第22章 第 22 章
这一晚,翟忍冬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身上疼得很厉害。chunmeiwx她陷在昏昏沉沉的煎熬里,反复梦到那个剧场,那个舞台,那束让黎明从黑暗中醒来的光和让一切开始产生变化的人。
她还梦到了那个人的手,从她的脊背一寸寸抚到身前,从唇,到唇,即将推入深处去探索更多未知那秒,她骤然从梦里惊醒,再也难以入睡。
她帮自己的那个忙似乎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馈,反而因为尝到了生理的甜头,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翟忍冬坐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弓身支腿,头几乎低到胳膊肘。
这一夜,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这么贪,抗压能力这么差。铁轨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轻而易举将她从第一次正式遇见开始,就收敛着的视线、心思撕出了巨大的豁口。她像个技艺拙劣的裁缝,左缝右补,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她得不到休养的身体恢复得很慢,第一天没下楼,第二天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纪砚清在一楼吃饭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刘姐匆匆出厨房出来,让黎婧去给翟忍冬送饭。
纪砚清在楼下坐了一会儿。
等黎婧送完饭下来,纪砚清问她要了翟忍冬的车钥匙,从油箱里放了点油,加给自己,然后开着自己的车去加油站、县城。
傍晚回来的时候,四天不见的翟忍冬竟然在门口站着。
她正在和个中年女人说话,身上穿着纪砚清买的那件羽绒服,脖子里堆着厚实的围巾,还戴了耳套,远远望过去,只能看见她饱满的额头和一双眼睛。
纪砚清不知不觉松了口气,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两下,心说还成,知道自己现在是根脆皮,只往风里站,不在风里狂。
纪砚清把车停在翟忍冬的车旁边,勾着车钥匙去后备箱里拿东西。
这儿离翟忍冬和中年女人站的地方不算太远,能听见她们说话。
中年女人:“翟老板,你也知道,比起国家给咱们放的春晚,咱们这儿更重视传统历法,阿旺要是真能被电视台挑去排春晚节目,咱们整个镇子都有光彩。”
翟忍冬在围巾“嗯”了声,声音很冷:“主要是她爸脸上有光彩。”
中年女人抄了抄手,无地自容:“他爸,唉。”
翟忍冬:“现在什么情况,阿旺怎么打算?”
中年女人说:“电视台下个月初来挑人,说是排古典舞,阿旺心里没底,想找个老师指导指导。老师在县城住,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去。”
女人的声音低下去,絮絮叨叨:“阿旺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镇子,她每天进进出出跟在我身边背冰,背柴,带孩子,没见过一点世面,我怕……”
“直接说需要我做什么。”翟忍冬打断。
中年女人舔了一下嘴唇,嗫嚅道:“我想麻烦你接送阿旺几天。”
翟忍冬:“行。”
“行什么行。”纪砚清拎了个购物袋从后面走出来,看着翟忍冬说:“去县城一来一回要开近五个小时的车,你胳膊不要了?”
纪砚清的声音不高,但咬字足够清楚,一直趴在窗边观察的黎婧听到这话,眉毛一扬,眼睛都亮了。
“嚯,纪小姐好霸气。”
“到底是高啊,压她老板小小个事。”
黎婧挤在窗边碎碎念,完了一抬头,看到纪砚清在朝自己勾手指。她立刻飞奔出来说:“纪小姐有什么吩咐?”
纪砚清把手里的袋子递给黎婧:“拿去给刘姐,她知道怎么做。”
黎婧点点头,好奇地往袋子里瞅:“这什么啊?”
纪砚清余光瞥了眼翟忍冬,故意提高声音:“给咱们这位爱助人为乐,积德行善的大老板买的补品。”
黎婧瞪大眼睛:“您一出去一天,就是给老板买这个的??”
纪砚清挑挑眉,用下巴指指店里:“去送东西,送完马上过来。”
黎婧:“没问题!”
黎婧风一样飞来火一样窜走,门口很快恢复安静。
安静得过分。
纪砚清看了眼靠在窗边一声没吭的翟忍冬,莫名觉得她今天格外冷淡,连露出来的那点眉眼都好像覆着一层霜,朦朦胧胧,看起来又凉又远。
纪砚清蹙眉。
翟忍冬撩起眼皮看向她:“我长得有那么好看?”
纪砚清:“……”
这张嘴就来的战斗力。
是她杞人忧天了。
纪砚清在心里笑了自己一声,转头看着被她那句“行什么行”弄得手足无措的女人:“阿旺是你女儿?”
女人一愣,急忙看了眼翟忍冬,见她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才说:“是。”
“多大?”
“十九。”
“擅长什么舞?”
“民族舞,古典舞都会点。”
纪砚清说:“带来我看看,只要资质不差得太过分,我在镇上教她,这样你们就放心了。”
纪砚清说着,视线从翟忍冬受伤的手臂滑过:“主要是翟老板能让人省心。”
翟忍冬从听见“补品”两个字起就绷着的唇压了一下,看向纪砚清。
中年女人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看纪砚清,看看翟忍冬,说:“翟老板,她能教?”
翟忍冬注视着纪砚清,没吭声。
阿旺母亲问出那句“她能教”时,她在纪砚清眉目之间看到了极为张扬的傲气。
并非高傲,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高贵典雅,夺目耀眼,和这个镇上的人不是一类人。
翟忍冬收回视线说:“我不知道。”
纪砚清勾了勾嘴角,等黎婧送完东西过来,对她说:“有没有智能手机?”
黎婧:“……姐,您这话说得有点侮辱人了。”
纪砚清:“抱歉。”然后说:“手机拿出来,百度我的名字。”
黎婧:“嗯?哦。”
黎婧飞快地打开浏览器搜索“纪砚清”,一张嘴随着屏幕的上滑,逐渐从能塞下一颗鹌鹑蛋到能吃进去一个大鸡蛋。
黎婧咽了口唾沫,弱弱地问:“姐,这真是您?”
纪砚清:“不是有照片?”
黎婧惊叫一声,把手机怼到翟忍冬鼻尖:“我艹老板!我们店里来神仙了!”
翟忍冬被怼得鼻头一酸,撩起眼皮看她:“你艹谁?”
“我!”黎婧现在热血沸腾,侧身往翟忍冬旁边一挤,兴奋到飞起,“3岁学舞,14岁在少年组比赛中锋芒毕露,17岁,17岁啊!就靠着自编的独舞一战成名!我的天!这还不是最牛逼的!”
黎婧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把屏幕戳出来个窟窿:“最牛逼的是,纪小姐毕业之后放弃稳定的事业单位,转头买了个濒临解散的舞团,从无到有,现在已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舞蹈团了!啊啊啊!是我没见识!纪老师好神仙!太神仙了!”
纪砚清被亢奋的黎婧和回不过神的阿旺母亲一左一右紧盯着,淡然道:“过奖。”
“不过奖,一点也不过奖!”黎婧激动得唾沫星子乱溅,“纪小姐,您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无业游民?”
“因为啊——”纪砚清低了低眼帘,笑道:“以后不会再跳了。”
黎婧震惊:“为什么啊?!您……”
“您太吵了。”翟忍冬从后面捂住黎明的嘴,把她薅到自己跟前说:“能不能安静?”
黎婧个矮子仰头靠在翟忍冬肩上,点头如捣蒜。
翟忍冬松开黎婧,在她衣服上擦了两下手,抬眼看向纪砚清:“确定?”
纪砚清:“确定什么?”
翟忍冬:“教。”
纪砚清笑了笑,说:“确定。”
翟忍冬深黑的目光在纪砚清身上停留片刻,对已经激动不已的阿旺母亲说:“来回县城太浪费时间,阿旺现在除了多练习,还要养足精神应付选拔。你考虑考虑让她在镇上学的事。”
“不用考虑!就在镇上学!”阿旺母亲激动的视线甫一对上纪砚清立刻移开,收着声对翟忍冬说:“那我现在就去把阿旺带过来?”
翟忍冬转头看向纪砚清。
纪砚清细眉轻挑。
翟忍冬说:“嗯,现在带过来。”
阿旺母亲连忙道了谢,快步离开。
黎婧立刻蹿到纪砚清跟前说:“纪小姐,求签名!”
纪砚清:“不签。”
黎婧:“为什么啊???”
纪砚清:“现在是无业游民,签名不值钱。”
黎婧:“我不嫌!”
“纪小姐,纪小姐……”黎婧招魂一样跟在纪砚清屁股后面喊,喊着喊着跟网友统一起了步调,“纪老师,就签个名字嘛,别的不用写!”
纪砚清拉开椅子,在炉边坐下:“不签。”
黎婧:“纪老师好狠的心!”
黎婧以手捶胸,往后倒。
“昂?”
黎婧抬头,猝不及防对上她老板低垂的视线,冰溜子似得,吓得她赶紧从翟忍冬身上起来,往厨房跑。
炉边只剩下翟忍冬和纪砚清。
翟忍冬打开炉门加了点柴,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纪砚清看了她一会儿,问:“休息四天,伤怎么样了?”
纪砚清的声音来得突然。
翟忍冬眼皮一动,脑子里闪过阁楼逼仄的卫生间和那夜荒唐的梦。她默了两秒,说:“差不多。”
纪砚清哼笑一声,看着她修养了四天,竟然比之前还要差的气色说:“差不多快进鬼门关了。”
翟忍冬睁眼。
纪砚清说:“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不信去照镜子。”
不用照。
翟忍冬清楚自己现在什么脸色。
这几天她一直在尝试调理自己的心态,成功了,但成功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她的代价是反复回忆一段漫长的过去,精神被凌虐。
纪砚清见翟忍冬不吭声,磕了一脚踏的鞋,说:“我今天要是迟回来一步,你是不是就答应每天帮人接送孩子了?”
翟忍冬:“是。”
纪砚清冷脸:“你自己什么情况,心里没点数?每天五个小时的车开下来,胳膊还要不要了?”
“我准备用左手。”翟忍冬坐起来,左手拿火钳子动了两下,“我虽然不是左撇子,但右脑优势比一般人明显,这只手还算灵活。”
又拽。
这次让人上火的拽。
纪砚清看了眼翟忍冬骨节修长的手,不咸不淡地说:“要不我现在直接打断,省的刘姐动手?”
刘姐在厨房门口问:“动什么手?”
翟忍冬用火钳子怼上炉门,说:“没什么。”
刘姐眯着眼盯她两秒,威胁道:“你最好是。”然后进去厨房。
旁边,一不小心又把翟老板给围观了的纪砚清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说:“翟老板也有怕的人?”
翟忍冬:“是尊重。”
纪砚清:“你怎么不尊重我?我也比你年长。”
翟忍冬盯她两秒:“呵。”
纪砚清:“……”
如果有时光机,她第一件事就穿越回造字的年代,把“呵”从里面划掉。
翟忍冬弯腰,拉着炉子下面的拉手调整进风大小。
金属摩擦声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响起。
翟忍冬透过炉门上的孔,看着炉膛里橙红的光说:“为什么要教阿旺?”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一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翟忍冬:“真话。”
“因为你。”
“……”
“的胳膊。”
纪砚清大喘气式的说话在翟忍冬心上掀起一片波澜,但还好,很快就被已经有了经验的她平息。
波澜引起躁动的还在。
纪砚清和骆绪的那个电话里,翟忍冬清清楚楚听到纪砚清说跳舞从头到尾就不是她喜欢的事。
她在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厌恶。
现在却因为她……的胳膊,选择继续。
她的偏待,她买的补品不遗余力地在翟忍冬心上推波助澜。
翟忍冬安静了片刻,握着火钳子问:“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纪砚清笑了:“我不是你,没有菩萨心肠,更不爱助人为乐,积德行善。我挑人。”
纪砚清说:“拿到后备箱里的东西迟迟不出来,是在等你拒绝,可你没有,那我只能另找一种办法。”
纪砚清话到这里,短暂的皱了下眉,手指无意识攥住,再开口,声音略低,“翟忍冬,我这人其实挺冷血的,存在我身边很多年,距离很近的人和事我都没有想过关注,更不必说是关心。我对她们只是利用。”
“利用”两个字骆绪虽然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都是这个意思。
都说旁观者清,纪砚清在某个瞬间想,她可能真的不是什么值得被爱,被跟从的好人。
对她这种人,翟忍冬会怎么看,她还不了解。
纪砚清攥着的手指无意识压紧,炉边一片沉默。
片刻,翟忍冬在沉默中反问:“为什么要关注?”
纪砚清微愣。
翟忍冬说:“没人规定人际关系必须主动的,独善其身有什么不好,少麻烦,多空间。”
纪砚清:“……”
纪砚清怔怔地看着翟忍冬。
她随性的话和态度像无形的手,在纪砚清胸腔里轻柔地抚摸着,像安抚——纪砚清陌生到无从想象的东西,她隐隐的有些惶恐。
纪砚清偏头笑了声,哪里感觉到酸,她没去找,而是尽快找了个话题,揭过现在这个:“翟老板,对于我跳舞跳得还不错这件事,你一点都不惊讶?”
翟忍冬说:“惊讶。”
表情和语气没有一丝变化。
纪砚清笑出声来:“翟老板,有点敷衍了。”
翟忍冬没吭声。
炉膛里的火忽然窜了起来。
翟忍冬看两秒,说:“以后真的不再跳了?”
这个问题完完全全是有关纪砚清的私人问题,还是翟忍冬从电话里“偷”听来的,其实不适合放在明面上问,但她不问,黎婧那个嘴把不住门的迟早会问。
那还不如由她来开口,至少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日后黎婧想起来追问,她也知道该在什么程度打断。
纪砚清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伸出一只手在炉子上烤着:“不跳了。”
翟忍冬:“舞团也不要了?”
纪砚清:“舞都不跳了,还要舞团干什么?”
翟忍冬说:“为了别人,舍弃自己的东西不值得。”
纪砚清收回手看向翟忍冬,半晌,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
自从开始学舞,她就没再有过任何一个完整的周末,没进过任何一个游乐园,她的整个童年、少年,除了上学就是跳舞,后来为了舞团,她有几年拼命接商业活动,四处演出,没日没夜连轴转才让舞团在入不敷出的处境中存活下来,再一点点成为国内古典舞的中坚力量。
所以严格来说,跳舞和舞团她的事业,退出,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前半生。
但不放弃,她又能怎么样。
辛明萱有句话说的好,人不可能干得过天灾人祸,命运捉弄,尤其是面对自己厌恶的东西的时,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拱手相送。
纪砚清垂着眼眸捏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后知后觉记起黎婧那句“纪小姐,您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无业游民”。她手上一顿,抬头问翟忍冬:“怪不怪我对你们有所隐瞒?”
翟忍冬把被“你不懂”分的神收回来,说:“怪的话,有没有九十度鞠躬的道歉?”
纪砚清挑眉:“多喝点热水吧翟老板,脑子都烧干了。”
纪砚清说完,黎婧就跟算好了一样,从厨房里窜出来喊翟忍冬:“老板,刘姐喊你热水!”
纪砚清一愣,偏开了脸。
黎婧懵逼:“纪小姐,你笑什么啊?”
纪砚清:“我笑了吗?”
黎婧:“从你住进来到现在,笑得最开心的就是这会儿。”
纪砚清:“啊——可能吧——”
黎婧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准备催她那个坐着一动不动,跟粘在椅子上一样的老板,等扭过头,她噌地往后一跳,抱住自己说:“老板,你的眼神是不是想刀了我?我做什么了你就要刀我?”
翟忍冬站起来,淡淡地说:“你活着就很让人一言难尽。”
黎婧:“???”
打一架吧,生死之战,不然这遭罪的日子没个头。
黎婧跑过来,把翟忍冬刚才坐的椅子当成她,一屁股怼上去,蹾得她腚疼。
黎婧龇牙咧嘴地扭了两下,看到她老板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对纪砚清说:“开心就好。”
什么开心就好?
黎婧纳闷地扭头看向纪砚清,看见她眼睛里闪过很明显一瞬震惊,然后慢慢浮起笑容。
不是,她老板的嘴也不是“开心”开关啊,怎么说一句“开心”,纪老师就真开心了?
黎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缩在椅子里幽幽地观察。
她老板走了。
纪老师脸上的笑只剩嘴角了。
“唉。”纪砚清突然出声。
翟忍冬回头。
纪砚清说:“大老板,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翟忍冬:“你开心就好。”
加了限定字“你”,翟忍冬这话就有了十足的分量。
纪砚清可以将这句话延伸出无数个定语: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你怎么选,不管你冷血还是热心,不管你杰出还是平庸……你开心就好。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跟说过“你”开心就好。
纪砚清“呵”一声,头偏向无人的那边。
那里光线不好,翟忍冬的眼睛就能长久地注视着,从她泛红的眼尾一路往下,停在她绷直发抖的嘴角。
那一秒,翟忍冬在卫生间里靠一只手达到过的放空瞬间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回忆着那种仿佛与世界剥离的飘然、迷醉,将过去这四天反复的警示搁置,冷静又疯狂地想:是不是找一个空无一人的角落,抵住纪砚清的身体,钳住她的双手,抬高她的下巴,蒙住她的眼睛,用最激烈的舌吻让她叫,让她哭,让她沉迷,让她求饶,让她要生要死,然后颤抖着陷入空白,她就能暂时从这个让她不快乐的世界里得到解脱。
翟忍冬能清楚地想象到那个画面。
迎着被道德愤怒鞭笞的强烈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