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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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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云升自从随在萧廷俊身边,出入宫禁无数回,但从未有一回如昨日那般,让他隔日想来仍觉得心有余悸,通身发寒。msanguwu

    昨日接到宫里传话时,云升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庄和初已未雨绸缪地提点了他,若是在宫中碰见裕王,不必慌张,裕王问些什么,他都可以照实说。

    即便如此,当那人在遍目璀璨的宫中亲自将他截下时,云升还是有种被鬼殿阎罗亲自寻上门来索命的恐惧。

    “裕王问我……近来京兆府谢参军与庄府,都有什么来往。”

    当时裕王一问这话,云升便陡然想起在停云馆遇上谢宗云的事,只道是裕王知晓了那日谢宗云与庄和初、大皇子同时现身那处,对谢宗云起了疑心,也就照着庄和初的嘱咐,把那日他所见有关谢宗云的一切都如实道来。

    包括大皇子在账册上发现,谢宗云要的烧酒是记在庄和初房间里的事。

    萧廷俊对这一问的联想与云升并无二致,可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疑问,云升有意无意间绕开了,没有答。

    “裕王叔怎么就会认为,你能回答他这样的问题?”萧廷俊缓步逼近,牢牢盯着那低眉垂眼的人,“在他问话前,他是威逼你了,还是利诱你了?”

    裕王对云升的威逼利诱,绝不是眼前合适摊开了来计议的。

    “二者都不必。”庄和初淡淡接过话来,“若只是想探一探谢宗云与庄府的瓜葛,以裕王在皇城中的耳目之数,断无需费如此周折。裕王此举,想得到的本就不是一个回答,只要殿下能亲眼看到他在与大皇子府去送画的人密谈,他的目的就已达成了。”

    这话只是删繁就简,略去了云升和裕王的纠葛,但也没一句是诓骗他的。

    即便是为了侧面核实姜浓是否与谢宗云有所勾结,裕王也多得是更稳妥更周全的人可用,偏把云升在那时引进宫里去,必是打着另一番算盘。

    “昨日去送画的无论是谁,定都是殿下在紧要事务上惯用的信任之人。”庄和初略略沉声,再次删繁就简道,“裕王偏挑此时毁去殿下对身边最得力之人的信任,便是要在此紧要关头令殿下惶惑、困顿,束手束脚,无力与他为敌,殿下更该反其道而行,出乎裕王所料,以奇制胜。”

    萧廷俊眉头动了一动,好像忽然想透了点什么,蓦地回首,原本定在云升身上的目光转投向庄和初,一双澄亮的虎目里闪动着复杂的辉芒。

    “先生今日亲自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保云升吗?”

    庄和初轻一叹,也未否认,“不只为了云升,也是不愿殿下一时冲动,做出追悔莫及之事。”

    那双定在他身上的虎目中辉芒攒动,仿佛内里有什么在熊熊燃烧着。

    “更是为了我裕王叔吧。”少年人紧着牙关一沉声,“先生近些日子又是密见谢宗云,又是要袒护云升,还有裕王叔牵给您的那桩婚事,分明大有蹊跷,您也痛痛快快地应下来了……您事事都能说出那么多道理,可又事事都把我当傻子一样瞒着。”

    萧廷俊话音一顿,忽地一转手,云升还未及反应,腰间佩刀已被“哗”地抽出来。

    银光一震,满室寒凉。

    “殿下!”云升和风临皆是骇然一惊,风临回过神来去拦萧廷俊时,云升已上步回身,横护在庄和初身前。

    “一切错都在云升,庄先生绝不是您想的——”

    云升急切之下话刚起头,忽然从后落下一个温和的力量,在他肩头上不轻不重地一拍抚,将他截住了。

    庄和初这温和的一拍抚,落在那已失了理智的人眼中,却如一瓢热油,一下子将那在内里熊熊燃烧着的一处浇得更盛了。

    刀在他手中执着,白刃颤颤直抖。

    话音比白刃抖得更厉害,“先生如果……如果已决心投效我裕王叔,也不必绕那么多弯子,我替先生择一条捷径就是。”

    话音尚未落定,刀风已起。

    那颤然发抖的白刃一动,没朝对面的人劈斩而去,却是陡然回腕一收,横到了他自己颈前!

    “殿下!”云升和风临齐齐惊呼。

    方才他们二人还敢动一动,这回眼见着那锋锐的刀刃就贴在萧廷俊喉间,二人一声惊呼罢,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生怕一个不慎,当真要追悔莫及。

    庄和初定定看着那决然出手又稳稳顿住的刀,看了片刻,才轻咳两声,沉下一口气,缓声道:“你们且先去外面候着吧,我与殿下说几句话。”

    有庄和初做主,云升和风临求之不得,忙敛好衣衫退了出去。

    直待到云升和风临匆忙的脚步声消失在重新关好的门扇之外,庄和初才温声轻一叹,朝对面的人伸出手。

    “殿下把刀给我吧。”

    萧廷俊不但不给,还把刀刃往颈前喉头处贴得更紧了些,直将那最脆弱处的肌肤上压下一道浅浅的凹痕。

    再多使一分力气就必定要见血了。

    “当年若不是我误了先生的前程,先生在先帝朝时,就该飞黄腾达了,这原就是我欠先生的……”萧廷俊红着眼咬咬牙,压下话音里不争气的哽咽,才又决然道,“能为先生的青云路垫脚,也算我报答先生了!”

    他不给,庄和初便垂了手,只淡淡看着那越贴越紧的锋刃,轻一叹。

    “有件事,我确实瞒了殿下。换衣一事,不是非殿下不可,殿下不去做,还有许多别的法子在后面接着,一样能拦阻裕王。我定要殿下走这一趟,是因为殿下若想入朝,就该在睽睽众目之下办出些证明自己能当大任的事来。”

    庄和初这几句话说得徐徐缓缓,浅浅淡淡,与方才没什么两样,可萧廷俊就是有种莫名的感觉。

    这人生气了。

    而且是盛怒,是他受教于这人门下九年来前所未遇的盛怒。

    萧廷俊心里刚一打鼓,就听这盛怒的人又温然一叹。

    “殿下若当真不想去,告假居府养伤,是个好由头,只是殿下身份贵重,若然纵着殿下伤了自己,阖府上下的人都要跟着受过,那就不好了。”

    这徐缓浅淡的话音刚一落,萧廷俊还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眼前光影一动,眨眼之间,执刀那手忽然被一个冷硬的力道扣住,反向一拧。

    “啊——”

    萧廷俊吃痛之下力道尽卸,刀也脱手而落。

    庄和初一手反拧了人,一手施施然一垂,正接住坠落途中的刀,刀花轻盈一挽,挟着一股凛然寒风又贴回了原处。

    无论是膀子上近乎要脱臼的疼痛,还是颈间尖锐的寒凉,都不及同时送至耳畔的话音给他带来的惊惧之万一。

    那话音还是温和的,温和得让人毛骨悚然。

    “还是我来动手吧。”

    “先生——”萧廷俊慌得嗓音都变了调,还没等把瞬间就涌到嘴边的那些服软话往外倒,忽听房门响起来。

    “殿下……”门外是风临小心翼翼的声音,“京兆府谢参军来,说找庄先生有十万火急之事——”

    别说十万火急,就是一星半点儿火急,萧廷俊都不带犹豫,“快请啊!”

    谢宗云一进来就觉得气氛里有点儿不对劲。

    庄和初还是常日里那副温和平淡的样子,倒是那一向对裕王府的人没一点儿好脸的大皇子,这会儿站在庄和初旁边,老实得好像刚被踹了一脚的狗。

    还有一把没套鞘的官刀,跟一堆花里胡哨的早点一块儿搁在桌案上。

    干干净净,滴血未沾。

    要在平时,谢宗云一定花点心思弄清楚这里头的蹊跷,可眼下他实在没这个闲工夫,“庄大人在这儿就好,快随下官走吧——”

    “等等!”一见谢宗云上手拉人,萧廷俊一腔气性才重新翻涌上来,一步拦上前,“我裕王叔的狗真是越训越不长规矩了。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不把话说个清楚怎么就跟你走?”

    “大殿下息怒,息怒……确实十万火急,有潜火兵报,望火楼上发现庄府内院冒烟不止,疑有火情啊!”

    皇城中人居密集,楼宇鳞次栉比,常有火患,城中为此专建有望火楼。

    楼上有专人日夜值守,一旦觉察火情,便会以旗语挥号,示出方位,相应负责处的潜火兵得到消息,就会快速前去查看情况,若真有火情,便鸣锣示警,扑火营救。

    原本每处是屯兵百人,但有广泰楼之鉴在先,而今又逢外使入朝,这些潜火兵就增多了五成,在裕王严令之下,近两日来他们也盯得尤其紧张。

    就连炊烟比往日浓重些许,都会有人上门去查问情况。

    可就这点儿小事,有姜浓处置就绰绰有余,何至于谢宗云专程跑到这里一趟来寻他回去?

    庄和初还思量着这其中蹊跷,萧廷俊已狐疑地问谢宗云。

    “有火情就处置火情啊,让先生去能干什么?”

    谢宗云略一迟疑,才无奈道:“潜火兵去了才发现,是梅县主在庄府院里烘白薯,用的那柴草潮湿得很,才生了那么多的烟……本来就是规劝两句的事,谁承想县主说,烘白薯,只是给庄大人您一个警告。”

    “警告?”庄和初一怔,“警告什么?”

    “她说,您今天要是不给她个交代,她就一把火点了庄府,那白薯就是您的下场。潜火兵没辙,才报到下官这儿。”

    谢宗云说起来都觉得头大,沾上庄府的人,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您还是赶紧回去一趟吧,可别让县主真把火点起来,别误了明日您庄府的好日子啊!”

    若非万不得已,千钟断不会无缘无故惹出如此荒唐的乱子,可这究竟是出什么戏码,庄和初一时也是一头雾水。

    “她可说过,要我什么交代?”

    “县主来来回回就几句,什么……说好的大家都能如愿处,现在听着,全是骗人的话,还有前些日子在十七楼里答应的,是不是变卦了?”

    谁知庄和初造了什么孽,那些痴男怨女的话,谢宗云说着都觉得舌头犯拧,学了几句就赶紧催促。

    “您赶紧移步,回去自个儿听听就知道了!”

    如愿处都是骗人的话,十七楼里答应的变卦了……

    庄和初恍然明白,不着痕迹地莞尔笑笑,笑出几点虚实掺半的歉疚,“因庄府一门之私,惊动这些官差,实在惭愧。”

    说着,庄和初朝那戳在一旁已是一团云里雾里的人淡淡一看。

    “我先行一步,殿下也早些动身吧,莫误了公干。”

    有庄和初撂下这话,方才那跳出来拦路的人果不再拦,谢宗云一路随着庄和初出了这金尊玉贵又闹挺的府邸,应邀上了庄府的马车。

    马车一动,庄和初不问庄府之事,却问,“昨夜去过如意巷后,裕王对金百成做了什么处置?”

    “抓去了京兆府,裕王亲手上的刑,一早血糊糊把人拖出去的。”谢宗云挑着紧要的,颇有些痛快地道。

    庄和初也挑着紧要的问:“拖去了何处?”

    “不知道,几个王府侍卫办的。”谢宗云皱眉,“有什么不妥吗?”

    “有。”庄和初松下身子,悠然朝后一倚,“不管昨夜谢参军在裕王面前是如何说的,裕王都没有尽信,无论你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是裕王做的样子。金百成现下该是脱身去为裕王办紧要的差事了。”

    “我可都是照你说的办——”

    “所以谢参军现下还好好活着。”庄和初气定神闲道,“后面的事,也望谢参军照我所言,一丝不差办到。待过了今日,那裕王府侍卫长的位子,就一定能为谢参军腾出来。”

    千钟塞进柴草堆里的白薯差不多烘熟时,谢宗云也折回庄府了。

    只谢宗云一个人。

    那俩守着柴草堆的潜火兵看着谢宗云独自回来,心一下子凉得都能灭火了。

    “县主,”谢宗云走上前去,一边瞄着那还在突突冒烟的柴草,一边照着庄和初的交代,小心地从怀里摸出件东西,“庄大人说啊,大皇子那有要紧事,县主要实在不放心,尽可以去查探。他很想来见县主,只是照规矩在婚仪之前不便与县主相见,就以此为诺,望县主能宽谅一二。”

    谢宗云递来的是个拿手绢包裹着的东西,薄薄小小的一件。

    千钟一眼就认得那手绢,那日在包子铺里,庄和初就递给她过这方手绢,让她擦手来着。

    “这是什么东西?”千钟佯作不为所动,攥着烧火棍子不撒手。

    “庄大人交给县主的东西,下官哪敢私自拆看啊!”谢宗云忙又殷勤地往前送了送,“县主还是亲自看看吧。”

    千钟又像模像样地犹豫了一下,才丢掉那烧火棍子,拍拍手上的薄灰,将那东西接了过来。

    又走远几步,背过这些人去,千钟才动手解开那手绢系住的结。

    手绢一展,露出一只荷包。

    就是庄和初自进宫见皇后那日起就一直系在腰间的那只竹叶纹的荷包。

    她向庄和初示警的那些话,庄和初应该是能听得明白的,让谢宗云捎回来的信儿定然是回她的话。

    可这荷包又是什么意思?

    千钟纳闷间忽然想起来,她上回就摸到了,这荷包里还揣着东西来着。

    许是为防里面的东西不慎掉落,那荷包勒口处走了几针单线,缝住了,千钟顾不许多,直接送到嘴边,使牙咬断那线,掏出了里面那个轻轻薄薄的物件。

    是个用蜡封住口的油纸包,叠得扁扁平平的。

    匆匆抠开封蜡,展开油纸,包在里面的还是一张仔细叠起的纸。

    展开这张纸的瞬间,千钟心头一颤。

    这是张她再熟悉不过的纸。

    那纸上写着四个字,歪七扭八的,难看得好像冬日里缠在架上的枯藤。

    可眼下看着,只觉得遍目生机。

    ——此君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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