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对于内家修为精深之人,休息往往是件很容易的事。msanguwu
无需床榻枕席,只要调息得当,坐立行走皆可养精蓄锐,甚至对面交谈时,对方浑然无觉之间,便可完成一憩。
但无论如何,睡觉这件事,定然还是躺着最舒坦。
之所以修研此道,多半也是迫不得已。
内家修为深上一分,对周遭一切响动的觉察之能少说也要提升三成,是以在学会时时休憩之前,必定先是受足了时时惊醒之苦。
庄和初还比一般内家修为精深之人更苦一重。
除了这一旦加身便卸不下的觉察之能,他还担着份时时要与人拼个你死我活的差事,披着层时时要捂严实的文弱书生外皮,若非伤病沉重,否则从未有一觉到天明的时候。
便是安睡在床榻上,睡与醒,也向来只在一线之间。
就算在狂风怒号的天气里,几丈外沙沙大响的竹丛中窜过只陌生的野猫,也能让他瞬间醒觉。
何况是枕边人一个劲儿地把他半侧头发搓圆捏扁。
虽没睁眼,但她每一个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举动,庄和初都一清二楚。
原只觉得有点好笑,一把头发能有什么好玩的,由她玩一会儿该就睡了,没承想,头发才一得释,一只手又朝他脸上伸来。
千钟小心翼翼伸过手去,小耗子偷油似的,要多轻有多轻地摸了一下。
这张脸略略朝内侧着,棱角明晰又温和,指尖轻轻蹭过去,细滑温软,好像摸到了一块浸在汤羹里入口即化的嫩豆腐。
那片绷紧的侧颈就不同了,微微发凉,像白瓷一样。
若是遇着急情,需要暂作无知无觉,别说是摸一下,就算是刀砍剑刺,庄和初也能忍得住不动一动。
可他眼下是在装睡,不是在装死。
以那颗小脑瓜儿的聪明,待这阵兴致过去,回过神来,想到他这会儿全然无动于衷,才会觉得古怪。
到那时谁更挂不住脸,很难说。
作乱之人未受分毫拦阻,不知不觉就大起了胆子,指尖顺着他温软脸颊移到滑凉的侧颈,又顺着侧颈寸寸下移……
几乎要触到寝衣松垮的衣襟时,千钟忽觉指肚下那片肌肤一颤。
那人似被扰了清梦,不适地动了动身,浅浅蹙眉,朦胧地轻哼了一声,朝她侧过头来。
千钟一阵心虚,慌地“哧溜”一下把手缩回被子,正身闭眼躺好。
那被惊动的人却没动静了。
闭眼待了好一阵,突突的心跳平定些许,千钟又小心地抬起眼,转目偷瞄过去。就见那人只是略换了个姿势,还是紧闭双目,气息绵长,完全没有要醒来追究点什么的意思。
可叫他这么一惊,千钟才生出的一点微薄困倦又荡然无存了。
而且,这人如此一转,正将前颈对着她。
就在这片雪白光洁的前颈上,一颗喉结被红烛勾勒得分外突兀,随着悠长的气息微微颤动,正在她眼前。
千钟越看越忍不住好奇。
女人身上没这东西,也不知是硬的还是软的?
横竖人也没醒,千钟再次从被窝里探出手,大着胆子悄悄摸过去。
习武之人对咽喉这类命门最警惕不过,对武学初窥门径时便会懂得,无论袭人还是护己,这些部位都是重中之重。
但庄和初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被人偷袭咽喉,会是这般情境。
事已至此,非得下一剂猛药不可了。
千钟伸出的指腹离那喉结不过寸余,几乎已能感觉到那片肌肤的温度了,那紧合双目的人忽地一翻身,眼也不睁,一把将她拢进了怀里。
“哎——”千钟才一惊呼出声,就急忙把话音憋了回去。
拢住她的人就只是展臂将她隔着被子拢住,又不动了。
似是在睡梦里不经意抱过来的。
千钟一张脸被迫埋在一片温热的怀中,丝丝药气扑鼻,阵阵心跳入耳,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
才一往下出溜,那条手臂又将她拦腰拢紧了些。
头顶睡意朦胧的喘息声间送来一句梦呓似的低语。
“别动,雪快化了……睡觉。”
雪快化了?
没头没尾的,是句梦话吧。
一时脱不了身,千钟只好盘算着等人睡沉了再溜。
等着等着,挨在那暖呼呼的怀里,直觉得耳畔那一阵阵有节律的心跳声分外催人发困,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了。
帐外红烛已熄,清亮的天光柔柔地透进来,床榻间一切映得一清二楚——偌大的床榻上就只有她一个人。
帐中没有一丝庄和初的气息,若非身旁那条被子还松垮地铺展着,千钟几乎要以为昨晚那旖旎又惊险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个怪梦了。
昨晚……
那人虽伤病在身,但也修为高深,会不会发觉了什么?
千钟心虚地细细回想着昨晚在这床帐中的每一分细节,想着想着,忽地福至心灵,豁然开朗。
发现了又能怎样?
人证物证皆无嘛。
如此想着,千钟才精神一震,理直气壮地起了床。
进宫谢恩要待过午之后才动身,晨起洗漱后,还是没见庄和初的人影,直到午饭时,那人才终于露面了。
“多吃些。宫宴规矩多,晚上那一餐,必定吃不安生。”
庄和初只吃了点素寡的清粥小菜就停了筷子,却不离席,一面劝她多吃,一面另捉了双干净筷子,将那条冰封时节难得的清蒸鳜鱼一点点挑了刺,夹进她面前的碗里。
语声温和,神态安然,都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好像昨夜一切举动都是半睡半醒间无意为之,全无记忆了。
那最好不过。
千钟暗暗松了口气,听他说宫宴,又想起昨天那页琴谱,不禁小声问:“那弹琴的事,您想好怎么办了?”
“我一人怕难成事,还需请你帮我一把。”
千钟想也未想便道:“您差遣就是,我一定给您办妥。”
“不急,此事晚些再细说。”庄和初将剔好的鱼肉小山似堆在她碗里,才搁下筷子,不疾不徐地自袖中取出一页画纸,展开递到千钟面前。
“先看看这个。自今日起,一定牢记这张脸。”
千钟一眼落上去,诧异地停了筷子,目光在这张描画精细、栩栩如生的面孔上定了片刻,毫不犹豫道:“这个人,我见过。”
“见过?”庄和初微怔。
“那天去给裕王送喜帖,就是她引我进的门。”那晚既紧张又昏暗,但千钟还是记得清楚,因为那侍女实在生得很好看。
可皇城里好看的女人多了去了,裕王府里好看的女人该也不少,庄和初不会平白无故让她记住一个普普通通的好看女人。
千钟谨慎问:“她是个什么大人物吗?”
一日的功夫,便是不动用皇城探事司的耳目,也足够庄和初摸清这张面孔的底细了。
何况,昨日这张面孔还与谢宗云一路代裕王府前来道贺。
“她是苏绾绾。”庄和初轻道。
庄和初只说了一个名字,但这个名字千钟实在不陌生,不由得惊道:“就是金百成的那个姘头?”
庄和初听得好笑。
她不知何为周公之礼,倒是知道什么是姘头。
“她如今接手了金百成从前的差事,在姜浓和裕王之间联络。”庄和初也不与她抠这些字眼,只捡要紧的道。
“你如今也是庄府之主,苏绾绾既以裕王府侍女身份与姜浓接触,就免不得会同你遇上。想来裕王那日特意安排她接你进门,便是让苏绾绾在那时就记下你的样貌,以便日后行事。”
千钟凝眉盯着眼前的美人脸,“她跟裕王,肯定还有别的讲头。”
“何出此言?”
千钟正色道:“裕王可不像您这么菩萨心肠,在他手里,那是一人获罪,鸡犬不留。他杀了金百成,却让苏绾绾活命,还派给她这么要紧的差事,这里头八成还有别的事儿。”
庄和初点头,“所以,此人必不简单,切切当心。”
“您放心吧,我把她烙心里了。”
天光与红烛到底不同。
这人与昨夜红烛下明明是一个模样,但被明朗的天光笼罩着,千钟就无论如何也不敢生出染指分毫的心思。
难怪人们总说光天化日。
光天化日。
从前觉不出这词的奥义,这回算是切身体悟了。
过午进宫时,和她头一次进宫的规矩一样繁琐,却也有些不同。
一回生二回熟,虽还是重重森严守卫,威严气派,但这回到底是有庄和初与她一道,心里多了些底气,也敢抬头四处看看了。
宫外处处都还是年节的热乎气儿,宫里却与上回来时没有太多不同,遍目森严冷寂。
许是宫墙太高,再大的热闹也翻不进来。
这回不是往皇后宫里去,路走得明显比上回少了许多。
二人由万喜引着进到一处偏殿暖阁时,帝后已在里面饮茶等着了,千钟照早些瞿姑姑教过的礼数,随着庄和初规规矩矩地拜见行了礼。
婚仪的事昨日就有人回禀过,萧承泽还是又略问了几句,才叹道:“你与梅县主的这桩婚事总算圆满了,朕对先帝有个交代,也不会每次见着你都觉得欠你点什么了。”
皇后亦笑盈盈接话道:“日后,庄先生与梅县主夫妻和美,也能为大皇子做个表率。”
这话一出,一旁万喜不由得头皮一紧。
皇后这话是在拐着弯儿地点皇上给大皇子选一门亲的事,这事儿皇上那里是个什么态度,万喜再清楚不过。
眼见着萧承泽转手端茶间脸色微微一沉,万喜忙插话道:“陛下,娘娘,赐给庄府的那些东西,奴婢刚已着人送去了。”
“谢陛下与娘娘恩赏。”庄和初顺着话道。
这一来二去的劝阻再明白不过,皇后眉眼一弯,不着痕迹地转了话头,“万公公不提,本宫险些忘了。”
皇后说着摆手召千钟上前,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个翡翠镯子,捉过千钟一只手给她套了上去。
“你上次来时,本宫就想着,这翠色清润娇嫩,还是你这样的年纪戴着最好看。上回仓促,一时忘了,看看,果真合适。”
翡翠镯子沉甸甸的,翠□□滴,光这么瞧着就是极金贵的物件儿,何况还是从这世间顶顶金贵的人手腕上取下来的。
这几人话里的机锋千钟没大转明白,但也明白一点,这东西她必须得收。
千钟忙道:“皇后娘娘您金玉满堂,福寿天齐,我有您着宝物罩着,这后半辈子一定好福好运,顺风顺水!”
萧承泽叫她这一串儿吉祥话逗笑出来,沉霾尽扫,看得万喜松了口气。
“今夜宫宴给你们备了席位,留不留,随你们。”萧承泽说着,朝庄和初身上打量了一眼,“你这一伤,又清减不少。昨天婚仪也折腾得不轻吧?要是伤情不大好,不留也无妨,只是家宴而已。”
“谢陛下挂怀,臣无大碍了。”庄和初道,“正好,借此良机,县主也能与众宗亲勋贵们见见,日后来往,更方便些。”
到了席上,千钟才明白,庄和初这句也并不全是句场面话。
这场宫宴就像萧承泽所说,打着家宴名号,是以除了宗室贵女,各宗亲勋贵中妻子有受封的也都同来了。
从前在大街上,还真难见着这些鲜少抛头露面的贵女命妇。
这些人也是头一次见千钟,目光在她身上经过,多是好奇地看两眼,便淡淡挪走了。
一个三天两病的无权闲官,娶了个先帝朝虚封县主名号的民女,对朝局毫无影响,更牵不动哪方利益,即便庄府近日比往常多了些动静,但在常年云谲波诡的皇城里,这点儿动静最多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嚼头。
这般场合可不是什么茶余饭后,人人谨慎自己都来不及,谁顾得上这些?
庄和初官在三品,在这席间并不算高,但有大皇子师的身份抬着,两下里一均,便是在中间略靠后些的席位上。
千钟与庄和初同席而坐,小心翼翼地瞄过一众人,将这些陌生的尊贵面孔仔细一一记在心里,而后就将全部注意都投向了南绥与西凉外使那一处。
两国使团队伍进皇城时一派浩浩荡荡,但今晚来宫里喝酒的,两国都只有一正使两副使。
千钟从前在皇城街面上也见过些这两国的商客。
南绥人身量小,肤白,眉目清秀,男生女相也不稀奇,西凉人高大壮硕,坐在那儿都像一座山似的。
正和这两国来使一样。
如庄和初所言,宫宴礼数实在繁琐得吓人,一道道祝酒之后,终于能动筷子的时候,菜全都凉透了。
好在她中午吃得不少,又念着庄和初来前交托她的事,一颗心悬得紧,全无食欲。
酒过三巡,歌舞又一曲罢,舞姬款款退下,众乐师正准备奏下一首曲子的空当里,庄和初忽起身离席,行至中央,向上行礼。
“陛下。”温和恭顺的一声,四座皆静,目光都朝他聚来。
庄和初不疾不徐道:“臣庄和初光膺圣眷,忝列翰林,然德薄才疏,未尽人臣之道,报陛下赏遇之恩。今良辰胜景,忠勋满座,臣乞请献琴一曲,伏愿陛下万代千秋,四海承平,远至迩安,国祚永延。”
这一番话说得文绉绉的,一句里有大半句不知什么意思,千钟还是从那些能捕捉的字眼里猜出个大概。
他这是要去弹琴了。
没等座上天子开口,裕王已冷然哂笑,“庄和初,你喝多了吧?大小是个三品官,公服在身,做这些乐妓的事成何体统?你常日散漫便罢了,别在外使面前丢人现眼。”
未等庄和初开口,坐席离裕王不远的萧廷俊已霍然起身。
“是裕王叔喝多了吧。”萧廷俊扬声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怎么就丢人了?”
“大殿下言之有理啊。”萧明宣微一眯眼,“礼乐射御书数,不如,先请大殿下表演个算数吧。”
萧明宣话音甫落,萧廷俊还没来得及恼火,西凉正使那双深邃的虎目已霍然一亮,惊喜道:“表演算数?这个好,这个没见过,听着比弹琴有意思!”
“……”
一旁眉清目秀的南绥正使忍到眼球要抽筋了才好歹忍住一个白眼。
庄和初颔首恭立,还是心平气和,四平八稳道:“陛下容禀,臣所献为道家祈福之曲,乃祝祷之音。”
“无妨,”萧承泽一扬手,“早已说过,今夜家宴而已。况君子之座,必左琴右书,音律一事,也不算离了翰林院的本职。都说道家音律于养身大有裨益,庄卿年前才负伤,这就能出来行走,可见传言或有三分真,且抚一曲听听吧。”
不待再有人出言,庄和初应声便道:“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大皇子:我坐小孩那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