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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帮凶
◎是陛下的一把刀,也是帮凶。◎
“真相是什么, 根本不重要,对于陛下而言,心安才是最重要的。”
国公府, 康国公百无聊赖中又去看自己的宝贝锦鲤了, 冬日大寒, 他舍不得那一池子鱼, 既怕鱼被冻坏了又怕水面被冰雪封住赏不了鱼,所以特意叫人搬了几口陶缸半埋在地下, 留个缸口出来, 雪落时盖住, 很是保温, 无聊时还能揭开继续赏鱼。
而他赏鱼时,身边只留了周嬷嬷一个人陪同聊天。
“国公爷, 此事办的顺利, 全然是因为紫微垣的人也归顺了王爷, 暗司三君中, 只要紫微君与我们站在同一边, 那剩下的天市垣是没多大用处的。”周嬷嬷递上饵料, 低声道, “我与步星然上禀陛下, 只道天市君是因为查这桩案子才殒命的, 陛下没有怀疑, 此事便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好。”康国公点头。
“天市君死了,又因为太子血脉出了问题,陛下只会怀疑是东宫的人从中作梗, 这根刺扎在陛下心里, 太子就一定不会胜过恒亲王的。”周嬷嬷面色平静地说着残忍的话, “而我们去禀告陛下时,陛下并没有多意外,可见当年与贞妃的争吵确实与此有关,陛下他也怀疑太子来路不正,并非他与贞妃的孩子。”
“有陛下的怀疑,就够了。”康国公宠溺地看着水面浮上来争相夺食的锦鲤,笑呵呵地扭头对周嬷嬷道,“你瞧,这鱼多欢腾。”
“若论养鱼之术,世间无人能与您争锋。”周嬷嬷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在看向地里的鱼缸时,眉间难得放松了些,“这几条是宛意花大功夫为您寻来的,当时送来时还是鱼苗呢,一转眼,都这么硕长鲜亮了。”
“这鱼种,确实漂亮,就是太难养活了,宛意她只顾着找漂亮的鱼种,哪儿管她爹需要费多大劲才能养大。”康国公佯装嗔怪,实则脸上全是得意炫耀的神色,“好在都活下来了,还越养越漂亮。”
想到温宛意,周嬷嬷突然又说道:“对了,近日恒亲王与宛意那边好似有些失意,据说是陛下没有同意婚事,国公爷,您为何不去陛下那里为小辈求求情呢,说不准陛下见了您,就会松口……”
“局面对我们明显利好,此刻进宫帮腔显得太过急功近利,反而会触怒我们的陛下。”康国公云淡风轻地摇摇头,“从太子被泼脏水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基本便能稳赢了,你还看不出来吗,陛下虽然同时让两方人都进了枢密院,但他肯在这种时候对我委以重任,便是对恒亲王的偏心,枢密院有老夫在,难道他江家父子还能安然无恙地归来吗?”
也对,周嬷嬷无声地认可了这种说法。
他们的陛下曾经为了稳固山河社稷,没少依仗康国公,甚至娶了国公爷的妹妹做皇后,可是宵小部族全都归顺朝廷后,这位陛下又削了康国公的军权,让他安安分分地当个有爵无权的闲散国公,没人能比康国公更懂他们陛下的心思了。
江家父子能这么快把梁域人打得溃不成军,确实叫陛下意外,但意外和惊喜过后呢。
这江家父子,何尝不是走向了康国公当年的老路。
“盛世不需要太勇武的将军主帅,军营中更不能有愿意为他们肝脑涂地的随从和附庸,天下万民都是陛下的子民,最敬仰的,也只能是陛下一人。”这个冬天还是太冷了,康国公也上了岁数,撒下鱼食时,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老了,手指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他好似叹了口悠长的气息,吐出了曾经身为主帅的那点儿愤懑不甘,“江穆安能回来就足矣,至于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儿子江闻夕,可不一定能回到京城了。”
“只要江闻夕不回来,那么宛意就不会嫁给他,国公府与恒亲王府的婚事也必然能成。”周嬷嬷搭话道。
“打仗方面,他江闻夕确实是难得的英才,可是再出众的本领,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康国公捏了一把饵食,眯起眼睛,“老夫记得,他的生母可是当年贞妃身边的侍女。”
贞妃身死,太子倒霉,江家培养出来的这位少将军必然也会被连累,陛下是容不得他的。
越出众,越会被视作眼中钉。
周嬷嬷点头:“江家如此境地,江穆安宁肯自家长子平庸一些,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这要看他怎么选了。”康国公抬起头,想了想才说,“算算日子,虽然下雪,但枢密院的意思,想必远在梁域边界的江穆安也晓得了,他能看得出来的。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抛弃江闻夕这个隐患,向陛下证明自己的诚心。”
当初,与梁域还算交好时,为了哄贞妃高兴,糊涂的皇帝从贞妃身边调了位侍女送给镇国将军江穆安做妻子,一方面是为了缓和与梁域的关系,一方面还能顺便送几个下人去江府监视这夫妻二人。
可是后来,贞妃去世,江闻夕的母亲没多久便重病而亡,江穆安这位将军不得不重新扛起帅旗为朝廷征战梁域……
皇权至高无上,疑心很重的皇帝可以随时撮合或是拆散一对眷侣,唯一能让他心软的一次,便是给江穆安留下了江闻夕这个长子。
当年,贞妃离世,皇嗣稀薄,太子是皇帝身边唯一的皇子,所以皇帝才能体会江穆安初为人父的心情,高抬贵手放过了江闻夕。
可是……江闻夕这个身体里流着梁域血的年轻将军,怎么可能被委以重任呢。
“当陛下决定提拔江闻夕为副将时,便是在观察江闻夕的才能,再逼江穆安做出选择了。”康国公呼出一口浊气,无可奈何道,“在这件事里,老夫是陛下的一把刀,也是帮凶。”
江闻夕文武皆全,却早早被逼着带上了战场,自幼通晓战事方略,被他父亲光明正大地藏拙了这么多年,可这一次还是被皇帝给试了出来。
青年人总也年轻气盛,抵不过急于立功的一腔热血,如今又偏偏得了率兵作战的一半权势,哪里还能藏得住呢。
藏不住了。
“当初陛下那一句指婚,看来不是随口乱说的,他是在给江闻夕画大饼的同时,也给老夫指了个烂摊子,激出江闻夕的真实能耐后,再让老夫当个恶人,出手去解决这个人……不然,老夫唯一的女儿,就会过得不幸了。”康国公搓了搓手,呵了口热气,可还是很心寒,“这次恒亲王入宫求娶宛意,陛下不答应,哪儿是因为什么怕功臣寒心,他分明是逼迫老夫早点除去江家这边的隐患。”
温家嫡女,是恒亲王的表妹,他这个国舅公唯一的女儿,自然不可能嫁给江闻夕那样身世背景的人,其实皇帝什么都清楚,糊涂的只有身处迷局的小辈们,小辈们纠结的是“爱与不爱”,他们这些老东西则看得跟明镜似的。
“江家不只有江闻夕这个长子,奴听说,镇国将军甚是疼爱幼子,引得长子不快。”周嬷嬷说,“看来,江穆安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或许吧,放弃长子确实对江家更有利些。”康国公点点头,“毕竟他江穆安战事告捷归京后,家中有继室,幼子也清清白白,就算卸权告老,也能享天伦之乐。”
盖上陶缸盖子,康国公不再回头去看那些鱼了,他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而归,一步步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也老得不成样子了,白雪落在半白的发间,一袭华贵衣裳难掩心间颓唐。
“国公爷,陛下让您入宫一趟——”
几日后,一批声势浩大的军队从中原出发,打着“援军”的旗号,朝着身陷囹圄的军队而去,支援的那些辎重粮草被严严实实地裹着,只有很少部分人才知道——那里面装着的,其实是刺向自家人的兵器。
因为迟迟未完的战事,这个冬天相较于往年,显得愈发漫长。
而江家父子率领的军队在梁域边界已经弹尽粮绝许多日了,本该凯旋的日子,他们既等不到归京的皇命,也久久等不到粮草辎重,大片大片的士兵被冻死在雪里,因为没有粮食,陪伴多年战马也不得不被忍痛分而食之。
而就在得到援军要来的消息后,全军喜悦沸腾时,江闻夕却被父亲叫去了营帐。
“援军就算要来,也得再撑三日左右,闻夕,你就当为了这些袍泽弟兄,再去前面的城池搜寻点儿粮草吧。”江穆安面色凝重地望向他,取出号令三军的虎符,慎重地交到他手中,“就带着平日追随你的那些人,人不需要太多,也不用快去快回,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父亲,这虎符,给我做什么?”江闻夕疑惑地拿起这东西,虎符上面还带着他父亲手心的温度,他问,“您留在这里才该拿着这虎符,万一……”
“没有万一。”江穆安凶他道,“不懂的事情不要多问。”
父亲再次成为了色厉内荏的模样,这样的脸色江闻夕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每次见了,都觉得心中憋闷难过,所以他下意识地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沉默地接过虎符。
深入梁域城池腹地,一不留心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今援军就要来了,他父亲还是狠心逼他去送死。
去便去吧。
虎符都拿出来命令他了,他又能如何反抗呢?
“今夜就走。”江穆安背过身。
“今夜?”江闻夕就算再失望,也没想到会被这么着急的赶走,他重复问了一句,随后额角隐隐间了青筋,“今夜雪大,陷马坑上面被白雪覆盖,父亲,你……”
直说让我送死就好了。
何必编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是江闻夕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突然闭了嘴,冷笑一声,恨恨地转身离开。
“我的儿啊……”
帅帐里,江穆安望着他背影,欲语泪先流。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上好~
第82章 止戈
◎让这场闹剧停下来吧◎
“没出息的东西, 跟着我做什么,白白送死吗?”
临行前,江闻夕一脚把扑上前的疤二踢开, 没什么好气地翻身上马。
他扯着缰绳, 居高临下地看了对方一眼, 说:“你好歹跟了我这么久, 这次就好好留在这里,等到援军后, 跟着其他人回去就好, 回京之后, 忘掉对那个人的余恨, 就能很好的活着,知道吗。”
“大人教我明是非, 改性情, 收余恨, 苦海回头, 今生无论大人去哪里, 小的都愿跟随, 还请大人不要丢下我。”疤二哭着去抱他的腿, “生死无悔, 还请大人成全。”
江闻夕只恨自己常常犹疑不定, 善意寥寥无几, 坏又坏得不纯粹,做君子可笑,做小人却还有那么点儿良心, 所以自从救下这告御状的小子后, 没利用多少, 反而在对方日复一日的念叨感恩里,不知不觉软了心肠,连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给对方谋条生路。
他自嘲似的苦笑一下,又问:“真是不知死活,连命都不顾了吗。那我说,要你跟着我去死呢?”
“心甘情愿,不后悔的。”疤二生怕对方抛下他,所以跪在雪里膝行向前,哭得不能自已,“大人教过我骑马,我不会给您拖后腿的。”
江闻夕策马向前,只留下一句:“既然不后悔,那便走吧。”
前路皑皑,看不清去处,行行马蹄踏过那百丈冰后,又被新覆的雪抹去痕迹,天地茫茫一片,也看不清归路,其实跟着江闻夕的精锐骑兵不过千余人而已,可这千馀骑,都是他最倚重信任的,曾经这支精兵陪他出生入死,而今却不得不跟着他寥寥收场,所有人也都清楚,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士气低迷时,雪原中的江闻夕执缰回身:“诸位皆是我江闻夕患难与共的袍泽弟兄,随我深入梁域四十七次,全胜四十二次,其余均解,而今正是万分艰险之时,诸位百战精锐,战则必胜!”
白马银鞍的骑兵们伫立在雪中,覆雪的面具下喷薄出滚烫的呼吸,低声附和着这声“战则必胜”,和江闻夕一同用满腔热血去压下身心的寒凉。
这支军队平日里是无往不利的先锋军,可等一落了雪,他们便齐齐换上白马银鞍,悄无声息地去给梁域人釜底抽薪,也曾在雪夜里打出很多出其不意的胜仗,梁域与中原文礼交融之后,敌军中很多人便称这支神出鬼没的军队有“漠漠寒芜雪兔跳”的架势,因此每次打仗,都要被梁域人骂一句“雪兔来偷家了”,雪兔军年年都有,一到落雪便会如同鬼魅般出现,像是雪一样,生生不息。
不止梁域人,就连军中很多人都以为这支名为“雪兔”的精兵是镇国江穆安每次临时挑人组出来的军队,可事实并非如此,这支“雪兔军”皆出自江闻夕麾下,每次被派遣出去,也都由江闻夕率领着,或许也只有雪兔军本身才能从这风波里窥见行伍中的真相。
江闻夕心绪复杂地看着这些士兵们,他的心疼、不甘、屈辱……痛彻心扉。
他知道他们都会听他的,哪怕明摆着送死,也无怨无悔,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愈发痛恨他的父亲。
让自己死也就罢了,还偏偏要逼着这支精锐的军队跟着自己一起死。
何等居心,何等胸怀,不言而喻。
曾经的江闻夕庆幸自己能带出这支出色的军队,如今的他恨不得从未见过他们,这样一来,是不是保下他们性命?
“将军——前面有陷马坑!”
行军路上,一声声马嘶声传来,骑兵驾马陷入这三尺深的雪坑,战马被坑底埋伏的长签穿肠破肚,血水在纯白的雪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江闻夕过去看了一眼,满眼刺痛。
要设下陷马坑就必须掘土,而这天寒地冻的,这东西显然不可能是近日才设下的,都知道这是数十日前的埋伏,却不得不中招,他之前猜的不错,这条必经之路上必定有诈,可他的父亲哪里会听他的。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江闻夕闭上眼,咽下恨与泪:“不能回头,继续向前。”
一路上,凛风好似刀割脸颊,一次次的兵马折损,都是活生生往江闻夕心头扎刀,等朦胧间看到前面的城池时,他好像终于麻木了。璍
走了多久,他也忘记了。
还剩多少人,也都不重要了。
“莫要急着去夺城抢粮。”
他在不远的地方叫停兵马,没有继续前进。
江闻夕还记得父亲那句“不必快去快回”,他知道父亲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是无心的,毕竟死在自己领地里是窝囊,死在梁域人手里是枭雄,那人既要自己前去送死,也是给了自己最后一份体面。
可身为俗世人,满心不甘的境遇中,有谁愿意坦然赴死呢?
这一路上迟缓地行军,不是为了稳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江闻夕一日日地算着时间,等着援军,期待援军早点来,说不定他就能为弟兄们争取一线生机。
哪怕他不被允许活着回去,他们也不该被连累致死。
“大人,您是小的见过最英勇的人。”夜深了,疤二听到帐中人的叹息声后,主动与江闻夕攀谈,希望能为他解一解心中的烦闷,“听弟兄们说,大人您很小就跟着镇国大将军上战场了,要是我在您那个岁数,都能被吓破胆,更不用说看到这些真刀真枪的大场面了。”
“可是……我也畏死啊。”江闻夕挽起衣袖给他瞧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疤,“当然不只是畏死,前几年每次留下疤后,我都要一个人偷偷哭很久。”
疤二:“……”
怕马屁不小心拍在了马腿上,他当即哑然,没想到在他心目中高大英勇的年轻将军居然也有这种柔软心思,会为了消不去的伤疤而委屈落泪。
江闻夕提了提嘴角,释怀道:“可是后来受的伤多了,就也觉得没什么了,只要能捡回性命便是得了便宜,伤疤而已,不重要的。”
疤二点点头,接话道:“好在咱们这支军队每次出来打仗都带着假面,这样就不会伤到大人您伟大的面容了。”
江闻夕抬起手背,用说悄悄话的姿态对他小声道:“其实一开始是我怕刀剑无眼伤到面容,所以兀自戴了一次,被我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说什么太显眼容易被百步弩扎个透心凉,所以从刚开始的只有我一人戴,变成了大家一起戴。一来挡风防寒,二来假面具的恶鬼相可以威慑敌军,大半夜瞧上一眼能吓到他们腿软。”
疤二喜欢听这些行伍里的趣事,好像他也是跟着大家一起过来的人一样,毕竟军营中的温馨氛围可比霄琼街那种趋利刻薄的气息强多了。
“大人,您说明日援军是不是就该到了。”疤二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期待道,“希望援军来后,大将军能唤我们回去。”
“今夜就该到了。”江闻夕苦笑着抚平衣袖上的褶皱,“但他才不会派人唤我们回去呢。”
疤二问:“为什么不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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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污蔑我们通敌!他们怎么敢的?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人为陛下出生入死地征战梁域,才把梁域人打退了的吗?”
“这哪里是援军,他们这个架势哪里是来送东西的,明显是要我们的命啊!”
营帐中,几位将军们极其愤恨地站在一起骂了起来,被这劈头盖脸的噩耗气得够呛。
主帅营帐中,一个从前方驻地艰难逃出来的兵士满头是血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和江穆安汇报前方的情况——援军确实来了,可却说他们这支军队中有人通了敌,圣谕要求就地诛杀叛贼。
“就知道枢密院的那帮老东西没憋什么好屁,难怪这么久都不叫我们回去,原来是想方设法准备污蔑我们这些武人呢!”
“大将军,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和他们拼了!”一个气性很大的武将站出来,把剑往地上一插,暴怒道,“他们只有几万人,我们十六万弟兄碾死他们和碾死个蚂蚁似的!”
“对自己人刀剑相向,就真的坐实‘叛贼’一名了。”江穆安坐在那里看着这场闹剧,平静,又麻木,“他们只是说‘有叛贼通敌’但没有明言是谁,也想要没有一棒子把所有人都打死,只要我们不起冲突,就能用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多的安宁,将士们也能尽可能多地回家去。”
“可是为什么我们这些打仗总是被那帮酸臭文人欺辱?我们不甘心啊!”那位将军气得浑身发着抖,“七处驻地,他们已经路过了两处驻地了,一点儿辎重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明摆着是要找不痛快,我们难道就要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
若是不拦,就会如同前两处驻地一样被迫缴械,若是拦了,就会像方才的情况那样,被所谓的“援军”一网打尽。
“若是阻拦,那便是通敌叛军,若是不拦——他们最终来到我们这儿,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我们这些肱骨武臣就地诛杀。”
将军们七嘴八舌地担忧着,谁都没有注意到主帅江穆安脸庞中的绝望。
江穆安看得清楚——援军缓慢地吞并每一处驻地,是陛下不是在给其他武将施压,而是在逼他快点做个决定,主动做陛下的帮凶,去帮对方削减军中不安分的势力。
这是他与龙椅上的那位心照不宣的秘密。
身为主帅,为了保全将士们,他不可能号令三军去和朝廷的军队兵戎相见,身为父亲,他宁愿儿子死在梁域,也不想让对方承受如此污蔑。
当然,江穆安也没想到他们的陛下会用这么随意的方式去打压他江家父子二人,梁域才打退没多久,陛下就明晃晃地显露出了卸磨杀驴的意思,武将们被愚弄多年,每一次都得不到重视,这样的心酸,真的很难忍下。
“援军”渐渐近了,按照皇命,不听话的人被就地诛杀,从根源上规避了军中生叛的风险,像是训狗一样驯服武将,砍断他们的爪与牙,就算归京了,他们也再没了威慑。
“以文制武”的世道总是这么可笑,江穆安看着帐外的雪,知道等待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将军,我们这么多的兵全在这里,就算和他们拼了也无妨!”
“大家都是有血性的人,不是畜生,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辱我们?反抗吧,将军。”
“他们不给我们粮草和辎重,还要趁着弟兄们饥寒交迫时踩着他们的脸面踏过去,那些援军很多都是京城少爷兵,有些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血,凭什么对我们趾高气扬的?”
“本将早就受够了!这么多年了,那帮文臣天天对我们指手画脚,朝廷上面瞧不起我们,哪怕我们现在打赢了,他们也要路过啐上一口。”
“世道不公啊——朝廷之中,文官冗赘,武将只有这么多,却如同牛马一样被欺负,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人,那我们呢?我们的心酸有谁能体谅?”
营帐内再次像是炸了一样,武将们义愤填膺地吵作一团,个个喊着要讨回公道,个个恨不得冲上去撕碎那趾高气扬的假援军。
江穆安无声地看着他们争吵,意识到他们的陛下好似并不是逼他一人。
陛下他——是在战事平定后,刻意选了那样不要脸的援军来激化军中矛盾,从而把不听话的“狼”全都打死,只留下听话的“狗”。
原来陛下根本不准备打破朝廷“重文轻武”的局面,也懒得消除文武官员几代人刻在骨髓里的矛盾,他根本没想去改变,也没想要在这场战事后提高武将的地位。
世上竟有如此偏心的君主,不屑于权衡朝堂时,彻底利用完武臣后,便将武臣那方踩进土里,几代都不能翻身,这便是陛下的意思。
江穆安突然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是本将错了,是本将错了啊——”
他目光短浅,只以为陛下是冲他儿子来的,却没想到对方想要杀死的,是几十万忠魂,是他们这些心怀不甘的武将。
“大将军,做朝廷的狗,还是做有血性的狼,您觉得呢!”
下面的人吵完了,齐齐把视线落在江穆安身上。
“不能反抗。”江穆安摇摇头,说道“弟兄们在梁域人那里受了多少苦难,难道要他们再眼睁睁看着被自己人的兵戈扎进胸膛吗?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了,大家已经许多日没有吃饱饭了,身子虚了尚且有一口气撑着,可若那口吊着命的热血凉了,我们的兵士几代都缓不过来,到时候朝廷没了兵马,就没办法抵御外敌,那才是真正的不幸。我们几代人抵御外敌,不能因为一时的不满,毁了江山社稷。”
他们问:“难道我们就要束以待毙吗?”
江穆安道:“就这样等着便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将军贪生怕死,我们可不是!”
“怕什么,和他们拼了!”
混乱中,新的军情又到,听闻假援军二话不说又杀了前面某位不满的小将,又在纷争里,杀了很多试图反抗的士兵们。
之后,又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喊了几声,紧接着,几位将军有人去逼江穆安用虎符号令三军,试图拼死反抗,最后没得到准允,便把江穆安控制起来,去翻箱倒柜地找那虎符。
这下是真的在沸反盈天中,生叛了。
“虎符你们不能拿,一旦用虎符去号令三军,便真的没有回头路了。”江穆安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义愤填膺的弟兄们,“别找了,就当是为了那十几万的人命,就当是为了我们祖宗拼死守护的江山。”
有人拔剑,气势汹汹地直指江穆安的胸膛:“若是他们非要找叛贼,把我们这些武将都杀了呢?”
江穆安道:“不会都杀了的,那些人不会这样。”
他们又问:“可谁能保证,被杀的不是自己呢?”
江穆安站起身,一步步上前,亲自抓住他执剑的那只手,让剑刃入了自己心口:“献出一人,就当找到了叛贼,让这场闹剧停下来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卡文,卡了好久(大哭),大家可能觉得这个皇帝脑子有病,但按照历史来看,某些朝代的君主比这都离谱(这里就不点名了
注:其余均解(不分胜负)感谢在2023-12-14 23:19:53~2023-12-16 00:0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ˋe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虎符
◎世子可愿归顺太子殿下?◎
翌日夜里。
“援军到了吗?”江闻夕匆匆出了帐, 看到派出去的兵士负伤归来,心瞬间凉了一半,“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将军, 援军到了, 但好似的军中几位将军与援军起了争执, 朝廷的那帮少爷兵们把矛头对向了我们, 好多弟兄都死了,场面太乱, 怪属下无能, 没能突破重围去里面问清楚。”那人狼狈地禀报着消息, 血与雪乱糟糟地涂在铠甲上, 可见情况有多糟心。
江闻夕走近些,俯下身, 注意到了战马的蹄子上踩的全是血, 从营地到这里那么远的距离, 按理说这些痕迹早该被踩没了, 可是……江闻夕一寸寸地抬眼, 又看到这匹白马小一半马腿上全沾到了血, 像是从尸山血海中淌过来似的, 只一眼, 就叫人触目惊心。
“大军十几万人, 那点儿援军怎么能杀我们那么多的士兵。”江闻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以心中全是不解。
“是啊,大将军带着陛下亲赐的虎符,一声令下就能号令三军, 哪儿需要忌惮那点儿援军。”属下们议论纷纷。
虎符。
江闻夕猛地意识到自己怀中还揣着那枚虎符, 他当时和父亲争吵时, 心里拗着一口气,所以没细想对方为什么偏偏要自己带着那么重要的东西离开营地。
难道说……是军营中的武将离心,父亲担心他们会要挟着交出虎符去和朝廷派来的援军打架,所以提前支开自己?所以让自己带走虎符?
眼下的局面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已经叫人难以应付,江闻夕有些看不清了。
“大人,我们现在还能不能回去?”疤二小声问他。
江闻夕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再观望观望。”
“可是,如果我们回去得晚了,大将军会不会有危险。”疤二在他身边问,“他会怪您吗?”
“他能有什么危险,就算打成一锅粥,也不会伤到主帅的。”
江闻夕又想起了那日在行宫偶然听到的话,他那姨娘伙同父亲想要害死他,他早知道了,所以才不会心疼江穆安,对方既然一时糊涂把虎符交给了他,就要承担这样做的后果。
“急什么,不用急。”江闻夕垂目,掩住眼底的沉郁,“今日无需动身,等明日天亮了,再回去也不迟。”
他不知道的是,远在几十里外的营地中,几位武将就算交出江穆安的人头,表明对方是那位反叛的人,可援军的首领任武易还是没想收手,对方甚至还反过来反咬一口——是军中的几位将军看不惯江大将军,害死了他。
那几位武将险些一口血吐出来,不得不和援军拼死反抗,但奈何军中无虎符,而任武易又带着圣谕,所以饥寒交迫的驻军根本多少胜算和援军对抗,底下的士兵们都是一头雾水,不敢把兵器对准援军,一时间被援军拿捏,死伤无数。
等江闻夕带着他的千馀骑赶回去时,见到的场景便是两军隔着一道尸山僵持对峙。
前面,几位小兵带着密信远远地朝他跑了过来。
“站住,什么人!”江闻夕喝止他。
“上护军任武易将军来信——”
是援军首领?他给自己写密信做什么?滋源峮巴刘乙期奇三三零四每日上新江闻夕莫名其妙地接过那密信,独自打开一看,心中瞬间骇然……这谁能想得到呢,任武易竟然在暗中归顺了东宫,而那东宫太子有意拉拢自己,想让自己与援军里应外合,将军中不听话的旁余势力都趁乱除去。
江闻夕看完信,面无表情地将信弄碎,转而问:“任将军现下在何处,烦请带路。”
活了这么多年,江闻夕还是第一次领会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这个重文轻武的世道,有的武将备受憋屈,而任武易这样的人却早早地攀上了太子,在太子的示意下,歪曲陛下的意思,借着援军名义来军中搅浑水,又趁乱结党营私。
难怪他看不懂这局势,也难怪众人都乱了分寸。
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地猜测陛下的意思,可却没想到,陛下的真实本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回去复命的人到底站在那边,是非黑白,都只能由胜利者来捏造。
“江副将节哀啊——”
一照面,任武易便佯装惋惜地上前一抱江闻夕的肩头。
江闻夕疑惑:“何事节哀?”
任武易痛心疾首地一拍心口:“军中狗贼意图反叛,为了逼令尊交出虎符,竟残忍地将令尊杀害,简直令人发指!”
听闻噩耗的瞬间,江闻夕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头重脚轻地身形一晃,很难相信父亲一代铁血将军,没有死在梁域,竟然死在了军营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才是真相?
自己只是走了几日,军营中的弟兄怎么就成了反叛的人?又为什么要对主帅痛下杀手?父亲是早就怀疑了吗,所以才让自己带着虎符离开?任武易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江副将一路疾驰,应当是累坏了,来人,给江副将煮壶热茶。”任武易二话不说先扶着人坐下,随后把营帐内的下人都打发出去,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架势。
等外人都出去了,任武易才轻声与他低语道:“江世子,太子殿下求贤若渴,早就有招揽您的意思,此番正是好时机,若您愿意,便同本将一起为我们的殿下排除异己。”
任武易是陛下最亲近信任的武将,之前若是有人说任武易背叛了皇帝,那江闻夕宁肯觉得那人是疯了,可这次他亲眼瞧着这位深受信任的武将私底下早对太子投诚了,才觉得这朝廷党派之争太过险重,每一个被裹挟进去的人都身不由己。
江闻夕好似糊涂了,他就像被浪潮推着走的人,跌跌撞撞地向前,无法回头。
这让他如何不答应太子?
他但凡说一个“不”字,脑袋就要分家了,紧接着也被安上一个“叛军”的帽子,含冤而死也就罢了,还要在后世史书里遭受千百次唾骂。
皇帝不在这儿,所以谁是叛军,谁不是,只能全听这位任武易将军的。
江闻夕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又问:“任将军携皇命而来,请问将军,既然援军并未带多少辎重粮草,那么陛下派援军前来的本意是什么?”
“江世子会如此问,我想,世子心中也有猜想了吧。”任武易含笑看向他,“世子好好想想咱们这位陛下,每次打了大胜仗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对,没错,是过河拆桥。曾经的手握重兵的康国公,后来的我,而今的你们——江家父子。”
寒意从江闻夕的后背泅入肺腑,他闭上眼,想起了曾经那个在战场上心高气傲的自己。
每一次被父亲拦着时,他总会觉得对方畏手畏脚,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能很快打完的仗,非要手下留情。
原来,原来真的是这番用意。
他错怪对方了。
“康国公活着,是因为他是国舅爷,而且很识相地主动交了军权养老去了,天天只知道养鱼种花,陛下才能放他一马。而我呢,则是因为年纪大了一身病,御医断言没多少年命数了,才能有幸整日待在京中浑噩度日。但你想想,你们江家一位是正值鼎盛的大将军,一位是崭露头角的少年将军……”任武易语重心长地劝道,“陛下不可能让你们父子二人全部归京的,尤其是世子你,你忘了吗,陛下曾经在多年前有意为你和温家嫡女指婚过,可你不想想那温家女可是恒亲王心心念念的表妹,前几日恒亲王还入宫想让陛下给他们二人赐婚呢,虽然陛下当时没说什么,但咱们的陛下那么偏爱恒亲王,怎么可能不为他做打算?”
“白景辰,又是白景辰。”这个一次次打压他的人,这次终于把他逼上了绝路,江闻夕都气笑了,几乎是咬着牙说话,“陛下要杀我们江家,他白景辰还要推波助澜一回,生怕我死得太慢碍了他的路是吗。”
“恒亲王看起来醇和仁德,实则极其自私自利,您在与梁域人厮杀时,他在京城安逸度日,心中想着的是美人和婚事,根本不顾世子您在战场上的辛苦。”任武易一拍桌案,正义凛然道,“这样的小人,怎配和我们的太子殿下叫板?”
“若太子殿下助我安然归京,我愿为殿下效劳。”江闻夕果断向太子的人表明衷心,为了报仇,为了解气,更为了江家的名与利。
“世子是明白人。”任武易满意地拍拍他肩膀。
江闻夕低头,自知自己心底的卑劣终于翻涌了上来,压抑多年的不甘和屈辱终于冲破藩篱,化作走投无路的兽,要么咬死自己,要么咬死别人。
他的父亲死了,今后他江闻夕才是江家的主子,他要保住江家世代英名,做武将中的翘楚,让陛下少人可用,不得不留下他。
江闻夕从怀中拿出那枚虎符,眼眸沉静,笑容阴郁。
“军中生叛——叛党众将残害主帅,镇国大将军江穆安,我的父亲,对陛下誓死不渝,宁死都没有交出虎符,最后想方设法派我冲出围困,方能带着虎符与援军汇合。”
“虎符在此,三军听令——”
“陛下有好生之德,不愿伤及无辜,叛乱之将就地处死,其余不知情的士兵只需放下手中兵器,便可安然回京。”
之后,在两方僵持中,江闻夕身骑白马越众而出,将士们也许会怀疑援军,但没有人会怀疑带他们出生入死的少年将军,他就像所有士兵的希望,主帅死后,大家都在等着他归来稳住局面,等他还大家一个公道,所有人都不知情,所以,所有人都主动放下了手中武器,他轻而易举地用那枚虎符定住了人心。
他带着浩浩荡荡的援军,径直入了军营驻地。
饥寒交迫的兵士们齐齐丢下武器,情不自禁地抹着泪。
既感慨劫后余生,也感慨两方休战。
营帐内。
江闻夕平静地进来,目光在帐内逡巡一圈,问:“诸位弟兄这几日辛苦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义愤填膺地说道:“江副将,您可回来了,到底谁才是那个叛乱的人啊。”
江闻夕没有回答他们的话,而是答非所问道:“我父亲是如何死的。”
众人哑然,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江闻夕抬手,“援军”便从帐外冲了进来,随后而来的,便是援军首领任武易。
江闻夕手一落,在场的武将冷不丁地被抓了起来,在他之上的,与他平起平坐的,有点儿才能的,全被拿下。
任武易笑了笑,拔剑道:“主帅死在驻地大帐内,诸位皆是叛军,按照圣命,只能对不住了——”
一时间,血染营帐。
作者有话说:
太子:好好好
第84章 青阳
◎江家以后是他的了◎
除夕接近, 大军班师回朝。
因为主帅江穆安罹难,皇帝为表抚恤,追赠谥号“西忠”进封西忠公, 其子, 也就是世子江穆安, 袭其爵, 食邑千户。自此,镇国大将军府改为青阳将军府。
“一场战事打得本来挺顺利, 结果回朝路上发生了那样的事儿, 折了不少武将进去, 放眼过去, 如今堪当大用的武将里面,也只有个江闻夕能和梁域一战了。”
恒亲王府, 众人正在议论着如今朝中的局面。
邓文郁话说了一半, 突然感慨道:“这江闻夕真的是步步高升, 短短一年不到, 从京畿路提点刑狱司刑狱使到兵部侍郎再到食邑千户的青阳将军, 开熹三十三年来无人比他升得更快了, 时也命也, 每次陛下正到用人时, 他就莫名其妙被推到了陛下眼前, 如今更是武将稀缺时, 陛下为了彰显皇恩,不得不对他大加赏赐。”
穆睿则思索道:“陛下大加封赏,一是感念其逝父之痛, 二是为了让他懂些眼色, 别再抓着之前的婚事不放了。”
“封赏越重, 越能平息京中武官之愤,江闻夕如果懂事些,就别惦记本王表妹了。”白景辰捧了杯热茶,垂目看着那点儿热气,笑道,“只要父皇他不主动提此事,其他人就不能帮江闻夕去提,江闻夕自己就更不该提及了,毕竟他主动开口,就是贪得无厌。”
邓文郁点头:“那日陛下虽然没有为您和温姑娘赐婚,但心中也是念着王爷您的,不会狠下心拆散有情人。”
白景辰捏起茶盏:“但愿如此吧。”
·
“殿下,此物是……”
江闻夕看着太子递来的袖珍瓷瓶,疑惑地拿在手心里。
“柔花散。宫廷迷药,一旦让人服下,就会软了骨头,备受情/欲煎熬,再柳下惠的男子都扛不住这药,当然,你也可以给女子用。”太子笑着,按着他的手,帮他握紧手心,“过几日就是除夕宴了,此物说不准能派上用场呢。”
“用在谁的身上,她吗?”江闻夕几乎不准备去做这个打算,他默默摇了摇头,低声回道,“不会成功得手的,她身边有很多人盯着,哪怕一时离开众人视线,也用不了一炷香功夫就会被找到,除夕宴那日,哪儿有那么长时间容我……”
太子随即诡异地沉默下来,回过头审视了他几遍,有些小小的烦躁道:“孤知道青阳将军正是年轻气盛时,但……你难道就不能适可而止,别磨蹭那么久?”
江闻夕注意到太子明显不对劲的脸色,紧接着又听了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遭到了对方的误解。
他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难以得手而已,是太子想多了。
可是——
这种事情上,但凡是个男子都不会继续辩解下去的,于是他只能认下这古怪的误会,没有多说什么。
“当然,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离间康国公和恒亲王,同时给恒亲王心中扎根刺,无论温宛意这里你是否能够得手,其实都不重要,只需要给恒亲王看一场假象,我们就能坐山观虎斗了——看他口口声声说着爱,到头来又能否对她毫无芥蒂。”太子说话时低了头,慢条斯理地捏走自己衣裳上不小心沾上的猫毛,“最近这猫掉毛掉的厉害,孤换了三回衣裳,不知何时就又沾上了。”
江闻夕帮着他一起处理着细软的猫毛,同时道:“殿下喜好穿黑,白色的猫毛便会显眼些。”
“孤早年间常穿白衣,后来也是被陛下厌恶过一回,说什么‘白衣丧气别穿了’这才再也没碰过近白的衣裳。”太子伸出手,让手心的猫毛随风吹走了,这才拍了拍手掌笑道,“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不值得提了,对了孤方才说到哪儿了……对,爱侣之间是经不起试探的,尤其白景辰他还是个亲王,一定不能容忍温家女有一丝一毫的不忠。”
“可是恒亲王那么在意温宛意,也许会忍下呢?”江闻夕拿掉那些猫毛,抚指间,又发现冬季天干物燥,自己衣袖上也不小心沾上了些许,他展着衣袖试图吹下去,却是徒劳,“这猫毛果真棘手,先父之前不许我养任何掉毛的小东西,应当也是觉得猫毛麻烦。”
太子自己衣裳上的猫毛弄干净了,连忙退开半步,事不关己地笑话他:“孤倒是还好,但将军你今日衣裳的料子才是最沾猫毛的,一时半会儿弄不干净了,还是回府换身衣裳更妥帖些。”
听太子这样说,江闻夕也不折腾了,他压下心头的那点儿烦躁,干脆放下衣袖,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若白景辰他真的能装作无事人一样,那岂不是更好?我们白白膈应他们一次,让他们没办法声张。”太子笑了笑,前言后语都像是开玩笑一样随意。
江闻夕面无表情地收好那瓶柔花散,心里默默想,太子他死了太子妃后,整个人都有种看似平静的癫乱,这种馊主意都能提,八成是被恒亲王气得开始胡言乱语了。
当然,此刻他给东宫效劳,不能明确显露自己的排斥,就算不认可对方的话,也得装模作样几天才行。
“殿下的话,臣谨记于心,除夕宴那日会伺机而动的。”江闻夕这样说道。
“对了,千万别去陛下面前提那个婚约,你现在荣宠在身,陛下因你父亲的死对你有所愧疚,所以你不要去引火烧身,消磨了陛下对你的亏欠。”太子很快正色下来,叮嘱道,“这几日去你府上恭贺的文武官员会有很多,平心静气地打发了就是,受贿的事情不要做,也别贪色的事。”
江闻夕抱拳:“臣谨遵殿下教诲。”
他心想,看太子这番熟悉的话术,可见之前的手下有多叫人不放心,这些糟心事怕是都犯过。
他对那些事情没兴趣,只是……从籍籍无名的小小世子到而今声名显赫的青阳将军,父死子替,身份地位迅速蹿高,日后盯着他的人会很多,很多事情他都不能亲自去做了。
这方面,倒是确实麻烦些。
“之前打仗的时候就馋他家的冰汤圆了,如今好不容易归京,本将不能亲自去买,今晚你去当个跑腿的吧。”江闻夕很大方地赏了疤二很多钱财,打发对方去帮自己买吃的。
他虽然做了江家的家主,但还是没办法装出父亲那种老成的模样,当每日回来站在府门口时,心中都会觉得万分怅然。
“大人,要现在去买吗?”疤二问他。
“都说了是晚上。”江闻夕睨了他一眼,“现在还不想吃呢。”
疤二赔笑:“哦哦。”
江府变了天,曾经府中挂满了鹦鹉笼子,而这东西正是江闻夕最厌恶的,于是这一次他归府后,下人们不用吩咐便自觉地把那些鹦鹉都处理了,他踏入府中,甚至连半根鸟毛也没看到。
“对了,这段时间我只顾着处理朝廷事,忘记处理那个心肠歹毒的女人了。”江闻夕低笑一声,突然记起了之前的旧账,“她的一句话让我多少次梦魇,如今时局大变,让我们来好好看看这毒妇会怎么办。”
“恭迎青阳将军回府——”
没走几步,就看到府中众人和前几日一样跪在地上迎接他回府……之前父亲回府时,这帮人都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迎接,而今一反常态,想必也是知道江家换了主子,他们之前的种种怠慢都会被翻出来处理吧。
奴仆确实是得换一批了,江闻夕冷漠地抬脚进去,没空搭理地上跪着的奴婢们,他一路回到自己屋中,进门本想歇下,突然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对了。
他养的王八呢?
“来人——”江闻夕扬声喊了下人,指着窗边问道,“临行前不是叮嘱过你们要好好照看它吗?现在王八去哪儿了?”
下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回将军的话,它,它,它……跑掉了。”
“屋子就这么大,它往哪里跑了?要不是因为饿了,怎么可能跑出去?”江闻夕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八成是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们趁他不在懈怠了,早就苛待了他的宝贝龟儿子,“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看来你们根本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它跑掉了,那你们俩也别在这府里待了,来人,把这俩人关起来饿三天再丢出府去。”
“将军,将军高抬贵手啊——”突然一个年纪小一些的下人哭出了声,告诉他实情道,“乌龟不是走丢的,而是被后院姨娘的人拿走了,姨娘听了个偏方,说龟甲煲汤可以驻颜,所以……小的们百般阻拦都没能拦住她的人,这才让您养的龟被拿走了啊!”
“本将精心养的龟,被这个毒妇煮汤了?”江闻夕后槽牙紧了又紧,气笑了,“她人呢,带过来。”
江闻夕正准备和父亲那妾室算账时,突然又听到有人由远及近地跑了过来。
“大人!大人要为疤二做主啊!”来人正是疤二,他手里拿着半边面具,看样子气的不轻,“大人,方才小的回了屋,却发现小公子闯入了小人屋中,偏要光明正大地夺走我的面具,不依不饶的,还在争夺中弄坏了这副面具。”
“这面具你怎么悄悄藏在屋中的?”江闻夕只瞧了一眼,就认出这半边面具是自己戴过的那个,他心生古怪,不懂这有什么好争抢的。
疤二委屈地和他诉说:“大人,小公子还在小的屋中呢,您要不要去劝劝他。”
“将军……”
百忙之中又是一声呼唤,江闻夕头疼地问道:“又怎么了,发生什么破事了?”
“是温姑娘送来了升官贺礼!”那人说。
江闻夕叹了口气:“先放在一边,等本将处理完眼前事再说也不迟。”
下人:“温姑娘还送了十只猫儿来,这些猫不怕生,一送进来,就弄开笼子四散奔逃了。”
江闻夕:“……”
与此同时,白景辰得知了温宛意赠了江闻夕升官贺礼,晚上吃饺子都不用放醋了。
“表妹心中倒是牢牢记得他呢,表哥还没送贺礼呢,表妹便提前以自己一人之名去送了。”白景辰酸溜溜地抱着胳膊,“你明知道他对你有意,也明知道表哥会不悦。”
“除贺礼外,还有一件事挺重要的。”温宛意有些心虚地笑了笑,“绮苑已经猫山猫海了,它们太爱生猫崽崽了,之前听说江世子因为被父亲管得太严,所以从小没养过什么长毛的小家伙,这次刚好除了贺礼外,多赠他十只,一次性养个够!”
白景辰支着下巴,鼻音轻轻:“表妹什么时候知道他这么多旧事了,表哥怎么就不知道呢。”
温宛意眼睁睁瞧着表哥神色开始不对劲,也知道自己越描越黑,于是马上起身逃跑:“表哥先忙,我还得回去写封信,叮嘱他养猫要注意的事情呢。”
“写什么,叮嘱谁?”白景辰站起身,“你再当着表哥的面说一遍。”
第85章 痕迹
◎表哥要的便是这个结果。◎
世人都说恒亲王性情醇和温良, 身为圣眷正浓的皇子,即使身份地位高高在上,但从未对其他人甩过脸色, 就连步安良他们也说, 在恒亲王手底下办事不用提心吊胆地猜测对方的脸色和心情, 王爷待人宽容, 能给人很强的安心感。
温宛意却知道表哥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的,至少在她眼里, 表哥一定挤兑过一个倒霉蛋——那就是江闻夕。
在江闻夕还在做世子的时候, 就被表哥看不顺眼了, 甚至自己刚来王府的那天晚上, 表哥深更半夜还有闲心出去一趟专门去和江闻夕置气,还有, 在鱼跃鸢飞楼那次, 表哥这辈子没刻意用亲王身份压过谁, 唯一的一次, 就给了江世子。
温宛意突然想起曾经的江世子, 自己与他从陌生到相熟, 其实也不过是短短一年功夫。一回头, 她好似还记得初见时对方如深潭般沉静落寞的眼睛, 以及在鱼跃鸢飞楼隔着一层面纱对上的那双微红瞳眸。
这样的一个人, 偶尔阴郁冷漠, 偶尔乖张滑稽,偶尔还会袒露出些许脆弱,看似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寻常一人, 实则皮囊下的魂灵格外有趣, 仿佛只要有人愿意凑近了, 认认真真地听他的心,他就愿意把自己的全部爱意托付出去,交给爱妻保管,全心全意与爱人携手过一生。
“温宛意,你在想他。”白景辰这次不是在问她,而是肯定道,“哪怕表哥就站在你面前,但你还收不住自己的心。”
“是在想他,但不是思念。”温宛意注意到表哥略显不满的表情,所以在对方为自己研墨的同时,宽解对方道,“若是刚及笄那会儿,表哥与我生分的时候,有江世子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人出现在我生活中,愿意主动帮我寻找弄丢的发簪,也愿意把伤疤和心事说给我听,我一定会动容的。”
“原来表妹在考虑这个。”白景辰研着墨,问她道,“若按照表妹的说法,表妹应该选他才对,那表妹现在为何改了主意呢。”
他虽说是这样问她,实则忍着心花怒放想要听她说说选择自己的理由,听她亲口承认一句喜欢。
当然,温宛意没能领会表哥的用意,而是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就像是一只被驱逐出门的可怜猫儿,雨淋湿了他,他来到我身旁,希望我带他去温暖的地方,甚至重新找一个新的家,按照常理,我一定会心软,想要答应他,但是……”
见她话只说了一半,白景辰比她都急,忙问道:“但是什么?表妹继续说啊。”
“写完了!”温宛意把笔搁置在一边,事不关己道,“欲知后话如何,表哥可能得等我把这信送到江府了。”
白景辰:“……”
好啊,表妹学坏了,偏要吊人胃口。
从期待到憋屈,白景辰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恨不得把人抓回来好好问清楚,可是如果他这样做了,表妹就一定不会告诉他后半句话,甚至还会用“忘了”这样的理由敷衍自己。
“好啊,那就先去送信,你知道的,表哥为人大气,大气得很。”白景辰咬牙切齿地说出大气二字,实则牙都要咬碎了。
温宛意停住脚步,诧异道:“表哥你说什么,我可以亲自去江府送信?”
“我何时说过?”白景辰纳闷的同时,一抬眸,对上了表妹狡黠的眸子,顿时恍然大悟,最近不情不愿地绷直了,“若表妹想去江府看看,那也得带着表哥才行。”
“可以。”温宛意大度道。
“程岑,把给江闻夕备好的贺礼带上!”白景辰撑着门对外面叮嘱一句,随后迅速阖上门,阻绝了表妹踏出去的脚步。
温宛意疑惑:“……这是?”
“这是戏耍表哥的代价。”关上门的瞬间,白景辰俯身偷得一个吻,随后,他压低目光,逼近了她脸庞,“后面的话表妹如果还没想好,表哥其实也可以不听的,只不过……表妹既然喜欢心疼人,那按照常理,也该轮到表哥了不是吗?”
“我看表哥活蹦乱跳的,哪怕变成傻猫丢到绮苑的猫山猫海里都能和众猫打个平手,完全不需要人心疼吧?”温宛意捏捏他直挺的鼻子,一边躲一边揶揄道,“所以表哥你这是在耍赖撒娇。”
“是又如何?从小到大你在表哥这里耍的赖还少吗,如今表哥只是还回来罢了。”白景辰才不上当,说什么也不轻易放她出门,“除非,你能哄好表哥。”
“表哥你可真听话。”温宛意故意说着反话,同时艰难地在他怀中圈禁下鼓了鼓掌。
“这么没有诚意?甚至不及表哥哄你的十分之一。”白景辰不满意,矜娇道,“表妹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表哥想要的是什么。”
温宛意闭上眼睛装傻:“听不懂。”
“听得懂。”白景辰拿手背轻轻拍了拍她侧脸,示意道,“表哥想让你主动,给你三个数时间,如果你不愿意,继续这样逼迫表哥的话,那之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温宛意有些害怕地睁开眼睛,果真瞧见表哥目光幽邃,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表哥怎么这样。”温宛意嗔怪片刻,偏过头,嘴硬,还脾气超倔。
难不成真能给他惹生气了?
嘶,还真能……
温宛意突然颈间一疼,痛得仰起脸,双手下意识地抓住白景辰衣袖,可是她忘记了,造成如此后果在罪魁祸首正是眼前人,只能无助地松开手指,转而靠在门扇上,一边推拒一边让身子渐渐滑落,试图避开这样的欺凌。
她嘴硬得很,这种自找的惩罚哪怕再疼也不想吭声,只能自己想方设法地逃开,可是对面是从小看大她的表哥,她矮了身子的瞬间对方就预料到了她的动作,果断一扶她后腰,欺身继续。
温宛意真的拿他没办法了,只能被迫认输,她没了力气,干脆抱住他脖颈借力挂在对方身上,身子软得捞不起来。
白景辰这才罢休,低首问她:“还敢不敢欺负人。”
“表哥牙尖嘴利,咬人真疼。”温宛意恶人先告状,捂着脖子继续嘴硬,“这里必然留痕了,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确实留痕了,让府医来瞧瞧吧。”白景辰指腹轻轻碰了碰那里,但不后悔。
“不必了,多丢脸啊。”温宛意心酸道,“这下还怎么出门?”
“穿件厚氅衣,应当可以遮住,当然,如果表妹觉得无言以对,可以不去江家见江闻夕。”白景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以表妹还要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温宛意偏偏要去,不只自己一个人丢脸,她还要拖着表哥一起丢。
于是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很记仇地朝表哥的脖颈报复了回去,是她太急于报仇了,为了能够得手情急之下没有注意表哥表情的异样。
她二话不说先下口去咬人了,等愤愤地收好牙齿,才慢半拍地察觉表哥根本没有反抗。
对方甚至优哉游哉地张开手臂,由着她来咬,不,是欢迎她来咬。
温宛意:“……”
怎么又感觉上当了。
白景辰很有闲情逸致抬手摸摸她头发,大大方方地微抬下颌让她瞧仔细了:“表妹咬得这般疼,想必痕迹也很明显吧。”
“是很明显。”温宛意心虚地瞧了一眼,随即理直气壮地瞪他,“不对,是表哥先咬的人!我要让你和我一样。”
白景辰乐在其中:“很好,表哥要的便是这个结果。”
“表哥,你……”温宛意试探道,“气得神志不清了吗?”
白景辰旁若无人地打开门,抬步往外走:“走吧,表妹不是急着去见江闻夕吗。”
温宛意惊诧地看着他,试图挽留对方的脚步:“表哥你真不怕丢了颜面?”
“有表妹陪着一起丢脸,不孤单。”白景辰丝毫不怕,甚至厚颜无耻道,“若旁人问了,我便实话实说。”
温宛意:“……”
真的上当了。
白景辰玩笑之后,还是为她披了件厚厚的狐氅,亲自整理好了,刚好能挡住那抹痕迹:“好了,表哥错了,就罚表哥一个人丢脸好了,表妹脖颈间的红痕可不能让别的人瞧见了。”
“这还差不多。”温宛意安心了些,低下精致漂亮的下巴,把那不能见人的秘密藏了藏。
·
青阳将军府,如今的江府,江闻夕被疤二带去了房间,一进门,就看到被自己嫌弃的便宜弟弟正很不高兴地站在疤二的房中,手中死死抓着一半面具,倔强得很。
“江文朝,你这是做什么。如今你也是长本事了啊,怎么还敢闯入别人房间抢东西呢。”江闻夕淡淡开口,没有掩饰语气里的疏离,“从他房间里出去。”
“哥哥,为什么你总把他带在身边,带他出去玩,带他上战场,回来时还给他带了东西。”江文朝不甘心地看着自己兄长,“明明我才是你弟弟。”
“无理取闹有意思吗,我是去打仗,战场是九死一生的地方,是你这个病秧子能去的吗?”江闻夕冷脸呵斥着,上前夺过他手中的半只面具,像是丢破烂一样从门外丢了出去,“为了这么个东西来抢,丢不丢人?”
“哥,求你了,不要丢——”
江文朝拼命阻拦,可手中的面具还是脱了手,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里,那半只面具丢随意丢到了门外,他的泪水马上夺眶而出,随之跑到门外,拿着碎掉的面具和天塌了似的。
“破烂而已……”
江闻夕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突然莫名觉得这话很耳熟,好像很多年前,他拿着草编的蚂蚱去找身为将领的父亲,父亲面色冷酷地把那东西丢进火堆,当着他的面说那是破烂而已。
多年前沙场上抛掷出去的长矛穿过重重岁月,在今时今日穿进他胸膛,扎死的确是当初年幼的自己。
江闻夕胸口突然剧烈起伏着,发着抖,扶住了门框的同时,心中不住抽痛。
那个人死后,他不知不觉也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最不能理解的父亲,让他生恨的父亲,他埋怨他,憎恶他,哪怕对方死了,他想自己也没有多么难过,可是今天这一幕后,他好似突然从梦中醒了一样,怅然,悲恸。
后知后觉……
他的父亲,死了。
他想,那个人怎么那么草率地死了呢,他好像很多问题还没有问出口。
“这古银面具做的是恶鬼相,不适合送你,你要是实在喜欢,哥明日重新给你买个漂亮的。”江闻夕一步步走到江文朝身边,俯下身,抓着他胳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是江府的小公子,抢一个下人的东西有失身份。”
短短几句话功夫,一旁看戏的疤二由沾沾自喜转变为了震惊的模样,他哑然良久,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一向仰慕的人:“大人……”
江闻夕冷漠地转身,垂着眼,瞳眸半遮,显得十分不近人情:“江文朝是本将的弟弟,他要的东西,你怎么有胆子不给的。”
疤二慌忙跪在地上认错,心中突然难过万分。
他突然意识到大人就算再看重他,他在大人心中也只是一个上不来台面的奴婢,而江文朝就算再被大人厌恶,也始终高他好几重,对方是主,他是奴。
头伏低在地时,他看清了自己,始终卑贱。
第86章 拜访
◎将军好雅趣◎
听闻恒亲王亲自登门祝贺, 江闻夕不得不暂且放过要清算的账,提前在府门前等候。
门开的瞬间,他刚巧看到恒亲王接马车里的温宛意下了马车, 几月未见她, 却好似隔了三秋, 曾经在战场上的思念愈演愈烈, 他在打仗前将所有愿景都落在了她身上,如今她来了, 他才敢低头看一眼自己空落落的心。
他今日的外裳为天缥色, 而她今日也披了件天缥色的氅衣, 被人扶下来时, 有种柔桡轻曼的贵女仪态,还未走近, 他就注意到了她眉心繁复生艳的花子, 搭配上面颊薄薄的檀晕妆, 纯而不艳、素而不乱, 不知不觉间便能撩人心怀。
江闻夕格外讲究“缘分”二字, 譬如曾经那个雨夜, 她的衣裳与自己甚是相配, 而今又是, 这次岂止相配, 当她走向自己时, 好似与自己才是一双璧人。
他瞧着入了神,站在原地,迟迟没有移开视线。
同样迎面走来的恒亲王:“……”
同为男子, 白景辰哪里看不出江闻夕眼中的痴缠, 他当即窝火万分, 上前一步挡住了对方看向表妹的视线。
江闻夕被迫收回目光,不得不先与恒亲王寒暄几句。
温宛意站在一步远的地方,悄然望着许久未见的江闻夕,都怪曾经那个莫名其妙的夫妻梦,她现在看向他时,满脑子都是“腰细腿长”四个字,甚至还有些熟稔亲切?
温宛意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低头佯装整理衣袖,突然又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自己这氅衣的颜色怎么和江闻夕一模一样?
同样清雅渐染的色彩,穿在男子或女子身上则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自己穿时只觉得和其他颜色的氅衣没什么区别,同样的素色,同样的清浅,可如今瞧着江闻夕也穿了,才瞧出这颜色有种别样的好看,宛若青空之下蜻蜓跃,清风拂过矢竹摇,只一眼便叫人心旷神怡。
温宛意笑着赞叹:“这‘青阳’二字果真精妙,将军率军西行,战事冬日尽,凯旋时节正逢春,有‘青阳初应律,苍玉正临轩’之意,平定梁域后,我朝嘉气繁盛,陛下赐名这‘青阳’二字可见将军之厚遇。”
白景辰刚寒暄完,一回眸,就瞧着表妹的目光也落到了江闻夕身上,这二人穿的衣裳颜色一模一样,他心中酸涩,但偏偏还怪不得别人——因为这件大氅是他为表妹挑的,要让江闻夕不继续多想,只能他率先点破。
他浅笑道:“今日本王与宛意有意登门拜访,想到周世宗皇帝御批的天缥色有‘雨过天青云破处’之意,可贺将军加冠晋禄之喜,本王便特意为宛意选了这氅衣的颜色,未曾想竟与将军心有灵犀,选了同样颜色。”
恒亲王语气谦和,完全听不出半点儿醋味,可江闻夕抬眸一瞧他,却见他笑意不达眼底,就差往脸上写“你别自作多情”几个字警告他了。
江闻夕心中失笑,丝毫不耽误自己继续多想,恒亲王如此言论,反而让他愈发觉得对方是在欲盖弥彰,一定是温宛意亲自选的颜色,一定是她与自己投缘。
“多谢王爷美意了。”江闻夕笑了笑,目光却落在温宛意脸庞间,好像所有的话都在说给她听的,他笑道,“月华锻面绣温兰,浅酡衣衫青罗裙,就和上次一样,温姑娘衣裳搭得巧,素色雅致,艳色华美,可谓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和上次一样,上次是何时?哪儿来的上次。
白景辰脸上笑意淡了,他想,难道今日的偶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临行前表妹没说完的那番话他其实一直都没有揭过去,当然十分在意了,每每想到表妹在自己眼皮子下面还能与江闻夕发生过很多事情,还能对这个人了解颇多,白景辰心头就很不是滋味。
他只想她是自己一个人的,不想让她的眼中还有其他碍眼的男子。
白景辰不动声色地拉住温宛意的手,强势地十指相扣,等走了一段路后,才出声道:“表妹的手冰得很,想必是在院中站久了的缘故,将军可否容我二人入暖阁中?如此的话,与将军闲聊也不会手脚生冷的。”
温宛意:“……”
她今日穿的暖和,披上这身厚氅还觉得热呢,手一点儿都不冷,表哥是怎么昧着良心说这样的话的!
可她偏偏不能反驳对方,否则便是让表哥当众难堪了,只能无奈地点点头,为他这点儿小性子“结账”。
平常的表哥就算拉着自己手,也不会这样霸道且不讲理地十指相扣,温宛意看似冷静,实则每走一步都无法忽视指尖的难耐,表哥他看似温和无害,实则一点儿都不规矩,十指相扣也就罢了,小动作还不少,嵌入自己指缝的那只手时而收力时而放松,还用唯一能活动的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就好像是不乖的小兽用刚长出的牙齿试探着咬主人,一边观察着自己的反应,一边暗自欢喜。
温宛意不自然地想要收回手,所以有了挣扎之意。
“雪天路滑,表哥扶着你些,心中才能安心。”白景辰温和道,随即声音低了些,侧身借着另外一只手帮她整理耳畔青丝,“不要乱动,没发现表哥不开心吗。”
温宛意不再挣扎了,只是叹了口气:“表哥,我不怕摔,你可以一直安心。”
“并非是让你心安。”白景辰目视前方,独占她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在这青阳将军府,他始终不愿松开她的手,也不想她离开自己视线半步,“扶着你,可以解我心忧。”
温宛意:“……”
表哥蛮不讲理,她可说不过对方,算了算了,就当让让他吧,他都快要哭了。
一旁的江闻夕只当自己是聋子,不想听恒亲王多说半句话,在踏入房门前,他们都再未多说半句话。
暖阁里地龙烧的旺,温宛意刚一落座,生热的厚氅便成了一种负担,身旁的表哥很自然地就要帮她取下氅衣……
等等。
温宛意目光落到表哥脖颈的红痕上,突然意识到了了表哥方才那番话的用意!
自己要是褪去这身氅衣,脖子上被咬的痕迹就遮不住了,江闻夕又不傻,到时候一瞧这场面,一想便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温宛意瞬间赧然难当,连连推拒道:“表哥,我冷,先穿着氅衣吧。”
白景辰并未步步紧逼,反而宽和地笑了笑,摸摸她脑袋:“自然是可以的。”
温宛意欲哭无泪地裹紧这氅衣,可怜又无助地坐下,明明热得快要头顶冒烟,还要装出一副很怕冷的模样。
“天寒或是雨天与冰食最为相配,本将叫厨子挫了冰,制以蜜沙冰、乳糖真雪、秋梨冷元子、雪泡梅花酒……二位若不嫌弃,可于暖阁中体会这‘酎清凉’之乐。只是不知道温姑娘今日身子可好,能否试试这些冷物,若是身子欠妥,本将叫人去备些热汤与糕点酥食。”之前温宛意送来的猫闻着熟悉味道跑入了暖阁中,江闻夕顺手抱起一只猫,一边轻轻抚摸着,一边为温宛意讲这些滋味乐趣。
冷天吃冷,是他独特的喜好,如今她来,他很想把这件美事与她一同分享。
“将军好雅趣,雪天食冷确实别有风味!”温宛意正热得很,对方刚巧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开心还来不及呢,脸上的喜出望外根本掩饰不住。
“那好。”江闻夕放下猫,笑着点头,“温姑娘送来的猫抚着又乖又软,本将很是喜欢。”
白景辰冷哼一声,心想,他哪儿是喜欢猫,他分明是惦记着自己的表妹。
作者有话说:
本章掉落双倍红包!
柿子:大雪天就该吃冷的,她真懂(感动)
表哥:吃冷的吧,谁能吃的过你呢(冷笑)(并朝江闻夕丢了个冻邦硬的柿子)
第87章 释怀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
“表哥, 我好像丢了一只发钗,应该是落在暖阁了。”刚出江府,温宛意突然在马车前停下脚步, 想着要重新回去。
白景辰清楚她是想找借口回去和江闻夕说些什么, 但是即便他知道, 也不愿放她回去一趟, 只是平静道:“让程岑去找吧,表妹何必再亲自回去一趟呢。”
“因为我有话和他说。”温宛意坦率道。
白景辰有些意外, 没想到表妹居然愿意直言相告, 这样一来, 他心中的酸涩少了很多, 但还是有些不情不愿:“这些话,表哥不能听吗?”
温宛意想了想, 道:“可以偷听。”
白景辰低下头:“……偷听像什么话。”
“表哥要是不放心的话, 可以悄无声息地在门外偷听, 我并不介意。”温宛意笑着拉了拉表哥衣袖, “反正又没什么听不得的。”
“表哥自然是信你的, 况且听悄悄话是小人所为, 令人不齿。”白景辰佯装大度地让开路, “表妹去吧, 表哥一定不会偷听。”
“表哥大度!”温宛意赞许似的看了他一眼, 马上转身就回了江府。
白景辰大袖下握紧的手指就没松开过, 扳指都快要被捏碎了,他假笑扮着从容,实则很不是滋味地跟了进去。
白景辰回头对元音和元萱道:“你们二人也进来。”
元音和元萱对视一眼, 唯命是从地跟着恒亲王重新进了江府。
白景辰背着手, 事不关己地站在几米开外, 假装大度,实则酸溜溜地开口:“你们都去听着里面的动静,能将所有谈话复述下来的,重重有赏。”
他几乎把所有的下人都叫来听里面二人的对话了,生怕漏了半个字似的。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为了重赏,格外积极地守着门外面,屏气凝神地听着里面二人谈话。
第一句,他们家表姑娘问——有笔墨吗。
第二句,江闻夕回答——有。
紧接着,里面就没有声音了。
众人:“……”
大家等了很久,还是没有任何谈话内容,只好小心翼翼地回过头,齐齐看向委屈至极的恒亲王。
众人表示尽力了,但奈何他们家姑娘不走寻常路,虽说让大家偷听,但是压根没把话说出口,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白景辰站在院落中,反而是气笑了:“真是本王的好表妹,太会气人了。”
元音也为她家姑娘捏了把汗,只能暂且安慰恒亲王道:“王爷息怒,咱家姑娘向来如此,曾经在国公府时,也三天两头地气咱们国公爷呢。”
“那舅父是如何解决的?”白景辰回过头,问。
元音想了想,犹豫道:“……戒尺?但国公爷每次都只是吓唬一二,没舍得真的打。”
白景辰闭上眼,舒出一口气:“本王又怎能舍得。”
暖阁中。
温宛意为江闻夕留下了一盒祛疤的药膏,又和他说清了临行前的那件事——她想好了,今世不能嫁他为妻,愿他另择佳人,恩爱和睦,白头偕老。
江闻夕迟迟地看着手中的回答,眼眸中的光也渐渐黯淡了。
他回——不再考虑考虑吗?
温宛意摇摇头,说,已经做好了决定,不会改了。
江闻夕眉心一动:“为什么,是我不够好吗。”
他说,如果是他不够好,他愿意改变,哪怕她没那么喜爱自己,自己也可以等的,她若是厌弃他,他也想得到个具体的答案,而不是轻飘飘的一句拒绝。
可温宛意没有回答他“爱与不爱”的问题,而是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鼎食鸣钟。
“荣华富贵。”她无声道。
这一瞬,所有的小情小爱突然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江闻夕瞬间释怀,苦笑着烧毁那四个字。
“确实是无解的答案,我认输。”
他做再多的努力,也无法在这四个字上比过恒亲王,那人可是全天下最显贵的皇子,他日亦有可能荣登帝位,这让他怎么去比?
她若想要爱与体贴,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满足她,可偏偏她求的是一个荣华富贵,是整个温家的青云直上,而这些所有,只有恒亲王才能给得起。
江闻夕所有的不甘心都消散了,懂了那句“命里无时莫强求”。
可还是遗憾。
就好像他见过最惊艳的焰火,一度离得很近,最后消散后,只能徒劳地望着夜幕感伤。
若最初没有希冀过也就罢了,可偏偏陛下随口的一句指婚给了他一丝希望,而她的片刻犹疑又让他误以为自己有了可乘之机,谁想到她还是没有为他停留,转身走向最好的那个人。
“青阳将军,我要走了。”温宛意看漫看视频在裙扒六艺七期三伞铃思唤了他一声青阳,随后又有些苦恼地笑道,“再多留会儿,外面的醋坛子就要翻了。”
江闻夕起身送她:“恒亲王愿意让你单独回来,已属不易,想必心中也挣扎万分吧。”
温宛意轻咳一声,心虚道:“若不是我连坑带骗,今日这暖阁怕是进不来了。”
江闻夕大为震惊:“温姑娘光明正大地骗了恒亲王?那之后怎么办,他会为难你吗?”
“当时只想着进来,没考虑这么多。”温宛意也有些不安地抿唇,明媚眼眸中多了一丝无助,“表哥应当不会为难我的吧?”
江闻夕:“……愿姑娘保重。”
温宛意努力镇定,面对表哥风雨欲来的一张脸,强行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坚持着上了马车。
而回去的路上,表哥也没有骑马,而是也跟着她进了马车。
温宛意:“……”
糟了。
“骗表哥玩,开心吗。”白景辰坐在她身侧,轻声问。
“表哥不是说不会听的嘛。”温宛意试图挽救一下自己的处境,和他讲道理,“我没想戏弄表哥,表哥你想多了。”
“没有戏弄?还怪表哥想多了?”白景辰抓住她手腕,面沉似水,“温宛意,是不是我太好说话了,就让你觉得可以随意戏弄表哥?为了顺利地回去和他说几句话,还要故作坦率地让表哥去听你们谈话,结果你却半个字都不多说,甚至找了笔墨和他对话,表哥是你未来的夫君,至于如此提防吗?”
“之前在行宫,江世子问我是否愿意嫁他为妻,等他凯旋后,他会等我的答案。”温宛意低头,语气虽淡,但却添了几分认真,“今日我来,便是给他回答的。”
白景辰眼眸微动,突然紧张道:“所以答案是什么。”
“表哥觉得呢。”温宛意笑着看他。
白景辰拉着她手腕,低头轻轻一碰,说:“抱歉。”
“我好像是有些喜欢他的。”温宛意柔声道,“可我不想让他继续等我,从未那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这样既耽误了他,又让他辜负了将来的妻子……表哥才是我心中的最爱,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君。”
前半句话听的白景辰心惊肉跳,后半句话又让他一颗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他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自己想要听的话,不禁喜极落泪。
“可是就算得到答案,江闻夕又怎会甘心?”白景辰依旧觉得不真实,像是浮在幻梦里,不像江闻夕的作风,“他那样的人,表妹如何劝他收回心思?”
“因为我用‘荣华富贵’做借口。”温宛意轻轻叹息,“或许他觉得我只是单纯为了这个追求才舍弃他时,而不是因为他不够好,心中不会就那般难过了,也更容易释怀些。”
“他哪里是因为这些理由才释怀的。”白景辰很了解那人,他点明道,“江闻夕就算再自惭形秽,也不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表妹,我想——他应当听了表妹的话后,觉得表妹也没多喜欢我,所以心中才释怀了些。”
温宛意沉默片刻,说:“……表哥说的也不无道理。”
江闻夕他说不准还真这样觉得呢!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别扭
◎他还是好想她◎
“本将的爱宠何处去了。”江闻夕坐于上座, 看着诚惶诚恐的姨娘,他俯下身,手腕放松地搭在膝头, 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听说被你拿去煮汤了?”
当初父亲在世时, 这女人热衷于挑唆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 甚至想让父亲杀了自己,而今从战场回来的是他, 对方便慌了神, 露出贪生怕死的丑陋嘴脸来。
“是不是觉得我回不来了, 所以才放心大胆地把它煮了啊。”江闻夕坐直了, 笑道,“那可太不凑巧了, 本将还真的活着回来了, 如今为你撑腰的人不在了, 就算把你活煮了, 也无人敢说一声不对。”
那姨娘瞬间抖成筛糠似的, 吓得脸色全白了:“青阳将军饶命, 您大人大量, 别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大人大量四个字用错了,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这叫小人得志。”江闻夕毫不在乎自我诋毁, 像是开玩笑似的,“好了,本将也没闲工夫和你计较, 给你个选择——要么带你儿子滚出江府, 要么留下江文朝, 你找条白绫自我了断。”
姨娘跌坐在地,颤声道:“江文朝他还小,不能没有娘。”
“没有把你们母子二人全赶出去,本将已经足够仁义了,别蹬鼻子上脸。你这妇人当初要害死我时,可是歹毒得很,半点儿都没见你心软。”江闻夕冷声,“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让你儿子享福吗,怎么这会儿变得这么惜命了?你若不死,那你们母子二人全得滚出去,本将不会给你留半亩田宅,你也不能带走江府的金银细软,你看看没了江家,你与你那无能的儿子算什么东西,还能不能在瑞京城活下去?”
“不,不……将军,求你放我母子二人一条生路。”姨娘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文朝他身体不好,若没人照顾,没钱看病,受不了这种苦日子,太遭罪了。”
“本将没说不让你们活啊,只是你舍不得江府的荣华,也不愿去做个寻常百姓。”江闻夕抬袖指了指外面,说道,“可这天底下大多数都是寻常人家,能生在瑞京城这种地方已经算是人上人了,遑论还有一些身处战乱之地的老百姓,他们食不果腹,寝不安席,常常想着奔波逃命,岂不比你苦多了?江家世代武将,战功赫赫,富贵显荣,你以为我江家的富贵从何而来?是父亲与我常年在沙场拿命博来的,如今父亲不在了,你这个挑拨离间的妇人凭何颜面继续留在江家?”
“你若逼死我,有朝一日若是让文朝知道了,他会如何想你?”那姨娘恨恨地擦去泪,抬头盯着他,“你就不怕他恨你吗。”
“本将不杀你们已经是宽宏大量了。”江闻夕没了耐心,起身朝门外走去,“说这么多真让人生烦,今日太阳落山前,一起滚出江府吧,别让本将瞧了碍眼。”
“将军,将军求你了,不要把我们母子二人赶出去——”
江闻夕充耳不闻,紧接着他打开门——看到了门外站着的江文朝。
疤二也站在不远处,看表情,应该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大人,您……”
疤二好似有些意外,他率先开了口,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目光落到了前面的江文朝身上。
江闻夕迟钝地站在原地,听了这么多对话,又亲眼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母亲,就算被蒙在鼓里多年,也清楚为何哥哥会讨厌自己和母亲了。
“抱歉,哥,我不知道母亲她曾经要至你于死地,我们不会继续留在江府做你的拖累了。”江闻夕很快回过神来,迎着江闻夕走过来,又越过他,进屋扶起了自己母亲,“娘,我们是应该离开的,不要哭了。”
江闻夕淡淡地垂眸,在江文朝刚刚路过时,偶然注意到对方终于长高了些,在自己打仗的这段时日里,对方的个子不知不觉间已经蹿高很多了。
他无声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兄弟阋墙的场景,突然觉得肩头放松了不少,之前那么多年里,他这便宜弟弟总是莫名其妙地追随自己这个长兄,赶也赶不走,自己本来也没想怎么好好对他,被这样迷恋着,良心不上不下的怪难受,如今二人反目了,反倒让他觉得舒服了不少。
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轻松。
江闻夕凉薄的视线又落到疤二脸上:“你又是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看看大人。”疤二有些拘谨,但还是鼓足勇气往前走了几步,“大人,我心目中的大人不是这个样子的,您很多时候都会做一些违心的事情,明明不情愿,还是想要把得到的东西抛弃了,把美满的东西亲手损坏,为什么啊?”
“我现在一定是面目可憎的吧。”江闻夕默默抬手,抚着自己半边脸,心中亦有种扭曲的挣扎,“说句实话,我也讨厌自己这样。”
很难受。
做不了好人,也坏的不彻底,行恶事之后,心中也会常常觉得煎熬。
无法释怀的恨,下不去手的善,很难在心中并行不悖。
眼前的这对母子就要离开了,江文朝扶着那女人,在他视线中越走越远……
江闻夕像是伫立的孤石,安静又孤独地站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中一直都是犹疑不定的,这种时候,也许只需要一言半句,或许是一个小小的心情转变,就能更改他的决定。
他确实需要有人来帮他拨乱反正。
江文朝去哪里了……
来央求他吧,求求他,他也很好说话的。
在之前的无数次里,这个便宜弟弟总会死皮赖脸地粘着自己,这一次,他要是也能回来,自己也不是不能留下他。
父辈间的恩怨不该把江文朝扯进来的,之前自己的不甘忿恨,其实最该埋怨的是他那厚此薄彼的父亲。
可是他忘了,江家子弟,骨头最硬了,就算是江文朝这样黏人的病秧子,也有一身傲骨,直到离开,对方除了那声道歉再没有求过他半个字。
除夕将近,登门拜访庆贺他升官的人也渐渐少了,江府又赶走了很多奴仆,偌大的府邸,显得门庭冷落,温宛意送来的猫成日随意闲逛,瞅着有舒惬的地方当即就能心大地卧下,完全不用管过路的人,可要是有人要摸,就会不客气地掉头就走。
这府上,也只有江闻夕能随意捉猫了,这些猫颇有灵性,也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这日,天又下雪了,江闻夕披了件纯白的狐氅,守着那错银鹤擎博山炉,突然觉得很是冷清。
他还是忍不住想她。
江闻夕垂眸,掀开狐氅一角,让猫跳入自己怀中,小心地把猫儿抱住了。
好想娶她回家啊……
·
雪大了。
温宛意出来和元音他们一起打雪仗玩,后来觉得人手不够,又让程岑找来了很多爱玩雪的下人,为了让大家都高兴,温宛意许了不少的赏赐,只为了玩个尽兴。
她从不吝啬对底下人的赏赐,众人也都喜欢来合至殿附近伺候着,毕竟主子通情达理且出手大方,还会护着他们,没什么比伺候表姑娘更美的差事了。
“大家还是手下留情了。”温宛意看得出来,她拍拍袖子上的雪,笑着说道,“不需要让着我,不然就没乐趣了。”
大家纷纷说着没有刻意相让,但还是不敢弄伤了表姑娘——因为对方不会怪罪,但王爷他会心疼啊!打坏了人,他们心里过意不去,也不好和王爷那边交代。
“对了,元萱呢,怎么还没有回来。”温宛意突然看向元音,说道,“元萱要是回来了,我们就能和以前一样分为两方玩雪了。”
“阿姐去和左沁姑娘找药材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啊。”元音停下来,把团得很圆的雪球放在一边,“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儿?”
温宛意:“左姑娘的药房开了这么久,我还未去过,不如顺便去看看。”
瑞京城大雪漫天。
一处僻静的药房门口,有一衣着素净少年,他虽病着,但还是站在原地苦苦等着。
“你是,江……文朝?”元萱路过时,再三确认,“这么冷的雪天,你怎么从江府跑出来了,你哥都不管你吗?”
江文朝摇摇头,气息微弱:“我如今不在江府住了。”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元萱问他。
江文朝平静道:“家慈染病,缺味药引,听闻这里专收一些稀奇药材,所以我来这里碰碰运气。”
元萱看着他,见雪落到他肩头,或许是因为他身子过冷,这些雪并未化开,而是一点点积在他肩头,这位昔日备受关怀的江家次子如今没了江家依靠,连个避寒的氅衣都没有,可怜的很。
她突然记起了之前被要求假扮自家姑娘时,江闻夕给过一枚玉雕的配饰,正好能借此机会归还江家,解了江文朝目前的困窘。
“既然是来求药,为何又迟迟不进去?”元萱想到这里,虽然不忍心,但还是开口问了。
江文朝手冻的没了知觉,但还是倔强地不愿说出自己的困窘,当时离开时没带多少钱财,母亲的病花了很多银两,如今他们手头拮据,实在买不起……他犹豫着不知如何进去,也不甘心就这样转身离开,只能站在这里徘徊。
“你和你哥都一个脾气。”元萱细心,看出了这少年的难处,为了不戳破对方岌岌可危的颜面,她从怀中拿出了一物,“手心给我——之前你哥弄丢了这枚玉舞狐狸,我一直都没有归还,如今见了你才想起来,正好便交给你了。”
江文朝摆摆手想要推拒,他也看得出对方是变相地给自己塞钱,但他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不能白白收下这……拉扯中,面前的女子还是强行拉住他的手,把温热的玉狐狸放在了他手心。
他低头一看——这居然真的是哥哥雕的。
之前在江府,他见过的,去哥哥房中时,常常能看到对方精心雕琢着这枚玉狐狸……可这么贵重的心意,又怎么会轻易丢了呢?
元萱把他当小孩,给了这枚玉舞狐狸后,还顺手摸摸他脑袋:“好了,进来吧,我正好能帮你问问店家。”
“多谢姑娘。”江文朝紧紧握住那枚玉,温热的感觉从手心一路蔓延到心里。
作者有话说:
赠玉前文在第三十三章
第89章 走水
◎沸反盈天里,面前这人平静得像是在和人开玩笑◎
邓文郁进王府时, 刚巧也碰到了元萱,他认出这是温宛意身旁的侍女,所以顺便问了问她家姑娘的近况。
之前这位翰林学士巴结过她家姑娘, 元萱自然也是认识他的, 更何况邓文郁不再藏拙后, 成为了王爷的心腹, 在王府的地位更是高了不少,听到对方主动问询, 她也客气地回道:“多谢大人挂怀, 我家姑娘一切安好。”
“近日危月星动, 似有红鸾纠缠之兆, 记得告诉温姑娘,这几日要小心那些心怀不轨的男子。”邓文郁说, “你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也要多注意些, 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才行。”
元萱错愕片刻, 惊觉对方竟然还是个精通玄学的能人异士, 不禁佩服:“这些话, 我定然会转告姑娘的, 不过光是姑娘知道还不够, 我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丫鬟到底本事有限, 怕是得劳烦大人也将此事告知王爷了, 若王爷知晓了, 才能在方方面面保护好表姑娘。”
“这是自然的。”邓文郁也道。
他这次来,要告诉恒亲王的不只是一件事,此事必然也会说给对方听的, 毕竟危月星的地位不容小觑, 若是真的受损, 他们王爷不得急死?
邓文郁知道恒亲王是个重感情的人,只“情”一字就能成为对方的一个软肋,要不然为什么说步安良能成为他们家王爷的心腹呢,在对待妹妹方面,步安良和恒亲王真的很是相似,把心爱之人看得过重,这几乎占了他们半边天。
书房里,白景辰出声打断他的思绪:“邓文郁,当着本王的面,你竟还能走神?”
邓文郁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哪儿了,连忙接上方才的话:“太子豢养的死士已经涉及到了宫墙之内,人数之多,势力之广,无法全部连根拔起,我派人查到现在,试着去动摇了一部分人,但却遭到了太子的注意,东宫那边近日在给我找麻烦,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架势。”
他说着,从袖中找出一份密帖,这上面有很多太子这些年培养根植的死士和势力,他们身份驳杂,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都有,他怕自己真的被暗杀了,这些找到的证据没办法交代给恒亲王,所以提早便来拿给对方看了。
“若是身边保护你的人吃力的话,本王也派一些影卫去跟着你。”白景辰拿过密帖,详细地瞧了起来,“太医院、祈国寺、甚至侍卫亲军里都有他的眼线,也难怪东宫那边能被惹急了,不管不顾地要拿你开刀,这里面有些人还是能叫得上名姓的,一旦被策反,够太子遭罪的。”
“近日太子察觉了我们的动作,不安中又把他的人清算了一遍,有些立场不那么坚定的,还未得到他的重用就被秘密处理了,比如那祈国寺的启济和尚。”邓文郁又说道,“当然,这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其他被东宫收买的亡命徒,大抵也用不着这样麻烦,被派去办些危险重重的事儿,便能有去无回了。”
“看来之前他们卖官鬻爵贪的钱不少啊。”白景辰放下那密帖,叹道,“在除夕前他们若是无法得手,恐怕会在宫中为难你,毕竟大多数影卫带不进宫中,而他们在宫中也有眼线,相对于你而言,更方便下手。”
邓文郁发愁地往旁边一坐:“好害怕。”
“除夕宫宴,本王这位好兄长怕是又要搅混水了,若你觉得力不从心,可以告病不去。”白景辰说。
邓文郁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可这一次的宫宴陛下只留了近臣与亲眷,若我不去,会辜负圣意的。”
所以除夕宫宴,该去的人还是都去了。
也许是上一次与太子的较量大获全胜,众人轻敌了,觉得太子那边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所以当江闻夕找理由过来敬酒时,白景辰并未对他设太大的防,只当他是和之前一样刻意来碍眼。
直到——白景辰替温宛意喝了江闻夕的酒,才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远处的太子正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这边方向,搞不好江闻夕这杯酒是有问题的。
白景辰低头看了看已经空了的酒樽,沉默片刻,看向面前的江闻夕:“江闻夕,你若偏要与本王为敌,自寻死路吗。”
温宛意难掩惊诧道:“表哥,是这酒有问题吗?”
“倒也没有。”白景辰怕惹她担心,所以扯了个谎,“只是这酒太烈了,有蓄意灌醉人的意图,表哥想说他两句罢了。”
“军中有时候需要烈酒驱寒,本将常年征战沙场,所以喝习惯了,不觉得烈。”江闻夕浅笑道,“看来是我做的不妥帖,惹王爷生气了。”
白景辰咽下一口气,觉得那酒不止烧心,还像是在身上点了把火,渐渐地勾起了他的欲念,力气也逐渐流失,腿脚开始发软……
为了不当众难堪,也为了吓到表妹,白景辰连忙借着解酒名义先让表妹去歇会儿,随后咬牙切齿地对江闻夕说:“江闻夕,你可真不是人。”
“王爷,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江闻夕既然投诚了太子,也不屑于继续和他周旋了,索性叹息道,“殿下的命令,我只能照做,只不过这杯酒被王爷喝了,反倒不用伤了温姑娘,就当您替她消灾了,忍忍吧,行吗?”
白景辰险些吐出一口血,他气得不轻,转身就要离开。
“阿辰留步。”太子远远地叫住他,关切道,“这是怎么了?醉了吗?”
白景辰回眸:“你说呢。”
“喜欢挡酒,拦不住的。”太子惋惜道,“柔花散仅此一份,阿辰好好尝尝这滋味吧。”
白景辰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他们疯了,这样下作且无聊的手段居然还能使出来,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一个个的,宛若中了邪,有毛病一样。
“一向手段高明的太子也会出这样的昏招吗?白瑾年,不要让我瞧不起你。”白景辰咬紧后槽牙,用力一扯他衣袖,逼问道:“还是说,你已经快要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了,所以才能瞧得上这样下三滥的招数?”
太子没有回答,只是拿住他手腕,缓缓拉开,随意丢回去,紧接着转身离开。
“程岑,扶本王先离开这是非之地。”白景辰气得不轻,身子也难受得紧,他叮嘱道,“派人去找信得过的太医,不要太声张。”
说完这些话,白景辰再难支撑,耳畔一阵嗡鸣,再也顾不得其他动静了。
当然,他也没听到慌乱中的一声声禀报。
“走水了——”
“快救火!快来人!”
邓文郁刚起身,就听到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张地跑过来递话。
“邓大人,王爷身子不适先行离开,托您帮着去照看温姑娘。”那太监面生,低着头时,也看不清是谁身边的人。
邓文郁当然知道他家王爷不小心中了招,眼下确实没空去管温宛意,慌乱下,他自然会担起这个重任,护温宛意周全。
“带路吧。”他忙道。
本该红火的除夕夜,因这一场火变得忙乱起来,赐菜的内侍还未走出宫门,一回头,却见很远的地方起了火光,整座宫廷陡然紧张起来。
殿前司和步司两支亲军森严出动,听候帝令。
“元萱,去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了,怎么突然那么吵。”温宛意起身,但没有轻易出去。
元萱马上出去查看情况了,屋中暂且留下元音一人守着温宛意。
温宛意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却总也等不到表哥,她隐约有些不安起来。
“温姑娘,王爷有令,让太医院来为您看看身子可否有恙。”这时候,门外突然有太医提着药箱来了,“王爷还特意命令太医院为您开了解酒的汤药。”
元音不疑有他,就这样把人放了进来。
“且慢。”温宛意谨慎地看着那碗解酒药,拿银针试了试。
没有毒。
方才宫宴的酒确实叫人头脑发晕,更何况江闻夕来过自己身边,表哥难免生疑,叫太医也是说得过去的,温宛意观察过面前的太医,确实隐约有个印象,应该就是太医院的人。
于是她浅浅喝了几口……
“姑娘,外面走水了,万一火势蔓延到这里就不妙了,我们……”元萱开门进来,见她正在喝着什么,连忙失声制止,“姑娘,不要喝!”
一旁的老太医突然板着脸站起身,冷眼看向门口的元萱。
温宛意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银针只能试出毒性,可万一这碗里没有放毒,而是放了别的东西呢?
这太医……居然是假的?
“假太监?”另一边,邓文郁瞧着越走越偏的地方,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停下脚步,冷声道,“你是太子的人,要带我去哪里。”
那小太监弓着腰,一抬头,眉眼阴鹜:“我奉殿下命令,来取你性命——”
“就凭你,瞧不起谁呢?”邓文郁都被逗乐了,他叉着腰活动了一下筋骨,笑道,“真当本官是只会花拳绣腿的草包呢?”
那小太监见邓文郁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也跟着笑了,很快,他拍了拍手掌,身后不见光的地方瞬间人影攒动……
邓文郁:“……”
就不该多说这一句!
“上!”那太监言简意赅,执刀就冲。
邓文郁猛地从袖中拿出一瓶药粉,隔空一撒,掉头就跑。
他不逞能,他怕死得很。
这种时候,一向在乎风度的邓文郁也终于顾不得别的了,拎着衣袍一路撒腿狂奔,边跑还边嗷嗷喊着救命,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这里。
这几嗓子被一声声救火的呼声埋没,却隐约叫温宛意给听到了。
方才情急之下,元萱元音二人与太子的人打斗了起来,她得空从房中跑了出来,可没跑几步远,突然见有人追了过来,便知道这是太子埋伏的后手,她没办法原路返回方才设宴的地方,只能尽量没有火势且熟悉的地方跑。
“这里——”
刚拐弯,江闻夕突然伸手捞过她,把人给截停了。
温宛意考虑清楚利害关系,这种时候哪里还敢信任何人,被对方拦下的瞬间,她马上就又要脱身离开。
“别阻拦我,逃命呢,很忙!”温宛意匆忙挣扎道。
“别乱动,梅子要撒了。”江闻夕按住她的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小碟酸粉蜜梅来,外面情况紧急,他却事不关己地把吃的递给她,“好在起火的时候我多留了点儿心,这才把这东西带了出来。”
温宛意:“……”
沸反盈天里,面前这人平静得像是在和人开玩笑。
“去了核的,很方便吃。”江闻夕见她犹豫,便只好拿出帕子,“难道是怕脏手?”
“将军,这种情况下,你多少是有些荒唐在身上的。”温宛意一边说他荒谬,一边还是忍不住拿了个梅子压惊。
梅子入口酸得人蹙眉,酸粉化开后,又是腻歪的甜,是解酒的好物。
就在温宛意刚吃下梅子的瞬间,江闻夕斟酌着开口:“太子让我在今夜强占你。”
“什么?”温宛意刚咽下去梅子就听到了这么一句,当即震惊至极,“你方才说了什么,当真吗?”
“放心,这梅子没问题。”江闻夕把小碟随手放在一边,无所谓地笑道,“毕竟我还没想好,索性来问问你的意思。”
温宛意哭笑不得:“我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情?”
“太子的人虽然没有继续再追,但还在盯着这边,我也得给他个交代才行,不知温姑娘可否随我去房中聊几句话的功夫?”江闻夕邀约道。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瓜田李下的事情不能做,我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成何体统。”温宛意摇摇头,“怕是不能奉陪了。”
“那我便告辞了。”
江闻夕作势要走,随后在温宛意背对他时,抬手一劈,把人给弄晕了。
他叹了口气,没办法似的一抄对方膝弯,抱着走了。
恒亲王喝了那柔花散,现在估计也不省人事了,太子那边忙着搅混水,想要趁乱平一平这段时日攒下来的恶账,康国公被枢密院的人拖住了脚步,皇后还在惩治惹是生非的妃子,皇帝几杯酒下肚,快要喝成傻子了,起了火后被几个太监一起扶了出去……这种情况下,确实没人能顾得上温宛意,就算她这个温家嫡女身份要紧得很,也很容易在忙乱中被伤到。
江闻夕觉得,她还是跟自己说说话比较妥当些。
要说眼下最安全的,还是自己这里,所谓灯下黑,太子的人见他把人抱走,想必也安心了,不会继续追着找温宛意的麻烦。
所有人都在忙着,江闻夕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他虽然也是其中一环,但却难得宽闲些。
怀中人轻的很,虽说是他梦寐以求的女子,但他不想趁人之危,毕竟太子走着一步损棋,其实是不管他死活的,若他真傻到听话了,反而是惹火上身。
一旦被发觉,他非但不能如愿娶到温宛意,反而会被陛下安个罪名顺势铲除,这些年忍辱负重得到的权势也就付之东流了。
至于太子呢……那人自顾不暇,自从被拆穿血脉身份之后,显然已经是困兽之斗了,自己非他心腹,凭什么要给他卖命呢。
“疯子。”江闻夕暗自嗤笑道。
被他称作疯子的太子正站在黑夜里,张开双臂,仰头露出喉结,感受着这滔天的火光。
“孤觉得这把火很好,让人暖意融融。”他放松地笑着。
“殿下,该处理的人已经被这场火烧掉了,那几个叛贼也被按在湖里淹死了,等火势熄灭后,他们的尸身会和其他人一起处理了,不会查出来的。”劳盛低声道。
“好,很好。”太子矜贵地点点头,“孤虽大不如从前,但东宫也不是他们这些蝼蚁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背叛孤的下场只有一个——其他人也最好看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柿子:忙,都忙点儿好啊,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第90章 君子
◎因缘际会,和合而生◎
温宛意刚醒来时, 脑中一团乱麻,紧接着她视线里隐约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当即吓得清醒万分。
身旁的人, 是江闻夕。
屋中没有烛火, 唯能借着屋外的月色瞧个大概轮廓, 月色清远, 衬出那人修长挺拔的肩背,似乎是察觉她醒了, 江闻夕缓缓垂眸看向她, 薄唇噙着淡淡的笑意, 眉目舒展, 清逸动人,宛若山水画卷中的翩翩公子。
温宛意扶着脑袋支起身子, 首先低头瞧了瞧自己衣裳, 依旧是完好如初, 这才放下心来:“世子果真是人中君子, 心中怀德, 寡欲清心, 叫人佩服。”
江闻夕笑着听她夸赞自己, 知道对方确实是有些睡糊涂了, 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依旧记得自己的好, 可见确实没有骗自己。
世人皆骂他是阴损小人,就连他的父亲也不例外,可是他如今却在温宛意口中做了一回淮竹君子, 即便他也有过龃龉龌龊, 犹豫中想过做一回畜生事, 只不过为了前程后路才及时打住念想罢了。
这时候,江闻夕突然暗自庆幸,也幸亏没有做糊涂事儿,不然他在她面前真要无法自处了,毕竟……这是世上唯一把他当真君子的人了。
“温姑娘怕是糊涂了,本将可不是什么好人,满肚子坏水呢。”江闻夕说笑道。
温宛意摇摇头,解释道:“人心不古为世间常态,君子能约束己身,克己复礼,欲而不贪,不让坏心思转化为行为举措,将军只要不做小人之事,就仍然为君子。”
江闻夕坐在榻边,看似宁和平静,实则指尖微蜷,借着整理袖口掩饰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哪里配得上如此夸赞,难道在她心里,自己就如此的好吗?
江闻夕知道她为人通透慧敏,但不知道这样通透的她竟然能对他有这么高的赞誉,每每和简单他交谈几句,都能抹去他一分自卑,给他黯淡的心田添一丝光亮。
过往数十年里,无论是家庭还是官场,他遇到的几乎全是蔑视和打压,只有她会忽视那些成见,从一片狼藉中寻找他的好,并且毫不吝啬地当面表达欣赏之意,放眼这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温宛意了。
江闻夕怅然吐息:“多谢温姑娘赏识,此生得遇温姑娘,乃是我的福分,只是今世缘浅无法结为夫妻,若下一世得以相遇,多希望能与温姑娘续上前缘。”
“佛说,万事万物‘因缘际会,和合而生’,今世你我相遇,说不准还是为了弥补前一世的遗憾呢。”温宛意目光极静极柔,在晦暗的夜里,好似月下秋水般透彻,“将军,今世我与你初见时,便有种特别的感觉,仿佛知你苦楚,懂你烦忧。”
“前世若是夫妻美满,今世怎么会如此遗憾呢。”江闻夕不愿相信,也不愿如此设想。
温宛意想着之前梦中的场景,试着问他:“将军,假如我真嫁与你,你是否会觉得心中不适。”
“若真能娶到温姑娘,怎么可能有遗憾和不满呢。”江闻夕笑道,“岁月舒惬,府中和睦,想必高兴还来不及呢。”
“若只有你我也便罢了,可我背后的国公府,我的父亲母亲以及表哥不会放下心结,即便我嫁入江家,你我立场依旧是不同的,如此长期以往,你心中何尝不会痛苦难过。”黑暗中,温宛意靠近他,看向他,逼着他扪心自问,“江闻夕,若你娶了我,会不会想要把我关在府中,日日只守在你身侧,不让我轻易见到表哥,也不许我回府见父母亲……你想让我与亲眷割席断义,只有这样,那些成见才不会整天在你眼前乱晃,而当我的眼中只有你,你才能得到满足,试着想一下,这样的日子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是不是?”
江闻夕本不愿去试想这么多,可奇怪的是,仅凭她几句话,他便全然代入了进去,惊讶之余隐隐夹杂着兴奋,分明他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后,他就好似被拆穿了似的,抓着衣裳的手指都忍不住因兴奋而颤栗。
她这样有灵气的女子,看得透彻长远,能够在他困窘时为他挽尊,在他心间渍蜜,让他在一句句夸赞中喜不自胜,也能在此刻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自私和卑劣,像是疾风掠过白草,摧枯拉朽地推倒他的心防,打破他幻想的太平,让他直面他的心意,爱与恨都在此刻淋漓尽致——他对她情难自抑,却始终无法直面她背后的国公府,他恨她站的那样高,所以想把她拉下来,箍在怀中,做他一个人的鸟雀。
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设想确实让他无比心动,若是真走到成婚的那一步,他确实会这样做。
她说的不假,他真的很想圈禁她。
这种隐秘的疯狂真的很让人心动,就如同大雪天吃冷食,躯壳沉浸在极致的寒冷中,只有心火滚烫,可当冰冷开始从唇舌间侵袭身体,极寒与滚烫便会开始相悖,寒意穿喉过,肠胃冰到痉挛,整个人便会夹杂在冰火两重天的境地,从痛苦中感受畅意,才是真的乐趣。
“让温姑娘笑话了,温姑娘洞若观火,我总能被温姑娘牵引心绪。”江闻夕捏了捏发麻指骨,压下那种兴奋颤栗,人模人样地继续和她有说有笑,“可惜温姑娘身为高门贵女,不能陪我一起疯了。”
“青阳将军是世间少见的有趣之人,希望他日能寻得佳人,懂得你所有的意趣。”温宛意站起身来,轻声问他,“想吃些酸的,方才的梅子还有吗?”
“没有了。”江闻夕眸中沁着淡然的笑,认真且珍惜地一直坐在榻边望着她,哪怕装得再从容,也掩饰不住心里的苦涩,“之前温姑娘不答应跟我走,便不会给姑娘留着了。”
温宛意哑然片刻,往门口走了几步,回身想要告别离去,却见江闻夕似是失意地低下了头。
她突然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外面有些乱,我送温姑娘出去吧。”江闻夕知道她要走,这才抬起眼眸,“或者姑娘可以再继续等候片刻功夫,等恒亲王那边主动来寻。”
“那你呢。”
温宛意回眸问。
江闻夕明知落败,但还是贪心地瞧着面前靡颜腻理的女子,那么姣好漂亮,那么怀珠韫玉,知他、懂他、唯独不爱他。
“至于我……”
他苦笑着,想起了曾经春日猎场时,与恒亲王的一番对话。
“王爷说笑了,温姑娘颜炜烨而含荣,淑丽韶好如清风明月,怎么可能是下官可以相配的?”
那时候他只以为白景辰是在同他闲说玩笑话,甚至笑着回应——就算下官痴心妄想,也断然不会入得了温姑娘的眼眸。
一语成谶。
他确实在日渐相处中喜欢上了她,喜欢到难以自处,喜欢到自惭形秽,越爱越低微,他这样心气好强的人,竟然也走到了痴心妄想的地步,而他确实也配不上她,自始至终都未走进她眼眸。
江闻夕心下惨淡,还是想要继续挽留她片刻:“至于我……会先一步离开的,不会叫人发现的,温姑娘再陪我说说话吧。”
他自知自己的爱上不得台面,如非偶然,她根本不会和自己单独相处一室,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再陪他闲聊了。
他知道,他都知道的。
她是他恨不得遍告天下的爱人,可他确是她拿不出手的外人。
她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也在这间屋子,这会污了她的声名,让她还得花口舌去解释,徒增麻烦。
尽管如此,江闻夕还是不想让她这么早离开,他一昧自降身份,不惜学那花楼小倌儿主动挽留恩客的口吻,让她再待片刻。
“不怕被他发现的,王爷他醉酒未醒,不会生疑的。”江闻夕红着眼眸,心酸地央求她,“要是有人来,我便从后门离开,实在不行,跳上屋顶暂避也是来得及的。”
“倒也不至于如此躲避。”温宛意坚定地看着他,“你是我朝战功赫赫的武将,陛下亲封的青阳将军,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若是问心无愧,何必躲闪。这种乱局之中进门来寻的,想必也是自己人,自己人面前可以不必避嫌吧。”
江闻夕:“我是怕王爷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怀疑温姑娘你啊。”
温宛意:“……”
这话怎么听的有些不对劲。
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从江闻夕口中说出来,反而像是他俩背着表哥在偷情似的。
算了,江闻夕喜欢疯,喜欢毫无预兆地演戏,她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此人。
门外,突然有了一阵嘈杂声。
温宛意仔细分辨片刻,回头道:“抱歉,恐怕我得收回前面的话了,来人似乎不是我们的人。”
江闻夕真没想到太子那边还惦记着这边的情况,居然还真的叫了很多人来看戏,想要把这口黑锅给他扣在脑袋上,让他冒着性命之危去给恒亲王添堵。
“这样的话,不能从后门出去了。”江闻夕这些年征战沙场,一身功夫不是弄虚作假的,以他的本事,轻松脱身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说道,“我从屋顶离开。”
温宛意随口叮嘱一句:“好,将军保重。”
话音刚落,江闻夕的身影便转瞬消失了,门被从外面推开的瞬间,屋中唯有温宛意一人。
“发生什么事情了。”温宛意看着抬步进来人们,扶了扶额头,“是我喝醉了,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醒来后连方向都不晓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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