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把婚仪的事甩手给裕王?他倒是真敢想。zicuixuan
萧承泽斜了一眼那甩手掌柜,手上饱满的核桃在钳子间夹得咔咔作响。
“你当裕王真盼着你百年好合啊?要是事到临头,当着两国外使的面,再重蹈当年梅氏覆辙,你是还想再守十年活寡吗?”
这厢剥核桃的功夫,那些早先一步摆上炭炉的核桃仁已烘透了六七分,贴近炭炉的一面开始泛出微微的焦香了。
继续烘着也未尝不可,但这会儿翻一翻面,待晚些烘透,口感更为均匀。
萧承泽正被刚夹开的一把核桃占着手,又无宫人随侍,庄和初便敛起宽大的衣袖,转手在茶盘里拿起个竹夹,施然起身,半跪去了烘着核桃仁的炭炉旁。
这不合规矩,但萧承泽没吭声。
萧承泽就瞧着这人一面轻缓而有序地一块块翻过着那些核桃仁,一面波澜不兴地答他的话。
“臣就是相信,裕王极力促成此事,定有谋算。若不容他在此处折腾,也必另谋他法,不如就折腾在臣身上,臣应对起来还能省事些。”
近日裕王心心念念折腾的事,说到底,都是为着那么一桩。
雍朝此番邀南绥与西凉两国外使前来共贺新岁,其中修好之意虽未明言,但朝野内外皆已心照不宣。
倘若雍朝与这两方主动修好,为表诚意,必不可少之事,就是裁减那两支长年镇在边地的大军,而这两支大军,恰就是握在裕王手中。
掌兵之权对裕王而言,是关乎存亡之事,裕王又岂会坐以待毙?
同理,若在此事上同裕王相抗,便意味着要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而这样的事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就只是轻飘飘一句“省事”,几乎与他翻核桃仁的举动一样轻巧。
说罢,便只专心在眼前的核桃仁上了。
萧承泽默然看着炭炉边的人,心头漫过一道难言的滋味。
按说,这些侍奉的琐事,从来都是宫人做的。
臣子们入见,再如何恭敬,也不会于这些事上动手,一则不愿自降身份,再则,天子近身之物岂敢轻易碰触,一旦出了差池,那就是滔天的祸事。
也就是庄和初这个人,与他独处之时,恭敬里总透着一股无所谓荣辱、也无所谓死活的随心所欲。
亦或是亲近。
高处孤寒,登极至今,仍与他留有这一分亲近的人,已屈指可数了。
庄和初今日进宫是为着私事,又是受内宫传见,没着官服,解了披风后就是一身颇显持重的螺青便袍,这会儿半跪在炭炉旁,长袍曳地,自上而下看过去,只觉得那衣袍空荡荡的。
该是近来着实清减了不少。
这半年来,皇城探事司中头一份的责任自然是谢恂担着,但临近卸任,如寻常衙门一般,许多具体的麻烦事已经渐渐倾到了庄和初这个准接任人的身上。
忽又压来外使入朝这么一桩要务,想也知道,这半年在人人都只当他偷闲养病时,他实际过的是何等劳筋苦骨、心力交瘁的日子。
换是任何一个人,光是这有苦不能言的委屈,就足以让人想撂挑子了。
这人还从没在差事上有过抱怨。
他没抱怨,他便没有怜恤,属实不公,萧承泽缓缓吐纳,一面在手上那只夹碎了壳的核桃里一一将大块的核桃仁捡出来烘上,一面有些沉沉地开口。
“朕知道,从半年前朝中刚一提议外使来朝的事起,裕王就没安生过,好在步步至今,尚算顺遂。皇城探事司,尤其是你第九监,着实辛苦不少,才逼得裕王无法在使团入京路途上动手,转而盯上大皇子这天残地缺之处,闹了玉轻容这么一出。”
一提及大皇子,萧承泽不由得又沉沉一叹,他那金尊玉贵的嫡长子,也实在给这人本就不宽裕的精力雪上加霜了。
“倒也万幸,他盯上的是大皇子,有你及时觉察,补上了这窟窿,否则这个关节上纵了裕王到军中去,那情势可就骑虎难下了。”
庄和初人虽守在烧得正旺的炭炉前,话却只说到冷热合宜之处,“谢陛下体恤。此事功在九监,也在千钟县主,唯不在臣。臣有失查察,使大皇子深涉险境,已无地自厝,不敢矜功。”
不至拂了萧承泽这份体念下情的心意,也未多一分失之僭越的热络。
“朕是跟你说心里话,你也不必过谦了——”
萧承泽说话间转手去扔剥空的核桃壳子,目光一低一抬,不经意扫过庄和初清瘦挺拔的腰身,乍然一顿。
方才不曾留意,他腰间系着一只荷包。
银白缎面上绣着精细的竹叶纹,垂在他螺青的袍上,好像沉沉夜色之下悬在竹林梢头上的一轮朗月。
荷包香囊一类贴身的物件,多是女子制来送予男子,虽也不是绝对的,但这些年来为了避嫌,庄和初身上从未佩过这些东西。
才刚一张罗婚事,就多了这么一件。
可那讨饭为生的人,该不会有这样细腻工整堪比宫中绣娘的手艺。
萧承泽目光在那荷包上凝了片刻,浓眉蹙了又蹙,还是问:“这荷包,是那小姑娘做给你的吗?”
庄和初垂手轻拢了拢,将那荷包拢至了身侧更显眼的位置上,“若是皇后娘娘问及,那便是。”
“啊?”萧承泽一时没转过这个弯儿。
什么叫皇后问起就是?
“照官面上说,县主是内廷女官出身,必定修过针线女红,依照俗礼,婚期之前,也该有信物相赠了。原以为是要随县主一同拜见皇后,这些礼数上的事若有疏漏,怕她要受罚,臣就在余暇时自己做了一只。”
这番心思虽比那荷包的针脚还细密,却也不难懂,可萧承泽还是错愕。
“你还有余暇,自己动手鼓捣这些个花里胡哨的?”
“承陛下怜恤,略有些。”庄和初颇谦逊道。
萧承泽呵地干笑了一声,什么心力交瘁,合着全是他自作多情了。
“那就好。你既多得是精神头儿,朕也懒得□□这份闲心,婚仪的事,再有什么需要,你就直接找裕王去吧。”
许是听出了他这话里那一丝丝掩不住的怨气,庄和初搁下手中的竹夹,起身颔首而立,才道:“国事繁巨,臣一己之私,实不敢劳陛下烦心,但臣确有一不情之请,望陛下成全。”
嘴上说归说,萧承泽还是一叹。
“就算为着你这些年教导大皇子之功,朕也该好好赏你些。说吧,只要不算多么过分的事,朕都应你。”
庄和初目光朝炭炉上微微一垂,“臣拿走这些核桃仁,可算过分吗?”
“……”
万喜奉旨去中宫传话时,裕王前脚刚走,皇后的脸色还没缓过来。
“娘娘,庄大人受了点风,身子有些撑不住了。皇上说,就不让他来向您问安了,您这儿要是没旁的事,也让县主快些随庄大人回去歇息吧。”
皇后也无心留客,又草草寒暄了两句,便让千钟随万喜去了。
说到皇后跟前的话,千钟一点儿不疑有假,也顾不得去问皇后先时应了她的那道手谕要怎么办,一路跟着万喜出宫时,心头紧紧揪着,要不是还牢记着在宫里只能走不能跑的礼数,早就撒腿奔得飞快了。
一出宫门,见着那辆马车,千钟就再顾不得其他,急跑上前。
“大人——”这小小一段路就把人跑得气喘吁吁的,一上马车来,急惶惶间还险些叫衣摆绊了。
庄和初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捞住。
不等稳下来,千钟就着他的扶持攀上他的手臂,便急切地打量,“大人,您不要紧吧?”
“不要紧,先坐。”
庄和初将人在旁安顿下,抬起车窗,对马车外送她出来的万喜道了谢,待马车行起来,才弯起一道略含歉意的笑,与那将将平复喘息的人解释。
“我身子无碍,只是皇上怕你在中宫为难,就寻了这个理由,遣万公公去说与皇后,助你早些脱身的。若早知害得你这样受惊,就嘱咐万公公与你透一透实情了,怪我思虑不周。”
天子无戏言,天子说他身子撑不住,他就要正经拿出一副撑不住的样子,是以再如何挂心中宫的情况,也只能在宫门口的马车里坐等。
却也当真没想到,这明知他是常日装病的人,还会为着这话如此心急。
“不不……不怪您!”千钟一路悬过来的心这才松下几许,忙摇头,“万公公来前,裕王刚走,我还以为,是我惹恼了裕王,他一扭头报复到您身上去了。”
庄和初笑笑,想也知道她使了多么出人意表的招数拒绝裕王,不过,裕王也并非真心实意想做这个义父就是了。
“放心,裕王不会为此怀恨的。他只是要威吓一下旁人,使得朝中亲贵无人敢出面做你的义父,只要皇后就此搁下这念头,此事便也到此为止了。”
听到这句“威吓”,千钟不由得惊讶,“裕王对晋国公府干的事,大人您都知道了吗?”
“晋国公府?”庄和初微一怔。
千钟忙在皇后和裕王那些你来我往的话里拣出几句紧要的,说给庄和初,原只想一五一十地转述,不想越说越是气恨,说到末了,禁不住愤愤评道:“裕王可真是太坏了!”
庄和初暗自苦笑,今日这事里究竟是谁做了坏人,还真难说得清楚。
在宫里时,萧承泽只说是将皇后要为千钟择义父的事透给了裕王,倒也没提及皇后到底是择定了哪一位。
晋国公这一人选,有些意料之外,却也还在情理之中。
晋国公出身望族,十几岁入仕,年方半百,已历三朝,积威甚重,今上登位之后,朝中裕王一人独大,晋国公审时度势,处处避其锋芒,事事持身中立,才使晋国公府在几般风云变幻之中安然度日。
直到晋国公府那位与萧廷俊年纪相仿的嫡女被皇后看中,成为她心中大皇子妃的不二人选。
此事从未被拿到台面上来议过,但以皇城探事司收敛来的各路消息看,皇后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筹谋,总算使晋国公府动了心,松了口。
可终究魔高一丈,裕王及时从中作梗,到底还是逼得晋国公府将女儿草草嫁予了旁人。
说是意料之外,便是因为晋国公府吃过这样一回亏,总该汲取教训。
可若往情理处想想,皇后终究是皇后,她若当真向晋国公府再度开口,晋国公府已因嫁女之事拂过一次皇后的面子,这次就更难推拒了。
这一番来往,定然也避不开皇城探事司的耳目。
第二监是专管收罗筛滤宗亲及百官的消息的,皇后与晋国公府的动静,萧承泽那里该早已知道了,仍旧放任此事发生,是想给皇后一个警醒,也给晋国公府一个解脱。
晋国公夫人看似横遭一劫,却也是恩典使然。
皇城至高之处,富贵云集,雕栏玉砌,万顷琉璃,可也是明波暗涌不绝,风浪滔天。
自己置身其中倒还不觉得什么,只一想到那自小看着长大的人离这风浪仅已咫尺之遥,甚至必然要成为一股风浪的中心,要踏着万千血肉、累累尸骨,才能挣扎出一条生路,庄和初就觉得心口一阵憋闷。
可萧廷俊生在权贵之巅,受万民供养之时,便注定了这般宿命。甚至,如今看着,他已迫不及待想要投身其中了。
要说最无辜,还是这眼前的人。
庄和初在那义愤之间捉到一丝掩不住的惧意,便又宽慰道:“谢老太医既已去看了,晋国公夫人应该不会有事。以晋国公在朝的声望,此事已过,裕王也不会再多为难了。”
千钟心里是有一道忧惧,忧惧确实关乎晋国公府,却也不是为晋国公府的安危操心。
“大人,”千钟又细细盘算了一遍这里头的纠葛,惴惴地问,“那晋国公府是为着我的事才被裕王找了晦气,我这样,算是跟晋国公府结仇了吧?”
庄和初听得一怔,原只当她是被裕王的手腕吓着了,却没想到她的忧惧竟是生在了这里。
这忧惧也不无道理。
人遭厄运,难与真正施加伤害的强者相抗,又想出泄心中愤恨时,往往是会朝向一并卷裹其中的最弱一方。
只是此般背后曲折错综,晋国公府并不会将此视为厄运就是了。
这其中微妙,三言两语难以道清,且忧惧一旦落在了实处,虚飘飘的宽慰也就无用了,庄和初略想了想,与她提议道。
“若担心此事,改日寻个机会,我带你与晋国公府的人见一见,若真有什么怨憎,当面化解了便是。可好?”
千钟一喜,连连点头,“好,这样好!谢谢大人!”
瞧着那今日被粉黛描画得格外端庄的面庞上终于现出些鲜活的神采,庄和初忽想起些什么,抬手自怀中摸出一只扁扁的油纸包。
油纸甫一展开,蓦地散出一股暖香。
“这是什么呀?”千钟打量着那纸包里的东西,抽抽鼻子,不禁奇道,“黑乎乎的,可是好香呀。”
“是烤核桃仁。”庄和初摊开纸包,朝她一递,“皇上赏你的,还热着,快尝尝吧。”
一听是皇上那里得来的,千钟忙道:“大人您先吃。”
庄和初轻笑,隔着油纸稳稳托着那把还温热的核桃仁,又朝她递近了些,“我已在皇上那里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
得了这话,千钟又对那已远在宫墙深处的人千恩万谢罢,才动手捏起一块送进嘴里。
刚剥出的核桃仁总免不得一丝苦意,充分烘烤过后,便去了那重涩味,油脂也会被烘出些许,入口分外酥脆。
只听那块核桃仁在她唇齿间碎裂的脆响,也知烘得恰到好处。
庄和初就是担心她受惊难以平复,才特意要了这烤核桃仁。
果真,只才这么一块,便让那双方才还萦着愁雾的眼睛里一下子就闪起了亮晶晶的笑意。
“我从前也见过摆在供桌上的核桃,又丑又硬,根本咬不动,还以为是木头雕的花样呢,原来是这么个吃法!”
庄和初笑,“府里也有,若喜欢,天天都能吃到。”
千钟连声说喜欢,吃着吃着,不知又想起些什么,眉头一皱,叹了口气。
“可惜不知道我真的八字是什么,要是真能克着裕王,那就好了。不过,裕王这命,可能本来就不好。”
庄和初听得好笑,位极人臣、一手遮天之人,在她眼里竟还算不上命好?
“何以见得?”
“裕王已经是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人,可他从前的王妃死了那么多年,他都没续上弦,家里还不养姬妾,到现在也没有个儿女,街上有些人说……”
千钟说到此处停了一停,颇有些神秘地往庄和初近前凑了凑,又将响脆的话音压了又压,才把话续上。
“保不齐,他在这事儿上就是不行。”
庄和初猝不及防笑出声来,顺着她点头道:“不无道理。”
得了肯定,千钟越发一本正经道:“不过,就算他能行,像他这样整日的做恶,迟早得遭报应,没人乐意嫁给他,也是他活该。”
庄和初眉目微微一动,笑意敛回到一个温存的弧度,似是顺着她的话随口一提道:“那你觉着,嫁个什么样的人才好?”
千钟略一思量,仍是一本正经道:“嫁给谁都一样。”
“一样?”庄和初一怔。
嫁人是怎么一回事,从前没有人正经教过她,今日皇后提点她的那些话,虽说得转弯抹角,可里头最紧要的意思,千钟还是悟明白了。
这嫁人的门道,与她爹对她的嘱咐倒是大差不离。
“不管嫁给谁,到头来,都还是要仰仗着自己过活,得先好好谋个活计,攒厚了家底才行。”
只往皇后今日召见她的缘由处一想,庄和初也能想得到,皇后会从何处牵引话头,但怕连皇后自己也想不到,她那般点化,还能让人生出这样的觉悟。
想攒厚家底再嫁人,这倒也不算答非所问。
庄和初轻一笑,“那正好,也该是与你结算这回雇请工钱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