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纪砚清晦暗的心理被翟忍冬一阵见血戳破,用的还是一个“怕”字,这无疑是对她那一身骄傲赤裸裸地挑衅。nianweige她冷笑一声,笔直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视线盯着翟忍冬:“对你,我有什么可怕的,你谁啊。”
翟忍冬眸光动了一下,沉默片刻,低沉嗓音在暗色光里模糊发涩:“我不是谁。”
话落,翟忍冬推门下车。
纪砚清听到了后备箱被打开的声音,她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里,冷眼看向后视镜。
路边,翟忍冬单膝下压蹲着,脚边放了个药箱,药箱上有一瓶拧开的医用酒精,她正低头掀右臂的袖子。
……全是血。
纪砚清没办法透过夜色分辨翟忍冬的胳膊到底伤得怎么样,光线太暗淡了,但酒精倒上去的瞬间,纪砚清清清楚楚看到翟忍冬咬紧了牙,浑身在抖。
就那一个瞬间。
过后,她像是什么触觉都没有了一样,风平浪静地擦拭胳膊,用纱布一圈圈缠绕包扎。
然后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
那儿风狂雪猛,不知道什么时候迷了纪砚清眼。
她拧眉闭了一会儿。
视线再度朝后视镜看过去的时候,蹲在那里的人弓着肩,头几乎低到压着膝盖的臂弯里。她后肩凸起的骨头仍保留着轮廓里的锋利感,姿态却好像充满了疲惫。
纪砚清浑身一震,忽然张口忘言,她胸腔里所有不安分的情绪都在这一刹那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透着隐隐约约,难以察觉的酸胀感。
在翟忍冬带着满身寒气和酒精味上车,对她说话那秒突然变得清晰。
“你裤子应该潮了,不介意可以去后排换我的。”
“干净的。”
————
十点已过的藏冬罕见得灯火通明,一楼坐满了人,目的都是纪砚清。
黎婧发愁地看着,不知道是谁把“那个贼是强奸犯”和“这儿最漂亮的女人下午出门一直没回来”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传出去的,消息不胫而走,最后就成了这个局面。
看热闹是人的本性。
“唉,给添点儿热水啊!”有人敲着茶壶喊。
小丁连忙站起来说:“马上!”
黎婧在柜台后面坐立难安,探身往外面看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没有动静。
又是小半个小时过去,终于有人熬不住,上了楼。
黎婧心烦意乱,让小丁先别忙着收拾桌子,换她在柜台盯着,自己快步绕出来,打算去外面看看。
今天这事儿本来和纪砚清没什么关系,把她拖下水她心里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万一再出点什么事,不会不会!肯定不会!
黎婧不断在心里说服自己。
同样在下面等消息的郭大姐看黎婧过来,立刻起身去推门闩。
她一面等不及想知道翟忍冬这趟会带回来什么好信息给她,一面担心那个面冷但心肠好的姑娘,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心焦。
门打开,两人被风雪扑了一身。
黎婧先一步走出来,左看看右看看,失望地说:“还是没人。”
郭大姐同样失落,可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她不能因为自己的陈年旧事给没有理由却一直在帮她的人发牢骚。
郭大姐拍拍黎婧的脊背,说:“再等一等吧。”
大堂里还坐着几十号人,黎婧不好把冷风一直往里放。
她招呼郭大姐一声,两人关了门进来,守在能看清外面的窗边。
临近十一点,一道模糊的车灯陡然打在窗上。
黎婧惊喜地大叫一声“回来了”,立刻跑去开门。
大堂里等待已久的看客按捺不住,纷纷把目光投向门口。
很快有车停在门前。
翟忍冬和纪砚清一左一右从车上下来。
黎婧几乎喜极而泣,大步跑到纪砚清跟前说:“纪小姐,您没事吧?!”
情绪已经稳定下来的纪砚清蹙眉。
翟忍冬的伤那么明显,黎婧看不到?为什么先关注的会是她?论亲疏,她怎么都不应该在黎婧这儿排到第一。
纪砚清问:“我可能有什么事?”
黎婧的紧张情绪持续太久,闻言脱口道:“有人说那个贼是强奸犯,以前因为强奸继子被判过刑!他今天走的时候对你说过狠话,我们担心你被……”
“她没遇到。”翟忍冬突然出声,打断了黎婧。
纪砚清眉头更紧。
翟忍冬撒谎。
余光瞥见她脸上坦荡的神色和已经三三两两聚集到门口的看客,纪砚清心里莫名一跳,攥紧了手。
翟忍冬骗黎婧是为了保全她的声誉。
强奸这种事只要遇上,不管有没有什么,传到最后都是真的发生了。
纪砚清沉默,片刻,转头看向已经走到风灯下的翟忍冬,脸色阴沉难看。
那里的光稍微亮一点,照的翟忍冬脸上、手臂上的上更加恐怖。
黎婧惊叫:“老板,你走的时候不是说小伤,已经处理过了吗?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严重的!”
“看起来严重而已,没什么事。”翟忍冬随手把围巾缠在胳膊上,对黎婧说:“纪小姐喜欢雪,下午去走马坡看的时候不小心滑下去,让我们多找了一会儿。”
这话看起来是在和黎婧解释纪砚清迟迟不回来的原因,但比平时高出很多的声音明显是要让在场的人全都听到。
她没有特意强调纪砚清没事,造成围观者的逆反心理,又留下她确实遇到意外的话口,让她满身的狼狈变得合情合理。她的话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就让一场隐藏的风波得到了平息。
纪砚清眼睛很黑,看着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她在车上说的最后两句话。
“你裤子应该潮了,不介意可以去后排换我的。”
“干净的。”
她的语气平静坦荡,关注的是纪砚清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细节。
那个细节的残留,让纪砚清的身体一直处于极端冰冷的状态,下半身几乎麻木。
这对为了让身材保持纤细轻盈,常年节食导致宫寒严重的她来说非常致命。
她都能想象下次例假会有多痛苦。
可她还是没有察觉。
一直以来被她针对的翟忍冬发现了,提醒了,还给她提供了一个解决办法——在她刚刚激烈地质问过她,扔给她一句“你谁啊”之后。
她脑子木着,像是魂都被翟忍冬的声音定住了,做不出任何反应。
翟忍冬就没再说话,继续用那只处理了,但仍然在不断往外渗血的手开车。
到后来疼得手都在打抖,还是没有吭声,脸上过度平静的神色让纪砚清的心脏逐渐沉寂,起伏,最后乱成了麻团。
千丝万缕之间,只有那根始终被她拎在手里的线是清楚的。
她不是怕和翟忍冬产生交集,是不想、不该,也不能和任何人再产生交集。
交情是要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慢慢还的,可她就在这儿住两个月,以后,绝不会回来。
纪砚清脑海里复现着翟忍冬打抖的手,看着眼前帮她善后的人,牙根咬到发酸。
“还有人?”黎婧忽然说。
翟忍冬转头:“辛姐,辛明萱。”
“哦对,她和你一起去找纪小姐的。”黎婧看到纪砚清没事,神经已经放松下来,嘴快地问:“辛姐是谁?”
翟忍冬默了默,说:“你不认识。”
这种回答连敷衍都算不上。
黎婧看了眼翟忍冬,转头看向正在快速靠近的车。
不过十来秒,把贼送到警局的辛明萱从车上下来。她的视线从纪砚清身上一扫而过,快步走到翟忍冬跟前说:“去处理伤。”
翟忍冬余光扫过站在不远处的郭大姐,平静神色绷了一瞬,压着声音说:“郭大姐……”
辛明萱:“她那儿我去说,你现在马上上楼。”
辛明萱的话带着明显的命令。
以黎婧对翟忍冬极为深入的了解,她断定翟忍冬不会一声不吭就点头。
可她就是这么做了,没有任何不适。
翟忍冬说:“嗯。”
黎婧不禁疑惑。
辛明萱则肉眼可见地松一口气,和翟忍冬并排往里走。
刚刚聚在门口的人见没热闹可看,早已经打着哈欠散了。
两人走过柜台,辛明萱伸手撩开翟忍冬颈边的头发,沉着脸说:“后脖子里也有伤,你一个人能行?”
翟忍冬依旧是那个字:“嗯。”没和黎婧伸手要摸她额头,确认她是不是在发烧时一样偏头躲开,也没有习惯性对“看不起她”的人出言不逊。
黎婧越看越奇怪,杵着下巴小声嘀咕:“有奸情。”
然后扼腕长叹,对一言不发走在旁边的纪砚清说:“可惜俩都是女的。”
纪砚清仍旧不语,看到准备上楼梯的翟忍冬脚步顿了一下。
那个瞬间,纪砚清正在继续呼吸也好像跟着顿了一下,然而预期的回头并没有在翟忍冬身上出现,她只是转了头,去和旁边的人说话,完完全全的正眼。
纪砚清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停驻片刻,嘴里发出一道淡淡的声:“嗤。”
黎婧闻声缩了一下脖子,弱弱地问:“纪小姐,我说错什么了吗?”
纪砚清低头活动着已经完全恢复知觉的胳膊:“没有。”
黎婧:“……”突然感觉哪里更可怕了。
纪砚清说:“今天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黎婧连忙摆手:“您这是哪儿话!今天要不是您站出来,店里指不定怎么样呢!”
纪砚清没吭声。
黎婧忽然垮下脸说:“被这么个危险人物盯上,以后出不出门都得小心,唉,也不知道我们老板怎么想的,说好给孙奶奶送东西,怎么扭头打了这么个缺德玩意儿!”
黎婧说得又气又恼。
纪砚清回想起原因,余光瞥了眼已经空了的楼梯,说:“放心,他以后不会再来。”
黎婧惊讶:“您怎么知道?!”
纪砚清说:“猜的。”
话落,纪砚清步子一转,往楼梯方向走。
一直没露面的刘姐端着个碗从厨房快步出来,喊道:“纪小姐,等一下!”
纪砚清回头。
刘姐快步过来,把碗递到纪砚清跟前说:“忍冬让我给你熬的姜汤,快趁热喝了。”
纪砚清表情出现了一秒的空白,舒展不久得眉心再次拧做一团。
黎婧说:“老板什么时候和您说的?她跟去我那儿拿完羽绒服直接就走了啊。”
刘姐:“路上打的电话。”
黎婧:“哦。”
刘姐转头看向纪砚清说:“你在外面冻了那么久,得赶紧发发汗,不然明儿多半要生病。”
纪砚清深黑的目光在姜汤上停留许久,伸手接住:“谢谢。”
刘姐笑着在围裙上擦手:“客气啥,你送我那些衣服能抵几千几万碗姜汤。”
刘姐话里的感激藏不住,像一根无形的线,疯狂拉扯着纪砚清杂乱思绪,她有一种感觉:对这里,她不可能全身而退。
————
纪砚清沉着脸地上楼。
经过三楼靠外的一间房,她沉缓的步子猝然顿住。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提前告诉我?!”郭大姐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尖锐刺耳,“你知道我这几天有多紧张多开心吗?我白天守在门口不敢闭眼,晚上躺在床上不敢睡沉,我做梦都在等你们帮我把女儿带回来!”
“抱歉。”
这个声音是和翟忍冬一起找她那个女人的,好像叫,辛明萱。
纪砚清漆黑的目光在门板上停留片刻,没有立刻走。
郭大姐在房间里失声痛哭:“没找到,为什么要提前告诉我?为什么?我那么相信翟老板,她为什么要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为什么啊!”
郭大姐的声音里充斥着怨恨。
纪砚清深黑的双眼骤然沉下,眸色冰冷。
其一,帮忙找人从来就不是翟忍冬分内的事;其二,她怎么回来的,大家有目共睹;其三,在这里,她给吃给喝给住,早已经超出了做人的本分。
那找得到找不到又凭什么怪到她头上?
纪砚清的情绪来得猛烈突然,她没察觉到其中态度偏向谁,本能地冷着脸往前走出一步,又倏地停下。
“忍冬不是冲动的人,她始终都打算找到孩子了再告诉你,可你等不了。”辛明萱的声音没有压着,显然也是有些动怒,“你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身体也每况愈下。上个月你来店里的时候是不是便血了?眼睛也短暂失明过。你的这些情况别人不知道,忍冬知道,包括你摔了碗,想在房间里自杀。”
房间里短暂沉默。
辛明萱再开口,语气更加激烈:“忍冬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没有打算告诉你什么,她是听见汽车鸣笛和司机那句“想找死滚远点”才一时情急,想着用你女儿的消息暂时拖着你!你以为她想空人回来吗?她就是不想,才会连夜过去,才会在滑坡发生的时候不顾一切冲过去!”
辛明萱突然拔高的声音让纪砚清心猛地一坠,目光错愕。
滑坡……
这里地势险要,遇上了就是九死一生。
辛明萱说:“也就是她命大,才没有被埋在里面,可后面就是山林,那里没有天降飞石,却有豺狼成群。我们被落石挡着,谁都过不去,就那么听着,看着。”
“大姐……”辛明萱吐了口气,声音疲累,“她就是个人,再拼命,也不可能干得过天灾人祸,命运捉弄。”
房间里彻底陷入死寂。
纪砚清站在门外,浑身冰冷。
翟忍冬身上的伤竟然是狼留下的。
滑坡,狼群,无法交代的结果。
她就是带着这样的身体负荷和心理压力去找她的。
……应该还有她可能被强奸的风险。
难怪她开车撞过去的时候会那么疯狂。
辛明萱的话没有错,她就是个人,能承受的压力不可能无限。
可,她和郭大姐都是和她萍水相逢的人,到底何德何能?
纪砚清静着。
房间里渐渐响起郭大姐压抑的哽咽。
辛明萱可能不忍,放松了语气:“不过你放心,忍冬在石头滚下去之前都看清楚了,屋里没人,他们应该是事先发现有异常,举家转移了。”
郭大姐顿时狂喜:“真的吗??”
辛明萱说:“真的,我和忍冬会继续帮你找,3年,最多3年,你45岁之前,我们一定帮你找到。”
“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是45岁之前吗?”辛明萱问。
郭大姐:“为什么?”
辛明萱说:“因为忍冬妈妈45岁去世的。”
“忍冬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感情很深。她说你爱你女儿的样子很像她妈妈爱她,可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为她妈妈做些什么的机会,所以她寄希望于你,希望你45之后还能幸福。”
“大姐,你真该看看忍冬知道自己对你食言那秒紧绷的样子。”
“她手上流着血,心里想的是你万一受不了打击怎么办。”
郭大姐怔愣两秒,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那声音像是雷鸣,轰隆一声在纪砚清耳边炸开,震得她整儿脑子都在嗡嗡。
她和郭大姐会被偏待不是因为她们多有能耐,而是那个愿意偏待她们的人心肠足够好。
她该得到她们这些人最诚挚盛大的谢意,却什么都不喜欢说。
……
纪砚清腰背笔直地走到自己房门前,开锁,关门,洗澡,上床,眼睛一闭,反反复复全是尖锐的刹车,刺亮的车灯,轰隆的油门,贼惊恐的尖叫和翟忍冬滴血的手。
又是一轮雪盖过车辙。
纪砚清睁开眼睛,起身给自己找了件干净的衣服换上,第一次踏上通向阁楼的台阶。
“叩叩。”
屋里传来人声:“进,门没锁。”
纪砚清推门进来。
阁楼和她想象的一样,低矮逼仄,只有小小一扇窗镶在倾斜的屋顶,翟忍冬躺在床上的时候,应该能透过它看到天空。
这满足黎婧对翟忍冬的描述——对星星情有独钟。
窗下的柜子上摆了一些书,撕掉大半的日历和一个扣着的相框。
翟忍冬坐在柜子旁边的床上,背对门口,上身一件只脱了右半边的毛衣堆在脖子里,露出重新包扎过的胳膊和半侧腰身,在暗色光里也极为白皙。她用牙咬着绑好纱布,站起来向后转身:“辛姐……”
看到门边站着的人,翟忍冬神情微怔,迅速把毛衣套好,说:“纪小姐这么晚上来有事?”
纪砚清后退一步,用身体的重量推上门,顺势靠在那里说:“来找翟老板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