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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南骆
◎话本难道不好看吗?◎
一行人离开福恩寺后, 为了粉饰太平,单派了一队车马佯装回了国公府,其余的则全部去了恒亲王府。
温宛意如愿等到了表哥所说的“话本子”, 但却没那么欢欣, 因为这些特意被挑回王府的话本都是大差不差的故事——姑娘所托非人, 一生都活在衔悲蓄恨中, 而那负心汉却能逍遥下去,甚至在发妻死后还能续弦。
一连看了三四本, 全是如此, 就算再迟钝的人, 也能看出表哥的意思了。
温宛意放下无趣的话本子, 突然开始期待南骆郡主说的那些闻所未闻之物。这时候书房里静得出奇,她抬眸往表哥的方向看了一眼——表哥不知何时竟然累到犯困了, 一手支着脑袋在书桌前小憩了起来。
单看表哥现在成了一副大人模样, 谁能想到当年他会唆使自己一起去后厨抓大公鸡呢, 还弄得整个后厨都是一地鸡毛。
她这样想着, 百无聊赖地再次随手翻了翻话本子, 刚好翻到了里面的一句话——两人若是缘分羁绊较为深刻, 便会有某些相似的地方, 身体发肤, 或是观念喜好。
温宛意手头也没有事情可做, 索性凑过去盯他——听皇后姑母说过, 自己与表哥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二人的睫羽都是过分纤长浓密的,还有, 遮住二人的上半张脸, 其余部分的神韵简直如出一辙。
自己自然是没办法遮住自己眼睛去看他们的相似之处了, 她只能再凑近了些,试图从表哥身上找到别的什么相似。
不得不说,这一找,还真让她找到了。
——表哥食指间有一颗麦芒似的小红痣,和她的一样,不细瞧根本看不出来。
还有,表哥之前也提到过,二人的嘴巴很像。
真的很像吗……
趁着表哥小憩,她屏气凑过去,不走运地撞见了表哥悠悠转醒的瞬间。
温宛意:“……”
白景辰好似睡昏聩了,恍惚间忆起了那日的旖旎春/梦,再加上眼前的表妹实在凑得太近,他下意识就抬手捏了捏对方的脸颊。
很软,和梦中一样,宛若一块上好的白脂玉。
欲念这种东西,哪怕捆住双手与双脚,也能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他也知道此刻的自己看向表妹的目光谈不上清白,所以很自觉地又闭上眼了,假装从未醒过。
温宛意小声地疑惑一声,歪了歪脑袋,试图找到表哥醒来的证据:“表哥,你醒了吗?”
白景辰阖了双目,装死没听见。
是他装的太像了,以至于温宛意都有些怀疑自己了——难道是她看花眼了?
温宛意在他耳畔不停喊他:“表哥,表哥?表——哥——”
白景辰喉结一动,属实有些忍不住了。
这样明显的破绽自然也是瞒不住温宛意的,她伸手在他喉结上轻轻一摸:“表哥别装睡了,我已经发现你了。”
白景辰当即耳尖全红,左支右绌地捉住她的手:“别动。”
“表哥,我发现你我有颗同样的小痣。”温宛意抬手在他面前,给他细瞧,“在这里。”
接连忙了多日,白景辰睡得甚少,眼下虽然小憩了片刻,但到底还是有些睡不够的,平日那双杳然含情的桃花目竟带了些倦意,眉眼之间放松下来,露出了一些迷离勾人的味道,他笑着一瞧,点头:“当真是这样呢。”
“是吧。”温宛意拿出方才翻到的那页话本子,非要给他看,“表哥,你也来看这话本。”
白景辰醒了醒神智,在她脑袋上一摸:“表哥早过了喜欢话本的年纪了。”
温宛意本想让他来看自己的新发现,结果没想到得了这样一句,当即有些不乐意了:“是谁主动找的话本,是谁精挑细选了这些别无二致的故事,我不说是谁,表哥你猜。”
二人正谈论着,白景辰注意到程岑拿着几份官员请罪呈来了,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扰他们二人呢。
“首先,肯定不是表哥。”白景辰笑着同表妹开玩笑,同时伸了左手让程岑直接递过来就好。
程岑颔首,躬身上前……
“是谁说话本子比画册都有意思的?分明这些话本十分无聊,都不用天天看,看几本便觉得腻了。”温宛意瞧着自家表哥突然展了左臂,误当作是对她的拥抱,于是十分自然地上前依偎了进去,“不想看了,我要去找南骆郡主。”
正要上前递东西的程岑:“……”
突然就感觉自己十分的多余,这个书房完全待不下去了。
白景辰也没有料想到表妹会这样,当即假装无事发生的模样朝程岑一摆手,下一瞬,那几封官员的请罪呈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桌上,程岑也忙不迭地退下了。
“找南骆郡主做什么?”白景辰顺势拢着她,容她坐在自己怀里,“话本难道不好看吗。”
话本好不好看已经不重要了,温宛意被搂着坐下时,满脑子都是话本里说的那些“见不了光”的想法,方才看过的,遐想过的,全都在这一刻提醒着她——这样的举止是过分亲昵的,是连她自己都无法劝说自己的越界。
“难不成表妹只喜欢画册那种风格?”白景辰不疑有他,随手拿起表妹之前拿过来的那个话本,若无其事地读出了声,“——昔日有情人,到底逃不过一个始乱终弃,若非当年春台一见,也不至于误了终身。旧情郎、负心人、悔不当初。”
温宛意捂住耳朵:“不听。”
“要听的。”白景辰最怕自家表妹跟着人跑了,恨不得成天在她耳畔重复这几句话,“除非你答应表哥,不会轻易被人拐走了。”
“知道了。”温宛意实在没办法安心坐在这里,只能敷衍应和,“若有了心上人,自然会率先告诉表哥。”
白景辰如愿得到了她的承诺,心头的担忧虽然放下了,但却又隐隐变得很不是滋味。
数不清到底缺了什么,他竟不如想象中满意。
放温宛意离开后,他突然一掩额头,意识到自己这个做表哥的属实是有些罔顾廉耻了,竟会在梦中对她有过可耻的想法。
梦是不可控的,他只能如此自我安慰。
·
温宛意知道这几日表哥太忙,也不想过度叨扰他,便带着元音与元萱去了南骆郡主府上做客。
“清瑶方才睡了。”南骆郡主出来时,并未带着孩子,一副格外轻松的模样,“今日我叫人做了你最爱吃的金银炙焦牡丹饼和澄沙团子,只等着你来了。”
“姐姐真好。”温宛意随她进了后苑,在一处朝阳的亭台坐了下来,“我常会念着姐姐的好,那日姐姐离开福恩寺,我心中亦是万分惦念,只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些,不能常常相伴身侧。”
“宛意可以常来府中与我作伴。”南骆郡主说道,“我一人带着清瑶,也觉得度日无趣,若你能来,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温宛意突然觉着这话有些奇怪了:“姐姐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这府中,除了南骆郡主外,自然也是有郡马在住的,为何她闭口不提此人?
温宛意若有所思地看向南骆郡主身后,这位郡马竟也走了过来,但神情冷淡,好似只是路过。
“也对,不是一个人。”南骆郡主淡淡一笑,“好在我还有清瑶。”
“清瑶是谁?”
身后,一个冷不丁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南骆郡主当即好似慌了一瞬,但随即又雍容尔雅地拿起了茶盏。
夫妻间一时无言。
温宛意哪怕是个局外人,也看出了不对劲,她之前听说过这位郡马,此人名为徐蛰,做过五品的东宫官,是太子左赞善大夫,一个詹事院出身的寄禄官,所有人都认为他配不上当朝郡主,这桩婚事从开始便不被期待,而自己也从未在南骆郡主口中听过他,怕是姐姐她也……不是很顺心。
如今一见,这位郡马样貌虽不差,但也算不得多俊朗,随便往霄琼街的人堆里一丢,保证找不到他的身影。
“清瑶是谁。”徐蛰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这又是什么人?”
“徐柔怀,小字清瑶。”南骆郡主波澜不惊地一抬眼,“这名字如何?”
“好听。”那人应了一声,随即干巴巴地又问了一句,“应当不是夫人起的吧。”
南骆郡主道:“当然是我才貌兼全的宛意妹妹取的。”
猛不丁被夸了一句,温宛意有些受宠若惊,她想说,这名字哪里是自己的主意,分明是南骆郡主自己的意思,但眼下气氛有些沉凝,她实在不方便开口,便只能默认了。
“郡主,金银炙焦牡丹饼已经好了。”一旁的小丫鬟突然出声,打断了安静的氛围。
“宛意,我们回屋。”南骆郡主重新和缓了面容,起身挽着温宛意,“还有姐姐那日说过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你瞧。”
在场的其他人当然不知道南骆郡主的意思,但温宛意怎么能不知道呢,一想到对方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这样的事情,她当即有些难以自处,恨不得戴个帷帽遮住自己起了疑红的面容。
“姐姐。”温宛意委婉地提醒她,“倒也没有这么着急。”
“什么?宛意妹妹着急要先看?”南骆杏眸一弯,故意打趣道,“那姐姐先带你去瞧瞧,之后再去吃金银炙焦牡丹饼。”
“……夫人留步。”
她们身后的徐蛰出声唤了南骆郡主一声,直到温宛意都停住了脚步,南骆才迟迟地回了个头。
“何事?”南骆郡主只说了两个字。
“近日天气回暖,坊间新上了春衫,我派人去按着夫人的尺码买了几身衣裙。”徐蛰虽然是为了她,但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在阐述什么公事一样,“还有夫人常穿的锻地绣花白蝶裙。”
“知道了。”南骆点了点头。
温宛意无助地看着这对夫妻俩,突然觉得话本中那些怨侣虽然常常吵架,但也是可以把话说明白的,可南骆郡主夫妻间却总是这样沉默寡淡的氛围,那郡马也是对姐姐有感情的,但总也没办法热络起来。
这是为何……
如若不爱,为什么要结为夫妻?
温宛意倏地有些惧怕起来,她怕自己也会成为这个样子,对着并不相爱的陌生男子,哪怕有了对方的孩子,也始终没什么话可以讲。
终日彼此沉默。
这是在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表哥的良苦用心,对方费尽心思地劝阻她,也不过是为了她的将来。
一本本无趣的话本背后,是表哥一次次的挑选,只为了让她识得人心,免得被人轻易拐跑了。
作者有话说:
表哥:所谓劝一万次,不如亲眼见一次。
今天好困,晚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第二更了,好困好困好困好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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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童谣
◎日后我护着你◎
“成婚多年, 我与他只有夫妻之名,却从无夫妻之实。”南骆郡主打开手边的紫檀木嵌宝双蝶弄花妆奁,轻轻推到了温宛意面前, “每个情难自抑的夜晚, 全靠着这里面的桩桩件件应付一二。”
之前没有见到这些物件的时候, 温宛意总是满腔的新鲜期待, 可当她真的直面此物时,却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戚。
等等, 不对啊, 若无夫妻之实, 哪里来的孩子?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 南骆郡主一边拨弄着妆奁里面的玉势,一边满眼悲辛地开口:“柔花散。宛意或许从未听过这东西, 这是一种宫廷秘药, 一旦用在女子身上, 就会叫人浑身无力难以自控情欲……当年, 我便是因为中了此毒, 不得不嫁给了徐蛰。”
温宛意看着南骆郡主眼底的悲伤, 顿时也觉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她倾身上前, 拥住南骆:“姐姐受苦了。”
这桩婚事本就是错的, 南骆郡主的父亲曾经在世的时候官至丞相, 是朝堂中名德重望的股肱之臣,颁布“六十四嘉荣令”,辅佐出了一代盛世王朝, 南骆郡主身为丞相之女, 哪怕不是皇室之女, 也因父亲功勋受封爵位,成了当朝唯一的外姓郡主。
如此出身,就算要嫁人,也断然不会轮到徐蛰的,毕竟徐蛰的家世外貌都配不上南骆郡主,若不是那害人的柔花散……她们二人怎么可能成为夫妻?
有些事情不能细思,温宛意甚至不能再看那玉势一眼,不是因为羞赧,而是心疼,她心疼南骆郡主,这样一个淑质贞亮的高门贵女,如今竟不得不靠着玉势来自我慰藉。
“那年中了柔花散后,体内余毒难以去除,大夫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南骆郡主扣上妆奁,闭上眼眸,眉间是化不开的愁,她苦笑道,“每到了难以自抑的夜里,总也免不了自我厌弃,厌弃之余,还不得不依靠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来解决。父亲在世时常教导我——要存理去欲,裕后光前,不负名门之风。可我呢,我却连一丝小小的欲念都克制不了。”
“姐姐。”温宛意心疼地看着她,“可令尊大人也说过‘理欲合一,任体欲安’的道理,若在天有灵,父亲怎么可能不心疼子女?姐姐无需悔过自忏,这不该是你的过错,这些玉势用了便用了,自当放宽了心。”
南骆不禁眉眼一松:“宛意向来体贴。”
温宛意想到了左沁,没办法直言她的身世,只能委婉地扯了个借口:“我近日遇见了一位神医圣手,精通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过几日清瑶两岁生辰,我顺势把神医带来郡主府。”
想到南骆郡主可能会有些不方便,她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她是女儿身,姐姐可以放心让她来治。”
“好。”南骆暂且掀过那阵悲伤,重新恢复了端庄温雅的模样,和她开了个玩笑,“宛意一定要来,可莫要忘了生辰礼。”
温宛意与她相识多年,怎么可能不懂她:“知道啦,姐姐。”
回府的路上,温宛意还是有些意难平,她一边独自消磨着难过,一边想着要给清瑶准备的生辰礼。
“姑娘。”元萱轻轻唤了她一声,随即道,“你听,外面有人在唱童谣。”
温宛意心中闷闷不乐的,也知道元萱这是为了开解她,于是依着她的话语往马车外瞧去——为了隐匿行踪,她们特意挑了条不常走的街道,这里有百姓家的孩子来街边跳花绳,她们几人成群,边跳边唱着:
“女儿塔,骨作花
哭娃娃,莫要怕
娘说啊,没有她
二五六,还有八”
正是黄昏时分,西下的日光渐渐淡了,也暗了,晚风一过,倒显出了一些寂寥枯燥来,这好似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黄昏,屋舍升起炊烟袅袅,像是大人们散出去的愁,街边的孩子不懂得何为忧愁,依旧笑着闹着,唱着古怪的童谣。
温宛意收回了视线,意识到自己已经听不懂孩子们的童谣了。
回了王府,叫人去找了左沁,却听到下人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说左沁觉得王府待着不自在,又回到了绮苑。
旧日伤心地,她竟又回去了?
“规矩多,叫人心烦。”哪怕当着其他人的面,左沁也丝毫在乎,她目光里的嫌弃不作假,开口也是冷冰冰的,“绮苑清净些,只我一人,又有这么多猫做陪伴,不如再回来。”
温宛意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面上的薄纱,问道:“左姑娘神医妙手,为何不干脆去了这疤?”
“一间草房三两钱,舒痕香膏却要五两钱,甚至都不一定能买到。”左沁随手抱起一只猫,坐在桌边说道,“仪容样貌也没那么重要,天下男人没几个好东西,瞧见漂亮皮囊都是一个德行,还不如毁了这张脸,眼不见心不烦。”
“左姑娘慎言啊!”一旁的下人眼看她在表姑娘面前说这种毫无遮拦的话,顿时也急了,“莫要在表姑娘这里满口胡言。”
“就算世间没了善人,也不能罚自己受苦。”温宛意和她道,“左姑娘容貌出尘,难免让人艳羡,但姑娘一身医术,应当不愁自保,若有哪个登徒子手脚不老实,可以给他来上几针尝尝苦头,哪里用得着自毁容貌呢。”
左沁捏了捏小猫爪子:“世间可不是单凭打架论本事的,仗势欺人,往往不是靠武功,而是靠一个‘势’与‘权’,我曾在太医院尚且被权势欺压,如今成了庶人,怕是更难自保。”
“日后我护着你。”温宛意道,“跟着我,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说罢,她从元萱手里拿过沉甸甸的银两袋子,全都放到左沁面前。
左沁停下抚猫的手,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银两。”温宛意笑道,“或许左姑娘日后出了王府也能用得上。”
那日表哥将左姑娘许做她的侍医,还允了左沁自由出入王府,她合该早些告诉她这个消息。
“出了王府?”
左沁愈发不解,她本以为要永远困在这里做个侍医,毕竟被救下来后,她也只有这点儿可用之处了。却不料想,温姑娘竟愿意让她离开王府,丝毫不挟恩图报。
“为何不能随意出入?”温宛意亦是不理解,“来去皆自由,不是应该的吗?”
左沁缄默良久,终于起身放下手里的猫,郑重其事地对她行礼道:“温姑娘大度。”
离开绮苑,温宛意终于有些疲累了,在回合至殿的路上,她随口说了一句:“如今的舒痕香膏居然如此价贵。”
“我知道什么缘由。”一旁的元音鼻子抽动一下,小声道,“姑娘,还记得那日我说过的一同入府想要留下的姑娘们吗,除了我和阿姐留下以外,其他人都被送去了妙音坊,那里的嬷嬷更严厉,常常苛责她们,身上看不见的地方几乎全是伤痕,除了要露出来的手臂,连块好皮都没有了。因为全是伤,所以不得不去买旁边店里的舒痕香膏,那香膏的价格渐渐就被抬高了很多,管音律的嬷嬷还经常来查房,不让她们抹这些去疤的香膏……特别坏。”
她还说,如果当年留下的不是她和阿姐,她们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难道官府没人管吗?”温宛意今日听了很多从未听过的事情,在之前十五年里,阿爹阿娘从未让她去见这些世间的丑恶,哪怕偶然间听说了,她们也会遮住她的眼睛耳朵,继续粉饰太平人间。
她知道这样肯定不对,但是也没有办法辩驳反抗。
因为全府上下都在说——姑娘,这是为了你好。
“瑞京府在王爷上任之前,一直都是不作为的,府政各司几乎平起平坐,又官官相护,只要没出什么大事惊动陛下,基本都压下了,‘息事宁人’用了几百遍,屡试不爽。”元萱也道,“好在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如果现在去和王爷说,应该会被注意到。”
温宛意本想着回合至殿歇着,但经她俩一提,知道她们也是想求她出口去说的,索性又去找表哥去了。
元音:“听闻近日妙音坊又收了很多五六七八岁的小姑娘回去,想来那些小姑娘也是饱受折磨……不然市面上的舒痕香膏不会突然又被抬高价钱。”
天子脚下,瑞京城最繁华的霄琼街竟也能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温宛意足足缓了很久,直到见到了表哥,才平静了些。
表哥要听,她便把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表妹近日还是别去郡主府了。”白景辰没有说明具体缘由,只是道,“近日郡主府可能……会有些不太平。”
“不太平?”一想到南骆郡主,温宛意就忍不住地心疼,“事关南骆郡主吗,事情会很严重吗,她会不会被伤到。”
“倒是无关郡主的事情。”白景辰轻轻压了压眉心,像是在想什么难缠的事情,“有人状告郡马和梁域的人有瓜葛,证据确凿,罪名也不算轻的,一旦开堂问审,郡马他难逃死罪。”
一听这话,温宛意突然又没那么紧张了,或许是她今日听南骆郡主讲了那件事,所以对郡马没什么好印象,一个刻意用不入流手段来高娶的男子,哪怕被问斩了,郡主她应当也不会多么难过吧。
想到这里,温宛意又猛地清醒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会有如此想法。
可……
可分明南骆姐姐也是常常活在苦痛之中,没了郡马,对她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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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我的
◎朕忘了,曾经要把温家女许给你◎
清明已至, 整个瑞京城都像是蒙了一层晦暗的纱,抬头便是稠而不散的灰云,宛若被泅了水的浅墨山水图, 总是朦朦胧胧的, 难以晕开。
这种天气, 偶尔窸窸窣窣地来一段雨, 常让人觉得天气差,雨好似停了, 也好似一直都在下。
想带表妹去放纸鸢、一起插柳、游春、采兰草煮兰汤、去看曲水流觞……眼下也都做不成了。白景辰苦恼地把想好的主意一划, 转而吩咐下去, 给表妹在王府的百花苑里头弄了个华美精致的秋千。
一大早刚修好, 表妹竟都没有赖床,颇有兴致地去了百花苑。
白景辰去陪了玩了没多久功夫, 又被步安良叫走了。
“王爷, 查到了——近日民间丢的小姑娘们, 年纪全部在八岁以下, 其中以五岁六岁居多。”步安良眼下皆是累出来的乌黑, 他心事重重地开口, 严肃至极, “属下觉得, 此事事关梁域, 得上报陛下。”
“事关梁域。”这四个字在白景辰嘴边转了一圈, 带来了最难缠的结果,他说,“但凡事关梁域, 就得愈发慎重, 你也知道陛下他最忌讳这四个字。”
步安良还真没法给个确切的答案:“属下也只是猜测, 王爷,您听说过女儿塔吗。”
“梁域传来的巫祝邪术。”白景辰点头,心情也仿佛被这阴沉的天压得缓不过来,“多年前,瑞京城的京畿查到了一批诡谲的塔式建筑,百姓们说,里面常常会传来女婴的啼哭声,等人们赶过去了,那塔便被点燃,用水扑不灭,里面关着的女婴也无法逃离。”
“那时风气很紧,陛下派了不少职事官去处理此事,京畿的每一块草皮都被盯紧了,这才把女儿塔的邪术连根拔出了。”步安良道,“女儿塔的邪术是梁域传过来的,梁域人说,这种术法可以消灾去病升官发财,所以不少人才信以为真。”
白景辰叹息:“总之‘升官’上面是不可能的,那时候父皇龙颜大怒,直接免了许多人的职,也打消了其他人的幻想。”
“今年丢失的也都是五岁、六岁和八岁的小姑娘,王爷,属下斗胆猜测,今年的‘女儿塔’怕是没那么简单,要查也不太容易,不可能像之前一样在京畿弄个塔出来了。还有一事,属下还查到有一个走丢的小孩能被爹娘找回去,是因为被带走的途中划伤了手臂。”步安良边说边在手臂上面比划了一下,“有了这种确切的年纪和特征,我们也好做出相应的举措,比如给符合年纪的小丫头都……”
他话还没说完,直接被恒亲王用手指敲了敲脑门。
步安良捂住脑门,疑惑道:“王爷?”
白景辰问他:“你摇一摇脑袋,什么感觉。”
步安良依言左右晃了晃脑袋,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没什么感觉啊,王爷。”
“那说明已经晃匀了,左边是水,右边是面,混匀称了,是浆糊。”白景辰睨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也挺会未雨绸缪啊,怕别人想不开自伤,所以直接砍了他?大抵是真的被糊了脑袋,才会说出这种‘名为保护,实则伤害’的话吧。好端端的小丫头,凭什么因为我们的没用就平白无故在手臂上划一道”
步安良这才回过神来:“是属下太糊涂了。”
白景辰瞧着他眼下的乌青,确实也能体谅:“行,至少查到了些东西,还不算太没用,本王今日入宫去禀报此事,你且去歇一歇,别把身子累垮了。”
“这都是属下该做的。”步安良谦虚道,“能为王爷效劳……”
“大清早的,不想听马屁,要滚快点滚。”白景辰眼看面前的人已经累得神志不清了,居然在自己面前都习惯性地说这些花言巧语了,可见其糊涂。
步安良立刻转身就要滚,又被叫住。
白景辰:“等等,给你妹妹抓只猫儿回去。王府的猫已经全都治好了,宛意听说你妹妹身体不太好,所以特意给她挑了一只乖巧貌美的玳瑁猫,能陪伴,还不折腾人。”
“属下代妹妹谢过温姑娘了。”步安良难得露出了一点儿笑,“属下妹妹确实也很喜欢猫,这段时间也很想要一只,是属下太忙了,一直没空帮她实现愿望。”
白景辰摩挲着腕间的珠串,许诺道:“等这段时间忙完了,给你宽闲几日。”
步安良“哎嘿”一笑,乐不可支了:“可行。”
也许是时运不济,倒霉的左少尹大人刚去绮苑抱了猫,还没走几步呢,就被突如其来的雨给淋了个狼狈,绮苑宽阔,一时间没个躲雨的地方,导致一人一猫都成了落汤鸡。
雨都淋了,还不如一鼓作气直接回家,步安良这样想着,直接抱猫出府。
恒亲王当然也没好哪儿去,在一个达官显贵出门都要乘舆或轿代步的盛世时期,这位恒亲王却独独钟爱乘匹快马,恒亲王府本也离宫很近,什么时候想入宫了,一执缰绳,肆意就走,前后用不到一个时辰,对此,陛下甚至特意在重华门开了条宫道,就为了让自家皇儿一路畅顺。
今天,恒亲王便因为这习惯遭了罪——他刚驾马出府,直接被雨淋了一遭,只能折返回府,好不容易冒雨来到王府牌楼附近了,雨反倒是停了。
于是,白景辰在牌楼下,与一人一猫干瞪眼,也是很难理解:“爱卿方才在本王府内都能淋得如此狼狈?”
“臣懂得下雨天要躲雨。”步安良抱紧了猫,目光疲惫,“只是太不凑巧了。”
不凑巧的事情太多,恒亲王入宫时,正见了辅国大将军江穆安领着江世子觐见陛下,那江闻夕一看就是早已准备的模样,乘马路过时,那人还远远地抬眼敛颌,朝他一笑……薄薄的眼皮,阴郁的笑,像个躲在暗处的胡狼。
因为不知何时雨来,白景辰也懒得下马,直接略过,直接面见了父皇。
“朕最讨厌什么故弄玄虚的童谣,神神叨叨的,没几天就能让流言四起,梁域人,又是梁域的把戏,只要有梁域在的一天,朕的天下就不清净。”老皇帝一派恼怒模样,瞅着面前的茶都不顺眼,他把茶盏一搁,恼火道,“今日天阴雨湿,这茶也凉,一口下去满肚子火。”
大太监刘吴风连忙请罪:“陛下息怒,是老奴糊涂了。”
白景辰早知是这个结果,但他不能不报,为了减少走失的女童数量,只能直接面圣:“父皇,因为此等梁域邪术,有女孩的人家甚至日夜闭户,民间人心惶惶。儿臣斗胆,但实在不敢瞒报。”
“既然事关梁域,那必然得派遣个熟知梁域的人来协助你办这个案子。”老皇帝一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有了定论,“江穆安父子和梁域打了多年的仗,对那边的风俗情貌也了解些,那些梁域的鬼画符也能瞧得懂,对了……江家那儿子叫什么来着。”
白景辰:“……”
突然如鲠在喉。
可就算再觉得那江闻夕碍眼,他也不能不回答,只能开口对父皇道:“江家世子,唤作江闻夕。”
“朕记得他,长得颇为俊秀,甚至不像个常年战场杀敌的。”皇帝一眯眼眸,“闻夕,闻夕,如见迟暮,好名字,把他派出去,梁域也就到了迟暮时候了。”
白景辰咽了口窝火气,突然听到刘吴风捏着尖而细的嗓子,进门来了句:“——陛下,江家父子求见。”
皇帝开怀一笑:“真是每逢困倦必逢枕,快,快将两位爱卿请进来。”
白景辰突然一股血直冲脑门,忍着那江闻夕进门,听到对方三言两语哄得皇帝拊掌大笑。
江闻夕为人阴损,但言语功夫颇好,活的也能被他说成死的,黑白颠倒,是非不顾,先把职责揽在自己手里再说。
“君恩滔天,陛下昔日一语指婚,足以让臣铭记多年,那时冲锋陷阵,身陷囹圄时,也是记起了陛下的教导,方能奋发蹈厉重创梁域敌军。”江闻夕佯装“无意”随口提了一句,随即又是恭顺一拜,“臣无陛下,无以至今日。”
老皇帝被夸得胡子都快上天了,看着地上江闻夕满意地道:“爱卿重情有义,当真是世上少有的长情郎君,朕竟也忘记了曾经要把那温家女许配给你,你既提了……”
白景辰额角的青筋突然就跳了起来。
就知道这江闻夕没安什么好心,这便等不及了?一面圣,拐弯抹角地就要把自己表妹给娶回家。
简直防不胜防。
他正满脑门火地想要出声,却听自己父皇话头一绕,转而说了句别的。
“……你既提了,朕才想起来许久未见朕的国舅了,那日皇后也想着自家哥哥,还和朕说了很多以前的旧事呢。”皇帝笑道,“可能是朕老了,越觉得世间至乐不过于亲人间的陪伴。”
江闻夕:“……”
白景辰:“……”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你来我往的对招都被老皇帝这一手“亲情大过天”的言论给呛了回去。
猝不及防,好像吞了一个噎人的糕点似的。
“辰儿啊。”老皇帝突然转了个方向,对白景辰道,“今日下雨,你入宫乘马,可莫要淋雨着了凉。”
皇帝的亲情一阵一阵的,但屋里的几个人都从这几句话里品出一丝“喜怒无常”的味道,纷纷不敢贸然再提方才的话头了。
白景辰不动声色地瞧了那江闻夕一眼,却见那江闻夕也不甚得意,巧了,也在盯着他这边。
他扯了扯嘴角,无声道——我的。
哪怕没有出声,江闻夕也读懂了他的意思,当即后槽牙一紧,气得不轻。
作者有话说:
作者以前确实写感情流的,这是第一本掺了剧情的古言,大家可能觉得枯燥或者漫长,但是某些部分几千字确实讲不完,只能按着计划继续往下写~小天使们要不还是留几个吧,因为所有人都养肥的话,作者没榜单,会慢慢噶掉的(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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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缠郎
◎世子说,烈女怕缠郎~◎
江闻夕这一进宫, 再出来时,已经不是那个无实职的世子了。
“京畿路提点刑狱司,陛下亲派的刑狱使。”出宫路上, 老将江穆安反复念叨了几遍, “很好, 在当朝官僚冗滥的局面下, 多少官员只是挂个虚衔,并不执掌实权, 你能有幸当个职事官去辅佐恒亲王断案, 定要尽心竭力, 不让陛下和王爷失望。”
江闻夕口头应下, 没再说什么。
且不论他的想法,恒亲王那边确是恼火万分。
“江闻夕费尽心思地与王爷踩到同一条船上, 无非是为了刻意恶心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情办成了, 江闻夕怎么说也能升个官衔, 事情若是办不成, 也轮不到他江闻夕顶罪, 皇帝怪罪下来, 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主事的王爷您。”步安良唏嘘不已, “身为提刑司的人竟也和瑞京府扯在一起, 搞一个什么‘协同断案’, 陛下还真就被劝动了,这种做法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江闻夕此人果真不简单。”
这还不是最恶心人的。
过了几日, 江闻夕借着“公事”找上门的时候, 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想起那日御书房的场景, 恒亲王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得亏父皇临时想起了别的事情,这才没有让那江闻夕得逞。
白景辰甚至不敢继续细想下去,一想到表妹被那样的小人觊觎,他就恨不得叫那江闻夕滚一边儿去。
“王爷,臣曾在鱼跃鸢飞楼受恩于一女子,后来又听人讲,那位姑娘出自王府,臣今日前来,不只是阐述公事,也是为了补上那日的亏欠。”江闻夕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但每个字又都带着意有所指,“不知那女子在王府当什么差事,如若只是寻常伶人,王爷可否抬爱……”
白景辰放下手头的东西,一抬眼:“你想如何报恩?不过是碎银几两,倒也不至于这般上心。”
“不比王爷雅量豁然,臣啊,心里的地方就这么点儿,其余的从来都不敢奢望,但如果是自己的,就只想着牢牢抓着,也是一桩安稳美事。”江闻夕指了指自己心口,笑得很浅,“碎银几两也是恩情,臣回去以后日思夜想总觉得亏欠,又忆起那日那位姑娘的身形样貌,只觉得念念不忘,若王爷愿意割爱,臣定然会好好待她。”
都这么蹬鼻子上脸了,白景辰还能听不出江闻夕的意思?他是想说——那天在鱼跃鸢飞楼的旧事,他记仇了,而且他这个人就是这么睚眦必报,不是简单糊弄糊弄就能松口的。
“世间的鸳鸯都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江世子一番真心就这样泼出去,也不怕收不回来?若她只是心善随手一帮,无意于你,你岂不是要伤心了。”白景辰也端起一副“为你好”的假笑,说道,“这不是儿戏,本王也是在为世子着想啊。”
“臣这辈子伤心的事儿受多了,小情小爱伤不到臣。”江闻夕坐在他身边,指尖轻轻整理着袖缘,狡诈且很不要脸地说道,“烈女怕缠郎,臣愿当那个‘缠郎’。”
白景辰:“……”
最后一句话出来,恒亲王立刻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可算理解为什么上一世表妹能栽到这种人手里了。
——江闻夕都敢这么厚颜无耻了,表妹那么单纯的姑娘哪里经得住这个?还不是三言两语就迷了眼。
白景辰叫程岑奉了茶,品了口茶水,总算压下了这种恶心,他放下茶盏,侧目瞧了一眼这小子——父皇说的不假,江闻夕长得确是不像个常年打仗的,肤白俊秀,也没有半分杀气,一双凤眼半遮瞳眸,眼皮和嘴唇也薄得很,简直和个小倌儿似的。
不,倒也不是,花楼里的小倌儿也没江闻夕这么豁得出去。
阴沟里的耗子。
白景辰不昔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此人,不为别的,就因为上一世自己的表妹被他害死。
“本王倒也不希望你自降身份。”白景辰很大方地开口,“你既已经来了王府,本王若只让你给她留个谢礼未免显得不大度——不如这样,本王叫人把她带过来,你们二人好好叙一叙,若彼此有情,本王便成全这一桩美事,如何?”
江闻夕只是出言揶揄他,以报那日在鱼跃鸢飞楼解下的仇,反而真没想得到恒亲王居然肯把温宛意叫出来一见。
恒亲王什么时候对此事变得这么大度了?
不对,有诈。
江闻夕警觉地沉默下来,果然,下一刻就听到恒亲王心宽意爽地吩咐了下去,随即又对程岑说:
“听闻本王的表妹今日要来王府做客,眼下应该也到了,你去把她接过来吧。”
一旁的江闻夕:“……”
就知道不可能是真的温宛意,恒亲王要拿假冒的女子当面糊弄自己呢。
没过一会儿,温宛意听到表哥叫人喊自己过去,也没有细说是怎么事儿,便一无所知地跟着程岑走了,谁料进去以后,才发现江世子也在里面。
温宛意悚然一惊。
心道,自己没有遮掩容颜,就这样出现在对方面前,真的合适吗?
“表妹一路辛苦了。”白景辰笑着开口道,“今日来表哥这里做客,表哥为你准备了素日最爱吃的狮蛮栗糕,正巧江世子也在,无妨一同用膳。”
温宛意一时拿不准表哥是什么意思,只能按着他说的来。
只是……温宛意突然注意到一边的江世子神情有些不对劲,面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反而心事重重地锁着眉,因为不安,他的手指微微蜷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衣袖。
温宛意忍不住盯着他瞧,却见他猛地一回神,浅浅地朝她这边瞧了过来。
这幅模样,像极了在绮苑晒太阳的猫,一边臭着脾气不搭理人,故作冷态地卧在高处,连尾巴都在心不在焉地甩来甩去,若有人想要接近了去摸一把,就被那不听话的尾巴甩到了身上,不疼,但叫人忍不住再瞧一眼。
猫的尾巴好似不属于身子的一部分,这江世子的手指也常常被各种小动作占着,温宛意发现,此人一旦思考,手指就忍不住动一动,或是彼此摩挲,或是轻轻勾住衣袖。
白景辰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她莫要再看了。
温宛意没听出来,带着疑惑瞧了一眼自己无端咳嗽的表哥,发现对方并没有什么事儿,所以又重新把目光返还到了江闻夕身上。
江闻夕浅笑,但眉眼间却演出了几分委屈:“温姑娘好久不见,那日丢的发簪可找到了?”
温宛意回他,找到了。
“那日路上偶然寻得一簪,金雀衔花的样式,很像温姑娘会喜欢的东西,所以在下深更半夜地去国公府叨扰了一回。”江闻夕苦笑一声,又道,“看来是在下找错了簪子,还请温姑娘不要介意,如若方便,还请回府后,和国公爷解释一二。”
温宛意莞尔:“我竟不知那日世子来过,爹爹他那日饮了酒,应当也是误会了,如有怠慢世子,确实是国公府做的不对。”
江闻夕一顿,随即意识到温宛意这是替自己挽尊。
那日夜里他在国公府门前苦等,吹了风,受了寒,却被康国公拒之门外,且不提挨了多少气,面上尊严也是挂不住的。
他本以为这件事会成为自己永远难以忘怀的屈辱,没有人会在乎他那日的感受,谁料想温宛意这般细敏,不但记得,还顺势为他挽尊,没有完全落了他的颜面。
江闻夕心中微动,在满肚子的尔虞我诈中搜刮出了一点儿真诚——他想,她倒是不一样,哪怕只攀谈几句,也能叫自己舒心惬意。
想到这里,江闻夕又偷偷瞧向她,同时撞上了对方同样小心的目光。
几分尴尬里夹杂着还掺着点儿另类的默契,只能彼此相视一笑。
“咳咳咳。”白景辰注意到情况不对,连忙在一旁咳嗽,窝了一肚子火,快把血都咳上来了,表妹才想起来管一管自己死活。
“表哥怎么染了咳疾?”温宛意连忙上前关怀道,“是那日淋了雨,所以落下的咳疾吗?”
白景辰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一声,说道:“原来表妹还知道关心表哥呢。”
温宛意:“……”
表哥话语里的不满都要溢出来了。
“王爷,人带来了。”程岑突然回禀,十分周全地开口说道,“就是那日在鱼跃鸢飞楼与江世子结缘的那位女子。”
听程岑一句话,温宛意立刻懂了表哥的意思,好一招移花接木,自己那日戴着幂篱没有露出真容,因此帷帽下的人变了,也是可以不会被察觉的。
紧接着,一位戴着幂篱的女子被带了上来,妆容打扮和那天的自己一模一样,甚至身段都很相像……但温宛意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不是元萱吗?
之前在福恩寺时,元萱就扮了自己一回,如今故技重施,她演得愈发精进了。
温宛意实在有些忍不住笑,但还是强行端着来看表哥排的这出戏。
“江世子,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女子了。”白景辰眉眼皆是笑,对江闻夕一摊手,“本王在这里,你想对她说的什么报恩啊、恋慕啊、本王都可以点头,你若喜欢得紧,也无妨带回府上。”
江闻夕冷冷地朝那假冒的女子瞧了一眼,是和温宛意很像,难为恒亲王去搜罗这样一个人来假冒了。
自己本就是来给恒亲王找不痛快的,没想到被对方摆了一道,如今,只能硬着头皮接招:“臣受恩于她,心里觉得愧疚,但这位姑娘若是无意,臣也不愿做那强抢之事。”
说罢,他拿出了一枚小狐狸形状的玉雕,虽说是递给面前人的,但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温宛意那边瞧:“这是我亲手雕的玉舞狐狸,承蒙姑娘不弃,算作对姑娘恩情的报答。”
假扮温宛意的元萱浅浅一低首,伸手接过。
恒亲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又道:“世子含蓄,分明方才还在本王面前说什么‘烈女怕缠郎’,一副志在必得的语气,眼下怎么改了主意?”
江闻夕隐隐地咬牙切齿。
温宛意却被表哥这一出话给吓着了,她特别担心江世子突然改口,要真的把元萱给带走怎么办啊?于是她只能给了表哥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希望对方别再激他了。
白景辰对她笑了笑,几乎是当面告状了:“前几日在御书房,表哥听到江世子向陛下求娶表妹你,一往情深的模样让陛下感动不已,甚至都要立刻赐婚了呢。谁料今日,世子又和本王索要府里的一位伶人,世子也真是的……怎么能把嫁娶大事当作儿戏呢,也不怕本王的表妹伤心。”
温宛意一听,立刻觉出了一阵后怕。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儿?
那天在御书房差点被皇帝赐婚?
一旁听着的江闻夕险些把一口牙都咬碎了,被恒亲王这一番言论气得不轻。
江闻夕咬牙:“王爷,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报恩而已,并非……”
“烈女怕缠郎?”恒亲王轻笑询问,特有的清润嗓音让他显得多么愉悦似的,“这不是世子的原话?”
江闻夕简直都气笑了,只能忍着称了声是。
恒亲王随即转头看向自家表妹,一副怜惜的语气:“宛意可莫要哭了,世子心里还是记挂你的,并没有见异思迁。”
温宛意也沉默片刻,瞳眸微微睁大,疑惑地看向表哥——难道要我现在就哭出来?
白景辰点头,也回了她一个眼神——自然是这样演了。
温宛意:“……”
也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眼压有点高,去敷眼睛了,应该是没有第二更了,大家别等了(挨个贴贴蹭蹭)感谢在2023-10-30 22:32:06~2023-10-31 20:1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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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诡计
◎我和表妹天下第一好◎
但这并不合适。
彼此已经心知肚明的情况下, 她若明面上哭出了声,便显得咄咄逼人了,哪怕一时得胜又如何?在场的三人打了这么久的哑谜, 江世子和表哥彼此挤兑了几个来回, 本是旗鼓相当的局面, 哪怕谁落了下风, 也不至于太驳面子,明面上还能说得过去。
可她若哭出声, 这种微妙的平衡立刻就会被打乱了, 明晃晃的拉偏架并不是什么敞亮的手段, 再加上江世子与表哥接下来还需要共事解决一桩案子, 眼下并不能把他得罪到底弋的。
温宛意细思片刻,到底没有按着表哥的意思哭出来。
她这一犹豫, 反而叫江闻夕得了空, 紧接着, 她就发现身边的江闻夕竟然抢先一步委屈起来了。
眼见那俊秀的玉面青年倏地一低首, 无以言表的委屈立刻冒了上来, 他眉间微蹙, 好似忍着什么天大的不甘, 泪水汇作两滴, 簌簌一落, 孤洁到连脸颊都没有沾上。再抬眸时, 他抬袖拭去眼睫残泪,演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若无其事”的坚强模样。
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哭, 直接叫温宛意乱了计划, 一副左支右绌的模样, 又想着安慰一句,又没办法开口去说,只能无措地看着他。
江闻夕扯出一个笑,笑意带着苦涩,就差往脸上写“你们合伙欺负我也没关系,我受的委屈可太多了”,他十分无耻地利用了温宛意的怜悯与同情,开口时,声音还带着些哑:“温姑娘,确实是我不好,竟然以己度人,觉得王爷这般高风峻节的人会做出那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今日闹剧非我所愿,不怕姑娘笑话……我还以为……之前在鱼跃鸢飞楼的人,是你呢。”
说最后一句时,他恰到好处地哽咽停顿片刻,诉尽委屈的同时,还把此事隐晦地“开诚布公”,适当地同她露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点儿锋芒。
——日后不可再像这样了,我既全然知晓,必然也不会咽下这口闷气。
所以,到底为止吧。
一边的恒亲王沉默地看着他装腔作势,也收敛了之前的轻松姿态,他眉眼间带上了几分严肃的审视,心道——好你个江闻夕,这样玩脏的是吧。
天下最懂温宛意的人莫过于恒亲王本人了,他眼见江闻夕玩了这么一出,心里咯噔一跳,暗说糟了,自家表妹很可能还就吃这一招。
他的表妹从小养尊处优,由康国公和温夫人悉心教导长大,一直接受的都是修道立德的君子之风,根本应付不了江闻夕这种寡廉鲜耻的死缠烂打,江闻夕一番做作,可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表妹愧疚自省,从而怜悯疼惜他吗?
白景辰倏地有些烦躁地看了一眼江闻夕,心想——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怎么用上了这种哭哭啼啼且矫揉造作的手段?
“温姑娘会原谅我吗?”江闻夕一低下巴,硬是在比自己矮一头的温宛意面前弄出了一个仰视的效果,他可可怜怜地看向她,低声问道,“会吗?”
眼看事情就要不受控制了,表妹的那个“会”字已经到了嘴边,白景辰突然又咳嗽一声,门外的程岑立刻火烧眉毛地冲进来打断他们:“王爷,妙音坊也出事了!那里头全是八岁左右的小丫头,若不及时封了,怕会再生出事端啊!”
恒亲王顺势起身,马上把人给打发了:“那就劳驾江世子替本王去一趟吧,先封了妙音坊,护住里面的小姑娘们。”
江闻夕没得到温宛意的那句话,但也不至于完全落了下风,他扳回一局后马上见好就收,好整以暇地领了命令离开了。
他知道的,这一招使出来后,恒亲王怕是暂时走不开了。
缺德的江闻夕也算有点儿手段,就像他料想的一样,当天白景辰就听到自家表妹要告辞回家去了。
“不行。”白景辰坚决不肯放手,他把合至殿的门一关,用身子堵住温宛意的去路,“表哥不同意。”
“表哥,江世子他什么都知道,我们是不是欺人太甚了。”温宛意果真觉得过意不去,她看着面前的表哥,心里全是对江闻夕的愧疚,“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
“没有做错什么”短短六个字,简直在白景辰心上扎了六个窟窿出来,他喉结上下一动,像是咽下了一口血,同时,他又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难道害死表妹还不算天大的过错吗!只此一件事,江闻夕他都够死一万次的了。
可是……前世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就连江闻夕本人也预料不到日后会发生这种事情,表妹当然也会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矫枉过正了。
方才看那江闻夕一脸委屈和难以言喻,对比下来,重活一次的恒亲王才是满肚子的难言之隐,这些苦痛无以自解,只能长久地闷在心里发酵,又在眼睁睁看着表妹心疼那男子时,酵出一种陈年的酸。
白景辰心里疼极了,很想不管不顾地把她缚在自己身边,但又舍不得狠下心来,只能用不甚严厉的语气问她:“表妹,你在心疼他吗?那表哥呢。”
“不是心疼。”之前的几年里,温宛意从未见表哥露出这样悲怆小心的神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表哥他有了心事,吞悲饮咽,哪怕经常是笑着看她的,笑意里却隐隐含着伤悲底色,他们亲缘相连,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一方难过,另一人何尝不会心疼,她心里也好似沁了一汪哀愁,眼神游离向别处,小声道,“江世子他近日跟着表哥断案,我不想因为这些儿女□□……妨碍了你们的正事。”
“江闻夕不给本王添乱就已经是烧高香了,正事上指望不上他。”白景辰也知道江闻夕是个什么德性,一边担忧一边解释道,“更何况他记了的仇,哪怕损人不利己,也要报复回去,表妹现在搬离王府,只会让他小人得志。”
温宛意也不是不明事理的性子,她一听表哥的话,顿时也觉得有理,江闻夕那样看重面子的男子,哭得是很反常,过犹不及,反倒是不像他了。
白景辰眼见表妹犹豫起来,趁她思索的功夫,帮她把缎织细花的对襟褙子拢了拢:“清明雨多,外头风也大,表妹这……”
他本想说怕她冷的,结果眼神一扫,好巧不巧注意到了抹胸处露着那素白胸脯,就连金珠白玉的璎珞圈都比不上肌肤的白,像是冬至无人涉足的雪地,纯白、无瑕、隐隐折着光,哪怕只瞧了一眼,就能晃了神。
就这一怔愣,直接叫心平气和的恒亲王当面忘了词,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这璎珞圈?”温宛意没有察觉到他的深意,而是顺口猜了一句,“表哥怎么突然喜欢这种璎珞圈了,若你喜欢,送你便是。”
白景辰这才迟迟地应了一个音,刻意移开了目光:“喜欢。”
最后,恒亲王顺利地把人给劝住了,心满意足地拿着这璎珞圈离开合至殿。
他走后没多久,归来的左沁便进了门。
见她面上还戴着纱,温宛意问道:“左姑娘,舒痕膏没有买到吗?”
“舒痕膏都被妙音坊买走了。”左沁长话短说,每一个字都能叫人心惊肉跳,“瑞京城要出事了,梁域人会在上巳节时制少女鼓,那些走丢的小姑娘是被梁域偷走的,哪怕找回来,也回天乏术。”
温宛意问她:“为何找回来也不行?”
“要做少女鼓,需得提前三日把蛊虫引入符合年纪的少女体内,待到三日后,再用水银灌……”左沁正凝神详说着,话说一半,突然想起自己面对的不是昔日同僚,而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嫡女,若按照真实情况说给她听,怕是要做很久的噩梦。
于是左沁话音一转,连忙打住:“没什么,除非一命换一命,否则救不活。我今日发现那被买走的舒痕膏里,很可能混了做少女鼓用的蛊虫,在坊间姑娘们用那些东西时,悄无声息地被引入,直到死,也查不出缘由。”
到时候,坊间大批的少女暴毙而亡,那帮人便可以毫不费劲地用尸身制作少女鼓了。
“事出紧急,快带左姑娘去见王爷。”温宛意之前听表哥说过一两回少女走失的案子,知道所有人都被之前的女儿塔旧案带偏了思绪,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梁域来的另外一种残忍手段。
左沁也不含混,果断揣着这话就走。
她走后,温宛意沉默须臾,独独把元音和元萱叫了回来:“此事事关国公府,我希望你们二人如实相告——周嬷嬷她,是否也与妙音坊有瓜葛。”
没等元音说话,元萱便开口承认了:“姑娘,周嬷嬷那年……确实送了一批姑娘去妙音坊,这些年,应该也参与过此事。”
心中的猜想成了真,温宛意眼前一阵发黑,意识到国公府要被此人害惨了。
元音还没有反应过来,忙问:“姑娘,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周嬷嬷确实会买下一些为奴或者流浪乞讨的小姑娘送到妙音坊里,难道她犯了什么大错吗。”
温宛意面无表情道:“之前我听你讲那些旧事,只以为妙音坊的那些人最多算个狠心严苛,平日里打骂小姑娘们也是为了督促她们学习音律。但我竟没想到——妙音坊很可能与梁域暗通款曲,看似收留那些姑娘,实则是为了高价卖给梁域,让残忍的梁域人施展那些灭绝人性的邪术。”
元音:“难怪及笄后的姑娘就会被妙音坊驱赶出去,原来她们是这般狠的心肠。”
“此事已经惊动了陛下,凡与梁域有所牵连的人,都会从严处理。”温宛意想起了之前表哥对自己说过的话,就连那郡马被查到后都难逃一死,更何况国公府一个小小的嬷嬷呢?
周嬷嬷,一个常年端着一副严厉架子的人,在国公府多年,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瞒得天衣无缝,温宛意当然是不信的。尤其是爹爹和阿娘看起来对周嬷嬷也很宽容包庇,说不定确实知道些什么,很可能也……
温宛意一向不会把人想得太坏,可这次,她突然又不确定了。
如果,是真的呢?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更是危及社稷朝堂的重罪,温宛意难得犯起了愁,但也不得不率先考虑国公府的安危,她把元萱叫过来,暗自吩咐道:“阿萱细致,有劳你今夜回府一趟,把事情告知我爹爹,他若有考量,会妥善处理的。对了,一定先瞒着周嬷嬷,不要走漏了风声。”
温宛意也不知道自己爹爹会不会继续包庇那周嬷嬷,更不知道国公府有没有参与进去,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她并未为破案的官员,也没办法再管太多,但身为温家嫡女,她必然要为国公府考虑。
一向心无杂念的她难得有了难眠的时候,当天夜里,甚至到了三更天,也没办法睡去。
也是在这一天,她突然发觉表哥会半夜三更带着些许困意进来她的房间,在榻边待上那么一会儿,最后再带着困意轻飘飘地离开。
温宛意:“……”
看这些熟稔的动作,不难想象之前的每一天对方都是这么做的。
这一瞬间,温宛意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表哥,若自己将周嬷嬷这条线索坦言,表哥可能会查得更轻松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劳累。
夤夜,所有的情绪都会被缓缓放大,温宛意揣着一份愧疚心思,渐渐地又想起了之前表哥在拦门时,那满是苦衷的目光。
身为天潢贵胄,表哥何曾苦心孤诣地求过什么人,那时候的她被诡计蒙了眼,竟然没读出他心里的难过。
到底还是自己对不住他……
温宛意蜷膝侧卧,手指紧住自己的一缕头发,胡思乱想中,好像回到了那年的清明时分,表哥第一次驯服了烈马,矜矫傲然地朝她一抬下巴,带着独属少年的风姿,把缰绳递给她。
“我和表妹天下第一好。”
他抚过骏马的白鬃,又对马儿说道,“你既信服于我,就也得对她乖顺些。”
当然,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加起来也没多大的两个熊孩子还是被大人瞧见了,一群人火急火燎地冲过来,生怕不服管的烈马弄伤了她们。
她虽没有如愿跟着表哥骑着马去兜兜风,但还是记住了表哥当时不经意的真情流露。
他说,他会跟自己天下第一好的。
第35章 箜篌
◎你还小,不要做回不了头的事情◎
江闻夕查封妙音坊的后没多久, 坊间就有两个女孩儿死了,没有任何伤口,死相平静安宁, 好似只是睡了一觉, 再也睡不醒罢了。
这死法像是梁域传来的美人蛊, 美人蛊为一种以少女血肉为食的雌虫, 大小类似剥了外壳的粟,甚至没有米粒大, 换个眼神不好的人大概是注意不到的, 这蛊虫虽然名字好听, 但却很难消灭。
需要以血为引, 才能钻入少女肌肤间,除非再以血引出传给下一个人, 否则又会回到体内, 更没有办法在美人蛊离开身体时杀死它, 因为这小东西古怪得很, 像是会依附在屋宇中的灰飞, 最好拿人的身子养, 否则暴露在空中又会增殖更多。
“大人, 这些尸体要如何处置?”验尸的仵作一脸凝重地和江闻夕禀告时, 却见这位年轻的提刑大人凤眸迎着光, 看似一点儿都不着急的模样, 甚至很可能连他说的话都没有听进去。
于是仵作又说了一遍,希望他尽快处置尸体。
“知道了。”江闻夕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对他道了声辛苦, 随后又道, “自然是等府尹大人做决断了。”
仵作顶着一脑门子汗又劝了几句:“大人, 这尸体内恐怕有什么了不得的蛊虫,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知梁域的巫蛊之术,为报稳妥,可以烧掉这些尸体。”
江闻夕瞧了一眼他:“本官说——维持现状。”
仵作唉声叹气地走了,江闻夕却百无聊赖地在妙音坊下面晒起了太阳,今日的日头颇好,晒着人暖洋洋的,不像那梁域的风沙,那般大,每次打仗都能迷得人睁不开眼。
要能一直做个文官多好。
江闻夕本就不是什么喜欢打仗的性子,若不是生在江家,他也想着去做个书生考取功名,当个长袖善舞的酸臭文官。
得空了,就像今日一样,晒晒太阳,领点儿俸禄混日子,无聊了就雕雕玉、作几句诗、养只不掉毛的王八,过那种半死不活的闲生活。
可惜他一向运气不怎么样,哪怕只是抽空幻想一二,也能被从天而降的果子给砸到。
新上任的提刑江大人肩头一疼,随即抬眼朝上头往了过去——妙音坊楼上的窗户被打开了,一个长相颇好的小姑娘正笑吟吟地瞧着他。
这种情况下,江闻夕自然也知道自己不是遇到了“掷果盈车”的好事,而是这被关着的小姑娘想着从自己这里走个捷径,看看自己能不能网开一面把她给放了。
“奴家叫作箜篌,大人叫什么名字?”那叫箜篌的姑娘比寻常姑娘生得更明艳些,一开口,也是格外会讨人欢心,她看着楼下俊逸英朗的青年,笑道,“大人一瞧便是风流倜傥的雅士,平日里可喜欢听我们妙音坊的曲呀?”
隔段时间就得去梁域打仗的“雅士”江闻夕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她:“本官听不得呕哑嘲哳的曲调,也不是什么文人雅士,若非要听,也只是附庸风雅罢了。”
他虽说是拒了她,但那位箜篌姑娘却执意不管不顾地在楼上独自弹了起来——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她的箜篌曲也是卓尔不凡的。
江闻夕摇了摇头,心道:也怪可怜的,为谋个生路,不得不讨好地主动弹奏一曲。
一曲作罢,那箜篌姑娘再探出头来时,他却摆了摆手:“别弹了,本官不主事,没办法帮你。”
箜篌听了他的回答,也不觉得灰心,反而更添了一重笑意:“她们已经死了,蛊虫也都被带走了,妙音坊会很快解封的,到时候大人可记得来妙音坊听曲啊。”
“你这小丫头倒是胆子大。”江闻夕不冷不热地一撩眼皮,薄薄的凤眸里多了一丝锋芒。
他想,小小年纪,倒是心狠。
昔日同伴没多久之前才横着抬了出去,她就能如此欢欣地谈论妙音坊开张以后的事情,妙音坊关着的其他小丫头全在呜呜咽咽地哭泣,要么哭朋友,要么哭自己,就连楼下都能听到这种唇亡齿寒的悲戚,可她倒好,反而还轻松起来了。
江闻夕自己心思不敞亮,但却不希望别人也和他一样。毕竟步上了他的后尘,以后都没什么好日子可过的。
“你年纪还小,不要做一些回不了头的事情。”他也不知为何,竟好为人师地劝说了一句,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随即闭了嘴,又去别的地方溜达了。
入了夜,恒亲王那边终于推测出了姑娘们的死因,消灭美人蛊的方式暂且没有突破,只能叫来一众御医彻夜详谈。
“坊主暂且离开,你们须得听我的。”箜篌身为里面年纪最大的姑娘,很自然地开始管起了这些小丫头,她接过今晚官兵送来的餐饭,一边给众人厚此薄彼地分了,一边叮嘱着她们,“你们最好都识相一点,不然我让官兵把你们也带走。”
一众年纪不大的小丫头瑟缩在一块,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看什么,我难道还能吃了你们不成?”意识到今天的小丫头们有点反常,她立刻凶巴巴地质问道,“都杵在那儿干吗,饭都快凉了,还不快过来。”
可就算她再凶,女孩儿们还是躲在一边不肯过来。
“爱吃不吃。”她毫不客气地白了她们一眼,端着属于自己的一份饭就要回屋去。
“是箜篌姐姐害死她们的。”
“那会死人的病是她那日从脂粉铺子带回来的。”
“我听到官兵们说了,是舒痕膏的问题,现在那舒痕膏还在箜篌姐姐房间里。”
“她还活着,所以是她害了大家。”
“别在背地里嚼舌根!”箜篌当即恼火地一摔筷子,“都是谁说的,站出来!我莫不是疯了,为什么平白无故害她们,是她们命不好死了,怎么能怪在我身上呢。”
“箜篌姐姐,你忘记我们坊主被带走前说的了吗。”其中一个名为轻琴的小姑娘站了出来,对她说道,“坊主让我们这几日保护好伤口,不要见血,也别再涂那些别的东西了。”
“我看你吃这么多饭,脑袋都白长了,不涂舒痕膏,伤口怎么好?”身为坊间最优秀的姑娘,箜篌向来跋扈惯了,她向来都爱拣好听的话,但凡不顺耳的都没想听进去,“我当初大方地给她们涂舒痕膏,是对她们好,她们是得了病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把这些有的没的往我头上扣。”
小姑娘们没人再敢反驳了,悄悄地拿着各自的吃的走了。
只有一位素日都爱粘着她的小丫头古筝还试探性地要跟她一起回屋。
“别过来,我正心烦呢。”
箜篌气愤地回了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屋子,半天都没有胃口吃饭。
她不满地对月坐在窗边,突然听到窗边被什么东西轻轻叩了叩,她以为是什么鸟雀弄出的动静,打开窗户正要探出头去,却对上了一张人脸。
“啊——”箜篌捂着心口跌坐在地,从对方脸上的伤疤上想起了他的身份,“疤二?你告了御状居然没被官府打死?”
“小爷我福大命大,苍天有意让我活下来。”
之前跟着梁域少年半偷半抢多年,这个叫疤二的少年学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他深夜前来,叩开她窗户,抵了一张纸条进来,又小声道:“嘘——你们妙音坊的人身上带了梁域蛊虫,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人,保命的法子只有找替死鬼,你可别声张,不然将来在你们之间再发现了蛊虫,没人能保你的命。”
“谢谢你。”箜篌攥紧纸条,心里一暖,“这条霄琼街上,只有你最重情重义了。”
“小爷现在抱了官爷的大腿,整日吃香的喝辣的,这张保命的纸条,就当报答你当年的馒头之恩。”疤二爽朗一笑,又顺着屋檐跑了。
疤二自以为做了件好事,正为自己满心的侠肝义胆而欢喜呢,突然后颈一凉,在即将落到他脖子上时,紧急停下,随之换为了一阵掌风。
后脖子被人猛地一拍,他吃痛地捂着脖颈回头——却见是江闻夕。
“恩公。”疤二老老实实地下跪,“恩公怎么也来了?”
“你别给我惹祸了。”江闻夕一看是他,暂且放下了心里的警惕,“还有,别喊我恩公。”
疤二到底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一腔赤诚没处搁,哪怕江闻夕说了几遍不让他这样喊,他还是忍不住。
真的忍不住。
自从那日被司录司上完刑丢出来后,他就被这位面善的江世子捡了回去。
江世子是个大善人,给他治了满身的外伤,还给他好吃的好穿的,收留他有了个住处,甚至给他指明了报仇的人——都怪那权势压人的恒亲王害死了他的义兄,告御状还要上刑也是恒亲王的主意。
江闻夕冷笑一声,叮嘱道:“你要记得你的仇家,记得害死那梁域少年的人是谁,其余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要去做,多做多错,我不想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永远跟着江大人,义兄死后,我唯以江大人马首是瞻。”
疤二用尽毕生所学,硬生生学着酒楼里的官人说了句上得来台面的好话,他连“马首是瞻”的“瞻”字也不知道如何书写,却专门为了江闻夕去学了这么一句,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当即开心地笑了起来。
“书都没读过,好话倒是一箩筐。”江闻夕嗔怪了一句,随即一扶栏杆,就要跳下这屋檐。
“大人且慢。”疤二叫住他,真诚地讨好道,“疤二先跳下去,在底下接应您,免得您摔了。”
“臭小子别拍马屁了,腻得慌。”江闻夕才不想理会他,“本官好歹也是常年在外打仗的体格,这一身体格也不是花拳绣腿。”
“大人,平生除了和恒亲王报仇以外……”疤二摸了摸后脑勺,自己虽然也为接下来的这番话感到难为情,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说了,“我只为护你而活。”
“收起你的真心,我可不稀罕。”江闻夕嘴上说着不稀罕,实则颇为受用地弯了嘴角。
一瞬间,他突然懂了那些达官显贵养狗的乐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满心满眼地都是他,岂不也是一种乐趣?
“刚刚你做什么去了。”江闻夕跳下屋檐,拍了拍手上的浮灰,问他道,“这种时候了,还偷偷摸摸地夜会小姑娘?”
疤二毫无隐瞒地回他:“我今日掀开瓦,偷听到了屋里人的话,所以特意去告诉了箜篌一声,让她也有个自保的法子。”
江闻夕眯起眼睛:“你把活命的法子告诉她了,其他人怎么办。”
疤二豪言:“管其他人怎么办,她们是死是活关我何事?”
“本官还以为你是侠肝义胆的好儿郎,没想到还对人不对事啊。”江闻夕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又笑道,“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快意潇洒,倒也自在。比做个对谁也好的烂好人强多了。”
疤二很听话地和他表忠心:“我会常常记得大人对我的好。”
“不用记得我的好。”江闻夕说道,“只希望你将来能发挥自己的一丁半点作用,给恒亲王使点儿绊子。”
这一次,疤二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夜很深了,他仰头看了一眼天幕,突然想起了那天在乱葬岗找到被溺死的义兄,义兄从梁域来,一直都待自己很好,知道自己不熟悉水性,还很有耐心地亲自教会了自己。
若不是那日自己非要起哄让义兄拿赚来的钱去赌坊,义兄也不会赔了那么多,正是因为那些还不完债……才让义兄迫不得已走向了绝路。
他临行前,只告诉了自己要去找恒亲王的人弄些银两。
但自己再找到他时,已经是城外的乱葬岗了。
那么冷的夜晚,义兄浑身都湿漉漉的……短短几个时辰,天人永隔。
想到这里,疤二突然一抹眼泪,心里难受得紧,突然很想来自梁域的义兄。
他现在虽然一身的伤疤,但好歹不像以前那么穷了,也能买点儿纸钱和香火去烧给义兄。
趁着夜里江大人不需要自己跑腿,他去纸扎铺子买了很多东西,一路来到埋葬义兄的地方,他也不懂那些祭奠死人的规矩,干脆一口气把五炷香都点了。
“义兄,我会帮你报仇的,你信我。”疤二放狠话道,“虽然告御状都伤不到恒亲王的皮毛,但日后有得是机会。”
他话音刚落,坟头突然吹了一阵阴风,刚点的香猛地断了,疤二连忙低头一看。
——三长两短,无火,且冒黑烟,大凶。
作者有话说:
香:就提示到这里了,剩下的自己盘算吧(心累)
第36章 守尸
◎本王想哄她高兴些◎
恒亲王府, 温宛意心不在焉地独自用膳,因为挂念着家中之事,这碗百合莲子羹都好似味同嚼蜡, 她只吃了几口便将勺子放下了。
“姑娘是等王爷吗。”元音见她食欲不振, 开口问道, “可是王爷之前叫人传了话, 说今日不回来了,姑娘难道忘了吗?”
温宛意自然是没忘的, 她实在无法坦然地待在房中了, 只能焦急地去窗边等着家中的传信。
没过会儿, 信来了, 打开一看,直接叫她心凉了半截——周嬷嬷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这下, 她彻彻底底地睡不着了。
“天阴雨湿, 周嬷嬷还有风湿的毛病, 牢里也没件避寒的衣裳可以穿, 元音, 去把那件狐裘拿来, 我们去看周嬷嬷最后一眼。”
在未出事之前, 平心而论, 温宛意是恨这位嬷嬷的, 她常常不讲情面, 从小到大都管她管得很严,从来也不会对她露个笑脸。
在得知对方参与了妙音坊事件后或许还会牵连到国公府,她心中对周嬷嬷也是颇有微词的……可如今对方确实被官府抓走了, 马上就要依罪惩处时, 她却突然又不那么恨了。
事关梁域旧事——哪怕处死, 也很可能是极刑。
相处十余年,亲眼看着对方下了大狱后了结一生,她心中的痛惜还是大过埋怨的。
温宛意让人去表哥那边通传了一声,等表哥点了头,她才带着狐裘终于进牢里见了周嬷嬷一面。
牢狱里的周嬷嬷不再如往日般高高在上,剥去一身华丽衣裳和装扮,她露出了几分四旬老妪的颓唐容色,哪怕只在牢里关了几个时辰,但整个人的神气也都不在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周嬷嬷坐在角落里,见是她来,难得地对她露出了平生第一个笑:“是宛意来了啊。”
小时候温宛意总希望她能别那么古板,偶尔对自己笑一下,盼了那么多年没见过她对自己放松过片刻,如今第一次见她笑,确是在这种灰暗的牢狱。
温宛意实在有些笑不出来,只能木然地把手中的狐裘递给她:“外面又在下雨了,每到这种时候嬷嬷腿脚就要疼了,牢里阴湿潮凉,有件狐裘护着腿脚,也能好受些。”
“宛意有心了。”周嬷嬷谢过,但是却没有伸手去接,她说,“这么好的狐裘,你都尚未穿过,老身怎么配得上呢,牢里脏臭,会弄脏的。”
已经不是脏不脏的问题了,温宛意只想在她临别前再做些什么:“嬷嬷,收下吧,宛意向来不是个乖顺的性子,劳烦嬷嬷这么多年的教导管束,却从未和你好好说过几句话,只能借一件狐裘聊表心意。”
周嬷嬷只能接过,同时叹道:“能伺候姑娘,老身不觉得遗憾。如今被下了大狱,才想起那时候对姑娘管得太过严苛了,惹得姑娘不喜。”
再多的不喜也在生离死别前化为了一阵云烟,她犯下的错处,自会被治罪,温宛意已经不想怪她了。
他们说,腰斩是很疼的,哪怕血水流了几尺远,人还是清醒的。如果买通了刽子手,可以让铡刀往心口切高一点,能走得更快些,如若亲人没有花钱去打点,刽子手会刻意切到小腹周围,肠子流了血红一地,受刑的人还能继续哀嚎出声,受尽苦楚、流尽了血、疼得晕死几次才能撒手人寰。
“如果定了极刑,我会花点儿钱打点好行刑之人,让嬷嬷不那么痛苦。”尽管温宛意很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但还是直接和她说了,“嬷嬷不会很疼的。”
她说完,有些难忍地别过头,却听周嬷嬷毫无波澜地回了她这么一句。
“老身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极刑也无妨。”
温宛意回过头来,没有话可以说。
“只是……”周嬷嬷轻轻抚过狐裘,抬目放轻了声音,“老身无罪,恒亲王自然会还我个清白,姑娘莫要担心了,这牢狱是待不了多久的。”
温宛意也不知周嬷嬷是嘴硬还是看得开,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她也不会拆穿对方最后一抹希望了,在这阴湿的牢狱,周嬷嬷也只能靠着那点儿希望撑着了。
出了牢狱,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元音为她撑了一把伞,问道:“姑娘,要回王府吗?”
“一个人在府中,总觉得无趣。”雨水沿着伞骨滑落,汇成一个个小水滴,温宛意指尖轻触水珠,那水珠便立刻化在了她指尖,她说,“但如果不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元音试探着问:“去找王爷?”
“表哥公事繁忙,连夜都在处理这案子,我若去了,也只能是添乱。”温宛意尽量不想让自己耽误事儿,便拒了她的提议,“也罢,还是回去吧。”
“姑娘糊涂啊,眼下国公爷和夫人不在您身边,周嬷嬷也不在,谁还能管着您呢!您要去哪里都可以,王爷是去断案了,身边那么多的护卫随从,不可能处在危险的境地中,您去找王爷,只在旁边瞧几眼,不会耽误要事的。”元音眨巴眨巴眼睛,劝道,“而且这都连下多久雨了,一直待在家中也怪无聊的。”
温宛意笑道:“我看你是因为元萱不在身边,所以才这么随性吧。”
要是元萱在,她怕是连这个提议都不敢说出口。
“姑娘怎么知道。”元音被戳中了小心思,当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们还能去吗,我还没见过瑞京府是怎么破案的呢。”
元音的提议常常很跳脱大胆,温宛意左右思量了片刻,突然也觉得可行,只是远远地去看一眼表哥,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恒亲王那边自然是不知道这个情况的,白景辰自从听江闻夕说要“维持现状”后,非但没有斥责他,反而安排下去,说就依着江闻夕的意思把那几具小姑娘的尸体停在瑞京府的殓尸房里。
当然,夜里看守尸体的“重责”也落到了江闻夕身上。
这种活儿枯燥且无用,按理说再怎么轮也轮不到堂堂提刑使江大人的,但谁让江大人和府尹大人关系不和呢,一连两日,江闻夕都挂着一张比死人还臭的脸在殓尸房门外看守着,整个人的怨气比鬼都大。
江闻夕是想过恒亲王可能会挟私报复,但他没想到恒亲王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把话放出去,一边扬言要听“江提刑”的意思,一边非要让他来做这种苦差事。
想到自己之前事不关己地来了那么一句“维持现状”才酿成了这种局面,江闻夕恨不得回到过去把那句话掐在腹中。
天色又暗了不少,殓尸房附近静得人发慌,江闻夕与几个差役困得昏昏欲睡,正打瞌睡的功夫,他突然听到殓尸房里头传来了点儿动静。
一向警觉的江闻夕往门边看了一眼,又发现差役们没有察觉这动静,一条计谋立刻在心头浮现——恒亲王不是让他来看守尸体吗,他就在不经意间来个“玩忽职守”,最后意意思思地追一下,看他恒亲王能有什么办法。
殓尸房里面的人无非是想要这些女子的尸体,只要他不让尸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丢失了,恒亲王就没办法怪罪他,紧接着他刻意再把人追丢了,又能打草惊蛇,让这桩疑案更加棘手。
“几位先别睡了。”江闻夕把差役都叫醒,故作认真道,“今日已经是第二日了,本官担心有人来偷尸体,这后院一直都无人看守,诸位不妨走动走动,去看看后院的情况。”
他是江大人,没人敢和他叫板,哪怕再困,几个差役也很听话地去后面巡视了。
支开几人后,江闻夕这才松了口气,拿起手中的长剑,一脚踹开了殓尸房的门——
“什么人!”
他怒喝一声,执剑指向房中,刚从云后泄出来月光照在剑刃,白光一闪的同时,屋内的黑影也动了。
江闻夕并不打算和那黑影拼命,也不打算死追,所以很放水地一侧身让开了门口。
“别跑!”
这一声下去,江闻夕却见那黑影真的停顿犹疑了片刻,心里暗暗骂了句废物,随即故作没什么胆量地往后退开半步,色厉内荏道:“本官劝你识相些,外面的差役马上就要回来了!”
那歹人一听,知道此地就他一人,顿时也不怂了,拎着刀子就冲向了门口。
江闻夕怕他慌里慌张地跑进死胡同,所以又话里有话地补充了一句:“歹人哪里逃!那边是死路,你再逃也逃不出去。”
他话音刚落,黑衣人立刻转身调头,换了个方向。
江闻夕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刻意放走一个人比杀人都难。
“蠢货。”他低低地骂了句,正要等几步再去追,却见那歹人生怕他追上,十分恩将仇报地准备回来杀人灭口。
江闻夕:“……”
这也忒不是东西了。
堂堂江世子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辅国将军之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即也懒得装文弱官员了,眉眼间戾气一浓,执剑迎了上去。
他与梁域较量多年,梁域人上阵杀敌时的手段早就摸透了,更何况这歹人完全比不上沙场上的亡命徒,身法和拳脚差了简直不是一星半点儿。
“你敢来本世子面前找死!”江闻夕气得牙痒,剑锋一转,从歹人肩下几寸的地方穿了进去,怕对方真的倒下,他刻意收了力道,忍着一剑弄死对方的冲动,一咬牙,一脚把人踹飞了几米远。
体贴的江大人留了他一命,没有伤到腿脚,免得对方跑不快,这样一来,那歹人也终于不敢找死了,直接一闪身又退开了好几个身距,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跑了。
“来人!抓住他!”
眼看人快要跑没影了,江闻夕这才拎着剑,把支开的几个差役叫了回来。
“快追!”他说,“去禀报王爷一声,说殓尸房遭贼了。”
差役们散开去办事了,江闻夕这才眯着眸子瞧了瞧自己沾血的长剑——嘶,弄脏了,还不能擦。
毕竟这也是他认真当值的证明,要是恒亲王问起来,就说自己不敌那梁域歹人,只能尽力弄伤了对方。
江闻夕正慢悠悠地准备去找恒亲王交差呢,突然却见对方从附近某个房间带着人踱步出来,一点儿也不急,反而有种坐看好戏的闲情逸致。
“要说这办案,还得是江提刑才行。”白景辰好似早已料到了眼下的情况,甚至有闲心把他叫进去避寒,“外面虽说不下雨了,但冷得很,难为江世子你了。”
江闻夕一脸麻木地进了屋,意识到自己又中招了。
没过一会儿,手下人进来禀报:“回禀各位大人,那形迹可疑的歹人进了南骆郡主府里。”
回这话的人显然不是刚才派出去的差役,江闻夕睨了地上的人一眼,知道恒亲王一开始就根本不打算信他,一边让他当差看守尸体,实则派人去跟着那被放走的梁域歹人。
甚至——连他刻意放人走,都算到了。
“江提刑好身手啊,真不愧是常年征战沙场之人。”白景辰注意到他剑上未拭的血迹,不禁笑道,“这番能追查到郡主府,江世子功不可没。”
恒亲王明面上说的每一句话看似都在夸人,实则只有江闻夕听出了他话音里的不阴不阳,别提多窝心了。
江闻夕还能怎么样,只能闷着这口气和他客气:“还得是王爷算无遗策,若仅凭在下一人,怕是要叫那歹人逃走了。”
“那就烦请江提刑今夜去代本王查封郡主府了。”白景辰知道他心里堵,所以又给江闻夕找了点儿事情做,“郡主府上如有与梁域人往来的物件,还望江大人能译一译,来人——你们几个一起去郡主府,同时要保护好江大人。”
江闻夕:“……”
恒亲王生怕他再暗箱操作,还叫了不少人来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真的是太“客气”了,客气得人牙痒。
“臣,定不负王爷所托。”江闻夕只能不甘心地领了命,带着手下人走了。
“王爷。”去外头吃了个宵夜的步安良赶了回来,一进门就乐极了,“方才发生什么事儿了,我看江大人一脑门子怨气,倒是气得不轻。”
“眼下能留在瑞京府当差的,都是尽职尽责之人,不可能毫无破绽地放水。放眼整个衙门,也就提刑司的江闻夕能唱这出戏了。”白景辰手里捏了只侈口小足的黑釉笠式茶盏,指腹在茶盏小圆底上摩挲一二,一边瞧着这精致的茶盏一边放松地开口,“真是难为他了,一身少将的功夫,还能和那花拳绣腿的梁域歹人打个来回又把人放走。”
步安良笑出声:“这么精彩?”
“何止精彩。”白景辰放下茶盏,对他道,“江世子就差直接开口告诉那歹人路在哪里了。”
“哈哈哈哈哈哈。”步安良哪怕没亲眼瞧见,但一听这出戏,也忍不住乐了,“王爷您这是把江闻夕当猴耍呢。”
白景辰却没有再笑了,他说:“本王在想……今夜是否还是太过冒险了,那梁域歹人进了郡主府,很可能也是怕我们顺藤摸瓜把他们老巢端了。”
步安良止住笑,也道:“但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找上了郡主府,好好审讯一番,总也不愁要个答案。”
说到南骆郡主府,白景辰就想到了自己表妹,表妹也是和那南骆郡主较为交好了,如此一来,表妹必然也要伤心几日了。哪怕自己提前和表妹透露过消息,但此刻真的查到了郡主府,表妹还是会万分难过。
于是白景辰又问步安良:“你总说你妹妹爱吃霄琼街的炸糕点,到底是哪家的糕点能如此好吃,让你妹妹念念不忘?”
步安良:“王爷也想给表姑娘带些回去?”
白景辰叹息:“本王是想哄她高兴些。”
作者有话说:
酱柿子:恒亲王你今晚最好睁着眼睛睡觉(骂骂咧咧)
第37章 抱薪
◎走吧,温姑娘,今晚换我来护你◎
“你去, 去妙音坊把美人蛊的破解办法张扬出去。”江闻夕去郡主府的路上实在气不过,借着换衣服的功夫叫来疤二去给恒亲王找不痛快,“然后偷偷告诉她们, 她们之中有一人身上带着蛊虫, 要想活命, 就得给自己找个替死鬼。”
疤二刚开始还以为江世子大发慈悲要救妙音坊的姑娘们了, 谁知听了后半句,才听出了不对劲, 他问道:“大人, 这难道不会让妙音坊大乱吗?”
“都是一堆七八岁的小丫头, 能有什么大乱, 除非里面混进了心术不正之人,否则她们根本不会互相挤兑。”江闻夕把沾上雨腥气的衣裳换下, 重新穿了件竹月色的驳竹纹窄袖长袍, 他一边扣着右衽的扣子, 一边不耐烦地蹙眉, “之前难道不是你特意去给那个叫箜篌的通风报信吗, 怎么现在又畏手畏脚了。”
“我不是畏惧。”疤二隐约觉得这样不对, 但还是听了他的话, “大人, 我只听你的话, 你说的都对。”
屋内太暗, 江闻夕又刻意没点灯,扣了几回也没弄好,只能烦躁地对他到:“真是没个眼色, 还不来搭把手。”
疤二连忙很小心地帮他去扣:“大人衣着华美, 是我见过最俊朗的年轻将军了。”
“瞎说什么实话。”江闻夕突然没什么脾气地轻哼一声, 在恒亲王那里受的气全都在这一笑间消失了,“你倒是挺机灵的。”
“肺腑之言。”见他终于松开眉头,疤二也轻松了不少。
“行了,快去办你事儿吧。”江闻夕笑着整理好衣裳,叫他快点滚蛋。
换了一身利落干净的衣袍后,江闻夕仔细地擦好自己的佩剑,这才不慌不忙地出了门。
走了没多远,他突然远远地瞧见一个身段出众的女子,莫名还有点熟悉的感觉,再一细瞧——这不是温宛意吗?
已经入夜了,她怎么只带了个丫鬟就敢出门?
“温姑娘,眼下瑞京城不太平,梁域歹人今日还执刀挑衅瑞京府的人,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啊。”江闻夕朝她走近了,率先瞧见了她这一身衣裙的颜色竟与自己的如出一辙,瞬间心头感到了一种微妙的触动。
浅酡颜色的褙子上是竹叶的图案,月华锻面的抹胸小衣滚边处绣了一株很小的兰花,衣裙是柔软的青罗百褶样式,竟也与他的竹青色的发冠遥相呼应。
当她走近了,站在他身边,是那样的相配。
如果没有恒亲王横插一脚,她本该是他的妻的。
之前江闻夕做那些损人害己的事情,全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然是因为咽不下心头的那口气,他确实与她并不相熟,也谈不上“喜欢”二字,之所以和恒亲王叫板,不过是为了那点儿颜面和尊严。
他想过,膈应膈应恒亲王也就该收手了,得不到的人,倒也不至于硬抢。
可如今……
江闻夕突然又有些不确定了,就好似看到了别人私藏的宝物,哪怕明知抢不过对方,但渐渐的,在日复一日的觊觎中,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一刻,他完全没听到温宛意到底回了一句什么样的话,他只知道,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是那样惊艳。或许是他喜欢她今日的一身竹色衣裙,也或许是爱屋及乌的想法作祟,他竟好久都移不开眼睛。
难怪恒亲王天天和防狼似的防着自己,有这样的漂亮姑娘藏在府里,是个正常人都会变得很小气。
江闻夕恰巧还懂一些女儿家时兴的妆容,一眼就看出了她画的是柔和淡雅的月棱眉,双颊晕了薄薄的檀晕红,唇小而精致,他只瞧了一眼,心情瞬间更好了。
温宛意:“……”
当她问了第三遍都没有得到江世子的回话时,终于也忍不住沉默了下来。
一旁的元音实在看不下去,出声提醒道:“江世子,我们家姑娘问,王爷去了何处?”
江闻夕心情不错,但也不想告诉她恒亲王的踪迹,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瞎扯道:“王爷正忙着,现在怕是没有功夫见温姑娘,反倒是鄙人不怎么忙,不知温姑娘可有闲心随我去一趟南骆郡主府。”
“郡主府?”温宛意本不想答应他,但一听是郡主府的事情,当即专注道,“可是郡主府出了什么事情?”
“嗯。”江闻夕带着笑意轻轻“嗯”了声,颇为愉悦道,“去吗?世上的人见一面少一面,温姑娘若是不去,很可能再也见不到郡主府的人了。”
温宛意当即沉痛不已地退后半步,心口一抽一抽地疼:“那便劳烦世子带路了。”
江闻夕一敛目,颇为君子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温姑娘,今晚换我来护你。”
·
妙音坊,一片死寂。
在被封之前,每到这个时辰,妙音坊本该是热闹非凡的,来听曲的贵人络绎不绝,当下京中最盛行的曲目大多都出自这里。
可短短几日里,坊主被抓走了,年纪稍大一些的姑娘也都被官府接走了,只剩下她们这些七八岁的小丫头还被看守在这里。
因为年纪太小,她们不知道为什么独独只有她们留在了这里,也不会去想办法探听消息,只能揣着恐惧瑟缩在一起解闷取暖。
除了年纪最大的箜篌。
箜篌自从从疤二那里拿到了那张写着蛊虫秘密纸条,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在知道秘密之前,她是丝毫不在乎小姐妹们死活的,可这天,偏偏只她一人知道了。
——她以为自己会庆幸、会开心。
可是……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轻松,甚至比之前更难捱了些。
为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又道了该弹曲目的时候了,箜篌心事重重地坐在窗边,想起了近日初学的《魏世家·二曲目》,原本唱的是史记中魏世家里,那抱薪救火的故事,后来该为了《抱薪取火》的词。
之前教音律的姑姑倒是提到过抱薪救火的典故,她当时有些累困了,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姑姑开玩笑地说:“贵人们最讲究一个气运,这抱薪救火的故事不太吉利,不能作为曲目名字,你们几个切莫声张出去。不过啊,现在妙音坊特意改了曲词,这首曲,讲的是一个家国大义。‘为众人抱薪取火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1]’这个故事,贵人们更爱听。”
箜篌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轻轻哼唱着,指尖一拂手中的雀首竖箜篌,音律湃然而起:
“君子兮拾薪南山上,
红梅暗香人影攒,
柴火摆在长生亭前,
众人抬袖暖焰火,
君子兮他处去,
冻毙风雪兮,
无人管……”
一曲未罢,箜篌突然觉得指尖有些发麻,索性放下这支曲,思虑再三,拿着疤二给自己的纸条出去了。
她还是有些狠不下心。
心软,让她舍得把唯一保命的秘密分享出去。
“都过来,我有事告诉你们。”箜篌依旧是一派跋扈嚣张的作派,面对比自己小的一堆小丫头,她真是半分耐心也提不起来。
妙音坊的小姑娘们怯生生地出了门,隔着几步远看着她。
“这个,是保命的法子,我来念,你们都听好了。”箜篌扬了扬手里的纸条,把上面写的东西完完整整地念给她们听。
——美人蛊无法去除,要想保命,只能以命易命,用八岁以下小姑娘的血引出去,那美人蛊的蛊虫就会被引到对方的身体里。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大家起冲突。毕竟现在妙音坊里已经没了那些蛊虫,染了蛊虫的人都已经死了,我们活下来的人应该都是正常的,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箜篌红唇一抿,犹豫着开口,“如果万一有人染了这蛊虫,不要藏着掖着,不妨大大方方告诉大家,我们想办法引出来后,直接中途杀死蛊虫!”
一众小姑娘没有人吭声,好像全被她这番话吓到了,大家没想到这蛊虫这么难缠,当即就有人哭了起来。
“别哭哭啼啼的,叫人心烦。”箜篌没什么好脾气地瞪了她一眼,说道,“遇到困难,一起解决了便是,小小蛊虫,能难倒我们这么多人吗。”
“可是……官府只把我们关在这里,也没有派大夫,是不是知道我们都救不了了。”
有人带头一哭,其余几人全都跟着哭泣起来,一时间悲戚的风气席卷了整个妙音坊,妙音坊楼上楼下都全是呜呜咽咽的女儿家哭声。
“我说了,能救。”箜篌虽然是里面年纪最大的,但也不过八岁,意识不到蛊虫无法在引出的中途杀死,她还在幻想,还在给大家许诺一个保全众人的法子,“听我的,不会出错的。”
可是没人听她的话。
她们哭着说:
“都怪箜篌姐姐那天要去买舒痕膏,这才把梁域的蛊虫带到了我们妙音坊。”
“最大的几个姐姐全都死了,箜篌姐姐还活着,她一定也染了蛊虫啊。”
“都怪她,她骗人的。”
箜篌一下子怒火冲到了脑门:“说什么晦气话呢,什么叫我还活着,就一定染了蛊虫!那美人蛊不出三日必死,你们不也看我还好好活着吗?”
没人信她,都在哭……除了一直都很听她话的古筝丫头。
古筝只有六岁,但懂事得过分,她走近了些,轻轻扯了扯她袖口:“箜篌姐姐,不要生气,她们年纪小,不懂事的。”
箜篌冷笑一声,骂道:“她们年纪哪儿有你小,不还是闹腾得很。”
古筝知道她脾气爆,所以只是沉默地陪着她。
就在妙音坊一团乱的时候,二楼的窗子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一个纸团被丢到了人群中。
名为轻琴的姑娘拾起来,给大家展开了里面的字——你们之中,有一人染了美人蛊。
这纸团一念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箜篌。
她是这里唯一的八岁姑娘,也是买了舒痕膏的幸存者,其他八岁的女子全都死了,只有她活着,染了蛊虫的人,一定是她。
刹那间,除了箜篌身边的古筝,所有小姑娘全都惊叫着退了很远,看到箜篌,好似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轻琴抬手指着箜篌,说道:“箜篌姐姐,是你染了蛊虫,想借着这个法子传到我们其他人身上,对吗?”
“不是的!你凭什么污蔑我!”箜篌心头又酸又苦,难受得几乎要掉下泪来,“我好心把保命的法子告诉你们,你们倒好,恩将仇报。”
“是你!”
“是你想换我们的命。”
“你不要过来了,明日不需要你分餐食。”
昔日一直受她保护的小姑娘们突然变得一身锋芒,好像一个个胆小又扎人的刺猬,谨慎地盯着她,防着她,不再把她当做仰望的姐姐……
箜篌突然噎住似的呜咽起来,一口气吊在胸腔间,那阵悲伤就快要把她溺死似的。
“你们都不信我吗……”她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
许久之后,众人的沉默给她了答案。
作者有话说:
抱薪救火,最早出自于西汉·司马迁《史记·魏世家》指抱着柴火救火,比喻以错误的方法消除灾祸,结果反而使灾祸扩大
抱薪取火,是把几个字的意思合起来了,就是字面意思(老实)
注1:原句“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困厄于荆棘”大意指为众人抱来柴火的人,不能让他冻死在寒冷里。延伸后的意思是说不能够让心怀奉献精神的人困于险境,让他寒心,应该竭力去帮助他。在享受恩惠时,也要对施恩之人报以感恩之心。并且在别人遭遇冻饿时,也要施以同样的恩惠。力使这种精神传承下去。
出处不明,有的说取自某篇博文,有的说是鲁迅先生的话(但是找不到具体出处,不知道是不是玩梗)
注2:妙音坊的唱词怎么编都不押韵,所以参考了京韵大鼓的曲词格式,各种嵌字、衬字作者不要钱地乱加,大家不要当真(对,全都是编的)
第38章 世子
◎总被扫兴的童年和难抒童稚的后半生◎
温宛意叫人去和表哥知会了一声, 随即便跟着衙门的人去了南骆郡主府。
刚下过雨的夜里有些冷,瑞京城的夜很少有这样寂静冷清的时候,唯独郡主府中涌入了很多忽明忽暗的光, 差役手持火把将整个郡主府围了起来, 甚至还派了几个弓箭手, 包括里面豢养的各类飞禽都飞不出去半只。
一时间, 南骆郡主府成了整个瑞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在黑沉沉的夜里格外显眼。
因此, 哪怕隔着一段路, 温宛意也瞧见了郡主府映照在夜里的光亮, 她也知道, 这只是炳烛之明,今夜过后, 便再不会这般亮了。
去郡主府的时候, 她一路都愁绪冥冥的, 反观身边的江闻夕, 心情反而好得很。
没有恒亲王在身边, 江闻夕难得轻松自在, 走在温宛意身边时, 甚至有闲心随手一探, 轻飘飘地扯住了路过的一支柳条。
温宛意充满疑惑地看向他, 下一瞬, 就瞧见对方毫不在意地松了手,那刚下完雨的柳条上全是水珠,被如此一拽, 牵动其他枝条上的柳叶, 簌簌地把两人淋了个满头湿。
温宛意:“……”
江闻夕只是无事随便一扯, 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当即掸落肩头和衣袖上的水珠,有些亏欠地看向身边的温宛意:“实在抱歉了,温姑娘。”
同样的捉弄方式,温宛意在表哥那里领教过很多次,只不过不是雨水,而是雪。
表哥很喜欢和她在雪天一起玩闹,会在雪地里陪她玩丢雪球,也会在她路过某棵枝头覆雪的树时往上面丢一个雪球,让枝头覆着的雪全落到她的厚氅上。
雪落上去,不伤大雅,轻轻拂去就是了,也弄不湿衣裳。
但雨水是不一样的,清明之后的夜晚还是有些凉的,这大片雨滴淋在身上,薄薄的褙子立即泅湿在肩背间,温宛意几乎是在瞬间就感受到了彻骨的冷。
再加上本就萦绕在心头的担忧,这一捧不该来的雨滴可谓是雪上加霜。
但温宛意不想怪他,她也是心里挂念着南骆郡主,所以没有反应过来,若及时撤开此地,也不会弄湿了衣裳,而且那江世子应当也是无心之举,并非是刻意捉弄。
不是捉弄,也不是彼此玩闹,毕竟玩闹需要有来有回,她此刻的心境完全轻松不起来,所以连那声“不碍事”都显得没什么说服力。
“是本世子不对。”
江闻夕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每当他心情不错时,总有一些扫兴或犯蠢的事情出现,拂了兴致不说,还会坏了他的好事。
所谓时运不济,好事轮不到,坏事又总是这样凑巧。
江闻夕终于收起了周身的轻松,唯一露出的一点儿“自在”也消失了,他嘴角还习惯性地微扬着,但没有丝毫的笑意,整个人又回到了之前枯寂沉静的状态,目光中少见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他抽鞘出剑,抬手浅浅一挥,砍断了那截扫兴的柳条,又在温宛意沉默的注视中淡淡回了一句:“为温姑娘报仇。”
温宛意瞧着他这番变化,感觉像是目睹了一方深潭起了涟漪又重归沉静,之前的那点儿动静确实会让这口死寂的深潭在短时间内变得生机盎然,但这不像潭水本该有的反应,等一切归于寂静,他还是那一潭死水。
仿佛……他短暂的神动色飞是她的错觉。
她看见他又把自己绷紧了,肩背不再放松,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拘束着他,她一时间竟觉得,他之后在自己面前——很可能再不会像今晚一样放松了。
果真就像表哥说的一样,江世子格外看重面子,哪怕只是一点点会让他丢脸的事情,都会叫他觉得不安。
两人于缄默中同行,一阵不大不小的凉风吹过,之前被砍落的柳条就像江世子扫地的颜面,猛地被风推到了二人脚边。
温宛意侧过脸庞,看到江世子微微低着头,一副不愿再多说话的模样,心里隐约感受到了什么——他该不会还在自责吧?
当然,她知道的,他不只是为了淋湿她而自责,更多的反而是……为那番出乖露丑的行为感到痛苦。
像个不小心钻牛角尖的孩子,他一个人看似平静地走着,实际上一直都在和自己本身过不去。
从自责,到自厌。
温宛意本一心牵挂着郡主府的事情,眼下却突然是她忽略了身旁人的感受,对于一个顾面子的人,抛出去的“玩笑”若是无人接应,简直是莫大的冷场与折磨。
哪怕江世子本意不想开玩笑,但她必定得把他方才的举动当成玩闹之举,开诚布公地提出来,再以一笑而了之,这样才能把江世子从自责的心境中拉出来。
“稍等。”于是温宛意把“意味索然”的表情一丢,换上了轻松的神色,转身回去,拾起地上的柳枝,又重新回到了他身旁,“不能丢,我得好好记着它的仇,都是它,揣着满身的水珠,趁机捉弄我们。”
她轻轻把柔软的柳条弯成一个圈,别住了,拎起来拍了拍它。
就好像拾起了他的薄面,拍去上面沾上的脏污,十分用心地还给了他。
江闻夕停伫原地,哑然看她做完了这一切,从一开始的轻微疑惑再到难以置信地接过她折的柳,不可谓不惊异。
温宛意笑着和他说:“不要放过它。”
放过自己吧。
一时间江闻夕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他借着夜色掩护,别过视线,缓慢地眨湿干涩的眼,手指轻颤着将那圈好的柳条别在腰际。
“我第一次跟随父亲去梁域上阵杀敌时,曾在歇脚时偶然用草编出过一只栩栩如生的蚂蚱。”江闻夕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即低下头,苦笑几声,说道,“我去拿给父亲看,可他却随手丢进了火堆里……后来打完仗回到京城,我就再也编不出那么生动的蚂蚱了。”
这番话在眼下颇有几分文不对题的意思,但温宛意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
——总被扫兴的童年和难抒童稚的后半生。
他短短几句话,让真心与那点儿旧事掺在一起吐露出口,看似在说什么草编蚂蚱,实则隐晦地把不为人知的脆弱展露在她面前,算用几分难得的真诚谢过她的好意。
温宛意也是在一刻,突然明白江闻夕为何总是把自己绷得像弓弦一般紧了。
他母亲早逝,又遇到了那样严苛的父亲,扫兴与指责是常有的事,像在接连不断地打一块铁,哪里容得他展露少年人的真诚柔软,无人会去保护他的,这么多年下来,他只有选择自己保护自己,无论是尊严还是真心,都严丝合缝地裹在皮囊里,到头来留给外人的只剩下了麻木虚伪。
第39章 归宿
◎她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归宿◎
“江大人, 郡主府上下都翻过了,小的等人在郡马书房内找到了与梁域人来往的信件。”
温宛意站在江闻夕身边,眼睁睁看着差役带着徐蛰的罪证前来禀告, 随着一张张信件展开, 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这可不是简单的“来往”, 那徐蛰竟然包庇过梁域人, 还屡次三番被梁域人指使做一些泯灭良心的事儿,比如当年的女儿塔事件。
江闻夕眉目一挑, 随即叫人把郡马徐蛰押了过来。
“徐蛰, 你……你怎么对得起南骆姐姐。”温宛意切齿愤盈地看着他, 真是为南骆郡主感到不值, “你知道的,她嫁给你本就受尽了委屈, 若没有你的那些不堪手段, 她身为丞相之女下怎会嫁给你这样的人?身为臣子, 你的心却向着外族。身为夫君, 你与梁域人暗通款曲, 致使整个郡主府受到牵连。身为父亲, 你在清瑶即将过两岁生日时入狱……不忠、不仁、不慈之人, 你对得起谁?”
徐蛰安分地跪在地上, 没有解释, 只是沉默。
“大人, 那躲在郡主府的梁域歹人也抓到了,只是属下抓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服毒自尽了!”
“江大人, 郡马房中还有一暗室, 小的在里面找到了梁域才有的那些物件。”
“大人……郡主府后花园还有禽鸟十数只, 甚至还有鹰隼之类的,不知要如何处置?”
郡主府的差役几进几出地把东西搜罗在院子里,不断有人来和江闻夕禀报,每次都是不一样的发现,每一项都足以论罪惩处,桩桩件件加起来,足以让徐蛰死好几回了。
“鸟禽都一并抓在笼子里带回瑞京府,让你们府尹大人自己看着办。”江闻夕抱臂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就不愿多管的模样,他说,“不确定的别来问了,等恒亲王来了再提。”
不知是不是郡主府的火把太旺盛了,温宛意眼眶微红,看着地上的一脸认罪的郡马,几次失语。
“温姑娘,郡主呢?”徐蛰沉默片刻,声音低微地问她,“可以让我再看她一眼吗?”
温宛意虽然不喜郡马此人,但这种时候,她还是会帮他把话传给南骆郡主。
这是最后一次,她想。
“去吧,南骆郡主应该还在屋内。考虑到郡主身边还有个两岁大的孩子,孩子应该睡了,所以方才我没叫人进屋叨扰。”江闻夕想了想,又对她说,“但南骆郡主若是出了那屋,按照常理,我们的人也该进去查一趟。”
彻查郡主府,是他身为提刑司提刑使必须要做的事情,让孩子多睡片刻,是他唯一能宽闲的部分。
“多谢江大人。”温宛意也跟着差役这样叫他,随即连忙带着徐蛰的那句话往屋内赶。
屋内,南骆郡主只留了两三盏烛火,她坐在榻边,静默无声地看着榻上入眠的孩子,满眼的不舍。
“姐姐。”温宛意放低声音走过去,不忍心让她出去,但又不得不把真相告诉她,“徐蛰他的罪不算轻,临走前想再见你最后一面。”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南骆郡主依旧是沉静端方的模样,她看出了府中气运的没落,反而平静了:“见他又有何用,他的罪过已经触怒天颜,哪怕再求我,我能救得了他吗?”
经她一番话,温宛意倏地也平静了下来,一下子回过了神——原来徐蛰要见这最后一面,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让南骆姐姐求情啊?
是自己天真了。
温宛意这样一想,悲戚的心情又添了一重对徐蛰的愤怒。
“宛意,若整个郡主府都受了他徐蛰的牵连……”南骆郡主于失望中叹了口气,随即缓缓起身,对着她就要跪下,“姐姐求你一件事——照顾好清瑶。”
温宛意惊惶中连忙扶她:“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答应我。”南骆执意跪着,方才还平和端方的模样俨然不见,她就像是走投无路的母亲一般,为了孩子,可以拼尽所有,“徐蛰认罪后,整个郡主府恐怕都要被问斩,我已经打点过了,到时候会有同样的两岁孩子代替清瑶,你把清瑶接走吧,无论送到哪里,只要她活着。”
温宛意意识到南骆郡主说的是“狸猫换太子”,心里愈发难过了:“姐姐,丞相大人与我阿爹曾是至交好友,你若遇险,我爹爹一定会去和陛下求情的,你莫要伤心过度,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不要去求情。”南骆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徐蛰竟然犯了这么重的罪,事关梁域,陛下非但不会放过我,说不好还会把怒火波及到国公身上。是我命蹇,遇了他,糟蹋了后半生。”
她是失望,温宛意则是气得不轻。
“姐姐你稍等,我去找表哥想办法。”温宛意实在没了办法,只能先安抚好南骆郡主,“他徐蛰犯的错,哪怕捅破天,也不该牵连到姐姐你身上。有我阿爹求情,陛下说不定会记起当年与丞相的情分,对郡主府其他人从轻发落。”
南骆满眼失意地仰起头,又掩住脸庞,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像是在哭:“无用的,无用的……命运弄人啊……”
温宛意心中好似针扎,她俯下身,用力地抱住对方:“姐姐,等我。”
等她出了屋,那徐蛰竟还跪在地上,他的头低了很低,像是要把自己伏入土中,好像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一身罪行。
“徐蛰。”温宛意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姐姐她不愿见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一听这话,这位凡庸的郡马好似不愿相信似的,猛地抬头,五官因为痛苦拧巴得像一张扯歪了的面具:“什么?”
“姐姐说——不、愿、见、你。”
温宛意心说这也不难懂啊,这郡马怎么好像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最后一面都不肯吗。”徐蛰用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结果,他一连咳了好多下,嗓子就像坏了的轮毂似的,发出的声音也嘲哳至极,“就最后一次相见了,温姑娘,求你再帮忙通融通融,我还想再和她说几句话。”
温宛意这次终于不会因为人之将死就可怜他了:“姐姐不愿意,你害惨了她,又何必惹她不快呢。”
徐蛰双手都被捆在了背后,整个人跃跃欲试地想要挣脱绳子去找她,却因为身子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夫人……”他满眼悲戚地看向南骆郡主的方向,一声声唤着对方。
不远处便是郡主府的亭榭花园了,温宛意抬眼看过去,认出了前不久她看到徐蛰时的那个亭子,当时,对方一脸冷淡地路过南骆姐姐身边,好像有多生疏似的。
结果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怎么就不生疏了?
温宛意心情复杂地转过身,又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声响,是表哥与左少尹步安良也带着人赶了过来。
白景辰匆匆走近,率先注意到她湿了的衣裳,当即把自己身上的外裳一剥,也不管周围有多么沸反盈天,先把她裹粽子似的裹严实了,才把一口担忧的气缓了出来。
他火急火燎地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随即又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大人”和“王爷”中转过身,去处理那些亟待解决的公事去了。
这时,步安良突然把藏着的炸酥点拿了出来,对着裹成粽子的温宛意道:“表姑娘,这是王爷派我去买的炸糕点,尝尝?”
温宛意:“啊?”
步安良拆开油纸包的绳,边拆边嘀咕:“王爷本来想叫人带回王府给表姑娘的,结果表姑娘竟率先一步来了郡主府,王爷一路都着急得不行,生怕郡主府里藏着的梁域歹人伤了你。”
身上的外裳还带着表哥的温热,温宛意裹在这件衣物中,好似躲进了一个怀抱似的,她扯松表哥为自己披上的衣裳,在缝隙外伸手捏了一块热热的炸酥点。
“多谢。”这一晚上,她几次担忧几次伤悲,都顾不得自己着了很久的凉,当拿起这块炸酥点后,才意识到自己指尖已经冻得麻木了。
“这家炸酥点吃多少都甜而不腻,入口皆是花果的清甜味道。”步安良颇为得意地在她面前展示,“我家妹妹也最爱吃这个了。”
温宛意点头,舌尖化开一阵微微的暖甜:“这家炸酥点确实好吃得很,对了,之前赠与令妹的猫儿可还听话?”
“听话。”步安良大言不惭道,“表姑娘有心了,舍妹说,猫儿很乖很好。呜,她还说……就算我挠人,猫儿都不会挠人。”
温宛意吃了一半,突然忍俊不禁地把脑袋往手上一靠,指尖剩下的那半块炸酥点还洒了点儿甜豆粉在身上。
“哎呦,姑娘小心。”步安良连忙止住话头,提醒她,“这炸酥点好吃是好吃,但沾的黄豆粉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洒一身。”
温宛意赶快抬眸,果真发现自己不小心把这黄豆粉弄到了表哥的外裳上。
“没事。”步安良打趣道,“依照王爷对您的心疼程度,哪怕表姑娘吃完后拿这件衣裳擦手,王爷都会高兴。”
温宛意好不容易憋住的笑突然又维持不住了,重新捏起的那一块炸酥点又弄洒了粉,只能左支右绌地把炸酥点放在一边,率先去管表哥的这件衣裳。
步安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行,表姑娘,依我看,咱们可以把油纸包丢掉,毕竟王爷这衣裳比油纸都好用。”
温宛意摇摇头,一晚上的悲伤都在表哥叫人带来的这份炸酥点中找到了归宿,她好似在外故作坚强的孩童,找到了自己亲人,所有的委屈都维持不住了。
她一边被步安良逗得想笑,但一出声却忍不住悲伤,硬是弄出了一个又哭又笑的效果。
“咦?我竟不知自己有讲笑话的天赋。”步安良根本不知道她因何难过,甚至还在打趣,“等忙完回府,我天天和自己妹妹讲点儿笑话,说不定能哄她高兴呢。”
他当然不知道为什么温宛意为什么这样,因为恒亲王刚好忙完走了过来,在他背后听了也有一会儿了。
“本王的衣裳比油纸好用?”
白景辰只是原话返还他,但还是把人吓了个够呛。
步安良几乎是他出声的瞬间就“嗷”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像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白景辰伸手,步安良立刻很识相地把手里的炸酥点递给他,告退之前,甚至还鬼鬼祟祟地想顺手牵羊地再拿一块炸酥点。
恒亲王也颇为幼稚把炸酥点一挪,留下一句:“喂狗都不喂你。”
“狗在池塘边抓王八呢。”步安良硬是不要脸地拿了两块,讨好道,“王爷,属下这就帮您去喂狗。”
白景辰顺着他的目光往池塘边一看——郡主府那边的池塘边上,确实是有一只江闻夕。
作者有话说:
表哥:听说炸酥点可以哄人
表妹:好吃,但想哭
酱柿子:(突然路过池塘)(看到郡主府)抓个王八当宠物(实现梦想)
步安良:喂狗(不是)
第40章 古筝
◎表哥,你骂我吧,我不顶嘴◎
看着表哥走了过来, 温宛意突然有些害怕,她知道表哥不想让自己和江闻夕走得过近,也知道表哥不可能允许自己在这个时间段独自出府乱跑。
哪怕之前派人知会过表哥, 但也属于是“先斩后奏”, 算不上有多听话。
温宛意把肩头的外裳小心翼翼地扯紧了些, 只等着表哥来训斥自己了, 有种安坐待毙的恐慌。
“我以为,我的表妹是懂得怎么躲雨的。”白景辰走过来陪她坐下, 扭头看向她湿了的衣裳, “夜里冷, 湿了的衣物贴着身子难免不舒服, 再加上今晚风大,若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温宛意低着头, 没想到表哥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斥责, 而是关心。
“表哥, 你不怪我私自出府吗。”因为迟早要面对此事, 长痛不如短痛, 所以温宛意干脆直截了当地对他道, “你骂我吧, 我不顶嘴。”
白景辰也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提及此事, 表妹就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别说他根本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就算有——面对如此反应的表妹,也全都软和下来了。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说道:“国舅与丞相是至交, 南骆郡主也是表妹为数不多的好友, 眼下发生了这种情况, 表哥难道还能苛求表妹无动于衷地待在府里吗?”
温宛意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覆住了自己手背,而那只手还很贪心地又把她的手往那边带了带,将她冻僵的两只手全都拢在了掌心。
做完这些,白景辰难得地没有再说话,他也低头注视着自己拢住的一双素手,平静地等着那双手暖起来后,才无声地松开了。
“表哥,郡马做了那样的错事,南骆郡主她……还能保住自己和孩子吗?”尽管温宛意不愿面对这个残酷的问题,但还是不得不去和表哥寻求一个答案,“南骆姐姐嫁给郡马没有半日的舒心,郡马犯了错,却害了她和孩子,这不合天理。”
“此事也并非全无办法。”白景辰看向郡马房中搜出的那堆罪证,意有所指道,“只要徐蛰能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与梁域人一条板凳坐到死,也不去辩驳别的,而且不仅要将南骆郡主干干净净地摘出来,还要在认罪伏诛时将他自己完完全全地塑成一个恶人,可以的话……再编排一些自己这些年对南骆郡主的苛待,如此一番举措,方能让陛下在恨极了他的同时,也怜悯着南骆郡主,再考虑到她是丞相唯一的女儿,说不定会放过她们母女。”
温宛意隐约听出了表哥的言外之意,有些不敢信:“表哥,什么叫他‘不去辩驳别的’,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他自己做的吗?”
“是。”白景辰承认了,但同时又道,“但这其中不只是这么简单,徐蛰的死罪当然是免不了的,如果非要说辩驳与不辩驳的区别——那便是被砍头和被处以极刑的不同了。”
现在,温宛意是彻底听不懂了,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又听表哥叹了口气。
“这世间,没有几人能扛得住极刑的痛苦,如果在难逃一死的情况下,几乎无人会去受那极刑,恨不得拼尽办法求个速死。”白景辰摇了摇头,对她解释,“就目前案子里查到的线索来看,徐蛰唯一可以逃脱极刑的办法便是拉郡主下水,用整个郡主府的没落换一个较为不疼的死法。”
温宛意险些没气出一口血来——南骆姐姐真是倒了十辈子大霉才遇到了徐蛰,被他害惨了不说,还要被莫须有的罪名拖下水。
“事已至此,表妹也只能做好较坏的打算了。”白景辰起身,坦言道,“南骆郡主和女儿的安危全系在徐蛰一人身上,若他不肯,哪怕郡主从未参与过这些事情,也得陪着他一起获罪。”
温宛意一扶脑袋,都要被这件事气晕了:“表哥,我气得头疼。”
白景辰立刻上前摸摸她:“不气不气,先不提此事了,我们去池塘边看王八。”
他话音刚落,池塘边的江闻夕转过身,谨慎地捏起自己刚拾起的王八,用帕子擦了龟壳上的泥,这才满意地收到了手中。
一旁的步安良一口气吞了两个炸酥点,吃完后拍了拍手上沾的黄豆粉:“江提刑,咱王爷看样子是忙完了,我们可以过去碍眼了。”
“不急。”江闻夕颇有风度地朝他一颔首,“就像这池塘里的王八,行动迟缓、心绪平稳,才能活得长命。反观这一池子的杂鱼,个个灵敏快活,却也难活过这个冬天。”
步安良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也没什么好气地呛了一句:“江大人倒也不至于自贬身份,王八们可担待不起这份殊荣。”
江闻夕眼神淡漠地一笑,拎着自己抓到的宝贝王八转身就走。
“王爷,妙音坊的小姑娘们又吵起来了。”
哪怕南骆郡主府乱成这样,外面也还是不太平,好像所有事情非要堆在一起赶个凑巧,瑞京府的众人本以为抓到了梁域歹人就能太平几日,没想到根本闲不下来。
江闻夕:“依下官来看,妙音坊的小丫头们再闹也捅不破天,诸位今日也都累了,安顿好郡主府这边就各回各家吧,妙音坊那边的事情明日再解决也不迟。”
他站在恒亲王旁边,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就盼着对方点头后马上回家睡觉了。
“江提刑,今夜可不是该安心的时候,非但不能松闲,还要多派些入手在街坊间巡查,免得有心怀不轨的歹人继续作乱。”白景辰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那就有劳江提刑了,等处理完这桩案子,本王自会向陛下言明江大人的功劳。”
江闻夕:“……”
他就知道恒亲王没安什么好心,拍自己肩头的那一下,哪是什么鼓励,分明是又要给自己挖坑了。
官高一级压死人,哪怕提刑司并不归瑞京府所管,他还是不得不咽下这个哑巴亏。
“王爷!各位大人!妙音坊有人从窗户上摔下来了。”
几人正说话的功夫,又有人匆匆来报,江闻夕眉目一凛,忍不住开口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只是摔了个窗,至于如此慌张吗?”
他这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前来禀报——妙音坊出人命了。
白景辰问道:“妙音坊的刀具都被收走了,怎么还会出人命。外面守着差役,难道还能有歹人闯入其中吗?”
手下人却道:“我们的人并未瞧见什么歹人,是那些小丫头在互相残杀。”
众人皆是一愣。
步安良问:“具体是什么时候的出了这种事情?”
手下人答道:“半个时辰前。”
·
一个时辰前,箜篌回到自己房中,平生第一次寒了心,她哭了很久,听到外面那些人分了晚上的餐食,根本没有考虑她,就像她们说的那样——她是不合群的,很可能身上带了蛊虫,所以用不着她来分饭了。
还记得那日妙音坊被封时,不符合案子年纪的女子被接走了,只剩下这些只有六七八岁的小丫头。
她是这里稍大一点的,平日都会多照顾她们一些,因此,在第一次差役来发放餐食时,那些小丫头都不敢上来搭话,只有她主动站了出来,为她们撑起点儿胆量与勇气,安抚着众人情绪。
现在……
听到外面的丫头们甚至连饭都没给她留,箜篌心里便一直发着苦。
还记得当年坊主特别教导她,怕她带头去欺凌别的姑娘,怕她性格太嚣张去排挤那些性格柔弱的丫头。
坊主的教诲她一直都记得,自诩从未违背过这一条,可如今——她没想到自己反而被大家排挤了出来,这些小丫头好像一夜间全都长大了,不需要她这个做姐姐的来壮胆了,就合力把她推远了。
“看以后谁还心疼你们。”箜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擦了擦眼泪。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紧接着,古筝拿着一份饭走了进来。
“箜篌姐姐。”仅有六岁的小丫头端着饭,小心地朝她走了过来,“我们一起吃吧。”
箜篌肚子也饿,但她实在气得吃不下,便没什么好气地叫对方出去:“你走,难道不怕我给你也染了病吗。”
“姐姐,我相信你的话。”古筝乖顺地走到她面前,和以前一样黏乎乎地挽着她胳膊,“你说我们都能活下来,我们就一定可以。”
“蛊虫全都死了,她们偏偏不信。”箜篌不吐不快,挨个把人都骂了一遍,“还有那个轻琴,她凭什么说是我心眼坏,非要用那个办法把蛊虫传给其他人?就算我真的一肚子坏水,也不可能傻兮兮地把保命的法子告诉别人啊。”
古筝乖乖地等她骂完人,这才把餐食往她面前一推:“姐姐,吃吧,饭要冷了。”
箜篌也是气糊涂了,一时间忘记这是两人共同的一份饭,直接就全部拿走,又把人赶了出去:“好了,饭放下,你可以去睡觉了。”
古筝茫然地看着她拿走饭,随即也没有再出口来要,只能默默转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箜篌愤愤地坐下,一口一口地嚼着索然无味的晚饭。
直到——有人没有敲门就偷偷进了她的屋子。
“古筝你怎么又回来了?”箜篌没什么好气地一转头,却发现是才挤兑过自己的轻琴,她一愣,随即冷了脸,“怎么是你?”
之前还信誓旦旦指责她的轻琴突然红了眼眶,一遍于畏惧中发抖,一边哽咽道:“箜篌姐姐,我错了。”
“你也知道错了。”箜篌冷哼一声,趾高气扬道,“所以现在是来特意和我道歉的吗?”
“姐姐。”轻琴哭着走过来,挽起袖子让她看,“我好像染了蛊虫。”
“大惊小怪。”箜篌先是被她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红疹吓了一跳,随即又松了口气,“这不是染病,染了蛊虫可没有这样的病症,再说了,你之前又不是没起过红疹,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可是我的手很痒。”轻琴害怕地摇着头,和她解释,“就像是有只小虫子在啃我的掌心一样,痒,真的很痒。”
她一遍遍哭着重复“痒”字,硬是把箜篌给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箜篌恼道:“别喊了,真不知道你这么疑神疑鬼的是怎么了,若你实在不放心,我们就按纸条上的办法把蛊虫引出来就好。”
“可是姐姐你也说了,引出来蛊虫也不管用。”轻琴继续和她哭,“除非蛊虫跑到另外一个人那里,不然还是会回到我身上。”
“我不信这蛊虫有这样神通广大。”箜篌一把拿起桌上的烛台,递给她后恶狠狠地承诺,“拿我的血来引,只要蛊虫出来,你就用火烧死它。”
“箜篌姐姐,谢谢你。”轻琴这才终于不哭了,她接过烛台,又瞧见箜篌从榻边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把精巧的小刀,“姐姐,你竟然还藏了刀?”
“为求自保。”
箜篌谨慎地看了一眼房门,随即拉过她手心,轻轻一划,弄出了一道伤口。轻琴蹙眉,疼得“嘶”了一声,紧接着箜篌也给自己掌心来了同样一刀,忍着疼把血滴到了桌面。
轻琴不确定地问:“难道仅凭这样就能引出蛊虫吗?”
眼下把血滴到桌上了,箜篌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心惊肉跳,她又有些急了,忙对轻琴说:“你注意盯着点儿,只要蛊虫出来,就马上烧死它!”
“可我也不知道蛊虫什么样子。”轻琴声音里全是害怕,哆哆嗦嗦地看向她,“蛊虫是仅有一只吗,要是出来一群怎么办?”
箜篌窝火道:“你别看我啊,能不能专心一点。”
“姐姐,为什么蛊虫还没有出来。”轻琴哭哭啼啼的,甚至放下烛台去抹泪,“它是不是不会出来了。”
“闭嘴。”箜篌也害怕起来,手心不停地发着抖,“纸条上面说,蛊虫很小的,我们认真一些,总能找到。”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了哭声和畏惧的呼吸声,两人等了很久很久,直到伤口都要凝住了,却依旧没有看见这蛊虫。
“可能你根本没有染上蛊虫,一直都在自己吓自己。”箜篌抱着这样侥幸的想法,随即就要遮住自己掌心的伤。
“姐姐,不要!”轻琴或许是急了,不管不顾地拉过她手心,把自己掌心的伤口紧紧覆到了上面。
箜篌大惊,连忙就要甩开她的手,可轻琴简直是死心要引出蛊虫,拼命地按着两人的掌心,直到觉出了疼,才终于放开。
“轻琴你还是人吗?”箜篌怒极,骂她道,“你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轻琴连话都不敢回,一边小声道歉一边朝门口跑了出去。
“站住!你给我回来!你要我怎么办啊。”箜篌也急哭了,连忙去追。
可她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跑出门的轻琴竟然拔下了头上的木簪,顺手把她这屋的门从外面别住了。
霎时间,箜篌脸都白了,难以置信地在原地站了很久。
——轻琴她是真的要自己替她去死吗?
箜篌眼中蓄满了泪水,一次次地落下,足足缓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结果。
“没关系的,说不定她根本没有染上蛊虫。”她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回到梳妆台,想起了之前买的舒痕膏。
得亏自己还有舒痕膏,只要伤口愈合了,就不怕染上蛊虫。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去暗格里拿出一盒未被搜走的舒痕膏。
随手打开……
——舒痕膏内不知何时爬满了小虫,像是针尖与麦芒那么大,熙熙攘攘地攒满了整个香膏。
“啊啊啊啊啊啊!”
她猛地尖叫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真相的她飞快地捂住了嘴巴。
如果这才是蛊虫,那方才轻琴应该是没有染上蛊虫的。
箜篌双目睁大,最后一滴泪掉在了手背上,她悬在心口的铡刀终于落了下来。
——原来染了蛊虫的人,是她自己。
这盒舒痕膏,她也和死去的姐妹一样用在了伤口上,只不过晚了一段时间,算算日子,今日刚好是第三日了。
该死的人,真的是她。
这一刻,箜篌反而镇定了下来,她麻木地放下捂着嘴巴的那只手,低头看向自己不对劲的指尖——难怪那日弹奏新学的曲子时,指尖会感到发麻。
“哈哈哈哈。”箜篌再也不怕了,她若无其事地去合上舒痕膏,随即轻轻哼着曲,一脚踹开了木门。
“古筝呢。”箜篌坦坦荡荡地走到其他人的屋内,迎着这一屋子的畏惧目光,要把古筝带出来。
轻琴一把拉住古筝的衣袖:“别去,她染了蛊虫,是要拿你的性命去换呢。”
古筝摇头,才不听她的:“箜篌姐姐是好人,她不会害我的。”
门口的箜篌抱着胳膊,倨傲地对她一抬下巴:“古筝,去拿你还未绣好的那副牡丹花来,姐姐教你绣花。”
坊主曾下令,乐坊的姑娘都不被允许碰针线活,免得伤了手指废去奏乐的本事,古筝一直喜欢这些女红,一副瑞京牡丹图绣了一个冬天都没有绣完。
轻琴再次劝了一回:“她哪里是教你,分明是要给你弄个伤口出来。”
古筝也不理她,到底还是听话地带着牡丹图跟着箜篌走了。
“倔丫头。”轻琴嗔怪她一句,随即不动声色地藏好了自己手心的伤。
“不用去我房中了。”箜篌随便带着古筝走到窗边,对着月色拿起那牡丹图,又把针也拿了出来,“今天夜里的月色不太亮,我有些看不太清,古筝,你过来些……”
古筝不疑有他,主动凑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