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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
仙阁宫阙, 琉璃红瓦叫层层绿槐掩住,各家车舆卡在第一道宫门处便停下,踩着木凳下来位位达官贵人, 由小宫人引路都往乾清宫去。
堆放万寿节贺礼的库房内, 杜贵妃眉头紧锁,看向刻有宋五二字的盒子,翘着保养极佳的手指道,“打开瞧瞧。”
宫女不敢反抗,小心翼翼掀开盒子,露出叠厚重的图纸。
“甚么东西?”杜贵妃不解看了半晌,无趣放回, “几张纸而已也值得周大人求我出手?”
思及周家对自己一向忠心耿耿,杜贵妃叹口气, 随手点着宫女吩咐,“那就按周怀明说的,把这纸放到周家的盒子里去。”
“可是,送着盒子来的不仅仅有付大人,晏家也是一道的。”小宫女不安地咬着唇。
杜贵妃柳眉微蹙, “一个宋五罢了,晏家老太婆向来忍气吞声, 还能同我闹?”
听得这话,小宫女不敢再问, 忙按照杜贵妃的吩咐将两份贺礼对调。
库房窗外, 李素臻屏住呼吸, 待所有人离去后方不慌不忙朝宴席中去。
乾清宫外特支起三三两两的小几供年轻少爷小姐们围着谈笑, 斜后方的□□丛生,引得众人结伴同行。
宋锦安于小道间垂眸朝突至的李素臻行礼。
身着华丽宫装的李素臻慢慢打量着宋锦安, 待看清宋锦安是那日同谢砚书困在一处的人后心底稍豫。半晌,还是拿帕子按下唇角道,
“宋大人,本宫有件事要告知你,可有兴趣?”
宋锦安半蹲身,便看不清她脸上神态,只道,“娘娘若有事不妨直言。”
“宋大人是个爽快人,但我的话也是有报酬的。”李素臻伸出纤纤玉指搭在宋锦安肩上,轻声哄诱,“这事关系着你的前程,所以宋大人拿什么来换都不为过罢。当然,本宫要的很简单,不过是希望在孤单深宫里找个愿同本宫一路的人。”
闻言,宋锦安抬眸,面无表情,“承蒙娘娘错爱,我无此意。”
“宋五,不必着急拒绝本宫的好意。本宫告诉你,想整你的人是杜贵妃,你不会以为你斗得过杜贵妃罢?”说罢,李素臻手指缩紧,定定等着宋锦安的回复。
于她十拿九稳的揣测中,宋锦安淡淡一笑,“我还是方才的答复。”
“是么?”李素臻不见怒,扬着点有桃粉口脂的唇,“那本宫也只能期待宋大人今儿的表现了。”
华服人转身而去,苏绣的鸟雀栩栩如生,在裙摆处摇曳生姿。
宋锦安拧眉,若有所思看向李素臻的背影。虽不欢而散,却把话也说的透亮,相当于卖她个人情。宋锦安不是个蠢人,对着李素臻的话想到那卷火炮图纸。
经南部一战后她耗费无数心血才做出的火炮图纸,是由付大人和晏老太太一道作保递上去的。杜贵妃同她无冤无仇自不可能白找无趣,定是背后有人出手交易。而能惦记着宋锦安东西的,不外乎那几人。几乎须臾,宋锦安脑海里浮现出周怀明三字。
她略略思索番,趁宫宴未开大步朝晏老太太走去。
养心殿内,燕帝掀开眼皮,“晏家人要见我?”他单手在椅背上随意敲击几下,忽扬手,“进来罢。”
大公公弓着腰将晏老太太和宋锦安请进。
这是宋锦安头遭来养心殿,殿内明珠作灯,由远及近几百盏,唯案牍以深色龙凤檀木所制,显得朴素。她不敢多看,规规矩矩跪在晏老太太身侧,稳住心神捧上卷图纸,“臣原想等宴上由宫人们呈上锦盒中的东西,然方才见天边金光闪闪,心念一动,在图上又加改几处更符合大燕气概,遂欲亲呈博个好兆头。”
燕帝稍靠在金色软塌中,默不作声看眼宋锦安。
不等燕帝吩咐,小太监接过宋锦安手中的东西,仔仔细细检查过才小心翼翼铺于燕帝眼前。
宋锦安仍保持那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等着燕帝开口。
足半晌,燕帝出声,“你图上所写能射出数里远,可当真?”
“回陛下,雏形已在南部一战得到检验,臣敢作保。”
“确是份大礼。”燕帝眸带笑意,侧目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快步上前小声道,“杜贵妃今早去了库房,暗处来报是换了宋大人同周家的贺礼。”
燕帝似笑非笑看着因此话出而稍僵硬的宋锦安,“你还挺大胆,为李才人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便来朕跟前。”
明是不杂压迫的视线,落在宋锦安身上时也叫她心颤。伴君如伴虎果然如此,连常年受宠的杜贵妃也时时活在眼底监控之中,更别提李素臻。她到底还是稚嫩,若非燕帝这席话她倒真记着李素臻的好。然,李素臻提醒与否,都不会影响燕帝的判断。
宋锦安摒弃杂念,只道,“因为臣知所递之物能叫陛下满意。”
少女话中掷地有声叫燕帝真情实意带上点赞意,“不愧是付大人频频向朕推举的人。既然宋爱卿送朕如此大礼,那朕自然要好好赏赐一番,你可想好讨要何物?”
听得这话,晏老太太下意识颤颤唇,心有所感瞥向宋锦安。
宋锦安攥紧手,一字一句,“臣想请陛下重审当年宋氏一案。”
氛围登时冷凝,李公公讶异抖下眼皮,未料到宋锦安会提出如此要求。
燕帝淡去脸上笑意,漫不经心问道,“你虽是姓宋,然同宋氏无甚干系。”
“是,臣的确不是宋氏族人,但臣受过宋家恩惠,无法知恩不报,且臣相信宋氏为人,定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当年听闻宋大小姐已收集出重审的证据却遭谢大人驳回,如今臣只是想讨一个公道。”
“宋五,你可知那是何证据?宋斯佑的决笔信,他说无罪便是无罪了么?”
“陛下,不止一份决笔信,还有军火走私的数量在大燕对不上——”
“所以朕判他勾结外敌,他的军火是从外敌处运的。”燕帝猛然合上折子,“此事早已盖棺定论,你不必多言。”
宋锦安胸口一团火烧的发烫,她忍住酸涩,只暗道,焉能勾结外敌呢?她的爹爹从未离开过大燕,要如何识的外敌,如何学会外敌的文字往来书信。而这桩桩件件,他们明能查清,却为何不信。
晏老太太脸色发白,余光示意宋锦安来日方长。
宋锦安自知此刻惹恼燕帝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深吸口气,“那臣想求陛下赦免颜昭的连坐之罪,她非宋氏血脉,也无翻案之心。”
燕帝冷哼声,“宋爱卿造出如此神器就只换个颜昭?”
“是。”宋锦安毫不犹豫。
“那朕便成全你。”
语落,李公公亲将人送出去又吩咐小太监去教坊司宣读圣意。
直至站在养心殿外,宋锦安跪的僵硬的腿脚才恢复动弹。晏老太太早已吓得冷汗淋漓,不住庆幸,“你是真胆大,当着陛下大喜的日子说这件事。”
“正是陛下大喜才不会责罚我。”宋锦安低语。
晏老太太动作一顿,她原以为对方是叫李素臻的话吓破胆病急乱投医,却不承想宋锦安是真真切切有盘算的。
两人知隔墙有耳,不再多说,跟从小太监垂眸快步回乾清宫。
宫宴间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无形中以阵营划分,站成泾渭分明一道线。
谢砚书一身春碧色长衫坐于树下独饮,旁侧灌木丛中脚步凌乱走来个人。
崔金玲眼眶发红,右脸颊高高肿起,本是抽泣着的脸见着谢砚书一愣。
“谢大人?”崔金玲喃喃,那叫林清洺于众人前驳去面子的委屈登时找着发泄的地儿,梨花带泪冲上前扑倒在谢砚书脚边,“谢大人,林家待我不好,他们总欺负我,若非我还是明面上的正妻他们早将我一卷铺盖打发了去。谢大人,您帮帮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否则我也不会来找您……”
谢砚书错身半步,便躲开崔金玲伸出的手。
崔金玲茫然抬起哭得斑驳的脸,似不解为何谢砚书如此冷淡。
谢砚书半个字也没说,转身得利落。
“谢大人?”崔金玲惶恐不安,“您怎么了?”
小厮听得不耐,拦住崔金玲的喋喋不休,“我家大人何时认得你?莫乱攀关系。”
“怎会不认得,当年我受林家轻视不肯给出正妻之位,是谢大人帮我的。难道那时起谢大人不是对我心中有意么?还是说如今物是人非,谢大人您——”
前头的谢砚书顿足,于崔金玲惊喜的神情中淡淡道,“荒谬至极。”
煞时,崔金玲面色惨白,不可置信,“怎会是我想多了,谢大人同林郎素无交道何必干涉林家娶妻。若非您帮我坐稳正妻之位,我一个崔氏女进去少不得叫宋锦安羞辱死,她贯是高高在上——”
兀的,崔金玲觉身上极寒,尚未弄分明发生何事,听得谢砚书语带冰凌。
“拖下去掌嘴一百,林家若不服便来找我。”
崔金玲惊恐要说着甚么,却叫小厮捂住嘴,丝毫不怜惜地往外拽。那种遭人漠视的屈辱叫她遍体生寒,到此刻,她看着渐渐模糊的宫廷雕花竟才意识到原她从不属于燕京。
一声盖过一声的巴掌清脆响起。
林清洺寻到动静前来时,面色难堪,问清是谁的意思后只暗骂,“丢人现眼。”说罢,带着秋姨娘头也不回离开。
赐婚
乾清宫内陈宝座屏风, 堂中诺大两座贺寿佛像栩栩如生。大燕特有的南糯织锦拼出块万朝来贺的喜景图,足长至铺满整个殿内。百官齐贺,坐于前方的诸位皇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哄得燕帝面上笑意没有下来过。
后头的宋锦安无心这些夺嫡的事, 安安静静啜着清酒。
太子稍赫然打开自己备着的虎皮,正是大燕难寻的黑虎。燕后佯装怒意,“你父皇生辰,你便送这些东西来糊弄?”
“皇后娘娘言重!这可是百年难一见的黑虎,且看着料子极好,恐怕真是全大燕独一份。”底下有大臣一唱一和,哄得太子连连摆手, 只说过誉。
燕帝颔首,示意人将料子拿上来仔细看了半晌, 打趣,“朕跟先帝打猎时曾见过只黑虎,那时手慢叫黑虎逃去,未想到如今太子能替朕补齐一个缺憾。”
“真叫那孩子误打误撞选对了礼。”燕后言笑晏晏,雍容华贵的脸上花锚熠熠生辉。
身着宝蓝色华服的杜贵妃斜眼看下二皇子。二皇子忙站出, 毕恭毕敬行礼,“父皇, 儿臣不肖皇兄那般厉害,只寻得个南湖珊瑚供父皇观赏。”
“抬上来罢。”燕帝搁下手头虎皮, 同众人一道望向那硕大个锦盒。
“这般大?”
“二皇子当真有心。”
各种恭维声叫二皇子嘴角微翘, 他亲自掀开幕布, 只是落手的一刹神情巨变。
大堂中央琉璃台内并非是甚么南海珊瑚, 而是个血人,浑身插满银针, 额上还贴着古怪的符纸,腥臭的血一滴滴蓄在台底却叫奇异的熏香盖住。几乎见光的瞬间,无数银针迸发,早死的腐烂的血人瞪圆眼睛,空洞盯着台上燕帝。
侍卫纷纷拔刀横在燕帝身前,淬毒的银针见血即死。
燕后花容失色,高呼救驾。
两侧御林军围住二皇子,长矛相对。
一阵刀光剑影,血人终于无力瘫倒在地,高台上散落一地银针。二皇子倒跌两步,后知后觉意识到他陷入到怎样的危机中,惶恐高喝,“谁动的手脚?父皇,这不是我的贺礼,儿臣是受人陷害!”
杜贵妃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镇定跪下,“陛下,二皇子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臣妾望陛下严惩真凶!”
“是么?”燕帝不变喜怒,只朝李公公抬抬下巴。
李公公爬到燕帝脚步,一五一十禀告,“今儿除去送贺礼的小太监外,只有杜贵妃进了库房。那些小太监都是奴才亲自教导的,断没有胆量做出这种事。”
心头巨颤,杜贵妃死死盯住席间吓得魂飞魄散的周家人,消息走漏,有人黄雀在后。
“父皇,不会是母妃,冤枉啊。儿臣根本不知晓这是何物——”二皇子的话顿住,因他猛然发觉自己拽着的幕布上连着细小的银丝,正是启动机关的法子。此局,是硬生生要逼死他!
燕帝一把将酒盏砸在二皇子额前,冷笑连连,“朕才耳顺之年,你便如此迫不及待!”
“报,在杜大人家中发现私兵,已叫微臣拿下!”李将军快步上前,虎目威风凛凛,铠甲上满是血渍。
听闻父亲出事,杜贵妃如遭重击,浑浑噩噩抬眸,喃喃,“不可能,怎会这样——”
“你们杜家是不是早想取而代之!”燕帝勃然大怒,一把拽住杜贵妃的脖颈。
“传朕旨意,将杜家满门收监。”
杜贵妃如梦初醒,失去一贯的从容,美目楚楚可怜,伏在燕帝脚步磕得额头发青,“陛下,不是辰儿不是杜家,真的不是,您相信臣妾,臣妾一家对您忠心耿耿。”
见身后宫人愈来愈近,杜贵妃喊破嗓子,“陛下,臣妾追随您二十余年,这二十余年的真情您当真视若无睹么?臣妾断不会做出谋害陛下之事啊——”
小太监粗鲁地拖起杜贵妃。杜贵妃拼命挣扎,还欲再求,忽的,她瞧见谢砚书摩擦酒盏的手,登时心里明亮,激动望向燕帝,“是谢——”
厚重的布塞入口中,杜贵妃难以言语,她痛苦扒拉着小太监的手,恳请盯着燕帝,只盼能吐出口中的话。
燕帝漠然,立于高台上首之上宛如局外人,同燕后一道静静看着她的惨状。
恍惚间,真相以残忍的方式明了。杜贵妃的手无力垂下,眸中泪如雨下。她怎忘却,谢砚书向来是燕帝手中最好的刀,谢砚书为何能动手,为何能里应外合,那是因为——燕帝要她杜家死。
二皇子犹不知何以天翻地覆,无措想解救下自己的母妃,却见她凄惨一笑,笑得自嘲又可怜。二皇子党交换神情,示意从长计议。
随宫人散去,燕后慢慢落座,未看燕帝,只淡淡道,“恭喜陛下。”
“你在怨我?”燕帝眉目带笑,有几分年轻时器宇轩昂的模样。
难得见燕帝愿闲聊几句,燕后却无甚心思,轻轻摇首,”臣妾不敢。“
燕帝笑意散去,转动手中酒盏,“若杜家不死,日后死的便是你同太子。”
“那臣妾便多谢陛下相护。”
语毕,两人都默然。
李公公见氛围不对,小心翼翼上前替燕帝更换酒盏,“陛下可要舞女助兴?”
燕帝颔首。
两对粉蓝色舞裙的女子缓缓入内,方才地面的血早已卷着毯子扔出去,现下大堂内又是歌舞升平。阵阵玲珑曲摇的人眼前晃晃,舞女姿态翩翩,腰肢极软,抖袖之间繁华纷扬。
众人却无甚赏乐的心思,暗自揣摩今儿的巨变,碍于燕帝在此不得不强作出开心的模样。
燕帝倒也分明底下人在想甚么,忽笑道,“大喜的日子闹出这些当真不愉,不知在座诸位可有喜事能说与朕听听?”
臣子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燕帝要的是何喜事。
“陛下,老臣家中得长孙女,不知算不得喜事?”苏大人腆着脸上前,灰白的胡须颤一颤。
燕帝抚掌大笑,“确实喜事一桩,赏。”
有此先例,底下人稍松口气,纷纷挑着好消息说道。
燕帝听了半晌,余光瞥见角落的宋锦安,沉吟,“趁此机会,朕还想赏一人。宋五,你设计火器有功,区区一道口谕显得朕小气。如此,朕便封你为同判军器监事。”
人群中的周怀明脸色大变,不解宋锦安何时将图纸先一步递上去,加之杜贵妃倒台,极度的不安叫他直接抖成筛糠。
乍听宋五二字,不少人茫然望去,想不起朝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位人物。
宋锦安迎着众人视线,半分不躲,落落大方上前。
深色菊花毯上,少女跪的姿态从容,耳垂下的琉璃坠子漂亮又夺目。她细眉似水,杏眼如泉,明艳大方好颜色。
燕帝饶有兴趣看着宋锦安领赏的模样,忽忆起前阵子从后妃那听得的消息,谢砚书同晏霁川都对她有意。
“朕——”一个朕字还未吐出,底下晏霁川猛然离席,直直跪在宋锦安身侧。
燕帝带点家中长辈的模样打趣,“你要讨赏也该等朕先赏完宋五。”
“微臣所求之赏同宋五有关。”
于底下人窃窃私语之时,晏霁川一字一句,“微臣想请陛下赐婚。微臣愿待宋五一心一意,绝无二意,日后分家而居不叫她侍奉公婆周旋妯娌,不允所出一事予她枷锁。微臣今儿所言终身不违,如有半句假话甘受陛下降罪。
一朝为夫妻,终身扶妻志,他日若好散,仍为妻后路。”
语惊四座。
晏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梗着面发白。
众人错愕晏家家大业大,竟真会娶个毫无根基的宋五。转念一想宋五高升,双方联手难不成欲在军营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宋锦安佁然不动,任由众人好奇的目光不住打探。
燕帝不留痕迹看眼不知何时空出的谢砚书之位,复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长叹,“郎情妾意,的确喜事一桩。”
门外陈大人笑嘻嘻摸着胡须,感慨句年轻人就是好,正等着燕帝赐婚成全,兀觉身侧寒气逼人,忙扭头去看,只见素清冷的谢砚书眼角红的吓人。
陈大人莫名觉骇人,不住拉开些距离,“是不是方才审问杜贵妃时漏了何?”
此处动静未引得燕帝侧目,台上人接着道,“那朕便赐晏霁川同宋五择日完婚。”
“多谢陛下。”两人齐齐谢恩。
唰得声,外头谢砚书不待小太监搜身,面无表情走进空荡的大堂。引得众人不解缘何谢大人又贸然出现。
静的可怕的堂内,谢砚书提步,慢慢走向宋锦安,他一步一响,腰间玉坠子叮铃晃动。
众目睽睽下,他掀袍跪下,重重的叩击响的人心不住发颤。
“微臣也有所求。”
“谢砚书,朕已经开口,难不成你想叫朕收回旨意?”燕帝微后仰,独属于帝王的威压尽出。
谢砚书双手作揖,字字似玉碎昆山曲,“自然不会。只是前有高阳长公主开一女二夫之先河,今儿微臣斗胆请陛下允我同晏霁川共侍一妻。”
失控
宋锦安猛然侧目望去, 谢砚书神情冷得厉害,唯眉间外泄的癫狂叫宋锦安知晓这不是幻听。
疯了……高阳长公主因二夫一事同高祖僵持十余载才成,此后也鲜有女子会如此做。如今谢砚书竟逼她同作两家妻。这话叫宋锦安脑海中唯余荒谬二字能括。
其余人的面色更是精彩, 从未想到竟有男子主动求做入赘之婿, 何况还是谢砚书此等人物。
晏霁川捏紧拳,目眦欲裂。
任由众人惊疑打量,宋锦安深吸口气,赶在燕帝发话前忙道,“谢大人所求恕难从命。”
“既然宋五不愿,那朕也不好强求,谢砚书, 你回去罢。”燕帝无能为力抬抬手。
底下谢砚书却不动,薄薄的背上春碧色的绣竹绸缎贴得紧。
燕帝拧眉, “谢砚书,朕的话你是没听清?”
“已听清。”
“那为何执意不退?”
“微臣不求正夫一位,只求同入宋五家庙。”
宋锦安瞳孔巨颤,顶着舌尖道,“我只有恕难从命一词。”
猛的, 谢砚书喉头腥甜,只觉浸到骨子里的冷叫他神志不清, 一直佯装的克制受礼再难维系,挑衅着要撕开他残忍而固执的一面。
语气极近破碎般, 问, “你同晏霁川是多谢陛下, 对我便只有恕难从命?”
“是, 恕难从命,这便是我们的命。”宋锦安咬牙, 坚定对望去。
谢砚书紧绷的身一颤,竟不顾台上陛下只对宋锦安追问,“你不从命,却要我认命?”
“谢砚书!你闹够了没有!”宋锦安话中带点薄怒,压低声音喝道。
原跪面燕帝的谢砚书忽扭头,眼色复杂颤一颤,语气沙哑,“你知晓我不是在闹。”
宋锦安一愣,对方愈是那般情浓痛苦看着她,愈叫她陌生,“谢砚书,你也知晓的,我们不可能。”
“你说你喜欢高风亮节喜欢翩翩有礼,我都可以学都可以做到,这些日子我是做的还不够好么?”
“谢砚书。”宋锦安抿着唇,不欲在殿前再多说,“你为何不一直装下去,装作个礼君子这不是很好么?”
闻言,谢砚书忽自嘲一笑,极轻极轻的笑意转瞬即逝,只于他唇角旋出朵痛极的冰霜花。
众人听不见他们二人的交谈,却看得见谢砚书伸出手,从晏霁川掌心将宋锦安的五指慢慢抽出,复卷进自己拳内。
晏夫人满脸不可置信,只道枉为人臣。身侧人各个噤若寒蝉,脖子却探得老长,暗叹今儿宫宴竟能撞到如此惊天动地两件大事,更不住腹议谢大人原是个如此不顾伦理丧心病狂的人。
宋锦安愕然欲拽回自己手,却叫谢砚书扣得极紧。明他面上还是贯来的冷,只余眸间带些挣扎痛意,然宋锦安能觉到他内里疯狂的执拗。
晏霁川气得浑身发抖,不顾殿前失仪一把推开谢砚书,“强盗!”
谢砚书就那般静静无视晏霁川因生气而怒火中烧的眸,莫名颔首,“阿锦,若我做君子也只得看你同别人白头偕老,那我愿做个强盗。”
宋锦安震惊到发间步摇碰出叮铃脆响。
“放肆!谢砚书,你是不是当所有人都不存在?竟然堂而皇之枉顾圣旨强拆姻缘!”燕帝忍无可忍,头遭觉自己的威严叫谢砚书放在地上踩。
谢砚书默然。
“好!”燕帝眯起眼,长臂扫开桌面的酒盏骨碟,话中有话盯着谢砚书,“你再如此执迷不悟莫怪朕不留情面。”
谢砚书巍然不动。
燕帝怒极反笑,连连颔首,“这便是朕信赖的好臣子,如今连朕的命令都不听。”
众人齐齐变色,只觉腿脚千钧重。
玉阶之下,偏谢砚书长跪不起。寒光拢身,照他眼底偏执。
陈大人痛心疾首,暗恨谢砚书怎就在情字上栽跟头,祈祷他能服次软。
然,谢砚书不仅不起,反而额前触地。
闷重的顿首声引得燕帝骤然起身,再无容忍之意,“好好好,谢砚书,你当真是冥顽不灵!”
陈大人还欲再劝,门外御林军大喝,“有刺客!”
一道声将宋锦安所有话头堵住,下意识要扭头。谢砚书快步脚尖一旋,由跪到立,背对着身后来敌一把将尚未反应过来的宋锦安推向身后人群疏散的暗道。两者神情交汇,宋锦安脑海一片混沌,茫然叫人群拥着朝后去。
燕帝神情复杂看眼谢砚书,暗恼对方为何于大事前沉溺情情爱爱。李公公忙不迭按计划护驾。场面混乱,众人方才看好戏的心态全无,傻眼见无数身着黑衣的人手握毒刃窜进。
不懂武的臣子和家眷慌里慌张往后涌,却遭到御林军的呵斥不许他们再靠近圣上。挤得满当的堂中李公公开路从小道护拥着帝后离开。李素臻按耐住内心焦急,看眼同样扔在场上的众多妃嫔和步伐稳健的燕后,心中忽诡异静下。
陈大人借轻功几步点到谢砚书身侧,两侧的刺客团团围住谢砚书。隔着层人墙,连身都未扭直的宋锦安隐约见他发冠叫人挑下,墨发如水般倾撒,薄薄的春碧薄衫叫血溅去。
宋锦安觉今夜这遭如此不真实,除了同晏霁川顺着人群朝后撤外分不出别的神。才出了一道宫墙,宋锦安后知后觉到此宫道未免太静,她顺势握住身侧的灯笼。
候在暗处的刺客阴森森往这一望,毫不犹豫提刀追来。
燕帝神情终于变了,目露杀机,“假刺客中混进了真的。”
那数十人目标明确,只奔燕帝而来,御林军铁桶般护得燕帝无恙。刺客头目见大堂内的陈大人和谢砚书将来护驾,再不能拖下去,沉声,“抓人质!”
宋锦安一愣,她身侧两名贵小姐来不得呼救便软瘫着倒于血泊之中。晏霁川欲护在宋锦安身前,然他的反抗不过叫刺客的刀偏了半分,随即阿九奋不顾身扑住晏霁川,遂刺客的手直朝宋锦安身侧而来。
吓得花容失色的小姐下意识因自保而冷不丁推出宋锦安,“不要抓我,我只是个侍妾!”
宋锦安如坠冰窖,暗恨因宫宴不得夹带暗器,奋力抛出灯笼也不过挡了半息。
这一声喝叫刺客的手堪堪偏开,一手一个提起宋锦安同晏霁川。
晏夫人魂飞魄散,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宋锦安叫人挟持着,难动分毫。面上却静,只问,“你抓我作人质,宫里可没人会放过你。”
“闭嘴!”那刺客显然也觉着宋锦安身份不够高贵,然已没有重新抓人的可能,只得将希望寄托在晏霁川身上。
燕帝双手拢在龙袍当中,面带淡然与惋惜,“你手中两位的确是朕的爱将,但朕万没有放虎归山的道理。”
刺客一把扯下面巾,原是杜家人,他仰天大笑,“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你先是设局贺礼之事,又设计假刺客栽赃我杜家,不就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幸而我父亲有先见之明留下后手,不然早就成了你刀下鬼!今儿,我便是死也要拉人垫背!”
“杜家与朕,无非是看谁占先机,这一局,是朕赢了。”燕帝抬手,示意两侧侍卫准备放箭,目光于宋锦安同晏霁川身上停顿时稍顿片刻,随即捏紧指尖,再次抬手。
“不——”晏老太太哀嚎。
万箭直对面门时,宋锦安说不害怕是假,重活一遭,她却无辜卷入皇室博弈成了弃子,她在想,还好赶在今儿救出颜昭,若她当真惨死,颜昭也能好好活下去。且燕帝到底公私分明,她的身死能换得燕帝对颜昭的补偿。只是往后宋家的重担,要嫂嫂一人扛。
那般想着,宋锦安坚毅看着燕帝,吐字飞快,“今儿我为大燕太平而死无所畏惧,只求陛下善待我家人!”
燕帝读懂她眸中恳请,稍颔首。
缓缓地,宋锦安肩头松下,静候穿心的痛,身侧晏霁川苦涩一笑,“小五,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不怪你。”这世上本就无谁能护住谁的道理。
弓箭手已经拉满,刺客两股战战却不肯松开钳制宋锦安的手。
万箭齐发之前,宋锦安好似恍惚,瞧得谢砚书骑马奔来,墨发于风中卷着,满是血污的脸那般绝望而焦急,较之赐婚之时更痛心疾首。
“停箭!”毫不犹豫的,谢砚书独一人冲至万箭所指之处,手中高举燕帝亲赐手牌。见此牌者如见燕帝,弓箭手面面相觑,狐疑顿住。
燕帝大怒,“谢砚书你在做甚么!滚回来!”
“救人质。”谢砚书冷冷抛下这句话,接着朝宋锦安所在之处靠近。
杜新伟反应过来,大喜过望,更是用力掐住宋锦安的脖颈,“放我们走,否则这个女人必死!”
“杜家余孽岂能放手,你与朕为今儿一局殚精竭虑,谢砚书,你难不成要因为宋五而功亏一篑?”
“不要听燕帝的,谢砚书,这可是你心心念念的女人,让我走!”
两相对立之间,谢砚书单薄素衣站于中央。宋锦安能瞧到他不知何时伤着的肩和强忍不适的神情。
“谢大人,你在犹豫甚么?宋五已经是晏家的人,她连允你共侍都不许,你还要为她不顾一切么!”人群中怕死的侍郎嚷嚷,只盼那些刺客死绝才好。
从始至终,宋锦安未说一个字。
谢砚书缓缓放下手牌,在刺客惊恐的眼里忽道,“我任你们离开,但是放了她,我作你们的人质。”
“放肆!”燕帝怒极反笑,“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赐你手牌不是叫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你若敢放他们走,从今往后你就是个戴罪之身,尝遍一无所有的滋味!”
断指
“谢砚书, 你是要做整个大燕皇室的罪人么?杜家余孽一旦逃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三思啊!”
“宋五甘愿为陛下牺牲是大燕的英雄,你现在过去岂非陷众人于不义?”
风扬起宋锦安的发, 也扬起她的裙摆, 她隔着火把箭矢,与谢砚书遥遥相望,看得对面那人顿足。
陈大人松口气,暗笑他怎会觉着谢砚书为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做出背弃皇室的事来。
然,下一刻,谢砚书扔下袖口中的内阁之牌,略咸的风沙乱他墨发。
“草民甘愿受罚。”
陈大人虎目圆瞪, 心神巨颤。
瞬时的沉寂后爆发出尖锐的咒骂,不知从谁开始砸出石子, 直直击在谢砚书背部。此举如火势般迅速席卷,无数碎石发簪,甚至鞋袜朝谢砚书飞来。起初只是因着力道不够落在他周身,后头那漫天的侮辱同杂碎划破他的衣衫,刮花他的脸颊。
“孬种, 废物!祸害大燕江山的玩意!”
“我大燕有此等拎不清的人为官着实是奇耻大辱!”
“甚么官,他谢砚书往后只是个戴罪之身, 一介草民罢了。”
“啧啧,我倒要看看谢砚书还能走几步, 真不要他的前程了?装甚么装, 我呸!”
七零八碎的诋毁中, 谢砚书手持燕帝御赐之牌, 沿着弓箭能击中宋锦安的路一步步向前。宋锦安见他靠近,一枚不知何人匪夷所思夹带的生鸡蛋擦着他侧脸裂开, 粘稠的黄色蛋液从他风尘仆仆的颧骨处流下。
她看见,当年踩着森森白骨上位的人,一步步将自己送下神坛,沦为千夫所指,万人笑柄。她曾无比渴求谢砚书前进半寸时,他转身离去。现下她不作他想坦然受死时,谢砚书却以全部身家为博决不后退。
宋锦安忽觉造化弄人,她不知缘何平静出声,“谢砚书,你现在一副情深义重又做给谁看?”
“我只是无法看你再死一次。”
火把绰绰里,陈大人无能为力地垂下头。
燕帝沉默闭上眼,再次抬起掌,却叫燕后拉住。
燕帝未睁眼,也未动怒,只是问道,“你知晓自己在做甚么?”
“臣妾知晓。臣妾只是做不到眼睁睁看三位栋梁之才死于非命,陛下难不成没有生擒杜家余孽的胆量么?”
半晌,燕帝放下手,意味不明看向火光下雍容华贵的燕后,“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学不会如何做位识大体的国母。”
燕后脸皮抖抖,不做答。
御林军得不到燕帝的吩咐,便任由谢砚书举着手牌松开马匹的缰绳。杜新伟面露凶光,恶狠狠推开晏霁川,“这个人质可以放,她不行!”说罢,杜新伟拽着宋锦安快速上马,扬长而去。
弓箭手战战兢兢,想对准刺客却发觉谢砚书一直护在后头,扭头去看燕帝,燕帝也不语。
灯火阑珊朦胧处,陈大人欲追谢砚书而不及,惘然四望。
宋锦安叫杜新伟粗鲁驼在马背,一路颠簸令她头晕目眩,却强撑不肯露怯,努力记着周遭的景色。杜新伟直奔城南废弃官窑而去,飞溅的泥水啪嗒撞在青石瓦之上。不知跑了多远,宋锦安终是滚在地上,忍住痛呼爬起身,叫杜新伟再次提起。
杜新伟前脚至,后脚官窑门口追上个人。他饶有兴趣欣赏着单枪匹马的谢砚书,笑道,“你助燕帝灭我杜家时可想过他连个女人都不给你?原我是想一刀送走宋五,但见你如此紧张她,我反倒不急着杀她。”
说罢,杜新伟粗糙的大掌慢慢抚上宋锦安的脸。
宋锦安还未动怒,谢砚书牟然动了,极快地挑飞两名刺客的刀。
杜新伟动作一僵,怒喝,“谢砚书,不许动,你再动我便杀了她!”
沾着血迹的刀落在宋锦安脖颈处,她觉寒气入体,脖颈处渗出血丝。
本是厮杀着的谢砚书忽就停住,只片刻的功夫,刺客起身而上,一脚踹在谢砚书膝盖处,叫他匍匐倒地。谢砚书靠把卷刃的刀半跪着,眼神冰冷盯着杜新伟。
杜新伟洋洋得意,“啧啧,原来谢大人还是个情种呢?让我瞧瞧怎么样才能成全你,嘶——”他舔舔唇角,露出嗜血的快意,“看惯了你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样子,不若你就从碎瓷片上爬过来也叫我等快活快活罢?”
随他话落,几十只价值不菲的汝官窑落地,碎的干净,那些琉璃彩的片片于地面折射出好看的色泽。
“不过堂堂谢大人该是不愿跪的罢?不跪也行,那我只能做回不怜香惜玉的人,叫宋五替你——”
半个字连同杜新伟欲一把摁下宋锦安的动作卡住,只因那素高傲的谢砚书双膝跪地,重重一下,薄薄的衣衫叫瓷片扎得破碎。
宋锦安睫羽下意识一颤。
足足十步路,谢砚书一下下挪动着膝盖,每一下是刀尖涉险,血液滴滴淌下,将粉的白的瓷片通通染成血色,红的刺眼。
杜新伟大喜过望,“打他!”
比先前高大威猛数倍的刺客手提刀上前,并不踏入碎瓷片,而是踩在谢砚书身上以最野蛮的方式拳打脚踢。谢砚书踉跄下,双手撑地,素白掌心叫碎渣刮得血肉模糊。数十掌袭来,谢砚书闷哼一声,呕出口血。
“好好好,接着打!”
巨大的踢踹落下,谢砚书只得蜷曲身子,任由人一脚踩在他左手,用力碾着,同瓷瓶一道碎的厉害,连颤抖都难。那人犹觉不够,踮着脚尖细细将谢砚书的五根手指一齐踩踏得严重扭曲变形,直至骨节发紫发黑。
宋锦安眼看着谢砚书被人踩进泥潭,他额前冷汗淋漓,咬着牙欲抬起破到不成样子的左手。刺客却一脚再次踩上,拽住谢砚书的手掌。
“谢大人没有受过手指折断的滋味罢?那我现下让你尝尝!”语毕,刺客大力将谢砚书本就骨碎的五指一根根折断,动作故意放得缓慢。那原本羊脂玉般修长莹白的手,生生弯曲成倒贴掌背的模样,仅余皮和筋连着。
谢砚书再难忍耐,汗如雨下,吐出口闷哼,几乎昏死过去。
“谢砚书,你不是很自负么?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废人一个!哈哈哈!”杜新伟笑得横肉颤抖,夸张嘲弄道,“手断掉了呀,那你是不是再不能拉弓?哈哈哈,装甚么情圣,你以为你算甚么东西,呸!”
一口瓷器就砸在他头上,额角鲜血淋漓,流进谢砚书眼底刺得他难以睁目。杜新伟满意用脚尖勾起谢砚书的下颌,瞧着对方强忍痛楚寒到极致的脸就是一脚踹过去,“再给老子装清高,敢追老子到这,你活该被弄死!怎么,后不后悔救宋五呀?”
说着,杜新伟仰天大笑,笑到眼泪都挤出来,“谢砚书,我看你就是个傻子!”
“兄弟们,弄残他,让他知道得罪杜家还装情圣的下场!“
比方才更重的拳头暴风骤雨般落下,明是手中有刀,谢砚书却一下都未曾反抗,任由所有的□□将他踩到谷底,好似他初入宋府那年。经年流转,伤痕累累的白鹤一步步由她扶着走出泥沼然后展翅高飞,却终是归于原地,在她眼前重新卸下鹤翎。
“谢砚书,喜欢宋五是吧?让我问问她喜不喜欢你。”杜新伟笑眯眯一手拽着宋锦安的长发一手拧住她的胳膊将人俯推到谢砚书面前。
骤然对上谢砚书痛得唇瓣巨颤的脸,宋锦安抿紧唇。
“你问呀,你问宋五喜不喜欢你?”无所畏惧的刺客们如调戏死狗般踹在谢砚书背后。
两人靠近的那刹谢砚书一直挣扎不动的身子猛朝宋锦安来,杜新伟大惊,忙不迭以刀片扼住宋锦安脖颈。刀入喉的前息,谢砚书同失去力气般僵住。
杜新伟轻松口气,复怒骂,“敢和老子耍诈,废你一只手还是轻!”
说着,几名刺客死死按住谢砚书的手脚重新将人压倒在地。
“早知道宋五姑娘对你这么管用我早把人抓来了。”杜新伟稍将宋锦安往后拉,满意欣赏着谢砚书的惨状,“宋五姑娘,堂堂谢大人为你成了这副模样,你感不感动,愿不愿意允他做你的上门赘婿?”
“哈哈哈——”
小小的官窑内一片哄笑。
杜新伟听不到回答,不耐地掐把宋锦安的手臂,语气阴沉,“说话!”
“不愿。”
“你愿——甚么?”杜新伟一愣,不可置信瞧了瞧宋锦安冷淡的神情,似发现件极有意思的事,笑得直不起腰,“谢砚书,你听到没有?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人家姑娘还不愿意,你气不气,冤不冤啊!”
笑够后,杜新伟盘算着再玩下去叫御林军追上就不妙,收收劣性,讥讽对谢砚书道,“来,我给你个机会,你骂句宋五是个不知好歹的,我就大发善心让你们作对亡命鸳鸯。”
宋锦安再次随杜新伟的动作半跪于地,垂眸看着谢砚书狼狈的脸。
重伤之下,谢砚书并不再同玉珏般面无表情,他艰难吐出口血水,兀的道,“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谁他娘的要你说这个!”杜新伟气得一脚踹上去,人才蜷曲着倒地又叫刺客提起,“给你个机会,好好再说遍。”
“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啪’“再来!”
“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
“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梦碎
“阿蕴……爱慕阿……锦, 岁岁……年年……”
足足九次,每一次无论杜新伟怎样打骂,谢砚书只会反反复复这一句话。曾千百遍藏匿于心不肯宣之的爱意, 现下这般惊涛骇浪, 遍复遍。
眼前是谢砚书逐渐微弱的声和杜新伟陷入癫狂的打骂。宋锦安闭上眼,趁杜新伟气急败坏手上力道稍松时试探着慢慢踢回散落在脚边的碎瓷片。她猛地发力拾起起那块瓷片,抓在手心精准卡入杜新伟喉头。
刺客们大惊,忙不迭上前要护住杜新伟。
宋锦安忍住害怕与恶心,咬牙将瓷片直直塞入对方软肉内,血肉黏在她虎口处,她一下也不敢松, 手指攥着瓷片疯狂绞着。
这变故只发生在瞬息,杜新伟踉跄后跌时刀片在宋锦安的咽喉带出道血痕。宋锦安来不及体会那痛便双手疯狂拽出杜新伟手中的武器, 黑影袭来,宋锦安下意识闭眼,心高高悬起按本能挥出手中东西。
然,赶在刺客的刀更快前她落入个冰冷的怀抱。
谢砚书圈住她,隔绝所有的杀戮。
一根根, 是锋刃刺入谢砚书的背,宋锦安藏在他身躯后只能感受到谢砚书痛得浑身发颤。
“谢——”
她的话随着谢砚书闭上眼而堵在喉头。
宋锦安欲推开对方, 却惊觉谢砚书抱的极紧。她捶打两下不动,疑心自己好不容易逃离了杜新伟的钳制, 要叫谢砚书活活拖死。
所幸不待宋锦安多想, 随后而至的御林军踢开屋门, 高呼着围住众人, 挡在宋锦安身前。
“逆贼受死——”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刺客各个跑得飞快,御林军再无顾忌拉着缰绳就追上去。
陈大人没跟着他们, 留在原地仓惶看着变成血人的谢砚书,喃喃着不知如何下手,只得小心翼翼抬起谢砚书的胳膊,却半点挪不开他。
“他抱得太紧了,掰不开——”陈大人颤抖着音,狠心拽住谢砚书往外拖,仍是分不开。
“谢大人,您快撒手罢,那头的人过来帮忙。”
几个士兵围着,想一齐用力却又疑心能将谢砚书本就伤痕累累的胳膊直接拽断,面面相觑。
叫众人围观圈在谢砚书怀中的宋锦安抬眸看着谢砚书毫无血色的脸,唇抿了又松,垂下眸子道,“谢砚书,援兵已到。”
人依旧不动。
“我活下来了。”
兀的,谢砚书拽的紧紧的掌心缓缓摊开,整个人失去依靠般软瘫在地。
陈大人一脸复杂地看着宋锦安颓然道,“宋五姑娘同我们一道去包扎吧。”
宋锦安摸摸脖颈,摸到细细的血痕,颔首跟着陈大人上了车舆。
路上狭小的车舆内躺着昏迷不醒的谢砚书,宋锦安同陈大人面对而坐,并无言语。
外头的天昏昏沉沉,睡不醒似的卷着倦意。
大夫大吃一惊地接过谢砚书,凝重冲陈大人解释着,“伤得这般重,难办。”
“您尽力留住他性命,若可以还劳烦您看看他的手能不能接回来?”
大夫拧着眉沉思,招呼来小药童帮忙将谢砚书扶进内屋的床榻之上。宋锦安便坐在外头小几由位年轻的小大夫负责包扎脖颈的伤。医馆静且大,宋锦安不需分神就能听得一栏屏风外的说话声,柳絮般慢慢悠悠。
“是叫仇家追杀了?瞧瞧这手指断的……”
“咳咳,旁的您也莫问,只管去治,银子我出。”
“我……”
有不苟言笑的御林军侍卫进门,他先是斜眼看下宋锦安,后收回眼对着陈大人道,“陛下说过即刻将谢砚书押送回大牢。”
“那不行,伤得太重,你去同陛下解释解释。”
“哼,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不去。”
陈大人听得吹胡子瞪眼,半晌骂不出一个字,憋着口气回到前头,他双手作揖冲宋锦安开口,“宋五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宋锦安因是同级官僚的缘故,没起身行礼,只稍侧身避开陈大人的郑重其事,“但说不妨。”
“我欲回宫向陛下禀告谢砚书的事,只是我走后独留他一人在医馆我放心不下,御林军又是不肯给谢砚书好脸色的。故我斗胆请您帮忙留小半个时辰照看照看谢砚书,莫叫大夫将人治死了去。”
闻言,宋锦安想也不想地摇首,“你应当清楚今夜宫宴谢砚书叫我闹成多大笑话,凭着我与他的干系你更要悬着心。”
“宋五姑娘只是面上冷,我瞧得出来,您心里头极为良善。我豁出脸皮,求您回,您平安的消息我也会带到军营同晏家。”
这般诚挚的话叫宋锦安蹙起眉,还欲再说甚么时陈大人竟头也不回快步离开,独留宋锦安无奈因大夫的追问拦住脚步。
她收回视线,顺着大夫的话朝内屋去。
“情况很是不好,外伤能治内伤难医,能做的我已然做到,余下的便靠他自己。得有人守着,免得他发热不止,若有不对付的地方来侧屋寻我。”
大夫噼里啪啦交代了一通,宋锦安未听进几句,淡淡颔首就坐在门侧。桌上摆着几本草药图册,宋锦安翻阅几页,面无表情看着。
一间几步能跨出的屋子内,最里侧床榻卧着个不知生死的谢砚书,最外侧坐着位漠然的宋锦安。两人虽隔得远,屋中央药炉的烟气却是在二人身上转悠来转悠去。
夜半后的夏有蝉鸣,一下下闹得人耳根子疼,宋锦安见知了知了个没完,便起身想着扣紧些窗柩。
床榻边传来点咳嗽,宋锦安顿足望去。谢砚书许是醒了有一会儿,却默不作声躺在那,若非咳出声来宋锦安当真注意不着。
“我先告辞。”宋锦安将手重新拢进袖摆中。
“陈大人呢?”
宋锦安想了想,答他,“回宫了。算算时辰该回来。”
“等他回来用车舆送你走罢,想必外头御林军正忙着清算杜家余孽,你独自一人不安全。”
这话到底说到宋锦安心坎上,她犯不着为躲谢砚书而自找不快。遂宋锦安坐回那张小桌,眼却未看桌面上的东西。
“阿锦。”
床榻上的人仍是因骨头断了几处躺着不得动,然唇瓣轻启,“这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想到了从前。”
宋锦安没吭声,谢砚书便自顾自朝下说道,“那个时候我很厌恶周遭一切,觉世间待我不公,我拼了命想逃离宋府逃离那段狼狈的过往。可后来你走后,我每夜每夜不得睡翻来覆去想到的也是那段过往。
我第一次见着你时,就在想,世上怎么可能真有这般良善的人。从前我以为你是甚么都不缺所以甚么都无需计较,可是后来,我只愿你甚么都不缺。这段日子,我会做梦,有时梦到过去,有时梦到今后,不论如何梦,你都在我身侧叫我声阿蕴。然,觉浅梦少。”
窗柩外的月纱缎子似的扑进来,滚在地上又密又长。宋锦安盯着足尖的月缎,平静无波澜的眸漂亮如对星子。迎着月,她仰首道,“谢砚书,梦醒了。”
谢砚书极轻极轻咳声,语气低到寻不清,“是。梦确实该醒了,梦醒时分我既没有你也听不到阿蕴。可是我怨不了任何人,弄丢这一切的也是我。”
且丢的不仅是梦,还有一地月色,破碎成琼浆晃晃荡荡。
“我先告辞。”宋锦安瞧到陈大人的车舆慢慢驶进院内,有小厮拉住马的缰绳大力拽着它向前。
赶在宋锦安提步前,谢砚书艰难自嘲出声,嘴里的苦叫他一句句断断续续说的好不呛声,“阿锦,我想问问你。你总说是我变了,还是你一直都没有看清过我真实的模样。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寄人篱下的我,要焉能出淤泥而不染?”
明是问的语句,宋锦安却听到分惘然和不甘,她缓缓润口喉头,不带任何情绪,“难道你报血海深仇的方式便是以恶制恶么?”
床榻上的谢砚书忽抬眸,语气夹着沉意,“时到今日,你仍觉你父亲一案会定死罪是我公报私仇?”
“我不知重审一次结局会不会变,但你剥夺宋府重审的机会确叫我痛恨至极。”
“若我说早在你欲重审前你父亲已然亲口认罪。你又能否放弃翻案一事?”
宋锦安猛然扭头,锐利盯着谢砚书,“我父亲怎么可能会认罪,叫人带走前也是他亲口告诉我从未对不起大燕江山。”
“一个罪人怎么会在铁证如山前认罪?”
“可是谢砚书。”宋锦安一字一句,脸上冷得厉害,“现下你也是个罪人,你的话又如何使我信服?”
说罢,宋锦安大步推开门扉,对上陈大人正要进来的步子。
陈大人茫然堆起个笑脸,“宋五姑娘久等了,我送你。”
宋锦安心绪不佳点点头。较之来时,宋锦安回程路上更是沉默,连姿态都不曾动弹下。陈大人不好多问,将人送到军营后就告辞。宋锦安独自出示腰牌回了屋,无视守夜人因好奇探得老长的脖子,自个合衣往榻上一躺。
错了
灼灼的暑气挤在屋内, 烘得人闷热,两箱金丝楠木的箱奁搁在门扉石阶下台。
宋锦安穿着南方绣娘拿手的薄衫夏衣,淡青色的翠鸟纳绿裙漂亮又秀气。她慢条斯理卷着衣摆收拾流水般的赏赐, 一缕碎发就垂在她耳边。
黄梨莺敲门进来时, 宋锦安仍在对着单据。黄梨莺自然熟地拉张小凳坐下,打趣,“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可想好喜服在何处定?我听闻金镂楼家的手艺极好。”
宋锦安含笑接话,“再看罢。”
“瞧你这一天天忙的,外头有教坊司的人给你递话,说颜昭放出来了, 你可要去见一面?”
闻言,宋锦安总算带点惊喜的神情, 忙收拾手头的东西朝外去。
教坊司未安排甚么轿子,颜昭拎着只包袱立在朱雀街头。昔日向来安静的朱雀街今儿却热闹,数不清的人围在谢府牌匾之下,叫骂着甚么,有些人也并不在宫宴现场, 却学着旁人的模样也踩一脚。干干净净的石阶上满是菜叶鸡蛋,好不狼狈。
颜昭原是对着曾经宋家住宅面露哀思, 乍一见印象中人人畏惧的谢砚书落魄成这等模样,不由得稍疑, 拽住路过的婢子问道, “谢大人出事了?”
“甚么谢大人, 陛下革去他所有职务, 人还在牢里扣着呢。”那婢子讥笑几下,笑嘻嘻同身侧人手挽手远去。
颜昭茫然, 以谢砚书那般薄情的性子怎会惹出如此祸事?
宋锦安来时便见颜昭发愣,清咳声,“颜小姐,我在南街有处闲置的宅子,同我去那罢。”
颜昭看她眼,心有所感,默不作声和人回到偏僻干净的院子后才疑惑开口,“你同宋锦安是何干系?”
宋锦安静静看她,并不急着答,而是先走去柜子里翻找出御赐的茶叶,纤纤玉指打开卷着的茶包,笑道,“这龙井我还是头回喝。”随宋锦安煎茶的动作,她余光扫视四周,不留痕迹将视线从缩紧的窗柩边收回,姿态从容端着烫好的茶递到颜昭面前,极轻,“嫂嫂,我是阿锦。”
颜昭猛地一惊,几乎要打翻茶盏,却叫宋锦安死死按住茶盖,半滴撒不出去。
头晕目眩的,颜昭深吸着气,接过茶盏,舌尖颤得厉害,“你怎会——”
“说来话长,但嫂嫂应当能分明我是不是阿锦。”说这话时,宋锦安眸带依恋,静谧望着颜昭。
颜昭叫这神情搅得心神不宁,胸口起起伏伏,最后哽咽叹句,“当真是你么?我以为你早死在谢砚书手中。”
“我原是要死的,不过命大,侥幸换副皮囊重活一遭。”
见宋锦安说得轻巧,颜昭压压泪意,自知其中曲折。她歉然叹口气,“当初是你来回奔走以求条生机,那么多条人命都压在你身上,我做嫂嫂的当真无用。”
“说这些做甚么。”
颜昭美目望着外头的郁郁葱葱,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宋锦安近来如何。忽,她意识到件事,忙扭头盯着宋锦安的眼,“你向圣上求旨叫我出来,岂非陷自己于不利?”
“那又如何?从我决意要为宋家翻案时,我便做好这一遭。”
“你要翻案?”颜昭拔高音量,随即飞快按下,眉目间满是不赞成,“昔日那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今你一人焉能做到?”
“难道做不到便不做么,我们便一辈子顶着罪人的身份活得偷偷摸摸?”
叫宋锦安一番问,颜昭倒是沉下来,杏仁状的指甲盖轻轻磕着茶壁,“阿锦,你可知阿公阿婆最大的心意?”
宋锦安微愣。
“他们只想你中好好活着,若他们知晓你执意为翻案而丢掉性命,他们只会更死不瞑目。”
宋锦安垂下眸子,无法道出心中酸涩,若真独活,她何尝不是夜夜难寐。
“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我要成婚了。”
语毕,颜昭瞳孔一颤,初是震惊,复带点喜意,忙问,“同谁?”
“晏家小侯爷,晏霁川。”
“晏家家世清白是个好去处,晏霁川,唔,许久不知燕京消息。晏霁川几年前该是个毛头小子罢……你嫁他,可是彼此有情?”说罢,颜昭捂着嘴偷笑,媚眼如丝,“瞧我这说的,你们自然该有情。”
“我们是各取所需。”宋锦安对着颜昭明是充满期待的眸,却仍不知为何吐出心底实情。
颜昭顿足声,以舌尖顶着牙,一个个字说得又重又艰难,“阿锦,你的婚事本该是宋家最大的喜事,而不是如今这般做个利益的筹码。”
宋锦安轻描淡写揭过这茬,仔细交代着颜昭燕京现今的动向。后头颜昭便也不多问她的事,只沉默应好。
午日升的高又红,巷子里家家户户的饭香隔着老远能闻到。清然扣下车舆上镶着的珠子,不无窘态掂掂重量,喃喃,“现下好了,连规格好些的车舆都不许用。”
姚瑶和琉璃复递出批卖身契,看着收到的碎银子,久久长叹道,“住惯了朱雀街,骤然搬出来还当真不适应。”
“行了!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大人——”复意识到谢砚书如今称不上大人,清然改口,“家主若将功赎罪,早晚能重回朱雀街。”
“我瞧还是跟着阿锦小姐回朱雀街更快些。”
“你——”清然气急指着姚瑶的脸,手指就差没戳上去,“一个二个光记着她的好,不见你在她那为家主美言几句。”
左右和这二人说不通,清然仰头看着槐树叶,绿油油得亮极,大跨步朝外去丢下句不回来的话。
街头正走过对小夫妻,搀扶拉着牛车互相埋怨道,
“说过今儿我走来便可,你偏来寻我。”
“还不是怕你出事!”
“做个买卖而已……”
“行了,回去给你烧肉吃,瞧你这脸耷拉的。”
两人逐渐走远,清然方收回视线,沉默看眼脚边的井。复忿忿暗骂,“人人都能夫妻一体互相扶持,偏到这闹出甚么笑话!”
骂完两句他悻悻拽着缰绳往香山赶。
晚间的香山天滑路黑,清然便使出好大番功夫才在圆日落山前来到白芍的住处。
屋内绣着小棉被的白芍不解转头,“有事?”
“嗯,如今府中下人一个指头都能数清,想着姑姑要不要回去搭把手。”
“出大事了?”
听到白芍的追问,清然面上燥热,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含糊其词,“这事全赖家主的心思,他太犟……”
见称呼都变,白芍还有何不明白,搁下东西利落收拾着简单的行囊,“我去后头祭拜下小小姐便走。”
“我一块罢,叫她在天之灵保佑保佑她爹娘顺遂。”清然嘟囔句,顺手将竹篮跨住,随白芍一道往寂静的一处小山头上走。
墓碑做的虽是隐蔽,该有的东西却也不少。白芍毕恭毕敬将手中纸钱添进火盆。清然拜完一遭,目光悠悠拨去碑前杂草,“若小小姐还在就好了,那家——”
兀的,清然眉头紧锁,狐疑看向陷入土里的那截碑,“此处有天盖遮着,不常进雨,土也会松塌么?”
“甚么?”白芍莫名其妙顺着他的动作去瞧,“这处干燥,土从未翻过。”
“那为何,碑埋入地下的位置差了这般多?”清然心头狂跳,指尖擦过碑侧用独特工艺刻的小字,寻常人根本不会留心此处痕迹,然清然却清清楚楚。只因这碑从打磨到埋入都是他一手做的,他谨记谢砚书吩咐将小字全没入土中,可如今,有足半指长的字露于地外。若非拨开杂草野花的遮蔽,他怕是一辈子瞧不见。
“有人动过这墓,我要打开看看。”清然凝重站起身。
白芍不可置信拦住他,急喝,“你疯了,入土为安,你如此是对小小姐的不敬!”
“若你发现躺在里面四年的不是小小姐呢?”
一言出,两人都是大惊。
清然捏紧拳头,半晌不知如何动作。万一只是土松了去,万一只是旁人误按压过碑,那岂非白白打搅了小小姐的尸身。正于他左思右想之际,一双手有力伏在石碑上,无比坚定。
“你说的对,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都要亲眼确认遭。”白芍不再犹豫,示意清然快速动手。
有白芍颔首,清然胆子也大起来,大力铲开土,一把掀开棺椁盖子。
入目是个尸首腐烂瞧不出原样的小小婴孩,身上盖着的被褥倒还保存完好。清然懊恼欲放下盖子,暗骂他怎这般疑心疑鬼,“我的错,这被褥同衣裳都看得出是小小姐,我会亲去请罪。”
说罢,清然心跌回谷底,说不出的自责。
兀的,白芍身形巨颤,泪如珠滚,喉腔里挤出几个字,“不对……不对……”
“甚么不对?”清然震惊扶住白芍,不解地看向棺椁之内,分明一切东西都是谢砚书亲选定的。
“脚链……”白芍面色惨白,拽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紧清然的手,力道之大叫清然不免觉疼,“那脚链是姑娘设计的,一旦戴上便唯有姑娘知晓怎么打开其中的盘扣取下。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留下,唯独那脚链不行…… 可是这尸身,没有脚链。”
偶遇
嘭的下, 清然似听到他胸腔跳得鼓点般,直直要突出来。他强忍恐惧,死死盯着那尸首, 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在, 便是盗墓贼也没有只拿脚链的道理,所以——这躺着的当真不是小小姐!
“谁会偷走具尸身?”清然喃喃出声。
白芍眼睛却愈来愈亮,同濒死之人看到了生机,她直挺挺朝前走几步,复倒跌,来回走着,好一会儿爆发出尖锐的急音, “没有人会偷走具尸首,没有人……没有人……所以——”
说到这, 白芍焦急地拽住清然的胳膊,想要在对方眼底看到一点求证,“小小姐没有死对不对?小小姐应当还活着。”
“怎么可能!”清然大骇,心里头从一开始的荒谬后却逐渐平息下来,不住想着白芍的话。倘使小小姐真的没有死呢, 是谁将她偷走,现下小小姐又在何处?
那些个问题几乎要将清然的头皮撑破, 他当即拉着白芍往山下去,“先回府, 我们从长计议。”
两人相视一眼, 心领神会。趁夜前赶路。
晏家大堂内, 两条游龙般长的队伍手捧着数不清的上好料子, 一匹匹抖开细细展示,那些个闪的翠的颜色极正, 另有小婢女指着花样子讲着如何配上去好看。
宋锦安端坐着,一匹匹看完,见后头连着的队伍瞧不到头还有许多东西要选,不由得摸着面前的红绸子,笑笑,“都是很好的料子,你看着办便是。”
晏霁川垂着眸子,食指在红绸子上来来回回地轻点。
两侧小婢女立马垂下眸子倒退出去,屋内便只余几人同已经选定好的物件,搁在圆桌上很是奢华。
宋锦安眼睛一瞥便见着晏霁川虎口的伤,讶异,“你怎伤着了?”
闻言,晏霁川不自在地缩回手,只言简意赅解释,“不小心撞的。”
身后的阿九没说话,只暗恼自家公子不中用,分明是为了宫宴一事自责回去后勤加练武,现下又甚么都不肯说。
“祖母说婚宴尽早,定在两月后,你看呢?”
宋锦安轻轻颔首,对此无甚异议,左右她已经同晏霁川说定婚后也是分房而居,除去大场面外不会有甚么深交。
事情都敲定,宋锦安起身,思及她还有许多事情忙着操办,百景园那头也要告知便道告辞。晏霁川派阿九亲去选了轿子送宋锦安回去。
路上想着日后的安排,宋锦安未注意车舆的滚子磕在了地面的凹槽水沟处。车夫骂骂咧咧下来搬着滚子,宋锦安打开车帘随眼朝外看去。
南街小巷子内扫出间感干净的宅院,外头栽着几支花,倒也雅致。院内走出个粉色衣裙的侍女,细眉蹙着。宋锦安细看眼,竟是许久未见的琉璃。那头琉璃不曾注意到这,单手挎着小篮子满面愁容地往南街外去。
宋锦安垂下眸子,想到今儿听得的消息:谢砚书昨夜才出的牢狱,据说在里头受了不少仇家的蓄意刁难。最主要的是,他的左手,恐怕医不好。
“宋五姑娘,修好了。”
车夫的话断了宋锦安的思绪,她笑着称好,放下车帘。
那小小的湖蓝色车舆便晃悠悠驶进百景园的前头。
张妈妈带着几人笑盈盈候着,一见宋锦安来忙涌上前,七嘴八舌。
“升官了?”
“晏小侯爷那头——”
“我就说你是个有出息的!”
宋锦安羞涩垂眸,拉着几人朝内去,连连自谦。
巧玉等人难得见她,光是问遍要问的都叫宋锦安口干舌燥。张妈妈乐呵呵看姐妹们笑闹,自个去后头准备晚膳。宋锦安推脱不开众人的探问,挑些好的一一作答。用晚膳时,宋锦安只觉喉头都要沙哑。
张妈妈瞪了不懂事的众人眼,从后厨端来大碗梨汤。澄黄黄,一点梨肉沉在下头。
“喏,小五喝。”
宋锦安从善如流接过,捧着梨汤慢悠悠啜着。
“这段时日多住在百景园内罢,日后我们见你的日子该少了。”
见张妈妈出言哽咽,宋锦安不忍拂去她的好意,连忙说好。
这下子几人才重新喜笑颜开,互相推着酒盏。不过是自家酿造的果子酒,但也有些熏,喝得巧玉面上最先泛红。宋锦安清楚自个的酒量,不敢多喝,只浅浅沾沾唇,故而清醒得很。
半柱香的功夫,已是倒了一片。张妈妈见其余几人都醉的差不多,无奈摇摇头,所幸一个个背回屋,再回来时,圆桌旁就剩她和宋锦安两人。
宋锦安抬眸看,察觉到张妈妈有些体己话要交代,稍坐直些身子。
见状,张妈妈失笑,“和小孩子样,我早就说教不动你。”
“妈妈多久都说得。”
这话叫张妈妈脸上笑意加深,欣慰拉着宋锦安的手,明是未喝酒,面上也泛着红。她仔细看了宋锦安半晌,乐不可支,就是不开口说话。
宋锦安便由着她,乖巧坐好。
“往后你的路该是不好走的,那些个高门大户我虽不清楚但也知晓没一个轻松,你进去总免不了遭人使小心眼。然你贯是个聪明伶俐的,旁人欺负你我不怕,我晓得你能讨要回来。只是晏小侯爷是你夫婿,他若待你好些你的日子多少会轻松点。夫妻二人,一块扶持着,莫要闹个红脸。”
“我都省的。”
“唉,那便好,那便好。”张妈妈说了两句便说不下去,倚在榻上默默闭着眼。
宋锦安轻手轻脚替她搭上见软被,自朝后去了。这里因着宋锦安总是接济的缘故,院子也修的漂亮宽敞许多,还空出一间小屋子说是留给将来的姑爷住。
长长的游廊安安静静,宋锦安提着灯笼走到后院,抬手朝外探去时惊觉不知何时露气重。蝉鸣断断续续,鼓噪得人难以入眠,宋锦安眼见着一溜的房屋内都点着灯,便走得极慢,于抄手处放缓脚步,怕绕着里头人睡意。
明是该去梳洗,宋锦安却未动,立在门扉侧不知在想甚么。
忽有里头人打闹的脚步声焦急错乱起来,宋锦安缓缓吐出口气,眉眼沉静下来,推门回屋。她看了半晌,没甚么睡意,就靠在床榻边理着留在百景园所剩无几的一些仔细旧物。
今夜因入夏,即使时辰晚些也不黑,仍有不少人结伴在街头玩耍。宋锦安心念一动,戴好帷帽也提着灯笼出街。
街头的人多是年轻些的孩子,常为些零嘴追逐打闹着。宋锦安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走到当初打木器的店铺中,许是未料到如今这般晚铺子内也有人,宋锦安所幸推门进去瞧瞧。
掌柜正擦拭手头的木雕,见着客人前来随口问句要甚么?
宋锦安想了片刻,开口,“我数月前在你这打过一样木器,你说从前铺子都不卖,我今儿忽有想起这个问题。既然不卖,那我从前的东西是从何而得?”
掌柜拍着脑袋想到面前这位姑娘是谁,笑道,“你说的东西我后来想分明了。工艺师傅说过,十年前的样子,一个俏郎君要他做这玩意,他没接这活,那俏郎君应当花了不少功夫自个打造出来的,恰好到你手里。”
怀着惜才的心,宋锦安问句,“那人是谁?”
“不认得呢,老师傅只说长得很俊,就是瞧着冷冷的不好相处。姑娘若想知道,我替你再去打听打听?”
“嗯,多谢。”宋锦安留下一两银子拢紧帷帽抬步出去。
对门的药铺子前立着位身形枯槁的人,她先是双目无神发愣,后对着宋锦安的方向呆呆不动。
宋锦安走两步,诧异于对方竟然死死追随她脚步,便顿足扭头去看眼。
那人不知想到何,快步上前,在挨着宋锦安时稍不确定道,“你是宋五?”
听着熟悉的声音宋锦安倒是想起来,原是崔金玲,只是好生奇怪,她带着帷帽对方怎瞧得出来?左右对崔金玲的印象并不好,她没吭声,扭头就走。
崔金玲却好似认准她一般,伸手拽住她,浑身冷得厉害,“是不是,回答我!”
宋锦安不耐地推开她的胳膊,不料崔金玲直接动手掀起宋锦安帷帽的一角,待看清后惘然地先松开手跌几步,喃喃,“又遇着你了。”
宋锦安忍住火气戴好帷帽,一句话都不想同崔金玲说道。
崔金玲却跟着她,脚步一深一浅,独自开口,“知晓我怎么认出你的么?你的身形同宋锦安极像,若是遮住面,你二人怕是难分辨。你许会好奇我为何观察如此细致,因着我第一次来燕京就偷偷候着朱雀街见过宋锦安,带有嫉妒的直觉有时准的可怕。”
说到这,崔金玲自嘲一笑,“你该是不认得她?那时的她可真尊贵,一身湖蓝色绣裙走在路上,玉做的脸,泉画的眼。我第一眼就愣住了,不全是因她容貌好,而是她那般出尘,骨子里透着我从未见过的从容与傲气。”
“你同我说这些做甚么?”宋锦安总算停下脚步,面无表情斜她眼。
崔金玲便歪着脑袋思索,“因着我在燕京没有旁人可以说话,若是可以我倒很想同宋锦安说几句,可是她早死了,于是我想你和她很像,和你说也成。”
出嫁
宋锦安稍蹙眉, 疑心崔金玲现下是否神志有些不清楚。
崔金玲已自顾自接着朝下,“我觉得自己很可怜,落到如今夫君厌弃, 婆婆折辱, 孩子躲避的下场。可是到头来我连恨谁都不知晓。我常说我恨宋锦安,恨她毁去我的一生,然如今我印象最深的也只有她那身湖蓝色的长裙。”
崔金玲语带哭腔,茫然地咽着,“我恨林家拿我同她比较,恨她像座山般压在我跟前。不论我怎么学怎么做,我都不可能成为她那样的人。她是整个宋家养出的嫡女, 我又是甚么?我要怎么比得过……”
宋锦安极淡道,“若神志不清你该去找大夫, 或许我该同林家老太太说说。”
“宋五!”崔金玲猛然急喝声,拽着宋锦安的衣摆,似笑似哭,好不狼狈,“宋锦安死的时候我可快活了, 我想死人是最不必争的。可真当她死后我才知唯有死人我永远争不过,我甚至不曾让宋锦安知晓还有个人如此恨她。”
宋锦安大力抽出胳膊, “你也知道她都不认识你,你的恨意除了折磨你自个还能做甚么?”
“对, 只折磨了我自个, 害的我变得愈来愈不像我, 我也不知晓为甚么我要同她争, 分明,分明我同她从未有过交集。”
宋锦安听不下去崔金玲的胡话, 只拧眉冲后头追上的林家下人颔首,“告诉你家老太太,林夫人癔症了,对我很是冲撞。”
“是是是,改日必登门道歉。”
“我没有说完——”崔金玲挣开下人的钳制,趴在地上抱住宋锦安的小腿,头遭露出如此悔意,“我想告诉她,下辈子若换我投胎到宋家,我未必比她差。”
宋锦安扭头,缓却大力地掰开崔金玲的手指,一字一句,“你若在宋家,怕已是同她一般的下场。”
刹那,崔金玲软瘫在地,怔怔望着宋锦安远去的背影。
林家下人鄙夷拽着崔金玲,没好气道,“不就是将小少爷抱去大夫人房里,至于天天闹?现下又得罪人,真没见过全燕京哪个贵妇像你这样。”
崔金玲也不在乎身侧人的推搡,傻愣愣笑着,“宋锦安也是个可怜人,其实我们都一样……早知道便不恨她了……不恨了……”
林家下人彼此交换下神情,忍着烦闷将人关进屋子重重落锁。有秋姨娘的人前来指点几句,那小厮忙不迭笑眯眯接过银子,再三保证这几日不给崔金玲干净的吃食。
送走秋姨娘的人,小厮才揉揉胳膊,打趣,“别看秋姨娘现下得意,往后进了新夫人还不是同这位一样的下场?“
“谁说不是呢?这些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有真情实意的么?”
“说起来,那晏家?我看也未必就是惦记着宋五了罢,不过是心里痒痒,进去后还不晓得会怎么样。”
“唔,大抵都是这般的,就图个新鲜。不过两月后晏家婚宴若咱们能跟着公子去就好了,那场面必然能捞不少油水。”
“嘿,这好差事可轮不到咱们。”
“不过你说,谢砚书会不会——”
一听得这些隐秘小厮连连怪笑,“若是真在大婚当日闹出点甚么咱们又有的聊!”
两人的声音逐渐模糊起来,叫竹叶的沙沙声全部盖住。
两个月的筹备倒也过得极快,清爽的秋风伴着,大早上的朱雀街挂满红绸子,足是场十里红妆的盛世。数不清的红灯笼沿途缀着,大大小小的红色荷包不要钱似得往外撒,引得孩童争相恐后追在晏家嬷嬷们身后。
有陛下赐婚又是最著名的青年才俊自然叫无数人翘首以盼,有道是牲酒赛秋社,箫鼓迎新婚。
百景园内的宋锦安垂着眸子摸下红盖头,绣着花开富贵,四个角角都挂着流苏,煞是好看。
喜娘乐不可支地捂嘴笑道,“瞧瞧我们新娘子,当真漂亮极了,这小脸可真标致!”
周围的巧玉等人便也笑闹,直打趣宋锦安今儿的妆画得值当。
宋锦安凤冠霞帔,身着大红色蟒暗花缂金丝广绫大袖衫,极细的金丝绣有鸳鸯石榴,满当的金银珠宝掩不住她的明亮。
喜娘算算时辰便哄着宋锦安盖好盖头,小心翼翼将人扶出去,耐心叮嘱,“待会姑娘可不要紧张,姑爷那都交代好了,您安心坐在轿子里便是。”
盖头下的宋锦安低低嗯声。
南街也装扮得热热闹闹,颜昭混在人群里神情复杂又带着欣慰地望向宋锦安步步走进轿子当中。张妈妈拽着巧玉不住抹眼泪,“瞧见没,我们家小五真好看,往后谁敢欺负她你们可得给她撑腰。”
“妈妈。”前头的宋锦安忽顿住脚步,朝后看一眼,明是盖着厚重东西甚么都看不清,宋锦安却觉得她瞧到了众人的依依惜别。
出嫁…… 宋锦安想到,原来这便是她的出嫁…… 算不得喜悦也算不得很难受,只是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
“新娘子该走咯,莫耽误了好时辰。”
有喜娘的催促,宋锦安不再言语,重新扭身进了轿子。那八角盖头的大红色轿子上满是和美二字,稳稳当当由车夫起轿。
轿子晃晃悠悠路过南街的每一条大道,不少人家没见过朱雀街娶妻的大阵仗,纷纷探出脑袋仔细瞧着。隔着面纱窗,清然面如寒蝉瞧宋锦安的轿子逐渐靠近。
姚瑶放下手头的东西,立在他身侧,也探头看眼,“阿锦小姐的轿子的确好看。”
“你能不能闭嘴,这么想看你出去看!”清然登时如同踩到尾巴的猫,急喝。
姚瑶淡定耸耸肩,圆脸挂着分漫不经心,“我若出去,待会闹大莫喊我收尾。”
清然恨恨地扭头,咬牙切齿,“行,你有本事。”
说罢,他直往主院去。
院内极为安静,就坐着个身着红衣喜服的人面无表情对着窗柩把玩右手中的玉扳指。
只一眼,清然几乎魂飞魄散,颤颤巍巍扑倒谢砚书跟前,试探道,“家主,您这身是?”
谢砚书侧目看他,不见喜也不见悲,只淡淡捻着袖口复杂的蝙蝠花纹,“阿锦的大喜之日,我焉有不去的道理?”
此话叫清然彻底傻眼,喃喃,“您若是再闹出好歹,晏家可是能直接乱棍打死的。家主莫去,来日方长。”
谢砚书稍垂眸,一一将属于喜服的盘扣扣紧。他鲜少穿如此鲜艳且繁琐的衣衫,大红色的衣衫却不嫌浮夸,反倒是服帖于他身,衬人神仪明秀。谢砚书站直起身,缓缓道,“来日,是个再漫长不过的日子。”
“家主!”清然无措看向要踏出门的谢砚书,“您现下去了又能做甚么?阿锦小姐不会同意依旧不会同意,不过是徒让自个成为满燕京的笑话。”
谢砚书未驻足。
清然语气更是仓皇,口无遮拦,“家主何必呢?世间从来没有事事顺意的道理,若强求也不成何不放手。阿锦小姐到底给您灌了甚么迷魂汤,您为何非她不可?”
见此话仍行不通,清然浑身发颤,急喝,“为何……为何?”
为何要去场注定无果的局,为何要步步作茧自缚。
“为何您说对宋家是憎恶是不甘。您带着恨意要宋家最后的血脉日日夜夜活在愧疚和不安当中,您一边爱着阿锦小姐,一边要她被仇恨折磨。您那时说走不出阴霾的会是宋家女,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对自己的补偿。可如今,真正困在其中再也走不出的究竟是谁?您所谓不死不休的恨折磨的不仅是前世的她,还有两世的您。”
语至最后,清然颓然掩面,“家主,从始至终真正日日夜夜活在仇恨和愧疚中的,只有您。”
前头的人影微顿,谢砚书墨发束成高冠,倒依稀能见几分少年俊朗。良久,他抬手接过树上坠下的一片落叶,放在掌心慢慢握紧。秋风送凉,于他周身掀起细小灰尘,他眉目间染着点释然,淡淡道,“她用十载教我向善爱人,我用三载教她向恶恨人。我们都妄想教会彼此,只是我学的比她慢,关于如何爱人这个道理我到现在也未完全学会。然阿锦已能很清醒地知晓要如何厌恶我。”
“家主……”清然茫然看着谢砚书清隽的脸。
在清然的视线中,谢砚书张开手掌,风刮走那片落叶,他的掌心便空无一物。
“我曾在上元节那天失约,现下,我想去赴场她另许他人的约。”
风走叶落,眼前人消失在视线中。
清然失去浑身力道呆滞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白芍听到动静寻来,不解看他眼,“为何至今不向家主坦白小小姐的事。”
身侧人的追问叫清然回过神,脸色苍白扯出个笑,“你觉得以家主现下的情况,希望再次落空后又会如何?”
“所以——”
“所以我想等查明带走小小姐的是何人后再禀告。”
闻言,白芍叹口气,双手拢在袖子口,看向南街热热闹闹的接亲队伍,“许久没有这般热闹。”
劫轿
宋锦安坐在轿子里, 垂着眸子看着手上漂漂亮亮的红珊瑚手串。
外头车夫忽抱怨声,“要落雨?”
“怎么搞的,今儿下雨?”
宋锦安便侧耳, 听得三三两两的人忙去晏府报信, 心下明了,当真是赶上雨。
明是算好的黄道吉日,不知缘何飘起小雨。闹得晏家众人急急忙忙将露天的台面拆去换个地儿。
宋锦安坐在轿子里淋不到雨,只能从车夫的脚速中判断雨落得大不大。哼哼唧唧的唢呐声吹得分外卖力,宋锦安听着觉耳熟,才忆到燕京人家娶妻都吹的这曲子,她当年难产时也听到过。
曲子忽高忽低, 吹的人该是中气十足,一口气不曾断, 真叫宋锦安听出其中的调调,不禁凝神去细听着。
先是有人唱到“天搭鹊桥人间巧奇,一对鸳鸯恰逢新禧”,后是“葭月欣逢合卺时,关雎赋就共熙熙”
宋锦安听着听着, 轿子兀的颤一下,她便坐直想不起方才唱到哪里。
外头一干人大眼瞪小眼, 如遭雷击般看向打横冒出来的谢砚书,吓得各个不吭声。还是喜娘胆子大些, 拧着眉头喝道, “莫挡道, 这是晏家新娘子的花轿。”
谢砚书没急着说话, 反倒是朝这边又走近些。
“你——你要干甚么?以为这段路没有路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 我们这一行送嫁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那奇怪的动静总算叫宋锦安反应过来,是有人劫轿子,会是谁?须臾,一个名字就跳出来,在她脑海里不断翻着。
“谢砚书。”宋锦安在荒谬过后觉着以他的性子做出如此行径委实意料之中。
喜娘大喝声,拍着大腿不住囔囔,“杀千刀的,你个浪荡子,这花轿你也敢动!”
后头的话喜娘还未说完,宋锦安已觉着一点凉气扑进轿子中。隔着盖头,宋锦安没有动弹,只捏紧手指。
谢砚书神情恍惚瞧着宋锦安身着喜服的模样。不合时宜的,他觉着自个订的这套喜服同阿锦的并不完全匹配。袖口处的花样不是同一株,倒是有些扎眼。
“你给我滚出来!你再这样莫逼我——”喜娘的话僵住。
一柄阴森森的大刀抵在她腰间,喜娘忙挂上笑意,“哎呀,有话好好说,动刀动枪做甚么?”
风影将喜娘捆着往前走,只扔下句,“接着起轿。”
动也动不得叫也无处叫的喜娘几乎要吓晕过去。再往前几里路,迈过这处无人的小山脉便是朱雀街,若是晏家看到花轿子里坐着一男一女,不得将她这个喜娘骂死。各种念头闪了又闪,喜娘恨不得这雨再大些,直接将今儿的路全堵死才好。
轿内谢砚书睫羽发梢上都挂着雨珠子,随他颤睫便晃晃悠悠地抖着。他宽大的身子塞进来也并不逼仄,反倒是驱散了几分轿子内的湿气。不请自来的,谢砚书递上枚锦盒,“上次一别后,你连递信的机会也不许我。可今儿你大婚,我该来送份贺礼。”
宋锦安从盖头里吐出两个字,“出去。”
谢砚书垂着眸子,轻声哄骗,“虽说先前我的提议你不允,然我较之晏霁川姿色更甚,将我一同收下并不吃亏。”
“谢砚书。”宋锦安掀开罩得发闷的红盖头,一双点着淡粉色胭脂的杏眼清清冷冷,与那一身的红些许不符,“你一定要这样么?当年你娶妻我可是未有过一句话。”
骤一听这话,谢砚书抬眸,定定看着宋锦安漂亮不像话的面,“那当年你醋么?”
“你——”宋锦安的话同做派一时间卡顿,深吸口气,复道,“曾经你高高在上而我一无所有之时你尚且逼迫不了我的心意,如今沦为一无所有的是你,你又凭什么觉得我还能再看你一眼?”
“阿锦,我并非一无所有,我还有一条命。”
“所以呢,你想叫我亲手杀了你,还是留你这条贱命为我效力?”宋锦安淡漠一笑,再不欲同他多说,“你的命在我这并不值钱。”
“可是这条命可以任你驱使。”谢砚书猛出手,执拽住宋锦安,迫使她伸手掀开锦盒,露出里头张薄薄的纸。
上头写着的卖身契几字惊心动魄。
谢砚书在宋锦安不可置信的眼里慢慢道,“既然侧夫你不愿意允我,那做你的侍卫或家仆呢?”
“痴人说梦。”宋锦安挤出几个字,觉叫他拽着的肌肤滚烫无比,欲用力抽回。却未料到谢砚书的力道如此之大,她强拽不开便扭身要推,然一下因反力跌倒谢砚书怀中。
明是突然的碰撞磕得他旧伤口崩裂,谢砚书竟死死圈住宋锦安,单右手扣住她后颈。
“让我待在你身边,冷落也好,折辱也罢,阿锦,你不是很恨我厌恶我么?那你打我,骂我,罚我做个奴隶日日伺候你们,只要不是这般无视我。”
宋锦安忽觉她所说种种不过是在对牛弹琴,半分也进不到谢砚书脑里,厌倦地,“我不像你那般无耻,做出上述变态的行径。我也最后次劝你自重,往后我绝不再留情面。”
闻言,谢砚书却眼尾发颤,那本就叫红色喜服照应得泛红的眼更是触目惊心,他字字含冰,压着宋锦安朝车壁上靠,“甚么叫做不出那些事,那是因着你不够厌恶我。”
“怎——”
猝不及防,宋锦安只觉眼前一晃,谢砚书的唇便覆在她面,堵住她所有的话头。夹杂着试探,舌尖一点点描绘,谢砚书小心而虔诚地吻去宋锦安唇角的口脂。
宋锦安反应过来时惊怒交加,奋力推开他。
未等她出口,谢砚书竟眉眼稍松,苍白面上带粉,“现在可以收下我的卖身契了么?”
“病的不轻。”千言万语只汇成这四个字,宋锦安仰面贴在车壁上,恶狠狠擦着唇瓣,干脆抽出发间步摇恶狠狠扎在他肩头。细密的一道伤渗出的血在大红色喜服中瞧不清,宋锦安双手握着步摇往下摁,话又快又急,“谢砚书,我告诉你,不论是奴隶还是丈夫,你都不配,我这辈子最不想看见的人便是你。”
“为甚么?”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我对于你的不懂装懂和死缠烂打已经厌倦到了极致。”宋锦安垂着眸子,那步摇在她手心已卡住骨头,不能更往下。
谢砚书以右手擦去宋锦安嘴边晕开的口脂却叫她扭头躲去,手便横在半空。他稍哑声着动动唇,“你当真不能,再欢喜我一点点么,哪怕一点点?”
“你要我如何去欢喜你?”
“像从前一样,只要你回头看我眼。”
宋锦安累极,闭上眼,低喃,“谢砚书,你是不是永远也学不会甚么叫爱?当时我说你不配爱也不懂爱,现下看来你仍是不会,不管过去多久你永远都是这副一意孤行的模样。”
“我懂的,我知晓爱的滋味,我也知晓摧心剖肝的感觉,我在佛前许愿只盼有朝一日能同你再见,若我不懂爱焉能打动神佛——”
“可是谢砚书——”宋锦安打断他的话,头遭这般失望仰面看着谢砚书,杏眼里挂着明晃晃的水光,“我不是这般教你的。”
少女细微的水光于红艳的喜服里很是显眼,像块玛瑙石。
宋锦安长叹口气,讽刺又悲悯笑道,“谢砚书,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明白,我不可能再爱你了。既然你当初没有办法放下家族仇恨而折辱我,那你要我如何能放下前世我们间的恩怨去接受你。谢砚书,我花了那么久的功夫逃离你,你究竟为何穷追不舍,究竟为何妄想再拉我进泥潭?”说道后头,宋锦安闭上眼,忍着酸涩轻嘲,“是我做的不够好么?是我的拒绝还不够清晰么?”
谢砚书登时浑身僵硬,不知所措看眼前人的不忿。
宋锦安便睁开眼,于他的忐忑不安里开口,“谢砚书,若你当真是来贺我,那我唯一想要的贺礼便是,你放过我。”
——也放过你自己。
字字诛心。
谢砚书的右手忽就慢慢收回,静静看向宋锦安。看她努力喘着气平息心中难受,看她双眸含泪时的疲倦,也看她瞳孔中的自己再难强装镇定。
其实摧心剖肝一词,每每体会都会更痛。谢砚书如是想到,便拾起那张卖身契,复看两眼。
“阿锦,你所求便是叫我放过你么?”
“是。”
谢砚书惘然地嚼着这话,不识字般复问,“你所求——”
“谢砚书。”宋锦安颤着手放下簪子,打断他翻来覆去的那句问,极轻极轻,“你知不知晓我也在佛前许过愿。”
好似有种预感,谢砚书抿紧唇。
“谢砚书,我曾在佛前许愿,愿同你生生不复见。”
生生陌路,再不相见。
隔着一拳的距离,他们俩的呼吸都扑在彼此面上,一冷一烫。
谢砚书露出茫然的神情,像第一次来到宋家因进错院子而闹笑话的孤儿。他一点点找回自己的理智与声音,语气哀求道,“可不可以,至少不要是生生。下辈子我们重新来过,我只是你的阿蕴好不好?”
二十又四的男人委屈地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睫羽上的雨随着它的颤抖汇成一滴很咸很咸的雨珠,滚到他眼尾下,流淌成条弯弯曲曲的水痕。
宋锦安没有责骂也没有生气,同那时的温柔一般。只是说的再不是跟我回家,而是——“谢砚书,遇见你太苦了,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想再尝一遍。”
‘可是阿锦,没有你的我也好苦。’谢砚书在心底慢慢笑着念到,面上却全是苦涩,墨发梢湿哒哒粘在红色喜服上,像是件不合身的肩披。
不知何时瓢泼的雨一下下撞着花轿的盖子,那积着的水便渗下来,渗到谢砚书眼里,又酸又痛。然待他抬眸时,却看得分明,这花轿并无漏水。谢砚书卷起那薄薄的卖身契,一点点塞回锦盒,于唢呐和雨势里极为勉强地勾起唇,“好。”
惊变
宋锦安抬眸, 先是不解,随即想明白对方在说甚么,面上点点惊喜稍绽开。
谢砚书站起身, 倒退着往外, 看她眸里的喜同红色盖头相辉映,“今儿大婚之后,我便放过你,再不纠缠。”
花轿抖一抖,高大的身影从上略踉跄地踏出。风影讶异看着提前出来的谢砚书,暗暗道,“离到街上还有段距离, 家主可是已经商量妥当了?”
“是。”
“阿锦小姐怎么说的?”
谢砚书抬手,擦去唇角边沾到的一点点口脂, 雨珠刀子似刮在他面上,又冷又疼的。他稍稍用力,那点口脂的红便消失在指尖。
“我打算放过她了。”
“您——”风影分不清谢砚书眼角的是雨还是旁的东西,只沉默松开喜娘。
花轿再次平稳朝前,喜娘甩着帕子做出喜气洋洋的模样, 努力不去想着队伍最后混进两个不伦不类的人。一众师傅唢呐高歌,吹得更加卖力。谢砚书目送那轿子, 一下下颠在他心头。
说来也怪,迈出这山头, 雨势莫名见小, 除去朦朦胧胧纱一样盖在人面, 倒也不显得瓢泼难行。
花轿稳稳当当来到朱雀街头, 从南街带来的十里红妆一直铺陈到此,到处是讨要喜糖的孩子, 红绸子系着的骏马开路,将欢快的氛围直闹足一道街。喜娘余光瞥不见谢砚书几人才松口气,笑盈盈道,“新娘子来啰。”
原定来接亲的新郎官却不在,迎亲队伍更是没有。
喜娘的表情凝固,心里不住暗骂。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接这门生意,要是晏家再出个好歹她可以改行作白事去。
“晏家怎么回事,别不是要反悔?”
“哪有轿子到了家门才反悔的呀?”
“宋五当真是个风云人物,身上的事没一桩简单的。”
跟着看热闹的路人瞧出晏家的不对付,各自揣摩着,显得淅淅沥沥雨点里的花轿孤零零。
宋锦安拧起眉头,心知晏家不会无缘无故耽误时辰,忧心里头出了甚么乱子。
其实花轿也就是停了片刻的功夫,车夫已经上前去问话。晏家大门那里乱糟糟,到处是人,不少莫名被送客的达官贵人更是没好气地要个说法。
宋锦安沉得住气,摒弃周遭的嘈杂,只安心候着。队伍后头以帷帽盖住上身的谢砚书下意识往前一步,却已经有人从晏家里跑出,
阿九脸色苍白,踉踉跄跄扑在宋锦安轿子跟前,“出事了,公子他——”
一句话断断续续,说的宋锦安猛然站起。
喜娘见事态不对,先叫人将轿子配合缺了新郎官的队伍抬进去,杜绝外头人看笑话。那载有宋锦安的轿子离开街头,路上的红灯笼晃悠着吱呀吱呀,一地的红花瓣有些陷入泥水中变得破烂。前头人也不管晏府到底有没有席面,总归还是笑着的往里头去。衬得队伍后落下的两人莫名格格不入。
风影沉声道,“阿锦小姐已然进去,便没有我们的事了。”
谢砚书默然看着独留一地的红色,动动唇,”打探打探晏家出了何事,莫叫她受委屈。“
他们身后又有几孩子推搡着跑上前,嘴里嚷嚷要闹洞房,那幅度一个不慎便撞到谢砚书腰间伤处。
风影拧着眉,才欲呵斥那几个皮猴走路看着点。
几人却嬉嬉笑笑跑开,显是未注意到撞着了伤者。
“你们说新娘子好看么?”
“当然好看,我娘说新娘子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你前些日子还是你娘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呢?”
“哼——”
“对了,见到新娘子要说甚么?”
“自然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声音愈来愈远,雨倒是又愈来愈大,砸在人身上噼里啪啦。谢砚书复念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家主?”风影担忧搀扶着谢砚书,惊觉对方的身子何时瘦削至此,衣衫下仿佛只剩骨架子。
“我祝过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没想到一句戏言成真。”谢砚书以拳抵着清咳两声,再难忍住喉口腥甜呛出口血沫却叫他飞快咽回去。
风影有心开解两句,却甚么也说不出来,直到现下他才分明清然的活着实不好干。
谢砚书转身,便与这一地的喜庆背道而驰。
风影忽就读懂情相思催人泪下这句话。他放过了阿锦小姐,却放不过自己。
朱雀街的秋风送着雨丝往窗柩上拍,卷入晏府的暖阁。晏府里头人明是身着喜庆的衣衫,面上却不见喜意。
宋锦安顾不得许多,进了院内便自个摘下碍事的盖头,忙问,“甚么事?”
“其实不是小侯爷,而是……”阿九眼神飘忽不定,一狠心道,“是老太太她中毒晕倒了,届时老太太不出现必定会引起晏家大乱。夫人不敢赌只得慌称是公子出事逼其装病,公子命我速速将您从正门先接进来。”
闻言,宋锦安大惊,急匆匆往老太太的院子去。
路上人不敢拦着宋锦安,径自由她入内。宽敞明亮的里屋里一众晏家心腹围得严严实实,晏霁川一身红衣很是扎眼,见到宋锦安来歉意上前。
宋锦安抬手止住对方的道歉,担忧往内去,“无妨,先看老太太的情况。”
晏老太太面如金纸,躺在床上出多进少,嘴唇更是乌紫。
晏夫人哭得肝肠寸断,纵然往日她嫌老太太鞠得紧,可真出了事最怕老太太抗不过的也是她。
“大夫怎么说?”宋锦安凝重看向晏霁川。
晏霁川面罩愁容,“突然得很,怀疑是晏家旁系欲趁乱夺权,我已封锁消息。”
“娘是咱们晏家的定海神针,谁出事都不能是娘。现下我们只说是小川误食了娘的早膳,决不能让那些个贱人知晓娘的情况!”晏夫人激动地拽过宋锦安的手,气得胸口起伏,“待娘好转,我一定生剥了那些人给你交代。”
“我的事不打紧。”宋锦安善意安抚着晏夫人,不住询问道,“老太太的毒可能解?”
“能是能,但是要一味鲜参入药。此物是高丽进贡,今年未进,只前年呈上了两株都在陛下那,我们哪里拿得出来?”
一句话将晏夫人的心浇得冰凉,呆滞握着晏老太太的手默默垂泪。
宋锦安问了半晌也问不出还有哪能求到鲜参,只得先回屋换身衣裳。
晏家出事的消息一出,满燕京都暗自揣测着往后的动向。晏夫人愁得一口水都喝不进去,然每每去探望老太太对方的状态更是不佳。
宋锦安从老太太的贴身嬷嬷那听得母亲棺椁已平安运出的消息,心中松口气的同时更为晏老太太的处境挂忧。
晏老太太所中的毒是罕见奇毒,若今夜拿不出解药便是回天乏术。如此局势下,不怪晏夫人当机立断先停了婚事。而距离晏老太太中毒已然过去半日,再往后半日,要如何从诺大的燕京翻出鲜参?
宋锦安想到这些,心里头更是复杂。颜昭从外头听到些晏霁川病倒的消息上门找过她回,宽慰她莫要担心,然宋锦安是决计放心不下。外头说她克夫的话倒是无所谓,只是晏老太太真出事她心中难受。
晏霁川一边锁在屋内装成病重不得出,一边加派人手寻药,半日功夫面色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宋锦安去看他时,他便伏案翻看医书。
“有进展么?”宋锦安搁下手中的梨汤。
“总能找到的。”晏霁川强笑一下。
晏夫人进来时便看得两人在交谈着甚么,她按住心中的犹豫,向前对宋锦安道,“小五,外头关于婚事的情况劳你看看。”
“好。”宋锦安不作他想随着晏夫人一路来到书房。
房内再无旁人时,晏夫人忽跪在宋锦安面前,掩面哭泣。
宋锦安大惊,欲扶起晏夫人。
晏夫人却坚定摇头,“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宋锦安收回手,心中狂跳,“到底是何事?“
“小五,我去找皇后娘娘求药,她告知我燕京唯二的两株其一年前给太子妃用去,其二——”晏夫人顿下,复咬牙,“我只能靠他。小五,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么?”晏夫人早已哭得妆容模糊,只死死拉着宋锦安的手不肯撒开。
宋锦安平静看着晏夫人,隐隐约约猜到几分,“那又为何是对不住我。”
“我问他要,但是他不给。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全燕京我只能想到你同他关系匪浅,小五,你去求他好不好,他肯定会给你的。”晏夫人双眸迸发出充满期冀的光,一瞬不顺盯着宋锦安。
宋锦安口中苦涩,只缓缓问句,“是谁?”
“谢砚书。”
宋锦安闭上眼,忽就明白缘何晏夫人支开晏霁川,她艰难将晏夫人从地上拽起来,“倘使是旁人,我可以一试,但是谢砚书不行。我同他并非外人所见那般,这件事我实在做不到。”
“小五,谢砚书爱慕你,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你试一试,你只要开一次口就可以了。你难道要眼睁睁看娘去死么?”
见晏夫人的语气愈来愈急,宋锦安深吸口气,转身,“听闻高丽有商船前日到的,我去那问一问。”
“宋五——”晏夫人的叫喊叫宋锦安远远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