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宴上乐师中有一人用琴,庄和初也不在器具上挑剔,宫人便就近将那张琴自旁侧乐师席位间挪至殿中,摆在那尊位上的人垂眼可及之处。zhaikangpei
挪琴时,众席位间还有些窃窃之声,待庄和初行至琴前一坐,殿宇中洋洋近百人立时屏声敛息了。
倒不是这些宗亲勋贵有多敬重这个凭文墨混饭吃的。
只是庄和初入朝这么多年,参加宫宴的次数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更从没主动出过这样的风头。
一个庄和初没什么大不了,可他身上还牵系着一个大皇子。
昨日庄府婚宴,就是大皇子出面代庄和初与前去赴宴的一众臣僚喝酒。
即便有一道师生关系在,此举也有乱了尊卑之嫌,这般安排是谁的意思,昨日去过的人早已咂摸出味儿来了。
今日又来这么一出。
一向也不怎么把大皇子放在眼中的裕王,近来也频频出手,庄和初那险些丧命的一伤虽宣称是裕王府侍卫失手所为,可也是越琢磨越透着蹊跷。
怎么看,眼下都像是一场暴风骤雨前最后的宁寂。
人人噤若寒蝉,皆是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自己这条船的生路。
殿宇轩阔,千钟留在那张略靠后些的坐席上,已看不清庄和初的面容,只能看见宫人将琴安顿罢,那道身着绛红官袍的身影缓步上前,安然落座。
那一双手在满殿目光凝聚之处不疾不徐地弹拨几下,又垂手去动了动琴下的什么东西,复又轻拨几声。
随意得不成曲调。
千钟正纳闷这是在干什么,忽在余响散尽后的宁寂之中听得铮然一声,响彻殿宇。
这声一响如冰河初开,顿遇断崖,垂瀑而下,闻者皆不禁精神一震。
万喜听着听着才明白,庄和初为何会说这是道家琴曲。
大过年的,又有外使在席,宫中乐师所奏皆是雍容气象,或锦绣繁华,或金戈铁马,总之都是尘俗里最极致盛大的热闹。
庄和初这曲子则不同。
明明眼睁睁瞧着是殿中人十指抚弦发出的声响,可偏就觉得是发于九天无人之境,在云霄与渊谷之间翩然穿行,尽沾天精地华之后才流淌入耳。
时而滔滔,时而涓涓。
不似宫乐丰盛,却也不至扫兴冷场。
就好像盛宴上一阵大快朵颐之后的一片清甜鲜果,一杯甘洌香茶,直让人觉得唇齿与神思一并重归清爽,怡然舒畅。
万喜伴在御驾旁边,站得高,满殿各席位上每个人的神情尽收眼底,眼见着这些宗亲勋贵眉宇间的谨慎盘算在琴曲中渐渐松展,不由得暗自慨叹。
这些终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斗得你死我活的朝中柱石,难得有这么一瞬像个人样儿了。
兴许,这就是那君子六艺里为何会多这一样看似没用的东西。
人要提着一口气寻生路、奔前程,可这一口气要是提得太久,轻则脱力,重则气绝。
就得有这么一个供人喘气儿的地处,让人把得志与不得志的一切都暂时卸下来喘一喘,重提一口气,再将一切背回身上,继续向未知的前路摸爬。
千钟听不出万喜这么多感慨,万喜也瞧不出千钟在紧张些什么。
自琴音一响,千钟一双眼睛就没再往庄和初身上落。
光是这么听着,她也听不出谱字是什么,那《千秋英雄谱》记得再熟,也是徒劳,只能紧盯着那两方可能听出这弦外之音的人看。
裕王好像压根没让这琴音往自己耳朵里去,只慢慢喝着酒,不时唤过守在他身边的谢宗云,伺候这伺候那。
与方才乐师舞姬表演时没什么两样。
南绥席位上三名外使的眼睛倒是都紧盯在那双抚琴的手上,但一时也难分得清楚,谁是单单被琴音吸引,谁是正在琢磨庄和初藏在曲子里的话。
直到一曲罢,弦音寂灭,庄和初起身行礼,各席间才再起嗡然低语之声。
那尊位上的人也似将将恍然回神,刚要说句什么,仍恭立在殿中琴旁的人忽呛咳出声,长袖掩口,一时难止。
萧承泽忙一示意,便有近旁宫人上前搀扶。
才一挽住那摇摇欲坠的人,宫人就吓一跳,那片掩在他唇边的官袍袖口上已赫然一团血迹。
“庄大人咯血了!”
一片微惊声中忽扬起一道沉沉的冷笑。
裕王捏着刚被谢宗云斟满的酒盏,微微摇荡,冷然下看,叹道:“看来庄大人是德行有亏,奏祝祷之音,惹神明不悦,反噬己身了。”
几乎靠宫人扶持才站住身的人还在断断续续咳着,一时说不出话。
万喜暗暗捏了把汗。
这罪名虽荒唐,可偏巧今日初四,宫宴正是为迎神之仪而设的,席间亦不乏裕王拥趸,真要借题发挥,在这儿计较起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是个小事。
外使面前,总得有个说法。
萧廷俊脸色一沉,刚要起身替庄和初争辩,屁股还没抬起来,忽听座上皇后徐徐开口。
“本宫不擅音律,听不出这琴曲与寻常有何不同。倒是庄先生先前被裕王府误伤,还未痊愈,怕是夜里寒气深重,又饮了些酒,惹动伤处了。”
皇后向着裕王含笑说罢,转向一旁请奏。
“陛下,抚琴劳神,且让庄先生退席歇歇吧。”
一朝皇后开口说了不懂,且将庄和初咯血之根源推到裕王府头上,席间纵有裕王拥趸,一时也要掂量这腔要如何开才不至于惹祸上身。
叫那纤尘不染的琴音一涤荡,这些常日里信手拈来的脏心眼儿竟有些转不利索了。
这厢还没斟酌好,萧承泽已道:“皇后虽不懂琴,却有尊师重道之心,德被四方,母仪天下,堪为贤良慈惠之表率,朕岂有不成全之理?”
这一句话直把皇后捧到了天上,席间准备开腔的人也彻底偃旗息鼓。
众目睽睽,总不能上赶着去踩帝后的脸,落人话柄吧?
果然,裕王也只是轻哼一声,举杯饮酒,没再接茬。
站在殿中的人似是想说几句谢罪的话,奈何咳声未止,喘息都已艰难,萧承泽也不待他行这些虚礼,便叫千钟随宫人一道送他去偏殿歇息了。
这边宫人扶庄和初一退,万喜随即示意乐班奏曲,舞姬们闻声上殿起舞,热闹一起,适才一切翻篇。
朱墙碧瓦间一切总是瞬息万变,只顾眼前,精力尚有些捉襟见肘,谁还顾得上已翻过篇的事?
宫人与千钟扶庄和初往殿侧小门退去时,已无人再多看他们一眼了。
就连庄和初身形不稳,踉跄间不慎撞了两张桌案,也只有坐在那席位上的人微惊了一下,掩在盛大乐声中,未惹起任何骚动。
“有劳各位了……”庄和初被安顿至偏殿内间的床榻上,苍白着脸色向宫人道了谢,便有气无力地说想让千钟帮他看看伤处。
皇上在殿中下的令只是让他们将人送到这儿来。
宫人都是伺候宫里的主子的,没有明令,擅自服侍外臣,于人于己都是要命的罪过,是以庄和初开口请他们行方便,他们便也会意地退出殿外避嫌。
房中一静,庄和初就利落起身下床,面色虽还淡白着,举止间已分毫没有方才那弱不禁风的影儿了。
抚琴之后装病的事,进宫前庄和初与她说过,可眼见着他袖上那团一点儿也做不得假的血迹,千钟还是心慌。
“大人,您真的没事吗?”
“不要紧。”庄和初一笑,在那双仍挽扶在他臂间的手上轻拍了拍,低低道,“这里就托付你照应了。别怕,我会尽快回来。”
“您放心吧。”千钟抖擞精神,一拍心口,也小声道,“说辞我都编出来好几套了,一会儿就是皇帝老爷来,我也能把他劝在门外。”
庄和初还真想听听她准备了些什么。
可惜时间紧迫。
千钟看着庄和初轻轻推起房中背侧的一扇窗,闪身轻跃而出,从容转身接住落下的窗扇,悄无声息地合上。
连房中香炉袅袅而出的轻烟都没惊动。
庄和初一走,千钟便往床榻上一坐,支着耳朵向外听。
今日宫宴,裕王是带了谢宗云一道来的,可要是让谢宗云到这儿来,那太招眼了,别说她会提防,恐怕就连离席那一关都过不了。
来的更有可能会是个裕王埋在宫中的耳目。
八成是个她从没见过的宫人,这样才好骗过她,又顺理成章地进门。
甚至有可能就在此刻守在殿外的宫人之中。
不过,只要在庄和初回来之前,不让任何人进门,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千钟正提着十二分小心,忽听殿外远远有人道了一声“大殿下”。
大皇子来了?
千钟一怔之间,那行礼的声音就已经轮到守在门外的宫人了。
“大殿下。”门外宫人的话音已经放轻了,还是清晰在耳,“县主在为庄大人查看伤处。”
“我进去看看。”萧廷俊脚步不停。
以大皇子与庄府的关系,宫人没道理拦阻,便献了个殷勤,抬手开门。
门才一开个小缝,萧廷俊还没往里迈,就见千钟迎面从里面钻了出来,一惊之下,为了避让不得不退了两步。
“殿下,您还是别进去了。”千钟反手将那扇尚未开全的门又合上了。
萧廷俊莫名其妙,“怎么?”
“大人刚歇下,您这会儿一进去,他顾着礼数,又得起身跟您说话。还是让大人歇歇,晚些回到殿上,您再与他慢慢说吧。”
这话倒是在理,萧廷俊皱皱眉头,还是不放心。
“先生昨天婚仪上还好好的,怎么就又咯血了?他伤情到底如何,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千钟一迟疑,没待开口,萧廷俊就摆摆手。
“哎呀罢了,先生若要你帮他瞒着,你也不好开口。县主就别为难了。我还是进去看看吧,要是真有什么不妥,也好快点传太医。”
萧廷俊才一抬脚,又被千钟拦下了。
“大人没说要我瞒着您。”千钟像模像样地愁道,“您说得是,昨天婚仪上大人还是好好的,就是在婚仪之后,夜里,大人有些受寒了。”
“夜里受寒?”萧廷俊不解,“先生昨夜没出来待客,礼毕之后不就留在房里歇息了吗?”
千钟欲言又止,转眼朝立侍门口的宫人瞧瞧。
萧廷俊会意地一扬手,宫人行礼退远,千钟才压低声道:“昨天夜里,大人带我出门去行周公之礼了。”
出门……去行周公之礼?
萧廷俊一时以为自己被寒风吹麻了耳朵,听岔了,“出门,干什么?”
千钟倏然想起,昨夜这人是一直在前厅待庄和初宴客的,也不知待到了什么时候,忙面不改色地把这谎圆了圆。
“也没出远门,就是在院里,行了周公之礼。”
“在院里……行周公之礼?”这回他听得真真的。
千钟叹气点头,七分虚三分实地掺着道:“我也劝过了,可是大人一定要尽足了礼数,在外头折腾了得有个把时辰,人都冻透了,夜里一直咳嗽。”
“……”
萧廷俊略一想象就不敢再想了。
几度欲言又止,憋得面红耳赤,萧廷俊才蓦地想到一关键之处,“你知道周公之礼是干什么的吗?”
“是为了让女人有身孕呀。”
那就没错了。
萧廷俊压住心头的阵阵惊涛骇浪,目光尽可能不失恭敬地朝那扇透着温和烛光的窗子望了须臾,还是费解。
“那,为什么要……在院子里?”
“大人说,叫天地见证,才最显得心诚,我也不大明白。”千钟捡着那些求神拜佛的话一本正经道。
萧廷俊也不明白。
但庄和初行事,他看不懂的时候也不在少数,就像刚才突然献琴曲……他原本也是来问问这件事的,现在看,这已远远不算什么了。
萧廷俊深深沉了口气,勉强静定些许,忽又想起些什么,目光在礼数之内朝千钟身上略一打量。
锦衣华裳之下,俨然还是一副单薄细瘦的身子。
在隆冬寒夜里幕天席地折腾个把时辰……庄和初只是受寒咯血,已足可称为一副钢筋铁骨了。
她竟还面色红润,中气十足。
“你……你,怎么样?”
听出萧廷俊话里的关切,千钟抚上肚子,眉目微垂,“身孕这事儿讲究一个机缘,也不是行一回礼就一定成的。但大人说了,只要心诚,总会有的。”
“……”
“不过,大人还是有点失望的。所以,您要是想让他宽心养病,还是别再去问他一遭了。”
萧廷俊发麻的已经不只有耳朵了。
他已后悔来这一趟,更后悔问了这些话,可现下想走也不容易。
要是让庄和初知道自己是听了这些话后落荒而逃的,那往后他实在不知要以什么姿势进庄府才好了。
萧廷俊一时僵在门廊下,进退维谷之际,忽听一个稳重的女音唤了他一声。
“大殿下果真是到这里来了。”
千钟循声与萧廷俊一同看去,就见瞿姑姑独自稳着脚步走过来。
到了近前,瞿姑姑落稳脚,福身行过礼,才低着声道:“殿下,皇后娘娘有话。今日殿中人多眼杂,您与庄大人先后离席,恐会引人猜疑,若生事端,也会牵累庄大人受过,还是尽快回席吧。”
萧廷俊求之不得,“还是母后思虑周全,是我莽撞了……我这就回!”
说话间萧廷俊拔腿就走。
瞿姑姑看着那顺手顺脚的身影逃也似地走远,才转向千钟道:“庄大人身子可好些了?”
“谢谢瞿姑姑关照,大人正歇着,一会儿就好。”
“那就好。若有什么需要,县主只管开口,一切有皇后娘娘做主。”瞿姑姑说罢,听千钟应了几声道谢的话,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瞿姑姑探手入袖,摸出一只小圆瓶。
“昨日奴婢为县主送嫁,换嫁衣时,看到县主身上有些伤疤。回来与皇后娘娘提起来,娘娘心疼得紧,又怕当面与县主说,会惹县主想起过去伤心事,便遣奴婢将这药膏送给县主。县主一日两次用在伤疤处,疤痕很快就会淡下去了。”
药瓶接到手上,千钟刚要说句什么,就见瞿姑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药膏是宫里的东西,按说,如此悄悄赐予县主,不大合乎规矩。娘娘吩咐,县主莫要声张,也不必去向她谢恩。只要县主与庄大人和和美美,便是报答娘娘了。”
千钟手里捧着药瓶,也能清楚感觉到左手腕上那只翡翠镯子的分量,“劳请瞿姑姑代我向皇后娘娘说,皇后娘娘菩萨心肠,一定千岁平安,万事顺遂!”
“奴婢记下了。”
送走瞿姑姑,千钟折回到依然空荡荡的房里,心里不但不松快,反倒是越发揪紧了。
大皇子来过了,皇后娘娘也差瞿姑姑来过了,裕王的人还没有来,那兴许就是真的不会来了。
裕王不派人过来探虚实,绝不是件好事。
因为这就意味着,极有可能,裕王已破了那琴曲里的暗语,清楚地知道庄和初会到哪里去。
裕王的人,怕是已在那头找上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皇子:发出尖锐爆鸣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