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一应准备停当,离开庄府去往梅宅时,日头已经偏西了。zhaikangpei
往年除夕,这个时辰,街上铺子大多关了门,小贩也收了摊,连各衙门都在前两日就洒扫庭除罢,那些擦得锃亮的黑漆大门要一直关到初五才会打开。
好像天地间奔忙整年的人到这一日里总会顿然醒悟,人活于世,除了在功名利禄、金黄银白之间计较,还有些更紧要的人与事,在那一户户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宅院里等着他们。
因着这道顿悟,平日里再人情冷漠处,也会生出一股热腾腾的年味。
这会儿无论讨饭讨到哪一家去,只要在门前说上几句吉祥话,就一定不会空着碗离开。也正因讨饭讨得容易,这几日里,各处叫花子们也不会太过计较地盘的事了。
能吃饱,还不会挨打,所以千钟虽不喜欢冬天,但一向里也盼着过年。
今年尤甚。
自遇着庄和初,挨饿挨打都再不是需要担心的事了,一步步落了户籍,有了些能随她支配的财物,有了一处能任她随意进出、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的宅院,甚至宅院里还住进了会等着自己归家的亲人。
这些日子虽一事叠着一事,没个消停,但年关日日临近,每趟出门,凡是有置办年货的身影晃过眼前,千钟都忍不住去想,今年过年会是个什么样子?
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庄和初带着洋洋十几担礼和他自己,一起跟她回梅宅这么一出。
梅重九更想不到。
来人传报千钟与庄和初到时,梅重九正枯坐在房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团在他膝头的一只小猫,讶异间只是把这毛团子挪开再起身的功夫,便听到人已进了门。
“梅先生聘了只狸奴吗?”
陌生的气息被门帘开合间涌进的寒风挟来,毛团子警惕地喵了一声,展身成一细条,炸着毛跳下坐榻,一溜烟窜到内间去了。
聘狸奴,就是寻了只猫来养。
皇城里文人雅士养猫,不是捉一只或买一只来便罢,还要正经择个吉日,画张纳猫契,以礼相聘,一应礼数都周全了,猫才算是真正入了宅门。
梅重九无事可做,但闲人与闲情终究还是两码事。
这猫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许是原就生在这宅子里,那日雪后循着门帘开合透出的丝丝暖意钻了进来,卧到他膝头上便不走了。
毛茸茸的一小团,粘了一身雪粒子,摸着有些湿漉漉的,梅重九不忍撵它出去,就嘱咐了人给它备点食水,任它随时进出,不知不觉,这小毛团子就已在他这里赖了两日。
这两日一直为庄府那边的情况悬着心,又无使力之处,连消磨时辰的事都找不到一件,全靠这小毛团子黏着他,才将那些无用的心焦消解不少。
可要往严格里说,它还不算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身边凭空多了这么个小东西,合该解释几句,可要论轻重缓急,还远远轮不到说这些。
“你怎么——”梅重九错愕间顾不上去摸搁在一旁的竹杖,又忘了足下还有一阶脚踏,一步踏空,险些绊倒,被千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兄长您别急!庄大人他挺好的。”
他错愕之处就是这个挺好的,不用看,单从话音里听着,那人也不像是有什么大碍的了。
梅重九没等全然稳住身,就迫不及待地将被绊断的话又续上,“你不是伤重昏迷,一直没醒吗?怎么……这就已经好了?”
千钟留在庄府当天,姜浓就亲自来送过话,可关于庄和初的消息,向来是三分里真掺着七分瞎编,哪怕是这庄府的大管家亲自来说庄和初没有性命之忧,梅重九也是将信将疑。
尤其昨日又托银柳去问,问来的是这人伤重发了高热,一直没有醒,还听说有口棺材在这人受伤那日就进了庄府,便更觉姜浓是为给他宽心,说了谎。
他刚才枯坐在这里出神,就是在想,是不是真的要为这人刻块牌位了,谁知转眼功夫,人就好端端到了面前。
那清润的话音还如常含笑着,听着就让人来气。
“托县主的福,今日醒来,已不打紧了。”
不打紧,那就是说,伤是真的,只是这会儿缓过些而已,且是才一缓过些就跑到了这里来。
梅重九深深蹙了蹙眉,在蒙于眉眼上的那道缎带下蹙出几竖并没有什么关切之意的起伏,顺势将在一旁扶着他的千钟往自己身后掖了掖。
再开口也没有一句过年的话,劈头便道,“伤重才醒,就专程跑这一趟,该不只为送千钟回来吧?”
不待对面的人开口,身后已抢先冒出个响脆的动静。
“庄大人是来跟咱们一块儿过年的。”
梅重九懵然一愣,愣得凝在眉心的竖痕都松开了,“过年?”
千钟来的路上一直在盘算,到了梅宅就借口让庄和初先在前面厅堂歇歇,她自己溜到梅重九这儿,与梅重九把事商量个明白,再一道去见庄和初。
可庄和初左一句梅先生行动不便,右一句不必把他当外人,就一路跟到了这儿来。
庄和初越是这副架势,千钟越是觉得,必得先跟梅重九通个气儿才行。
“庄大人要在这儿待好几天呢,有什么话都能慢慢说。”千钟重又挽上梅重九的手臂,拿出一派热情好客的热络劲儿,殷勤安排道,“还是先让庄大人安顿下吧。我觉着春和斋就挺好,那儿清静,叫人先陪庄大人过去看看,庄大人要是不喜欢,再给他换,您看行吗?”
春和斋?梅重九微一怔。
这两日闲得发慌时,梅重九也叫人带他在这宅子里走了几趟,大小院落都去过,自然也去过千钟说的这一处。
这一处也没什么特别,只是个栽满了桃李海棠一类春日花木的清静小院,定要说个眼下最值一提的特点,就是梅宅里再没有一处院落比春和斋离他住的这一处更远了。
庄和初这一趟过去,不管喜不喜欢,起码也得耗上一盏茶的功夫。
梅重九不明就里,但这里头调虎离山的意味已再明白不过,便也不多言,只道一切随千钟安排。
千钟立时就要快刀斩乱麻地唤人来,可惜还是慢了。
她这把快刀还没待拔出,就被另一把更快的抢了先。
“我的来意,还是先与梅先生说明的好。”话虽是抢来的,可照旧说得不急不忙,和颜悦色又四平八稳,“今日前来,原是千钟有一难解之事,想回来与梅先生做个商量。我恰也有一事,必得与梅先生面议,又同千钟这件事颇有几分关系,便一道同来了。”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拖延就落了刻意,梅重九也只好问:“什么事?”
庄和初眉目一低,颔首自身上拿出一份礼单。
从庄府出来时,姜浓是把送礼的事交代给了三青,可庄和初就只让他随着车驾送到梅宅门口,由梅宅仆婢接进来,便打发三青与一众庄府的人都回去了。
三青带来的礼单也交到了他手里,正是这份。
大红的礼单在这人素白的手上轻轻一转,郑重托于两手掌心上,又极尽恭敬地抬高几分。
千钟看得心头微微一揪。
这人伤在胸前,更衣时抬一抬手都会痛得皱眉,方才在马车上一路颠簸,伤处定然更不好了,眼下这样抬手呈物,哪怕只是一份薄薄的礼单,也必得忍着难以想象的痛楚。
只是送份年礼而已,哪值得这样讲究?
何况,抬得再恭敬,梅重九也看不见。
眼见着那双手不管不顾地抬到那毫无必要的高处,略顿了顿,似是忍过一阵有碍言语的痛意,一副眉目低了又低,才满意地稳在这恭敬得几乎已失了他一切身份的姿态上,而后和缓又郑重地一字一声道。
“在下庄和初,今日冒昧登门,为自己求娶梅氏贵女千钟,呈礼于此,请梅氏尊长过目。”
话音落地,半晌无声。
梅重九眼睛不便,安全起见,房中就没设茶炉一类的东西,这一静,便静得悬针可闻。
千钟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庄和初,求娶她?
这好像与那道赐婚的旨意已不是一回事了,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千钟呆立在自己的心跳声里,思绪像被什么柔软又炽烈的东西缠住了,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多久,才被梅重九沉声一句诘问唤回了神。
“庄和初,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一道赐婚旨意你还嫌不够吗?”
那被厉声诘责的人头也不抬一下,只维持着那让他痛彻肺腑的恭敬姿态,依旧和缓又郑重道。
“那道赐婚的旨意,与先前行过的一应礼数,都是给县主梅氏的,如今是我有意求娶千钟,自然该从头过礼。”
“你这一回,是真心要娶千钟?”
“是。”
“你先前可是与我说——”梅重九夹着火气的话音倏地一顿,紧了紧牙关,到底只道,“你先前在外面院中与我说的那些话,和你今天这话,自相矛盾,到底哪句是真心的?”
那日说过什么,以庄和初的记性,自然每字每句都记得清楚,也似这人早料到必有这一问,预先做了准备,梅重九甫一问罢,便立时得了回答。
“彼时是彼时的真心,今时是今时的真心,时移事变,但皆是真心。”
“你少来这套!”梅重九面色一沉,上步张手,将千钟拦到自己身后,由他直面那有备而来的人。
“你既然来向梅家提亲,那我便以她兄长的身份说句托大的话。你今日不把实话交代清楚,就算搬座金山银山来,梅家也照样给你扔出去。”
梅重九没把话说透,但只这么听着,千钟也能大概明白,庄和初曾对梅重九说过些什么。
庄和初也曾与她反复说过,他们这亲事成不了,还为着不成这个亲,几乎去了半条命,这一转头又特意备了厚礼来求娶,为的什么,千钟也实在不明白。
单为大皇子那事,似乎也不至于如此。
直到这会儿,庄和初仍以抬手颔首的姿态呈着那礼单,千钟看不见他眉眼间的神情,却看得清他额际已沁出一重细密的冷汗,衬在他苍白如雪的肌肤上,好像整个人要被那痛楚煎熬化了似的。
只是他话音实在平稳得不露丝毫端倪,梅重九对这份近在眼前的痛楚也无从察觉。
无论这求娶是怎么回事,都没有这样让他熬刑一样受罪的道理。
“兄长——”千钟忍不住刚一开口,门外忽响起一串匆匆脚步声,少倾便隔门传来银柳的话音。
“县主,梅先生,谢老太医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