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
双脚能走的路总是比车马更多一些。
萧廷俊一路抄了些不能通行车马的近道,不消多时,就比雪片还轻地跃入了庄府内院。
“姜姑姑!”
院里草木枯折,百花凋敝,素茫茫一片间就只有梅树开得正好。
那像梅花一样温婉又端庄的女子正身披素银斗篷,站在梅树前,小心地将积在花盏中的碎雪集入泥瓮。
萧廷俊对这架势并不陌生。
这些梅花上的雪是存来以备暑日里烹茶用的,都说是分外清甜,还带着幽幽梅香,每年这会儿,皇城里文人雅士家的梅树都躲不过这一劫。
今日一早从府里溜出来的时候,在他眼中,庄和初还是与这些文人雅士并无二致的。
忽听得这熟悉的一声唤,姜浓诧异转头之间,唤她的人已蹿到眼前了。
“殿下?奴婢拜——”
“姜姑姑先听我说!”
风雪正盛,四下俱寂,见无外人,萧廷俊半句拐弯抹角的话也不说。
“先生的车驾在城南街附近遇袭,是那伙西北的逃犯,先生正与他们交手,让我来跟姜姑姑报信!”
萧廷俊急匆匆说话间,姜浓的目光已将他从头到脚扫过一遍。
满头大汗,满身风雪,满脚泥泞。
是狼狈了些,但毫发无伤。
姜浓心头稍定,温婉的面容上浮出几分心安之色,落在萧廷俊的眼中,只让他觉得更急了。
说话间,姜浓房里贴身的小丫鬟银柳闻声从小院一角急匆匆迎过来,许是被这从天而降的贵客吓了一跳,跑过来时有些气喘,脸上一片红扑扑的。
“哎呀!外头风雪大,殿下仔细受寒,进屋暖暖身子再说吧——”
近身伺候姜浓的,也不是外人。
银柳刚擎伞遮过他一路跑来被雪落白的头顶,萧廷俊又一步蹿出伞下,扯起姜浓的衣袖急催。
“我知道这事听着荒唐,可句句都是真的,姜姑姑您快想想办法吧!”
姜浓稳稳托着手里的雪瓮,略带着些疑惑打量他道:“殿下不是正在府中禁足吗,怎会与大人在一起?”
萧廷俊被问的一怔。
“我……”
庄和初特意嘱咐过,姜浓问什么,他便要说什么,眼下情势,也没什么不便说的了。
但还是得捡着要紧的说。
“是我有事要见先生,约先生在兴安街停车等我,我上了先生的马车,先生遇袭时,我就在车上。”
“大人不是和宫里人一道走的吗?殿下如何能上了大人的马车?”
萧廷俊又是一怔,也不知她为何非要在这些枝节上刨根问底,但还是强忍着焦灼,把庄和初如何下车,他又如何上车的那段补齐了。
“殿下是说,大人是照与您约定的时辰,将马车停至兴安街那处街角,碰巧看到街对面的孟记包子铺前有个小叫花子正在挨打,便下车与万公公他们一起去管闲……一起去主持公道,殿下才借此时机潜上车去?”
这差不多就是将他方才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萧廷俊连连点头,急切之下点得猛了些,发顶积雪都簇簇抖落下来,显得愈发着急了。
“姜姑姑给宫中递个消息吧!街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惊动京兆府,先生要是落在我裕王叔手里,那可麻烦了!”
姜浓微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哎呀——”事到如今,萧廷俊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了。
“还不是因为我……朝中这些日子已经在议让我年后入朝的事了,我裕王叔揪住我那点儿小事,就想逼我去自请暂不入朝。我不肯,他就恨不能把所有跟我有关系的人全都抓去拷打一遍!先生要是被带去了京兆府,哪还能出得来啊!”
庄和初连去上朝的时候都很少,近来又一直闭门养病,这些估计还不曾传进耳朵里,他虽受教于庄和初门下,却从未指望庄和初能在这些事上帮他什么。
所以方才在马车里,这些话便都删繁就简了。
哪怕这会儿知道庄和初身怀精深绝顶的武功,在和裕王相斗这件事上,萧廷俊也一样不会对他有任何指望。
功夫精深又能怎么样?
再精深的功夫,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也不堪一击。
姜浓若有所思点点头,“殿下别急,您可还有印象,那个小叫花子瞧着,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又关那小叫花子什么事儿了?
萧廷俊刚潜上庄府马车时,隔着风雪隐约望见了那个瘦小的身影。
即便有万喜那件披风的卷裹,远远看着,那人仍单薄得像片被深秋寒气扫落的枯叶,至此隆冬时节,早已彻底风干,不余半点儿活气。
好像风雪再强劲些,就能把那副身子生生刮碎,散为齑粉。
除此之外,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了。
“特……特别瘦,特别小?脏乎乎的。叫花子不都是差不多的吗?我看她最特别的就是特别走运,正好让先生瞧见,得了救,还得了赏。”
萧廷俊胡乱抓了几句,又急忙催促。
“先生说她是个无关之人,姜姑姑就别管她了,还是想法子救救先生吧!”
看他这架势,若不是还顾忌着禁足的事,早已经冲去宫里了。
姜浓终于点头道:“奴婢明白了。”
无论姜浓明白什么了,有这句话,萧廷俊这一路来突突直跳的心就一下子落定下来。
“那先生的安危可就全拜托姜姑姑了!”
“殿下安心。不过,殿下不宜惹人注目,恕奴婢怠慢之罪,殿下请自去十七楼歇息吧,晚些会有人去奉茶。”
十七楼是庄府里专用来藏书的一栋小楼,那里书盈四壁,常日无人擅入,最是安宁不过,萧廷俊每次课业偷懒被罚抄书都是在那儿。
“我自己去就是,茶也不必了,我等姜姑姑的消息。”
萧廷俊刚要走,忽又想起些什么,脚步一顿,转身回来,看向依旧神色如常的姜浓与银柳。
“你们……都知道先生习武的事吗?”
“自然知道。”
姜浓说得自然,也笑得自然。
“殿下莫不是忘了吗,大人少失怙恃,是在道观里长大的,当朝哪个道门里是不修武功的呀?”
萧廷俊一噎。
确实,庄和初是孤儿,在蜀州的品云观里随着一群道士长到十七岁,科举入朝后才落户皇城,虽不曾出家,但与一众道门子弟朝夕相对十七载,也算得上半个尘外之人了。
这些尘外之人都反对打打杀杀,但为保自家清修之地的安宁,无一不精心修习武功。
这么想想,好像庄和初确实理应会武。
“可是……以前,怎么从没见先生动过武啊?”
姜浓笑意更甚,“殿下这是说笑了,大人一介文官,哪有用武之地?”
萧廷俊又是一噎。
也对,庄和初那个脾气,不会没事儿找事儿去跟人打架玩儿。
“可是……”萧廷俊一时也可是不出个什么了,“姜姑姑一有消息,一定马上告诉我。”
“殿下安心,奴婢明白。”
萧廷俊又兀自嘀咕两声,便怏怏地转身走了。
少年虽一头雾水,好在身法还算利落,转眼功夫就隐入了茫茫风雪中。
姜浓一直含笑瞧着他走远,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稍敛笑意,轻一叹,问向银柳。
“他方才说的那些,都属实吗?”
“属实。”银柳笃定点头。
早上庄和初一收到萧廷俊与他约见的消息,便让银柳潜去大皇子府附近,银柳一直在那附近盯着,从萧廷俊溜出来起就一路暗中护卫。
萧廷俊上了庄和初的马车,她就一路暗中跟随马车。
马车遇袭,庄和初没唤有她出来帮手,她就还在暗处跟着,萧廷俊被庄和初撵来庄府,她又一路暗中护卫着萧廷俊回到庄府。
从入府到出现在这小院里,她也就只比萧廷俊快了一个拿伞的工夫。
姜浓又一叹,“看来,一切果真如大人所料了。”
“可奴婢还是不明白,”银柳抱着伞皱眉道,“就凭大皇子这点儿身手,他是怎么糊弄过府里的守卫溜出来的?”
“他来庄府这一路上,可还遇到什么伏袭的人了?”姜浓问。
银柳摇头,“没有。”
“对了,”刚摇头罢,银柳忽然想起来,“您刚才着意问了那个小叫花子,是觉得她有什么不妥吗?”
姜浓放眼看看天际,漫天大雪被风刮来卷去,如沸粥一般。
“风雪这么大,兴安街那一段没遮没挡的,这一大清早,怎会有叫花子待在那里?”
银柳虽没跟得很紧,但也看得清楚,那小叫花子是待在一个包子铺前的。
“许是去那个包子铺讨饭吧?”
“那孟记包子铺在京兆府衙门里有一门亲戚,街坊四邻都要让他几分,连屠户卖肉都要便宜三成给他,那条街上的叫花子哪个不是绕着他家铺子走,谁敢讨到他家门前去?”
姜浓信口道来,好似这几条街外的小小包子铺就在她眼皮底下。
这怀疑有理有据,银柳不由得担心道:“我一心只盯着大皇子了,没多留心那小叫花子……大人那儿,不会真有什么危险吧?”
姜浓笑笑,施然转身,将在萧廷俊来前就看中的一朵雪轻纳入瓮中,“若真是宵小之徒,一出手就露出这么大个破绽,想也奈何不了大人。”
姜浓收完这朵雪,不急不忙地拾起搁在一旁的盖子,覆上了雪瓮,话音平和安稳如雪在瓮中。
“去十七楼吧,守好那位小祖宗才是咱们今日的正经事。”
万喜奉命出宫办过数不清的差事,也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阵仗。
万幸的是,裕王正巧在附近,闻声派了随行的谢宗云带着一队裕王府侍卫来看情况,将那些同羽林卫缠斗的恶匪全都斩杀了。
而万幸里的不幸,是裕王好巧不巧,正在附近的广泰楼。
风雪漫天,簌簌不绝,纵是皇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城南街,在冰封雪覆之下也是一片死一般的冷寂,满街大小酒楼里就只有广泰楼这一家开了门。
开门也不是为了营生。
庄和初被送进来时,裕王府的人正如近来的每一日一样,又在这儿楼上楼下地大肆搜着,四处叮当乱响,遍目狼藉。
裕王萧明宣就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正中的位子,锦袍玉带,金冠束发,一派公事公办的装束,却合眼捧着热茶。
似是一连几日下来已然习惯了这一团徒劳的嘈杂,并没有丝毫期待,只等一切如常结束。
“哎哟庄大人啊——”
一见谢宗云将人带进门,早一步被救来的万喜忙上前接替扶过庄和初,连声向座上之人一顿子道谢。
“多亏了有王爷在,庄大人要有个什么闪失,奴婢可真要万死了!”
萧明宣也不睁眼,由着谢宗云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阵话,直到谢宗云说完转身退至一旁,他这才皱皱眉头,缓缓抬起一双凤眸。
人由万喜扶着,就站在他面前。
庄和初天生肤白如玉,眉目清隽,常日看着就是副不太有烟火气的长相,如今被这浑身的血污和冷汗衬着,整个人都透着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
萧明宣垂眸抿了口手中的热茶,才半冷不热地开口,“庄和初,你可知欠了本王多大一个人情吗?”
“王爷救命之恩,下官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裹在毛皮大氅里的人被万喜扶着,尤还有些摇摇欲坠,话音虚浮微哑,听来远没有万喜那么发自肺腑,但也算字字声声知情识趣,挑不出什么毛病。
“你倒是命大。”萧明宣说着,漫不经心地朝一旁的位子摆了摆手。
这一摆手,自然是赐坐的意思。
“哎呀……”万喜原地扶着庄和初,没挪脚,依旧发自肺腑地道,“既然庄大人安然无恙,王爷这儿还忙着公务,再多打扰,就是奴婢的罪过了,回头让皇上知道——”
“给庄大人上茶。”萧明宣忽一扬声。
话音未落,就有裕王府侍卫将早已备好的一杯茶放到了那空座上。
万喜还是没动,为难道:“王爷,宫里还——”
萧明宣冷眼一横,寒声道:“本王还没问过案情呢,万公公这是急什么?难不成,今日这事儿,万公公在其中还有什么瓜葛吗?”
“诶呦王爷您可说笑了——”
“说笑?”萧明宣冷笑,“本王这儿忙着公务,没工夫陪你说笑。”
万喜心头一凛,脸上也是一凛,弓了半晌的腰板挺直起来。
皇差就是皇差,客气是情分,不客气才是本分。
“王爷恕罪,奴婢奉旨传庄大人进宫,因着京兆府的疏失,在街上出了这样的差错,已耽搁了不少时辰,只怕回头皇上追究起来,奴婢不得不如实禀报,王爷可要三思。”
“万公公警醒得有理。”萧明宣缓缓抿了一口热茶,话音却丝毫没有被茶汤濡暖半分,“那不如,就当本王没救过你,你也就不必这么作难了。来人——”
两个王府侍卫应声上前,佩刀铮然出鞘,只待裕王再发一令。
万喜脸色骤然一白,“王、王爷您不能……奴婢可是在御前伺候的,奴婢是奉皇上的旨意——”
身旁忽然响起两声有气无力的咳嗽,打断了万喜尖细刺耳的话音。
“王爷息怒。”庄和初上前半步,自然地将搀扶着他的万喜半遮到身后,徐声恭道,“万公公的意思,是敦促下官尽快配合王爷厘清此事原委,若耽搁了王爷在此处的公务,皆是下官之过,还请王爷宽宥。”
庄和初一开口,萧明宣的神情明显缓和几分,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在鬼门关打个来回,万喜才发觉后襟已叫冷汗浸透了,贴在背上直发凉,忙就坡下驴。
“是是……奴婢嘴笨,还是庄大人说得明白!还请王爷垂训。”
萧明宣一抬眼,两个侍卫便会意地收刀退回原位。
剑拔弩张之势一消,萧明宣话里的寒意也淡了一淡。
“天寒地冻的,别着急,喝口茶安安神,慢慢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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