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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你
宋锦安提口气, 顾不得旁人,用尽最快力气朝外跑,就势散开外袍, 混迹于面目全非的逃难百姓中。
街道处处疮痍, 数不清的断臂横于地,那血,是宋锦安生平未见。宋锦安的指尖颤得厉害,几乎握不住连弩。原来这便是战争,仅是两国边界的小打小闹就能轻易摧毁半座小城池,那当年同附属国的大战又当如何?
“我的儿啊——”
“娘,娘——”
“不要, 放过我吧,啊啊啊——”
绝望的呐喊叫宋锦安心神巨颤, 倭寇屠城下,焉有完卵?她只能抱起跌倒在地的一位二岁女童,头也不敢回地朝前跑。
“求求你,带她走——”那女童的爹爹忽扑出,拦在将要抓住宋锦安的倭寇前。即便未回头, 宋锦安能感到刺鼻的热血滚在她身后,而后是更为凄惨的叫声, “带她走!”
早已气息奄奄的母亲用身躯堵住倭寇的刀口,化为一滩肉泥, 死前, 她的眼落在宋锦安怀中的女童面上, 血泪横流。
宋锦安甚么也不敢去想, 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攥住她。头遭叫她分明,原她离开赖以生存的笔纸, 在真正的厮杀前如此无力。
跑到脱力,宋锦安跌在地,费劲护住那女童。懵懂的孩提不知缘何爹娘都不见,只呆滞咬着手指。宋锦安眼眶一热,再难忍住害怕,然随时扑出的倭寇叫她一息不敢放松。重新抱起女童,跌跌撞撞朝山林深处去。
“那有人!还是个女人!”
明亮的火把亮起,烧的宋锦安手脚冰凉,眸里却是烈火焰焰。放下女童,她早已磨破染血的手掌再次搬动弓弩,对准将要破入的倭寇猛然射击。
连倒三人,那倭寇意识到宋锦安非个弱女子,面露喜意,“抓回去,好好拷问。”
宋锦安飞快想着剩下的箭矢还能带走几人,她右手藏有毒簪,许能博个最后一击。此处临县衙,待援军来前她还得强撑几时。各种念头飞快,宋锦安手稳得惊人,于最后一发箭矢用尽时才叫倭寇近身。那倭寇显是气急,未料屠个弱女子还能载进去五位兄弟,双目通红掐着宋锦安的脖子,大掌握着尖锐矛一把刺入宋锦安肩头。
宋锦安满头大汗躲身,堪堪叫尖矛擦去肩头片血肉,仅是此,已痛得她浑身无力。待倭寇再举矛前,宋锦安顶着巨大的恐惧将毒簪镶嵌入他脖颈。
长矛无力垂下,跌倒宋锦安身侧。
劫后余生的庆幸叫宋锦安喘着粗气,忙抽出死人胸前的箭矢装回连弩中。
那歇息不过片刻,一倭寇飞跃下马,大刀直取宋锦安项上人头。此人身手远不是之前追兵可比,宋锦安连射三支都叫他轻松躲过。宋锦安不敢再省下箭矢,所有箭矢一齐朝倭寇大刀去。
倭寇先是惊讶对方的胡乱打法,待大刀叫精铁箭头啄去刀刃,才分明宋锦安的心思。原是想着两败俱伤,将兵器都毁去。
“你不会以为,杀你,我还需要大刀罢?”倭寇操着不熟练的大燕话,扔去大刀,一把拎起宋锦安的领口。
粗糙的大掌掐得宋锦安面色充血,少女如扑腾翅膀的小雀,杏眸水盈盈,挣扎片刻,垂下逐渐无力的手。倭寇饶有兴趣地欣赏着美人香消玉殒,未注意到宋锦安眼底的锐利。
她心跳得飞快,右手如法炮制般捏紧那毒簪。此回,她较之前更是凶险,或只有一次机会。赌输,便是沦为战俘。心念一动,宋锦安竭尽全力抽出毒簪。然,在她将要没入对方脖颈时,看到倭寇双目瞪圆,复血丝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宋锦安大骇,猛推开倭寇,他便直挺挺倒下,一支剑贯穿他胸膛。
惊愕抬眸,宋锦安瞧见胸前袖口溅落大片血渍锋芒毕露的谢砚书。他单手拎着剑,粘稠血液顺着剑身垂落的地面,缓缓的,谢砚书从倭寇胸腔中抽回剑。那血瞬时漫射开,弄脏他衣摆间唯干净的一角。
“杀了他,就是他害死了统领!”
嘴中嚷嚷的一小队倭寇蜂拥而至,大刀直直朝谢砚书落去。宋锦安忙往后躲开,护着女童藏身于角落巨石后。
倭寇一心擒贼先擒王,倒也没追着宋锦安去。
谢砚书剑花舞得飞快,寒光之间,擦去两人的脖颈。一支钩子以刁钻的角度朝谢砚书身后袭去,同时身前大刀将至。谢砚书强行以剑接住刀刃,猛然侧下腰。掌心因剧烈震颤摩擦划拉出血痕。一脚踹在倭寇腹部,将他踹得倒地不起。谢砚书才有了周转的地儿,手起刀落,接连收去三人性命。
随着最后一人仰面倒下,谢砚书抿紧唇,按住负伤而微颤的手臂,回眸看去。
少女因逃难而衣衫破烂,脸上一把泥一把血,混合着分辨不出原型,只得看见双又亮又惊的眸子,似林中小鹿。待看清宋锦安雪白脖颈上发紫的淤痕时,谢砚书稍凝眸,目光落在跟前人身上半晌不动。他微不可查捏紧拳,原已拔出的剑再次捅串倭寇的腹部,搅得对方血肉模糊。
下意识的,谢砚书擦去手掌上腥臭的血,脱下外袍,小心翼翼脱下尚干净的中衫,上前步,试探地将薄衣盖在宋锦安背部。
骤然惊醒般,宋锦安朝后退步,无声拒绝将落未落的手。
氛围一时古怪,未待对方出声。谢砚书默不作声收回薄衣,复从袖口翻寻着装膏药的小瓷瓶。只是于他摸索的功夫,宋锦安早拿出怀中药膏,自顾自擦着手肘磨破处。
手中的东西忽就无甚必要。谢砚书披上外袍,静静转身,朝外去。
宋锦安余光见着谢砚书的动静,才卸去眉目间强撑的淡然,吃痛地拧着眉,扒拉开肩头的伤处,抖落药粉。
不出几息,门外重新传来脚步。宋锦安忙拉上衣衫,警惕摸来一旁倭寇散落的破损大刀。
“我会一直守在这,不必怕。”谢砚书抱着枯草,长身挡住洞穴口,洞内的光便昏暗不清。
宋锦安一时间没说话。
谢砚书也未期待她会作答,弯腰以落石枯草将洞穴入口遮盖。
此处是藏身的绝佳之处,外头天暗路滑,倭寇四窜。倒不如在洞穴内躲着,不出一个时辰县衙和援军就该顺着痕迹找上山。
两人都分明此间利害,沉默坐着,各自占据一角。
女童忽嚎着嗓子哭闹起来,本就吓傻的她约是饿极,哭起来叫宋锦安手忙脚乱。
宋锦安头大如斗,心中惴惴既担忧女童身上不适有个好歹,又怕哭声引来倭寇。连肩头的伤都顾不得,忙抱着女童不住哄着。岂料女童并不领情,在不熟悉的人怀中不住扭着,只重复‘娘亲’二字。宋锦安本就未照料过如此小的孩子,登时不知所措。
“给我罢。”一双玉手从侧伸来。
宋锦安微愣,随即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将女童递出。
谢砚书单手托举女童,另只手极为熟练拍着她的背部,小声哼着童谣。明是周身血气极重,做起哄人的事却不突兀,反倒神态淡然自若。
宋锦安收回眼,重新坐回角落。
那哭声渐止。谢砚书冷不丁道,“我可以同付大人要求,将你调回燕京,且不会耽搁你的前程。”
闻言,宋锦安想也不想,“不必。”
在战乱伊始,她确实惊慌失措,担忧命不久矣。然当她走过每寸无辜百姓枉死的路,她便叫一个念头强撑着,死也不肯做个懦夫。从前父亲总道见过血的刀才配叫刀,那时宋锦安未能完全明白,可现下,她约是懂了。这条曾叫她誉为晋升路的南部之旅,却是多少人的噩梦。每当她想起今儿惨状,便会因借战争而成长这一自私欲念而羞愧难当。
宋锦安想留在这,再不是为着明晃晃的筹码军功,而是真切想看阿三打完那批弓弩和新的投石器。
少女抿紧唇的脸上罩着毅然,染着血气的脸稍褪去几分娇艳。谢砚书指尖紧紧,没有多问一句沉默垂下眼。
洞穴内湿气重,焉黄的枯草染上露,偶有萤火虫窜过,点点微亮盘旋于二人间,不住转悠。
“你——”
外头侍卫的呼叫声打断谢砚书的话。宋锦安顾不得旁的,忙站起身,稳住因疲惫而摇晃的身形。
火把渐进,整齐的步伐愈发响彻。宋锦安听着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前进几步,心头微喜着径自绕过谢砚书,在手将要拨开枯草的那刹,她闻得谢砚书道,“阿锦——”
宋锦安的步伐堪堪顿住。
身后人的音稍颤,晕着点期冀。
“倘使那日,你没有早产,我剿灭叛军归来后能顺当陪着你生产。我们,会不会——”
——会不会能也补齐遗憾做回白头偕老的夫妻。
——会不会也不至步步行错至此。
——会不会,不再只落得个不复见的局。
兀的,这道音顿住。
绰绰光影里,谢砚书喉头烫得厉害,将那半截话吞刀子似的一字字吞回去。他垂下眸,些许露气斑驳于他睫羽,似断了翅的枯叶。他极慢道,“没甚么。”
宋锦安重新拨开枯草,露出不远处的士兵,还有为首的于倩倩。
在等着对面走近的那片刻,宋锦安扬首看眼天幕间孤零零的星,“谢砚书。”
“甚——”
“不会。”
说罢,宋锦安大步迈出,迎上于倩倩关切的眼。
谢砚书牟然觉极寒,明是五月翻过立夏,怎夜半难捱于此。
于倩倩忙脱下外衫盖在宋锦安的身上,不住担忧,“听人说了,你逞威风可不得了,不赶忙跑还去找武器。”
“军营如何?”宋锦安止住对方的絮叨,眸露急切。
见石
“多亏你那批连弩, 保住了粮仓。”
闻言,宋锦安总算松口气,身头又痛又冷的才有些热气。
“谢大人怎同你撞见?他本不该安逸待着县衙中的么?”于倩倩讶异看着怀抱女童满身血污的谢砚书, 惊呼发问。
宋锦安笑道, “碰巧罢了。”
“也是,你们俩想也扯不去一块儿。”
说着,于倩倩招呼着士兵抱走女童,赶忙送负伤的宋锦安和谢砚书回去。
路上随地可见伤亡,不少伤痕累累的人执拗地不愿走,仍要在寻着家人的下落。宋锦安看了会儿便觉心头郁郁,不忍再看。
于倩倩瞧出她的哀思, 喃喃,“燕京太平, 你是该不习惯的,然我在这多载,已是麻木。”
宋锦安没吱声,那挫败敲打她一下下,总叫她难闭眼。
军营出了大乱, 先前的住处自然住不得,宋锦安正巧也得去锻造坊监工, 便同于倩倩一同搬去薛大人府邸支起个小屋子。南部也不是头遭遇突袭,最初忙乱后在薛大人指挥下渐恢复些生机。躺足两日的宋锦安说甚么也不肯再休养, 穿着麻布衫就要往锻造坊探看。
幸而锻造坊地偏, 没叫倭寇捣毁, 里头师傅也都在。
副将头上缠着纱布, 感激朝宋锦安快走几步,“多亏宋五姑娘的连弩, 否则我们真撑不到李将军支援。”
“是,宋五姑娘,你当真是顶顶好手啊!”
“难怪年纪轻轻能有本事进来!”
宋锦安含笑受着众人吹捧,眉眼弯弯。这还是她头一遭,不需借宋家的光而叫如此多人围拥。
“宋五,你来得正好,快去再做些连弩,师傅们都忙翻天了!”
阿武急忙催促着宋锦安跟上他。宋锦安明白前儿的战事未了熄,接下来该是死守的关键时刻,也打起精神应对。
所有锻造台都烧起火堆,进门热浪烧得人脸疼。饶是阿武也觉不舒坦,扭头却看宋锦安神情自若,完全不像个只懂画图的生手。
阿三眼尖看着宋锦安,招呼着一帮大老爷们歉意深鞠,唰唰一排煞是威风。
“是我等之前为难宋五姑娘了,您是个真有本事的。”
宋锦安拖住为首阿三,眼神定定,“是我要谢你,愿意相信我。”
一排大汉红着脸,未想到宋锦安全然不记仇,那仅剩的点别扭也一扫而空。敌袭在即,老师傅们不需要阿武催促,自发找准活,手臂晃得飞快。
宋锦安思虑片刻,拦住阿三要落下的锤,“昨儿我细想后,这里得改一个,方便士兵们上箭矢。”
“好。”
老六扭头看宋锦安身干净衣裙叫石灰溅到不由得心疼,“您直接吩咐就是,何必亲自来一趟?”
“亲眼见到才知如何打。”
“当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曾想这次来燕京的都是好官。只可惜,谢大人今夜便要回去。”阿武长叹口气,转身重新抓起木片削起来。
阿三讶异望向宋锦安,“谢大人要走?”
“我并不太清楚。”宋锦安淡淡一笑。
见状,两人也未在谢砚书身上多聊。
宋锦安监工了下一午,待放饭的时辰犹豫坐到阿三身侧,沉吟道,“你可见过砲?”
“姑娘是想……”
“砲仍要借助拍车的力,未能发挥出火药全部的威力。我曾设计出个以竹筒装束的突□□,不知可否将其演变为炮?”
“这可太为难我。”阿三面露纠结。
宋锦安拍拍阿三的肩,“现下先造战事吃紧的,他日有空,还请您替我试一试。”
“那自然。”阿三咧着嘴一笑,复抬头看眼似要沉的天,喃喃,“希望这几日倭寇不会再来。”
宋锦安手微紧,也不由得抿紧唇,直直看着远方天际,那头同倭寇据点交接。
天幕垂垂,半轮红日半退山头,斜阳倒挂城墙。
烟灰里,一马夫扬鞭。
“大人,杜家频频逼您,如今抓住这个机会要您表态,委实过分。”
谢砚书未吭声,只卷起那燕帝亲下的旨意。
离开不足几月,燕京就叫杜家搅得鸡犬不宁,皇后向来容忍退让,燕帝却无法坐视不管。苏大人虽是保皇派,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明面上最无所软肋能同杜家斗的,还是谢砚书这柄刀。故燕帝不顾谢砚书的抉择,强硬要他回京。
思及燕帝和杜家的态度,谢砚书飞快吩咐,“在柳州同风影交接,叫他抹去我们改道的消息。”
“是。”
忽,谢砚书听闻外头吵嚷,稍侧耳。
是个小侍卫传达着前方的讯息,大抵是些倭寇又频频骚扰,恐近儿再来突袭,也不知休养几日的南部能否顺利挨过这一遭。
谢砚书猛掀帘看眼连绵山峦,“回去。”
“大人——”清然错愕站起,面露失态,“是燕帝亲下的命令,您若不回,便是抗旨不遵,便是死罪啊!——”
谢砚书语气渐寒,字字淬冰,“回去。”
“大人!您何必如此,阿锦小姐上回是叫人打个措手不及。如今她受薛大人保护,又日日待在锻造坊,有何危险,便是南部沦陷也能紧着她逃离。况大人原就打算回京钳制完杜家后再回南部,数月而已,南部焉能变天?”清然话带恳求,他坚决拦住门,不再退让分毫。
狭窄车舆内,谢砚书抬手,一寸寸拉下清然的手,跃身下车。
“大人——”清然惊呼,却只得看见谢砚书解开车舆前一匹骏马。紧接着,谢砚书跨上马,头也不回朝南部奔去。
路上一地石沫四溅,迷得清然眼眶酸楚。他眼睁睁瞧见尘灰欺雪,那素身无桎梏的鹤拴上困顿枷锁,似再难展翅向北。
战区残垣断壁,数人忙着加快动作搭出供士兵们休息的军帐。一匹枣红色战马飞驰而过,长长战披飞扬,卷着呼啸残沙。
他高举军旗急喝道,“前方加急,速速备战!”
随军旗摇曳,宋锦安提起笔,飞快划去才定下的投石器规格,“时间紧迫,先按你们熟悉的规格来。”
“宋五姑娘,人手不够。”阿武面露难色。
宋锦安握紧拳,四下一望,各个师傅都加班加点。然此番倭寇来势汹汹,不叫他们喘气。
“哪有我能帮忙的,让我来。”
向来娇花般的少女挽起衣袖,露出的光洁白腕却叫人生不起定点旖旎心思,只敬畏目送宋锦安咬牙扛起铁材,朝炉边去。
“我等也不能闲着,算我一个。”于倩倩拍拍宋锦安的肩,利落挽起墨发。
王君丽发笑,“你莫将人东西弄坏。”
“滚。”于倩倩简单了然斜刺王君丽眼,直叫王君丽笑容凝固。
锻造坊师傅不敢再做抱怨,高高抡起锤头,猛然飞射出铁花。
“宋五姑娘,因倭寇来袭,通往外头的路都堵死,这段时日只得委屈尔等宿在锻造坊,平时物资交接会派人来做。”
闻言,宋锦安颔首,“应当的,不知是谁同我们交接,省得日后认错。”
“是这位——”
随副将的话,锻造坊小窗边露出个盖着厚重帷帽的人,简单黑衣将他藏得严实连腰身都分明不出,只辨认出身量高大。
宋锦安快步走进,隔着面墙,“您是——”
“是薛大人那边派来的人,是个哑巴。”副将歉意看眼宋锦安,“不过宋五姑娘不必忧心他会误事,人机灵得很。”
“自不会嫌弃。”宋锦安忙摆手,复看眼黑漆漆的人,“那我该如何唤你?”
“叫他见石罢。”
“好,那往后便辛苦见石公子。”宋锦安按下心中古怪,弯腰费力搬着阿三才打好的一批弓弩。
见石快步走进,替宋锦安扛起重物。
“这些都要送去。”说罢,宋锦安指着身后数十箱木奁,“我同你一块搬,动作能快些。”
见石却未依她,搭把力,不肯叫宋锦安独去抗。两人双手碰到,宋锦安还未反应过来,那见石先极快撤回手,复觉着此举过于奇怪,浑身僵硬立于原地。
“战乱当前,不必想着男女大防。”宋锦安善意冲见石一笑。
见石忽就靠近,在宋锦安不解时悄悄递上盒药膏。
“多谢,我们锻造坊不受战火波及,这药还是给前边更有需要的士兵们。”
然,见石未收回手,只强硬塞给宋锦安。
宋锦安微疑。那见石已然快步离去,尽职尽责运输着武器箱子。
“宋五姑娘,阿三问投石器到底如何改?”锻造坊内一人急匆匆上前。
宋锦安忙扭身,来不及同见石说声,便迈过门槛回到火热朝天的锻造坊内。
阿三焦灼咬牙,迎上宋锦安,“我觉着还是按您先前的意思来,如今这投石器不顶用。”
“那你们可有把握?”宋锦安沉下眸,飞快思索其中利害。
“有六成把握。”
此言出,屋内稍静。六成,委实算不得多大的把握。
忽,宋锦安扬声,“那便做。”
阿三惊讶瞪圆眼。
宋锦安说得干脆利落,“把握过半足以赌一把。且薛大人已向北请求援助,至多一月,会有人相助我们。大家要做的,只是尽己所能,为前方士兵多份称手利器!”
阿武连连点头,坚定挥手,“听宋五姑娘的,干!”
陪你
足足三日, 锻造坊忙得不开可交,宋锦安时常睡不足两个时辰。外头也乱,饭菜都交于阿武颠勺, 然他厨艺委实差劲, 叫于倩倩饿瘦一圈。
“能不能炒出点肉味,好好的肉都叫你糟蹋去!”于倩倩虎着脸挤走阿武,亲握着大勺。
阿武惶恐,“于大人,哪能叫您亲自下厨?”
“再吃你的菜,我等未战死先饿死。”
见状,阿武讪讪站回角落。
一旁宋锦安清点好箱奁数量, 如约在院门口见着拉着牛车的见石。两人飞快交接完本上的物资,载有锻造坊心血的东西便一箱箱运出。
宋锦安擦去鼻尖汗珠, 随口招呼句,“用过午膳了没?”
帷帽下的见石稍颔首,复从装有吃食的竹篮深处掏出支叫油纸包裹的东西。
“这是甚么?”宋锦安讶异看着见石递上的东西,待看清是串糖葫芦后不由得笑笑,“薛大人府上的?难为你现下这般乱还能为我送这些。”
忽, 宋锦安注意到,这糖葫芦红润饱满, 糖丝裹得水密般好看,却并未同旁的那般撒上芝麻, 她眉间稍疑。
见石递出袖口里的字条, 上面字迹歪歪扭扭, 写着——‘这支是做坏的, 所以厨房未撒芝麻,你若是不喜欢可以给锻造坊旁人吃。”
宋锦安从怀间摸出两枚铜板, 塞到见石手心,“多谢,歪打正着,我还偏爱不加芝麻的味。”
见石手一僵,才要退回铜板,宋锦安先一步朝院内去。
于倩倩见她回来,不住打趣,“薛大人倒也大方,给我们锻造坊送来的菜都是管够,这回见石又拿来何?”
“唔,有两条鱼。”
“这可了不得,薛大人当真体贴!”于倩倩美滋滋接过竹篮,利落指挥着阿武去鳞,自己则飞快在木碗里配好汤料。
呈上来的鱼还未吃几口,外头忽吹起号角。
宋锦安拧眉起身,快步站于窗外去瞧天际。
边城已是火光冲天,红彤彤刺得人眼痛。
王君丽忧心忡忡,“倭寇这回不是小打小闹,恐怕非要从南部咬下一块肉。”
“援军何时到?”宋锦安双眸明亮,用力攥紧窗柩。
“燕京早在派出李将军后又追加一批援军,算算时日,不出半月便可同兖州的援军汇合,一同南下救援。”
半月……宋锦安脑中千百般念头闪过,最后只咬牙走回锻造坊。
“宋五,先吃完再去罢,锻造坊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不,还能做更多。”
留下这话,宋锦安头也不回扎进火光迸射的锻造台中。
许是倭寇那边换了新首领,此番确来势汹汹,足足三天三夜不退半步。李将军带领南部官兵誓死守在城门,手中刀不知砍废几把。
下首两只小队推出重弩,一批批箭如石沉大海,半点杀不尽倭寇的人潮。
李将军擦把脸上的血,恶狠狠吐口气,“混账东西,真当我们大燕是好惹的!”
“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打车轮战我们寡不敌众,只能活活耗死。”
“那你当如何!要我等打开城门自请降么?”李将军一脚踹在那人膝盖上。
直叫对方哆嗦着喊疼。
薛大人眉头早拧的不能更紧,恼怒,“年年都是小打小闹,偏生今年频频进攻,难不成这群倭寇还有甚么大打算?”
“乌合之众罢了。”
闻言,薛大人不再多说,只眼巴巴盯着下头的动静。
又一批箭矢耗尽,骑兵趁机补上,勇猛撕开两条裂缝。几进几出之间,倭寇的军旗不住颤抖。
“若能天降火石,将他们都砸死就好。”李将军咬牙切齿,一把提起刀就要下去奋战。
城门开合,负伤的士兵迅速叫人抬走,后方安置的帐篷里鬼哭狼嚎,军医们各个屏气凝神,下手快准狠。
宋锦安小心翼翼避开急匆匆的车队,不敢耽误着旁人的事,递着腰牌在士兵的再三盘问中出了较安全的中街。
一转头,宋锦安诧异望见个熟悉的人。
“见石,你说你要陪我去城楼?”
宋锦安思忖半晌,想着他是薛大人的人,要去自己也不管不着,干脆颔首。
愈靠近战况激烈的城关,路上氛围更是凝重。宋锦安步履加快,坚定抱着厚重的图纸册。
踏上血迹斑斑的城楼,宋锦安喘着气,艰难朝底下的血河看去。
这些都是战死的士兵,都是大燕的子民……从只在书本上习得心怀天下四字,此刻目之所及叫宋锦安惘然,觉手中纸笔千钧重。
“宋五姑娘,你怎来了?”薛大人不赞成地要示意士兵将人带下去,免得受伤,余光瞥见宋锦安身后见石的手势,默默咽回后半句。
“大人,前方战事辛苦,我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待在后头。故想亲在战场上看一看武器还能如何改进。”
“武器改造非一日之功,现下你便是造出再快再好的弓弩,也不能瞬间扭转战况,还是得靠援军相助。”
“大人心中应当清楚,坐等援军是多愚昧的行为,倘使援军有变南部岂非血流成河!”
“你——”薛大人拂袖急喝,“除非真如李将军所说,你能叫天降火石,否则改变不了现下战况。”
“若我说,我能呢。”
风中少女目光坚定,炯炯有神,分明是最明艳的杏眼,无端叫人瞧出清冷。只这份清冷不似月上云端,高不可攀,而同焰气氤氲,变着愈来愈沉稳。
薛大人错愕,方才一眼,他似乎看见数十年前一书定乾坤的宋斯佑。那位出生在两朝世族,一开口便才惊大燕,以一己之力平八王之乱的宋丞相。宋斯佑退位后,燕帝改内阁之制,自此大燕再无丞相一职。宋斯佑一名,于大燕史上确浓墨重彩,恐唯有其徒谢砚书能与之针锋。然,思及宋斯佑的下场及那场案子同谢砚书的干系,薛大人忙打住,不敢深想。
“天降火石,你当你是神仙不成,我知晓你确实有本事,但这不是逞能——”
“我不是神仙,但人力能达。”宋锦安言简意赅,转头认真记录着战场上的交锋来回。
薛大人见劝不动,也所幸闭嘴,只不留痕迹瞧眼见石。
宋锦安竭尽所能在脑海中演练每一次击落的痕迹,究竟要如何,能对这片战场产生压制性的打击,是距离?是范围?那密密麻麻的线于她眸中逐渐清晰,忽又搅成一团。
过往所学十载的武纪史于她眼前飞速闪过,走马观花般串成幅画。无数先人的呕血沥血,于此刻幻成断缩影,她努力睁着眼,去瞧分明火药燃烧时的每寸火光所在,每寸迸射之向。那埋在心底许久的念头再次突破而出,火器火器……究竟要如何使砲摆脱石字,彻底走向另一个火字。
“快,李将军中箭了,速速撤退!”忽底下副将高喝。
薛大人面色苍白,强撑着指挥,“快撤退,关城门!”
宋锦安咬牙,跟着行色匆匆的军医帮忙抬着伤员。
前方连连不利的消息一散开,锻造坊人心惶惶,唯恐城破。
老六打弓弩的手才一顿,便叫阿武一阵好骂,“做甚么!他们流着血都不肯退,你这个龟孙子反倒怕了不是?”
“我只是忧心我的娘子和娃,要是——”
“要是甚么要是!你个孬种!“
“你逞什么威风!南部败退我不难过么?”
“你简直——”
“够了!”
猛地,一阵清脆玉瓷瓶落地的声音惊醒扭打起来的二人。
宋锦安面罩冷气,看也不看他们俩一眼,只冲阿三吩咐道,“手头事交给旁人,同我来。”
锻造坊的人齐刷刷目送他们俩围在一堆破铜烂铁前嘀咕着。
半晌,阿三挠挠头,“我试试,不出三日能给你结果。”
“多谢。”宋锦安勉强挤出点笑意,复看眼逐渐见底的铁材库,这场站无论如何要撑到最后。她默默将图纸拢好,一张张过目,墨笔圈圈点点。
院门外的人,默默望了半晌,重新弯腰扛起一箱箱物资。忽风起,吹散他厚重帷帽,露出瘦削的下颚和双凤眸。
此刻兖州——
晏霁川焦急翻开南部加急的军报,扭头冲晏子奕道,“大哥,还有几日能到?”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数十次。”马上银铠发着寒光的晏子奕冷哼声,“平日父亲拿候位压着逼你去历练你不肯,现下为宋五主动跑来,当真是丢我晏家的脸面。”
“大哥,回头见着小五,你不许为难她。”
闻言,晏子奕不语,只示意赶来的小兵递上最新的战况。一目十行地看完,晏子奕脸色难看。
晏霁川须臾猜到南部怕是凶多吉少,指尖泛白,只探头去看。
——李将军负伤,南部兵已折半。
晏子奕猛合上军报,扬声,“加快行军!南部子民在等待救援!”
两侧芦苇渐渐低腰,朝车骑后褪去。晏霁川怔怔瞧着远方的路,一阵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在晏霁川心尖,扼得他喘不过气。
“兄长,若此次我们能平安归来,我想同你一齐去兵部历练。”
“身为晏家唯一嫡出,早该如此!”
佳侣
于将入夏至之时, 载有燕京兖州的援军成功抵达。
入目所及皆是烽火连天,晏霁川手颤得厉害,强撑道, “现下如何?”
前来迎接的副将眼眶微红, ”所有子民退至城内,最后一道城关仍在死守。“
猛地,晏霁川松口气。锻造坊在城内中区,城关尚在,想必小五还未受战火波及。
“你带路,我等速速去同薛大人汇合。”晏子奕利落冲众人吩咐,“小川, 你若忧心宋五先去锻造坊瞧瞧,正好先安置城内百姓。”
那将要起身的副将微疑, 善意对晏霁川道,“小侯爷要找宋五姑娘?锻造坊的宋五姑娘早就在城关驻扎下来。”
登时,晏霁川翻身上马。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 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诡异的黑乎乎石弹从担车上飞快射出去, 直至落地才发出尖锐的爆鸣。与此同时,是无数倭寇炸的面目全非, 不住喊着妖火。
晏子奕大惊, “这是砲?为何能飞这般远, 且能于落地后才炸开?”
副将强忍自豪, 只道,“是宋五姑娘想出的点子, 她说虽不如炮,却已是短时间能做到的最好。正是靠这个,我们才侥幸扛到如今。”
“奇才。”晏子奕低喃。
远处,数不清的火光刺得人眼疼。
宋锦安又一次利落上好炮弹,郑重凝视远方的黑线,还有这般多的倭寇,他们究竟还能撑多久?
一张字条默默递到她跟前,宋锦安垂眸一看,喃喃念出声,“不必怕,你一定会平安。”
宋锦安卸下强撑的淡然,笑笑,“多谢,不过,我更想要所有人都平安。”
见石收回手,飞快想写着甚么。宋锦安趁清点伤亡的空隙道,“见石,你家中可有姑娘盼你回去?”
那笔一顿。
宋锦安边麻溜倒着火药边絮絮叨叨,“我有位未婚夫婿,他曾许愿我平安归去,现下,不知晓他又在何处?”
炭笔生生折断。
宋锦安讶异侧目,随口一问,“怎么将笔折了?”
约着没有笔能写字的缘故,见石未答。
外头突兀爆发出强烈的欢喝声,宋锦安惊得忙不迭跑出去瞧。
一排排身着大燕铠甲的士兵如最锋利的刀刃,径自劈开倭寇的包围,所向披靡。曾叫嚣着的倭寇同切冬瓜般齐刷刷倒下一片,燕军所到之处无一例外。空中染着的焰火最后次亮起,坠落于地爆发出刺眼的火光。绣着燕字的军旗高耸入云,摇曳着在众人欢呼中驰向城门。
早已喜到软瘫在地的于倩倩一把抱住宋锦安,哽咽,“等到了,我们都活下来了。”
宋锦安后知后觉叫那劫后余生的欢喜刺得浑身战栗,竟鼻头酸楚。于倩倩说的不错,活下来了,她和南部的子民,一齐等到了大燕的援军,她们日以继夜的努力没有白费。
双眼朦胧之际,宋锦安只觉一道身影大力抱住自己,她尚来不及推开那人,听得熟悉的声音略带哭腔,
“小五。”
宋锦安的手缓缓落下,只含笑任由晏霁川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有没有受伤。
见石踏上城楼,见到着便是这副景象。
城头两人像日头下久别重逢的佳侣,诉不清离别意,天光隔断处,阴影中独立的黑衣人逐渐与墨融为一体。
抬手,那闷热到易生痱子的帷帽脱下,谢砚书默不作声将目光一寸寸挪开。
薛大人方要下去,于拐角处看着谢砚书,稍惊,“谢大人在这所甚么?”
缓缓的,谢砚书转身,“走罢。”
薛大人狐疑瞧眼四周,待看清那宋五同晏霁川拉拉扯扯心头一抖,莫不是因着这个?不敢多想,薛大人堆起笑意追上谢砚书。
援军一来,倭寇溃不成军,不出三日,南部恢复安宁。
晏霁川红着脸看眼晏子奕,极低同宋锦安道,“我兄长。”
“晏将军好。”宋锦安落落大方行礼。
晏子奕难得说话没有夹枪带棒,“听李将军说,南部能坚持这般久,是你的功劳。”
“此言差矣。南部能坚守至今,同每一位南部将士息息相关,我只能尽我所能,出一份力。”
闻言,晏子奕面露欣赏,“此番回京,一个少上造跑不了。”
乍一听回京二字,宋锦安恍惚,不知不觉,她已在南部待足这样久。
“何时启程?”
“我等随李将军一同回去,约是两日后。”
晏子奕揶揄看向晏霁川,“回京后何时带宋五姑娘去阿碧那坐坐?”
晏霁川忙扭头去瞧宋锦安的反应,对上她讶异的眼。
“大哥,我有些话同小五私说,您先去忙罢。”
知晓年轻男女的心思,晏子奕了然闷笑声,大步流星走开。
见着屋内无人,晏霁川才歉意道,“我同你的假婚事还未同家里讲清楚。”
宋锦安不解扬眉,“你不说清楚晏家真当我要嫁进去可如何是好?”
晏霁川笑意稍僵,压下眸里的落寂,笑道,“此番回京我便会同家里说明白,只是如今我想去军中建树,还得委屈你借我个未婚夫的身份好狐假虎威。”
“是我借你的势才对。”宋锦安轻快打趣。
得了燕京带来的回京旨意,宋锦安边同南部锻造坊众人交代些打武器的心得,边同众人道别。
于倩倩是哭得最不舍的,拽着宋锦安的手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宋锦安抬眸环视四周,最终只道句‘会有再聚时’。
阿三握着架小型模具走到宋锦安跟前,依依惜别,“这是宋五姑娘先前托我办的,我手笨,只做出个四不像。”
宋锦安小心翼翼接过东西,左右翻看。那枪口做得很是细致,摸上去光滑冰冷。她不住赞叹,“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多谢。”
听得这话,阿三才松口气,挤出个笑招呼兄弟们一齐朝宋锦安深深一拜。无言的决意便渲染于小小的锻造坊。
许叫那离别意扰的,宋锦安回京路上倒是少笑,多的时候便沉默遥望窗外。
空中漫着的飞絮缠在宋锦安的发间,似簇簇绒花,衬得人多分淡雅。
晏霁川带着茶水来时,便见她又是那般单手撑着下巴朝外看。他看着宋锦安瘦了好大圈的脸,忍住心酸道,“受委屈了?”
“这不是委屈。”宋锦安回过神,好笑地给晏霁川沏碗茶,“我能用毕生所学去做有意义的事从不叫委屈,这些苦也好,累也罢,都是值得,都是我的心甘情愿。”
“是我太狭义了。”晏霁川歉意接过茶,忽想到先前路上聊到的话头,不由得问句,“你说有个还叫见石的帮了你不少,可谢过他了?”
“离别时就找不着他了,想必是忙着回家照顾家人。”
“也是,如今南部正是休养的时候,薛大人那也忙,想是见石也不得空。”
忽,宋锦安瞧到柳州地带的大批难民,拧起细眉,“又是弃婴。”
晏霁川循声望去,不无伤怀,“没有粮食,便养不起。这是这般热的天,弃婴多了难保不会闹出瘟疫。”
思及瘟疫二字,宋锦安心口一闪,随即叫前方车夫的吆喝分去神。
车舆临近燕京,周遭大街小巷的景致便熟悉起来,满街的吆喝声连带着笑闹的声儿,个个头扎团子的小儿追逐玩乐,好不惬意。
宋锦安眉眼弯弯,一直因战事而绷紧的身子总算软下来。
“先送你回军营,去同付大人交代交代。”
“好。”
那刻着晏字的车舆一进军营大门,引得数十人围拥,为首的黄梨莺俏生生道,“宋五回来了?”
“是我。”车帘打开,绯色的软纱垂在宋锦安腕间,少女言笑晏晏,一双洗的发透的眸又大又亮。
黄梨莺抚掌笑道,“不得叫你宋五姑娘了,得是宋大人,如今都成了军器营监丞。\"
宋锦安登时掩着唇,梨涡浅浅,她轻快下车走向黄梨莺,细问军营的安排。黄梨莺解释得细,连负责喂马的小兵要去哪都说道说道。
人群里周怀明满脸郁郁,双下白眼不善盯着宋锦安,“几月分别,真是刮目相看。”
宋锦安放缓笑意,扭头看向他,稍抬起下巴,“见着我不喊句大人?”
“你——我祖父可是前同判军器监事!”
“所以?”宋锦安挑眉。
登时,周怀明不情不愿扔下句大人匆匆离去,尾随的狗腿子退得七零八落。
车内晏霁川温柔注视着众人中的宋锦安,她周身的细碎晨光盖在面上,随她一颦一笑频频晃动。
阿九嘟囔句,“现下宋五姑娘靠她自己能力高升,有朝一日若是用不着晏家未婚妻的名头,公子你——”
话未说完,阿九眼睁睁瞧着晏霁川神情黯淡。
良久,晏霁川深吸口气,自嘲一笑,“我知晓,所以我希望,在那一日前她能为我回眸。”
可宋五姑娘当真会为他们公子回眸么?阿九心中无端想起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谢砚书。
“对了,你说谢府近日关门谢客?”
这下,阿九回过神,应道,“按理说谢大人早该回京上任了,却迟迟听不到一点动静。”
生母
宋锦安回燕京短短几日, 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赶在暑气重前理好升官的琐事,正准备去趟百景园, 却叫黄梨莺拦住。
“你这几日还不知晓燕京闹了瘟疫?”
“瘟疫?”宋锦安不由得放下手里头的枇杷膏, 狐疑看向黄梨莺。
黄梨莺悠悠叹口气,“柳州那带又是流民忙着弃婴的日子,加之天气渐热,这可不就闹出了瘟疫,不过燕京如今管的严,出入都会仔细盘问,好歹不至于闹得满城病患。你外出的时候可小心点, 这瘟疫小孩子身上最多。”
“多谢,我省的。”
槐树茵茵, 鸟鸣婉转。宋锦安挎着新鲜的果儿一路走进百景园。
果真同黄梨莺所说,百景园的客人少了许多,只剩巧玉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花样子。
“你总算来了。”大老远的,巧玉见着宋锦安,含笑搁下活计, 绕着宋锦安走了三圈不禁打趣,“果真是去过军营的人, 现下连气势都不一样,往后咱们百景园有你罩着, 还愁不能横着走?”
“巧姐。”宋锦安无奈地递上带来的东西, 眼尖瞧到巧玉身上的料子显然是来自燕京上好成衣铺子, 替她捻了捻, “这身颜色衬你。”
“托你的福,我还没问, 先前你哪来那般多银子?我们想去军营找你,他们非不让进,可急坏我们。还是晏小侯爷来报信,告诉我们你是去外地考核,姐妹们这才放下心来。”
宋锦安干咳一声,有意挪开话题,“听闻香菱要定人家了?”
“是,届时你可别忘来喝喜酒。”
“那一定。”
两人聊得亲热,不一会儿巧玉忙要去后院喊张妈妈来,说甚么也要宋锦安今儿留下用晚膳。左右无事,宋锦安便坐在堂中替巧玉整理着针线,那又细又漂亮的银丝在巧玉手下变得栩栩如生,蝶儿般落在白娟上。
忽,宋锦安听着道熟悉的声。
清然神情难看,大步跨进百景园,直直冲宋锦安作揖,“阿锦小姐,我听黄梨莺姑娘说你在这,特来寻。”
“有事?”宋锦安不解挑眉。
清然拳头捏的紧,腮帮子也鼓得发红,半晌才吞吞吐吐憋出几个字,语气极低,“阿锦小姐可知最近燕京的瘟疫?小少爷他,昨夜确诊了。”
登时,宋锦安直站起,双目锐利盯住清然,心头那酸痛叫她话颤的厉害,“朱雀街管治严,怎么害上的?”
“卑职查了一夜,许是马夫叫家中幼子过的病气,后传到府里,这才——“
仅说道这,宋锦安便分明。瘟疫传播极快,方害病时也不觉难受,自然难防,思及小满身子素来弱,这遭怕是不好过,那舌尖都发苦,只问,“可请过太医了?”
“宫中怕过病气,不许太医近段时日外借。府医看过,开了药方,说这几日若是熬过去便无事,若熬不过怕是会烧成傻子……”
这病最难治的便是高热不退,城中多少孩子都烧的神志不清。
宋锦安强撑着不叫自己失态,只是眉间忧思重重,迟迟没有开口。
张妈妈挑着帘子走出,待看清堂中的人稍疑,“找宋五的?做甚么?”
“没甚么,军中的事情,我这便走了。”宋锦安深吸口气,不无慎重同清然叮嘱,“我去瞧一瞧小满。”
清然一咬牙,狠心将话吐出,“恐怕得劳您亲在府上住几日,照看小少爷。”
宋锦安拧起眉,指尖蜷曲,轻轻落声,”有谢砚书照看,我便不必时时宿着。“
“大人现下不在府中。”
不待宋锦安细问,清然跪下,交代得清楚,“大人有公务处理,近段时日无法归家,是故我才腆着脸求您回去,否则小少爷未免可怜。”
嘴上说的简单,然清然心头万般难捱。谢大人怎会因公事绊住脚而对染了瘟疫的小少爷不管不问,分明是陛下为惩治他抗旨不遵,将人压去大牢。已是进去的第三日,谢大人现下连小少爷染瘟疫的事都不知晓。若非清然叫谢大人叮嘱过不许声张,他早在小少爷不舒坦的第一日就跑去军营求宋锦安回来。
闻言,宋锦安将心底的犹豫抛去,既不必遇到谢砚书,她自是愿陪在谢允廷身侧,当下颔首。
张妈妈暗觉两人话藏玄机,不敢误了宋锦安的事,只遗憾收回眼,“忙完这阵子来用晚膳。”
宋锦安歉意辞别张妈妈,留下带来的月钱同些赏赐,匆匆上了谢府的车舆。
七拐八拐进了朱雀街,谢府门匾落灰,少了奇石装点,院内古树小湖都显着秃。
谢府人皆低头不语,轻手轻脚端着药盘进进出出。经谢砚书散财一事,谢府用度确缩减不少,从前的月光纱都换成普通素纱,只余谢允廷的韵苑还装扮得精致。琉璃枯坐在圆桌边,双目无神瞧着那碗黑褐色的汤汁。
宋锦安一进来便叫药味熏得难受,顾不得旁的,大步行至内室,往床榻边走去。
柔软的床榻上卧着个烧的满脸通红的小儿,墨发焉不拉几垂下,双眸禁闭,呼吸粗重。
宋锦安探手,一碰到谢允廷的额头便觉指尖烫的厉害,她转头盯着清然,“快拿冷帕子来。”
随即,一长串婢子捧着冷水走进。宋锦安将干净帕子浸润,仔细拧去滴答的水,细心盖在谢允廷的额面。
“小少爷总喂不进药。”姚瑶默默立在床榻边,双手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汁。
宋锦安瞧一眼,接过药勺,试探尝尝。入口极苦,她一点点斜进谢砚书唇边。
谢允廷感知到苦涩的药汁,昏昏沉沉中下意识抿紧嘴,汤汁便一滴不剩地全滚落到被褥上。
姚瑶无奈垂下眼,“总喝不进去,不是个法子,都烧了四个时辰。”
那揪心的酸扼得宋锦安眼眶微红,她忽对众人道,“都出去罢,我会将药喂进去的。”
“你一个人——”清然错愕抬眸,犹豫不决。虽说谢大人斩钉截铁认定她是阿锦小姐,然清然总疑心她别有所图,独自放她和小少爷在一块,若出了甚么事情?
“好,我们都出去。”姚瑶率先转身,拽住清然,两侧的婢子自觉退下。
屋内便只剩昏迷不醒的谢允廷和宋锦安。
静静凝视着谢允廷瘦小的身躯,宋锦安慢慢扬起个笑,笑得心酸又难受,她重新舀起一勺药,俯身放在谢允廷唇边,喃喃,“小满,喝药,乖。”
谢允廷仍是紧闭着嘴,半点反应也无。
宋锦安眉目满是柔情,杏眼稍弯,少女的模样渐渐同曾经的燕京明珠宋大小姐重合,是浑然天成的温婉,不可直视的月上仙。
她道,“小满,我是娘亲。”
“娘亲……”似叫这两个字缠住,谢允廷挣扎着颤着唇,虽双目闭着,他的脸上逐渐带点粉色。
宋锦安眼角湿润,头遭说出迟别多载的话,“娘亲来看你了,娘亲,很欢喜,很欢喜你。所以小满,你可不可以,好好地渡过这一遭。”
菡萏玉屏隔风,半卷床帏搭于她手。
宋锦安轻轻送进药勺,谢允廷稍稍张口,药汁入喉。
登时,宋锦安大喜,眼泪朦胧喂着一勺又一勺。
谢允廷许是苦极,他眉头拧的紧紧,猫儿似地哼哼,“娘亲,别走,好苦。”
“不怕不怕,吃了蜜饯就不会苦。”
“爹爹说,娘亲也怕苦,苦,好苦。”
宋锦安的手微顿,她不知想到甚么,只道,“娘亲不怕苦。”
——怕苦的,从来是谢砚书。所以你像他幼时,也这般难喂药。
“娘亲会一直陪着小满,陪着爹爹么?”孩童稚嫩的声音闷闷,像极委屈的小兽。
宋锦安没有开口,只沉默看着渐空的药碗。
“娘亲——”得不到回应,谢允廷的脸带着焦急,眼皮不住地颤,想要睁开却始终没有力气。
宋锦安忙放下药碗按住谢允廷不老实的手,包裹他冰冷的拳头。
“娘亲。”
又是声低低的央求。
宋锦安眨眨眼,苦涩道,“娘亲会一直爱着小满。但是娘亲,没有办法再留在你身边。”
语落,谢允廷止住挣扎。不知是听清了这句话,还是累极,他安静睡过去,传来平稳的呼吸。
屋外姚瑶见宋锦安端着喝空的药碗出来,惊讶扬起眉头,“果真有本事。”
“夜半小满还会烧起来,我今儿便宿在他床边。”
姚瑶同清然对此没有异议,只替她送来几床被褥,一大院子的人都候在隔间听候吩咐。
熬至丑时,宋锦安替谢允廷又次退热,累的已是头昏脑涨,倚在榻边枕着胳膊小歇。
皎皎银辉下,不知何时走进来个人。
一身单薄的官服,上头染着点点血迹,他墨发仅以枚木簪束着,眉眼很是冷冽。似是染了湿气,喉头不舒服地干咳几声,忽意识到韵苑静的过分,周身一凝,腿脚稍坡地快步朝内去。
推开黄梨花木雕花门,入目却无婢子看守,谢砚书刚要唤来清然,窥见隔间人头攒动。
抢人
姚瑶听到推门声, 忙不迭放下手中药方,朝外一看,待看清是谢砚书后不无讶异, “大人, 您回来了?”
“大人,您没有事罢?”清然大喜过望,挤开姚瑶,双目不住在谢砚书周身转悠。
谢砚书淡淡揭过,“无碍。夜半何以都宿在这。”
这下,清然神情僵硬,半晌开不了口。
姚瑶暗鄙, 利落解释,“小少爷染了瘟疫。”
谢砚书擦拭乌纱帽上血渍的动作一顿, 指尖泛白,几乎须臾便迈至内室门。
兀的,他听姚瑶道,“阿锦小姐在里头,这几日是她照料着小少爷, 现下小少爷已退了热。”
玉竹般的指尖堪堪顿住,谢砚书叫月色染得忽明忽暗, 久久不动作。
惘的,他极轻打开门扉。
屋内, 宋锦安卧在榻边, 带着倦意的眼底一小片乌青, 细长的睫羽随呼吸起伏微颤, 墨发随意披落在肩背,露出她莹白圆润的耳垂。而谢允廷, 侧卧蜷曲,小手下意识握着宋锦安放于榻上的一节小指。他们俩紧紧挨着,就那般于月下静谧。
没来由的,谢砚书不愿再动半分。
门外,是喧闹烟火的寻常人家。
门内,也是家。
记不得睡过去多久,宋锦安头痛地撑起身,眼皮颤颤。
那一角绯红官袍便隐在屏风之后。
宋锦安睁开眼便下意识朝谢允廷额头探去,不似先前滚烫,她嘴角含笑。
“娘亲。“恰此时,谢允廷也迷迷糊糊打开眼皮,稍疑地看着宋锦安,”宋五姐姐,怎么是你?我好像,听到娘亲的声音。”
宋锦安欲言又止。
“我娘亲是不是来过?我要去寻她。”谢允廷呼哧呼哧掀开被褥,小胳膊小腿费力地要向下捞靴子。
宋锦安按住他的动作,心有不忍,“你娘亲是来过,可是方才她有事便先回去。”
闻言,谢允廷浑身发冷,双眸含泪,“为甚么?是不是我不乖,所以娘亲不喜欢我。”说着,他呜咽地抹着泪珠子。
宋锦安说不出此刻心头的酸涩,只垂下眸子,不敢再看。
谢允廷却不依不饶地拽住宋锦安的衣摆,可怜兮兮追问,“宋五姐姐,我娘亲喜欢甚么样的孩子,我都可以学的。”
“小满。”宋锦安唇瓣发颤,再听不下去,只不管不顾地抱住谢允廷,哄道,“你很好,你的娘亲很喜欢你,她纵使再怨天尤人,又没有后悔过你的到来。”
“那为甚么,娘亲不要我……”年幼的孩子懂不得许多,反反复复固执他心底的结。
屏风后谢砚书欲提步走出,脚尖才挪动半寸便听得宋锦安语气低软道,“娘亲不是不想要你,而是她不能要你。你眼中的爹爹是最好的爹爹,而娘亲眼中的他却算不得一位夫君。娘亲很爱你,只是她,无法再爱你的爹爹。”
刹那,谢砚书脸上的血色同暗沉的月色一齐,褪了个干净彻底。
帘外水潺盎然,他独立原地,却不知何处是门。
清然适时走进,看着谢允廷清醒,眉开眼笑,“真是巧,大人回来便遇着小少爷身子渐愈。”
“谢砚书回来了?”宋锦安眉间温情淡去。
清然猛然察觉话不对,然已没有咽回去的可能,只低低道,“才回来的。”
“既然谢砚书回来了,便请他好生照顾小满。倘使他忙得没时间,可将小满抱来我处。”说罢,宋锦安冲姚瑶等人颔首示意,准备离去。
才走两步,宋锦安觉手脚软的厉害,整个人看不清路,她咬着牙,强撑走几下,忽天旋地转,直直倒地。
姚瑶微惊,不等她上前扶人,屏风后飞快闪过道绯红影子。
谢砚书沉声,“府医!”
头发花白的府医颤颤巍巍给叫谢砚书抱至软塌上的宋锦安把脉,仔细斟酌两番后苦着脸道,“是叫小少爷感染了去,现下得好好休养几日,免得高热不退。”
“快去开药。”谢砚书头也不回地吩咐,欲落在宋锦安额前的手顿了半晌,还是收回,面无表情冲姚瑶道,“替她看看热不热,拿帕子敷着,库房里还有些牛黄丸,都拿来问问府医能不能喝,另,这处的被褥烧去,免得再染病。”
姚瑶愕然于谢砚书也有话如此多的时候,怔怔问道,“那先将阿锦小姐安顿在——?”。
“含月院。”
“含月?”姚瑶手一抖,随即若无其事去安排新的被褥。
“军营那头递信告假。”谢砚书留下这句话,大步抱着宋锦安朝含月院去,双手却不敢覆在她腰身,只以手背相接。
空闲四载的含月院一夕间灯火通明,素来是全谢府安置得最雅致的地,如今休养确得天独厚。潺潺流水作的曲渠浮着才长出的荷叶片片,数不清的锦鲤在叶下嬉戏。
宋锦安双目紧闭,脸颊飞粉,安安静静卧在榻上,一动不动。
烛火于她睫羽下透出片扇叶,谢砚书徒望半晌。
支起的窗柩下送着敲到好处的风,不叫人见寒却也不闷。
良久,谢砚书小心翼翼替宋锦安取下有些尖锐的发簪,少女便在被褥中蹭蹭头,扭身睡去。
“大人,药好了。”姚瑶端着药碗,目不斜视放在谢砚书手边。
谢砚书吹凉,才挽起官袍的袖口要去舀一勺,外头吵嚷得厉害。
“大人,是,是晏小侯爷来闹,问为何阿锦小姐足一日未回信,他要亲眼见一见阿锦小姐是否安好。”清然头大如斗,忐忑报了消息。
床榻边的谢砚书默不作声,径自将盛有药汁的勺朝宋锦安嘴边送去。
“谢砚书,你敢欺负小五,我便同你不死不休!”晏霁川不顾侍卫阻拦,带着晏家侍卫大刀阔斧踹开院门。
猛然袭来的冷风叫谢砚书眉头微皱,下意识侧身挡住宋锦安面前的寒气。
“小五怎么了?”晏霁川慌张滑跪到宋锦安边上,待看清宋锦安潮红的脸后心下分明,只恨得牙痒痒,对谢砚书骂道,“你儿子病了凭什么要小五来照顾!这是瘟疫!即使不死人,也不是普通风寒!”
说着,他起身弯腰就要抱起昏睡的宋锦安。
一双瘦削的手有力横在晏霁川跟前。
他侧目一看,难掩怒气,“谢砚书,小五是我的未婚妻,要照顾也是我照顾!”
“我谢家有最好的府医和已经治愈的经验,你有甚么?”谢砚书单手稳住碗,另只手朝晏霁川一掌击来,逼得他连连倒退。
“你怎知我晏家不能给小五更好的照料?”
“晏家?令堂同意阿锦进门了?”
“谢砚书,你简直不可理喻!”
一拳出手,谢砚书轻闪躲过。晏霁川本就不是为着打架而来,见谢砚书让出床榻的位置,当即握住宋锦安的胳膊要将人扶起。谢砚书眉间极寒,一脚踹在晏霁川膝间,迫使他踉跄跪地。
双方侍卫各个握住佩刀,虎目相对,只待主子一声令下就开打。
晏霁川冷笑连连,“谢砚书,强盗一词形容你委实不过分。”
“彼此彼此,你哄骗小五做你未婚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个强盗?”
“我——”
兀的,床榻上的人剧烈咳起来。
两拨人全部熄声,齐刷刷看去。
宋锦安揉着眼,眸子缓缓转动一下。乍一见数不清的人围在床前,心头巨颤,只道她莫不是又遇着甚么鬼神乱力的事。
“小五。”晏霁川松口气,眉眼弯弯。
宋锦安这才注意到靠的最近的二人,茫然,“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您染上瘟疫昏迷在地,谢大人想将您先安置在含月院休养,然晏小侯爷急匆匆就破门而入,甚至大打出手。”清然嘴快,一句话将责任撇个干净。
阿九不甘示弱,仰着头只道,“我们家公子是关切未婚妻,任谁得知未婚妻在谢大人家中还迟迟不递消息都会惶恐不安。谁承想谢大人屡次阻拦我等,还对我家公子想带走宋五姑娘的行径拳打脚踢。”
“谁拳打脚踢了?你家公子豆腐似的,少血口喷人!”
“谁是豆腐!你嘴巴放干净点,果然是土匪窝!”
“你——”
“你甚么你——”
宋锦安总算听分明,略头疼地掀起被褥,先去看姚瑶,“小满如何?”
见宋锦安如此反应,谢砚书一直紧绷的肩稍松。
姚瑶回复的干脆,“已然退热,无大碍。”
“那就好。”宋锦安嘴角扬扬,复看也不看谢砚书一眼,只对晏霁川歪头一笑,“走罢,送我去医馆躺着。”
“小五,去晏家罢,那里头府医照料得更体贴……”
后头絮絮叨叨的话谢砚书未听清,只默然立于原地。
清然焦急看眼谢砚书,只盼他一声令下将人抢回来,然从头到尾,谢砚书一言不发。
方才还热热闹闹充满人气的含月院登时冷清,余一群侍卫面面相觑,曲渠里头的锦鲤也放缓摇尾的动作。
“大人,您——”清然咬牙,半晌憋不出第二句话。
谢砚书拾起那逐渐变凉的药碗,对黑漆漆的色瞧了半晌,忽仰头一饮而尽。
“大人,好端端喝甚么药!”清然大惊。
分明极苦的药于喉腔滚下,谢砚书却神情未变,弯腰折起宋锦安盖过的被褥,“将府中的药和库房中的补品,送几份过去。”
扔药
晏家别院的灯亮起, 一个年轻婢子低眉顺眼跟着阿锦绕过游廊抄手,双手捧着银盆。两名大夫带着面纱于屏风外写脉案,时不时互相低声商议。
宋锦安便卧在床榻间, 合衣盖着被褥, 露出双杏眼。
“我已然好多,想必之前昏迷是劳累所致,不必如此紧张。”
立在黄木江南锦图屏风外的晏霁川反复翻看瘟疫的药方,对此却不甚赞同,“没有小病一说。”
阿九正领着婢子进来,那婢子察言观色麻溜替宋锦安敷上凉帕子,又递上温水糖蜜。
一道错杂的脚步声响起, 是灰衣的看门小厮。他先是犹犹豫豫朝阿九走近,后眼神飘忽冲阿九使着眼色, “外头有人找。”
晏霁川放下手头东西,侧目,“谢府的人?”
“是,是清然。”说罢,那小厮忙垂下脑袋。
屋内晏霁川手顿顿, 下意识望向宋锦安,对方咽下一满碗温水后道, “是何事?”
晏霁川这才柔和笑笑,“叫他进来罢, 许是什么要紧事。”
得了主子吩咐, 阿九亲去前接清然。两人路上很是不对付, 一句话也不吝得说, 互板着脸色扭身进屋。
清然提脚迈进,便见宋锦安已然穿戴整齐坐在小几边, 安安静静舀着药汤。晏霁川那厮隔着老远,目光不动声色落在他身上。
心里头暗骂晏霁川贯会做些装模作样的君子谎,清然皮笑肉不笑地递上怀里箱奁,“大人要我来送药,这是小少爷用过的药方,就不劳烦晏小侯爷辛辛苦苦再去寻方子和药了。”
晏霁川未恼,自沏茶啜口,慢慢道,“孩童的用药同阿锦岂能一样,还是多看看才好。”
语毕,那两位大夫已商议完方子,毕恭毕敬交到晏霁川跟前。
此番做派叫清然心头不忿,他余光去寻宋锦安的反应。对方却更是不闻不问,任由他带着大人的心意杵在堂中和傻子般。
方才含月院的耻辱叫清然胸腔发闷,分明是小少爷的生母,竟只能眼睁睁瞧着晏霁川光明正大带走?想着,他话语硬些,执拗把东西搁在小几上,干巴巴道,“药是才煮好的,阿锦小姐趁热喝罢。”
宋锦安双手拢在袖中,神情淡淡,瞧也不瞧那药,“多谢贵府好意,我不需要,请清然暗卫带回去罢。”
闻言,清然气恼。他带回去少不得叫谢大人又是难受一宿,掀开盖子亲拿出一碗喝下,忙道,“你瞧,这药没有毒。”
角落的阿九忍不住发笑,引得清然怒目而视,“有你甚么事?”
阿九压下嘴角,小眼微扬,“宋五姑娘想喝谁的便喝谁的,凭什么你们谢府送来的东西宋五姑娘要收?”
“你是不是真把阿锦小姐当做你们晏家的侯夫人了,这有你说话的份?”清然恶狠狠剐眼阿九,吓得对方缩起脑袋。
宋锦安本就才有力气下床,叫清然三番五次地扰,已然是倦,细眉稍拧,伸手退回东西,“我只说最后一遍,我不要。”
清然扼住喉头,半个字说不出,只得瞪着那碗药,迟迟不肯抬手。
发热的晕眩叫宋锦安不舒服咳声,晏霁川快步端来才熬好的药汤,几乎同时的,清然固执将药汤复递到宋锦安跟前,双双齐声,“先喝些药止止嗓子疼。”
两碗外瞧不出差的药静静搁在宋锦安眼前,如两轮圆月,波光粼粼。
宋锦安想也不想地拿起晏霁川的那碗,小口饮尽。
清然委屈得脸色青白交加,“你偏要等他的药,如此都不肯喝一口大人送来的么?谢大人难不成是什么蛇蝎,要你退避三舍,你知不知晓,在南部时——“
忽,清然瞳孔一颤,飞快住嘴,咽下所有的不甘。他气馁垂头,欲端走一口未动的药碗。
然,宋锦安却横出纤纤玉指。
在清然惊喜的面容中,宋锦安淡定举起那药碗,复倾倒,满碗熬得发稠的汤汁一滴不剩滚于清然脚步。淅淅沥沥的褐色汤汁溅在他鞋尖,明是不烫,却叫他连连撤步。
待药碗一同扔于地,碎了个干净,清然才如梦初醒般急喝,“你凭什么这般糟蹋人心意!”
“我糟蹋谢砚书的心意你很难受?”宋锦安按住眉间烧得发涩的不适,掀唇反问。
“我难受是因为谢大人会很难受,他若亲眼见着一地药汁,又是成宿成宿睡不着。”
“好。”宋锦安颔首,语气毫无波澜,“我还能叫你们更难受。”
“你——!”
在清然惊恐的声中,宋锦安一点点将谢砚书亲誉抄的药方撕得粉碎,落到脏乱粘稠的地面。如此还不够,她忍着发虚的腿起身,那箱奁里装着的人参补药一分不差全扔去窗外,冲阿九吩咐,“寻常百姓若是用不起药的,便叫他们将东西捡去。若无人愿用这不干不净的,便拿去喂狗。”
做完这遭,宋锦安才回身,对着清然笑道,“谢府贵客学不会对我以尊重,我便还以颜色。”
清然如坠冰窖。只恨他一时冲动将事情办成这副模样,那一箱谢大人亲收拾翻找的心意,作践得甚么都不剩。回去后,他要如何交差?无尽的惶恐叫他不敢多留,灰溜溜快步回去,连阿九的嗤笑都不闻。
谢府还留着灯,姚瑶一见清然便知事情不对,才要质问,谢砚书先于案牍边出声,
“阿锦她收下了么?”
清然狠狠捏自己一把,努力端起个轻快的笑意,走上前道,“晏霁川请的废物半晌配不好药方子,故阿锦小姐将谢府的药喝了个干净。我走时瞧她面色好许多,那些补药也都收下了。”
谢砚书提笔的动作一顿,语气沉沉复问遍,“当真?”
“自然是真的,若是不收属下早拿回来了不是?”说着,清然朝姚瑶求救。
姚瑶板着脸,不情不愿颔首,“是,清然回来时的确两手空空。”
宣纸上的字兀的晕开,羊毫尖微抖。烛火下两人只看得谢砚书归于黑暗寂静的脸稍带些颜色,狭长的凤眸缓缓淌出点喜。薄薄片覆于冰面,脆弱得随时能叫雨珠打碎。
清然猛然觉他做了件错事,尚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 鹅裙以污贰 二期无儿把以。未思及为何有此想法时,他看着谢砚书起身。单薄的影子逐渐拉长向外。
下意识追上,清然跟着谢砚书进到后厨,神情复杂瞧见谢砚书卷起袖口蹲在火炉旁,一味味拾着药材。
“大人还要送?”
“喝三日才能痊愈。”
“其实——”后半句于舌头烫的厉害,却于谢砚书虔诚捡药眸中叫清然一字字咽回去,他心虚闭上眼,不忍再说。
说——其实阿锦小姐没有喝一口。
说,其实不论熬多少药,都是浪费。
姚瑶无声无息立在一边,不无埋怨瞪着清然,菩萨似的小圆脸便挂着点火气。
清然自知理亏,缩成鹌鹑,颤颤巍巍。
良久,谢砚书分出三日的剂量,又点墨写分明。
“明儿我熬好后再送去,一日三剂。”
“叫下人们熬罢,左右是些粗活。”清然欲拦住谢砚书继续分拣药材的手。
谢砚书却道,“这些事,她从前都为我做过。”说着这些话时,谢砚书身上带些人间气,独自往回忆着。也不知忆到何处,他忽咳得厉害,直挺的脊梁稍弯,那点甜掺着冰渣子硌得人心疼。
“大人。”清然扶住谢砚书,低低应声,“属下明早便送。”
翌日早,清然打着感激宋锦安照料小少爷的名义在晏家别院前搁下东西,对着阿九的冷嘲热讽木然离去。
阿九狐疑拎着东西,还未进到后院便叫晏霁川拦住。
“何物?”
“昨儿的药,又送了份。”
听得回复,晏霁川眸色复杂,极轻道,“别递给小五了,左右是叫她添堵。”
“那怎么处理?”
“同昨儿一样。”
“昨儿一样?”阿九瞪圆眼睛,对上晏霁川暗含警告的眼忙不迭点头,快步提着东西走到窗边,一股脑扔出去。
做好这一切,阿九稍有不安,试探看向晏霁川,“往后送来的也这般扔么?”
晏霁川未答,阿九却知晓了他的意图。
连着三日,清然送来多少,阿九便扔去多少。干净的药材还有乞儿会候在窗下抢走,那些黑乎乎的药汁便尽数喂给的石板路。
又提着温热的食盒将要推窗,阿九心底不无恼火。那谢府各个是什么蛮牛不成,说了不要不要还巴巴地送来这么多次,当真闲的很。遂他掀碗的东西也蛮暴些,大力叩开窗,将手中东西唰地翻面。
似叫天雷击中,阿九目瞪口呆看着窗外忽就出现的谢砚书。
那褐色的药汁不少直滚去来人素雅青白的衣面。
阿九脸色惨白,尚未想好如何开口解释,清然却先一步窥看谢砚书的神情下跪请罪。
“大人,许是阿锦小姐病好了,才倒掉的。”
谢砚书垂眸看着地面已凝固几夜的汤汁,黑褐一片,那并非一日的量,而是每日。他不知在想甚么,拾起枚碎瓷片同阿九问,“她病好些了么?”
“将愈。”
婚事
如此, 谢砚书便止住多留的心思,转身离去。
阿九独自惶恐不安几日,却未见谢府有甚么报复的动作, 便安心下来, 尽职尽责给自家少爷跑腿。他抱着买来的云片糕轻手轻脚放在车舆小几边上,余光瞥眼气色红润的宋锦安。
晏霁川正边理着家中账本边同她商议,“你说你无心嫁人,何不多借着我的幌子挡桃花?”
“那岂非耽误了你?”宋锦安挑眉,杏眼揶揄一眨。
晏霁川心头苦闷却吐不出,强笑,“左右我也是不急的, 再过几年也——”
“那可不行,哪有人家文定后拖这样久的。”宋锦安掀开云片糕的油汁, 小心拨下一片,卷入腹中。
一旁借口扭身去找账目的晏霁川眸底黯淡,心底惘然。此番去晏家将话说清楚,往后他们便只是个朋友,连虚假的关系都拢不住。
怀着复杂的心思, 车舆缓缓驶进晏家的门,早得了消息的晏家管事低眉顺眼带着路。
路上流水潺潺假山奇石, 宋锦安走的极为规矩,便是放眼贵女中也是仪态佼佼者。
堂中候着的晏夫人原是面带愤愤, 见着宋锦安款款而来, 倒是稍散去些火气。
“小女宋五, 拜见各位。”宋锦安行礼。
晏老太太冲大孙媳妇笑道, “是个好孩子,不逊色你。”
晏大少夫人忙红着脸称是。
“来, 我瞧瞧。”
有晏老太太一招手,宋锦安自是乖乖上前。问过些稀松平常的事儿,晏老太太旁敲侧击问她南部之行如何。
“受益颇多,能活着回来是大燕庇佑。”
“你这嘴。”晏老太太含笑亲昵点一下宋锦安的眉心,此举叫下首晏家女眷纷纷交换神情。
“陪我这个老婆子去走走?“
闻言,宋锦安稍讶,未料到晏老太太会主动叫她作陪。扭头对上晏霁川轻颔首的动作,宋锦安规矩行礼,“小女自是愿意。”
不叫婢子跟着,两人朝后花园宽敞明亮的地儿去。冒出尖尖的菡萏斜歪歪搭在水面,浮出的叶子油光发绿。
晏老太太明是老态龙钟,走起来却轻快,她竟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神情打趣,“后头派来跟着我们的婢子总算走开。”
宋锦安余光瞥不见人,但相信晏老太太的敏锐,扶着她慢慢在小径处走着,低低问句,“老太太可是有话要交代我?”
叫宋锦安点破,晏老太太面上笑出褶子,“猜出来了?”
“嗯。”这并不难猜,而且宋锦安也想到恐是同晏霁川的婚事有关。
“我想请宋五姑娘帮个忙。”晏老太太眯起眼睛,语气酝着凝重。
在宋锦安不露分毫的等待中,晏老太太忽道,“请你同小川成婚。”
宋锦安眉头微蹙。
“我知晓这婚事是假,然我有必要的理由去办这场婚事。我受故人之托要送人回边塞安葬,然那人身份尴尬,我不得拿晏家去冒险。几年前本想借回祖宅的机会将棺椁运出,却因燕京侍卫盘查严苛不得已作罢。昔日有谢大人借场假婚事请君入瓮,今儿我也想借场假婚事偷梁换柱,将棺椁混在运往柳州的彩礼中。”
说罢,晏老太太带着恳求握住宋锦安的手,“我选你有三。其一,小川钟意你之事已沸沸扬扬;其二,我打探到按祖籍你当属柳州人,正巧柳州通往边塞之路看管最松懈;其三,我见过你的设计图纸,我从你作画的影子中窥见宋夫人与你关系不一般。”
猛然,宋锦安背部生寒,却眸带茫然,“宋夫人?”
“你不必忧心,也不必瞒我。数十年前,我未嫁与晏老侯爷时,是王将军府的女暗卫,得王小姐相助恢复自由身跟了晏老侯爷。”说这话时,晏老太太嘴角上扬,似追忆那端不打不相识的日子,“我发誓纵不为暗卫,也会记得护主之情。王小姐死后,她唯一的女儿嫁来燕京,从边塞无忧无虑的小蛮王成了人人称赞的第一贵妇宋夫人。可惜,我终究还是护不住她。”
浑浊的眸里蓄着泪,说不清是对晏家枷锁还是她自己的埋怨,良久,晏老太太止住胸口闷痛,只道,“我花了许久找到她的尸首,想按她母亲生前的意思送她回故土,然我受晏家数只眼睛盯着迟迟运不出去。所以现下,我想求你,只要你愿助我这一次,我定会回你一报。听闻你有稀世图纸欲呈至陛下,我可助你在几日后的圣上大寿时献出图纸。”
语毕,晏老太太弯下腰,深深一拜。
宋锦安大惊,蹲身扶住她。
“宋五姑娘,我知晓这个要求过于自私,会毁去你的清誉。若你不愿嫁人,往后晏家永远尊你为下任侯夫人,若你另觅良婿,我晏家做你娘家亲去送嫁。晏家珍藏典籍兵书你皆可拿去,我这一身的积蓄你也皆可开口。倘使宋五姑娘不愿颔首,此事便当我从未说过,只望你莫要泄露宋夫人的事。”
一瞬间,宋锦安怔怔,竟不知晏老太太同她娘亲还有这般深厚的关系。更不知她娘亲的棺椁躺在晏家几载。
边塞,曾是母亲口中极其遥远的故土,自记事起,边塞再无母亲的亲人,故宋锦安从未去过边塞。现下,有人要送母亲回家,回到未出阁时曾视她为珍宝的家。
语气试探的,宋锦安问,“若有朝一日,我因宋家的干系扯上官司,晏老太太也要我进门么?”
“你想为宋家翻案?”
此话带着肯定。
宋锦安没有作答。
半晌,晏老太太长长叹口气,“去做你想做的,我护着你便当偿还当年我袖手旁观的薄情。”说完这句,晏老太太身形佝偻,似又老去几岁。
远处池水粼粼,扁舟荡漾,半人高的芦苇依依摇曳。
宋锦安低低道,“我愿。”
“宋五姑娘——”晏老太太惊喜略抬高声量。
迎上晏老太太的期冀,宋锦安双手叠加,右腿后屈,以最标准的万福大礼道,“我愿嫁与晏霁川为妻。”
“多谢,多谢。”晏老太太喜极而泣,掩住泪意。
宋锦安柔柔一笑,心底暗慨,该道谢的,应是她。
远处等候的不耐的晏夫人一步三顿地走近,余光不住瞥着宋锦安的面,扭头对晏老太太道,“娘,外头风大,回去罢。”
晏老太太留给宋锦安一个彼此知会的神情,笑眯眯跟着晏夫人朝回走,“正巧我有事要告知你。”
“是何……不可不可……娘……”
后头的话宋锦安未听也猜到是何,一想到那个满脸藏不住心事的晏夫人要强装喜意坐高堂,她便好笑地捋平衣摆。
晏霁川掩去惜别的不舍,依旧那副翩翩有礼的模样,“我送你回去罢,今儿我娘亲闹了脸色,是我的过错,往后将事情说开,她也会自知不对朝你道歉——”
“怕是说不开了。”宋锦安忍着笑意挑眉,倒是没想着这件事晏老太太竟也未同晏霁川提前通气。
“我早同祖母说分明,祖母也答应我今儿会替我们做个见证,是各自好散,断不会叫流言蜚语缠你……”
宋锦安停下脚步,瞧着晏霁川慌里慌张的模样。
身后的朱雀街檐角坐落着绯红朱雀,白墙黄瓦之间,不善说道的人一紧张便俊脸染粉。
宋锦安的眸前忽明忽暗,似在看着眼前人,又似在看很久很久前曾立在这的人。良久,宋锦安抽出回忆,低低一笑,
“阿晏,我们成亲罢。”
“我——”猛地,晏霁川住口,不可置信颤着唇,脸色红的彻底,“甚么——?”
“我说,若你还愿意娶个假妻子的话,我们成亲罢。”宋锦安缓缓转身,去瞧天际处的霞光交接,“是你祖母的意思,她需要场假婚事,而我需要她给我的利益,所以我同意了。”
因宋锦安未扭头,所以她未见着晏霁川亮的惊人的眸是怎样归于黯淡。
她只听得晏霁川道,“小五,你当真愿意么?祖母的意思不重要,我只想知晓,你会不会委屈?”
朱雀街又长又宽的巷子灌来风,宋锦安挽起耳畔碎发,很轻很轻,“我能得到晏老太太的支持和个侯夫人的位置,能有何委屈呢?”
“小五。”晏霁川喉头滚动,咽回他的犹豫道,“我想等你递交火器图纸受赏的那日请旨赐婚。”
宋锦安瞳孔一颤,那般直直看向晏霁川,话带茫然,“我们明是假婚事,为何要圣上旨意?”
“常说御赐婚事不可分散,然我想求道,纵使分别也能好散的旨意。他日你不论何处何地,都能借我晏家的势力。”
那刹,宋锦安忽觉心头掂掂,她望着晏霁川的眸,“阿晏,我想告知你个秘密。”
晏霁川好似明白她要说甚么。
风中的少女悠悠叹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曾和宋大小姐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好到她的喜怒哀乐我都能体会,也好到我想替宋家翻案。所以你不必常觉亏欠,明明是我需要晏家助我步步高升得以请旨重审。”
“那谢砚书,也是你那时认得的么?”
宋锦安抿唇,“是。”
晏霁川也学她的模样站于街角去瞧外头热闹的人群,眉眼弯弯,“小五,我也有个秘密,一个连阿九都不知晓的秘密。等我们成婚后,我再告知你。”
相认
谢府韵苑门窗紧闭, 两个婢子面若寒蝉彼此交换着眼色。
琉璃苦着脸替谢砚书捡起散落的书本,“小少爷,您问我, 我当然也不知晓。”
“甚么不知晓, 我分明听到你们在说娘亲,你告知我!宋五姐姐是不是我娘亲!”半大个人叉着腰,圆圆的脸气得发鼓。这几日谢允廷叫娘亲一事惹得郁郁寡欢,心中总狐疑他娘亲与宋五姐姐的干系,谁承想在他小歇时便听得琉璃和小婢女鬼鬼祟祟说道宋锦安这三个字。
“小少爷,我真的不知道!”琉璃咬牙,决不松口, 心里头暗恼她方才怎就嘴欠同人聊起这些事来。
得不到回应,谢允廷哼一声, 急匆匆朝前院跑去。
“小少爷,您去哪!”
后头婢子的声响叫谢允廷远远甩在身后,他一口气冲进谢砚书的书房,打开门便是谢砚书一身烟色薄衫批着公文,素白玉手提笔时觉如圭如璋。
对谢允廷的冒冒失失, 谢砚书仅垂眸问道,“怎么?”
谢允廷小大人似的跺着脚, 一手恶狠狠拍在案牍前,“宋五姐姐是不是我娘亲?”
猛然, 谢砚书手下的东西叫墨毁去, 他神情莫辨, 捏紧笔杆, “谁告知你的?”
“我自己猜出来的!我能和我娘亲感应到,宋五姐姐头一遭出现的时候我便觉着亲切。我病了, 是她在照顾我,她对我好她盼我健健康康。她就是我娘亲对不对!”
语毕,谢砚书未答,沉默保持那般姿态。
谢允廷登时想分明,他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我要娘亲,我想娘亲!”
耳畔是孩童的喋喋不休,谢砚书漠然任由谢允廷的大哭大闹,忽道,“小满,回去罢。”
谢允廷不解地止住哭腔,抽抽搭搭愣了半晌,委屈地扭身跑开。
厚重黄梨木门吱吱呀呀扣上,谢砚书仍是提着笔,却一个字落不下。
书斋外头两条小径环着盆池,葱色堆草沿途而茂。
谢允廷一路跑回房倒榻痛哭场,复觉此举实在窝囊。
他有娘亲,且娘亲说过很爱他。想着想着,谢允廷精明地坐起身,暗道,娘亲不认的人是爹爹,又不是不认他这个儿子,所以他和爹爹才不一样。
捋分明的谢允廷套上靴子,板着小脸支开琉璃,对着姚瑶吩咐,“带我去找娘亲。”
“不行。”姚瑶想也不想地回绝。
谢允廷学着谢砚书往常威风凛凛的样子,道,“听我的!”
姚瑶面无表情挪开视线,对于谢允廷的狐假虎威丝毫不惧。
见软硬兼施都不通,谢允廷焉了吧唧地躺回去,默默抹着眼泪,露半个身子于被褥外时不时轻抖几下。
姚瑶稍侧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也行,别卖我。”
闻言,谢允廷麻溜爬起,头点得飞快。
朱雀街同军营所接壤的小巷已是稀稀落落支起晚间的摊子,小商贩熟练地搓着手中面团,拉出好长条细面,一溜地扔进沸水中烫着,两侧的香气便愈传愈远。
宋锦安袖口里塞包才买的零嘴,倒也不纠结于方才晏霁川口里神神叨叨的秘密,独向军营去。卖卤煮的小贩边挤出条道,是宋锦安的必经之路,此时那窄窄的巷子内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一众粗布麻衣中,唯那二人穿的鲜艳,惹得商贩们时不时偷瞄眼。小的那个明是夏日,却也裹得严实。大的那个无甚表情,目不斜视立于一旁。
谢允廷眼尖,瞧着宋锦安走近,便仰着脸登登登跑上去。
宋锦安下意识弯腰接住他,无声询问带他来的姚瑶。
姚瑶没作答,只柱子般杵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谢允廷拉住宋锦安的衣摆,脆生生道,“我不是个小孩子了,这几日我梦里总断断续续想起病时的事,我也想起你教我念的字。你就是我娘亲,对不对?”
宋锦安浑身一僵,眸子不自觉避开谢允廷清澈的小心翼翼。
谢允廷先一步抱住她的腿,软软解释,“我问琉璃,她说不知晓,我问仙芝,她也说不知晓。然后我去问爹爹,爹爹不说话。我便懂了,所以我偷偷跑出来找你。你说过为甚么不能陪着我,可我还想问问你,你欢喜我么?”
小小的人依恋地望着她,眸里落满渴求。
宋锦安心头似融掉的铁水般软得一塌糊涂,轻轻抚摸着谢允廷的脸。
“我的小满,很聪明。”
登时,谢允廷眼睛瞪圆,一眨不眨盯着宋锦安。
宋锦安蹲身抱住他,歉然地轻吻他额间,“对不起。”
这三字宋锦安说的哽咽,因她夹着怕对上谢允廷稚嫩请求的私心,故避而不谈。她欲逃避,却忘记骨肉相连是何等情深。
“娘亲……”谢允廷委屈巴巴回抱住宋锦安,哭得断断续续。
“娘亲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因为有娘亲才会有小满。爹爹说过,娘亲是世上最爱我的人,不论娘亲做甚么都是为我好,所以小满永远听娘亲的话,不要娘亲道歉。”
宋锦安手一顿,慢慢收紧,用力抱住谢允廷,她眼里嚼着泪花,一闪一闪晃得她看不分明,“小满,你比娘亲想象中还要乖,还要厉害。我很欢喜,很欢喜你。”
“娘亲……”谢允廷吸着鼻子,依恋地挂在宋锦安身前,一眼不肯挪开,“所以小满也有娘亲,小满也有完整的家。娘亲当时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得,我不会要娘亲过不喜欢的日子。但是娘亲可不可以陪我过次生辰,一次就好!我每一年都期盼娘亲能回来。”
宋锦安对此要求确始料未及,思忖道,“你的生辰还足有大半年。”
“就明儿好不好,假装明儿是我的生辰。”谢允廷满是期冀地对着宋锦安的眼,唇因紧张而微微抿起。
宋锦安不忍折了他的祈愿,颔首。
谢允廷忙喜笑颜开,“那可以叫爹爹同我们一道么?我想一家人——”
“小满。”兀的,一道略寒的声响起,谢砚书长身玉立快步上前。
一同赶至的清然怒瞪几眼装壁花的姚瑶,天知晓用膳时找不着小少爷的人是件多恐怖的事,亏得谢大人敏锐猜到几分,不然真叫姚瑶带人倒戈了去。
谢砚书于宋锦安几步外顿足,只冲谢允廷道,“过来。”
谢允廷小脸耷拉着,倔强搂着宋锦安脖子不撒手。
见状,谢砚书迈开步子,长臂以巧力拽下谢允廷,目光未落到宋锦安身上,语气低低,“我不知小满会跑来找你,方才他的提议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要娘亲陪我过生辰!”头遭,谢允廷不满谢砚书的教导,小困兽般推开谢砚书,复抱住宋锦安的大腿,可怜兮兮望着宋锦安撒娇,“娘亲,就带着爹爹一次好不好?我真的很想我们一家人一块。以后我会乖乖的,娘亲要我做甚么就做甚么。”
“我——”宋锦安一口气闷在胸口,强笑着打趣,“小满不想单独和娘亲一块么?”
那随口一句询问却叫谢砚书浑身僵硬,默然立在一旁。
谢允廷歪着脑袋认真想想,咬着唇犹犹豫豫,“想。但是爹爹一个人也好寂寞,那这样罢!我先同娘亲一块逛燕京的南街,最后我们再一道去谢府做长寿面好不好?”
说罢,他眼睛亮亮期待宋锦安的回应。
宋锦安略略思索片刻,若只是做道面的功夫,她确不用同谢砚书打何交道,况且这是小满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到底不忍驳去。遂,宋锦安轻嗯声。
旁侧的谢砚书面上瞧不出神情,喉头却稍紧。
得了允诺的谢允廷心满意足撒手,约着明儿宋锦安定不可忘记赴约,一步三回头地叫清然抱回车舆。
街头便剩宋锦安同谢砚书对立着,一时无言。
谢砚书缓缓开口,率先打破沉默,“你近儿,可还好?”
宋锦安轻颔首,“天色不早,我先走了。”
说罢,她挤过卤煮前排着长队的人群,湖蓝色衣摆逐渐消失。
谢砚书未留她,只瞧眼天幕。
霞色笼纱,分明,尚早。
“大人,回府罢。”车舆内的清然询道。
谢砚书收回视线,面无表情上了车舆。
车内谢允廷犹兴高采烈,同姚瑶嘟囔着明儿要去哪玩,“阿金去过做木雕的店,我也想叫娘亲带我去,还有张三说过很有意思的茶馆……对了,我还要娘亲给我买糖人!”
姚瑶听得耳朵生茧,忽佩服起琉璃的耐性。
明就没甚可逛的街,硬是叫谢允廷打探得连谁家豆汁最好喝都不落。直到睡前,谢允廷仍叮嘱琉璃早些唤他起床更衣。
清然低低嘟囔句,“陪过个生辰高兴成这样。”
话才落,他听得谢砚书吩咐——“去将朱雀街所有的面都买来。”
“大人?”清然茫然抬眸,待看清谢砚书的神情一时噤声。
原不止有个小少爷如此渴望宋锦安的到来,大人也一样,只是他连学小少爷撒娇的份都没有。
清然心里头忽就沉闷起来,只暗暗祈祷明儿宋锦安千万要到,切莫爽约。
赴约
郁郁葱葱槐树下, 谢允廷身着件宝蓝色的夏衫,满怀期待候在南街口。
宋锦安一来便迎上,她伸手握住谢允廷的小手, 含笑替他捋平领口, “想去哪?”
“想先去买木雕的店。”谢允廷小脸红扑扑,激动指着远处排了一长撂孩童的店铺子。
宋锦安颔首,带着他走进。
里头琳琅满目,多是府中带着孩童前来嬉闹。数不清的生肖雕刻得栩栩如生,立在架子上憨厚得紧,两个七八岁的小少爷正因选哪只作贺礼
忆樺
而互相嚷着。
宋锦安转悠一圈,留神谢允廷的反应, 几番确认后于摆放兔子的案边顿足,仔细对着两件木雕比对, “小满更喜欢哪个?”
“站着的!”
闻言,宋锦安递上银票。
店小二笑开花,将东西以软毛擦拭干净,放入锦盒。
谢允廷头遭接到宋锦安给他买的玩具,小心翼翼握紧木雕, 时不时扭头看眼宋锦安。
宋锦安眉眼带笑,按着谢允廷说道的地方一一逛圈。
南街热闹, 不少杂耍艺人就在街头卖艺。谢允廷对此叹为观止,常走三步便停住脚。凡是谢允廷多看眼的杂技宋锦安都留下几枚铜板, 叫不少难维持生计的杂耍艺人连连道谢。
两人逛得慢, 半条街足走到申时。宋锦安想起前头该有花车游行, 便带着谢允廷朝那侧去。密密麻麻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努力仰头也不过能看着花车最上头的彩灯。也不知花车姑娘做了甚么,一捧捧花瓣纷纷扬扬, 引得众人高喝。
见实在挤不进去,宋锦安同谢允廷往后退,扭头的功夫宋锦安看着远处一男子借小厮的遮掩,快步进了酒楼。
宋锦安讶异看眼那人,认出是林清洺。林清洺身侧跟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对方小鸟依人依偎在他怀中,时不时因林清洺的垂头调戏而羞笑。宋锦安前些日子听闻林清洺留京不成,不出半月便要南下,如今竟还能在街上堂而皇之寻欢作乐。
“娘亲,你在看林叔叔?“谢允廷好奇拽一下宋锦安的手。
宋锦安唔声。
谢允廷忙拧起小眉头,努力踮起脚尖轻声同宋锦安道,“娘亲,我告知你一个秘密,其实爹爹可讨厌林叔叔了。“
他扒拉着手指思索着,“听清然说,因为林叔叔年轻的时候想求娶娘亲,当时那桩婚事还是爹爹搅黄的。”
“甚么?”宋锦安一愣。
“对呀。那个时候大家都觉着林叔叔是个品性端正的人,但爹爹见过他写的轻浮文章便觉他根本配不上娘亲,遂暗自将那些文章送与林老太太手中,林家便主动寻个借口解了这婚事。”
宋锦安默然。当年她只道林清洺记着在她跟前丢的面子才歇了结亲的念头,原背地里还有这一遭。
“还有个秘密哦。”谢允廷献宝似的将从清然那打探到的消息一箩筐吐出,“林叔叔定下崔家姑娘后,人都要出嫁了林家却嫌弃崔家势弱又舍不得正妻的位置,想着左右崔家姑娘已跑不掉,干脆一个贵妾打发去。唔,爹爹便散播了几张林叔叔在宜春院写的诗词,林家不敢再相看人家,急忙忙娶了崔家姑娘。”
说着,谢允廷学着清然讲这话时的模样有鼻子有眼道,“爹爹这是怕林家正妻之位不定,又将主意落到您头上。不过,好似爹爹误打误撞倒是帮了崔家姑娘一把,听说那姑娘后头总想给爹爹递信呢。”
宋锦安刮刮谢允廷的鼻尖,好笑道,“你怎会知晓这么多。”
“因为这些事情和娘亲有干系,我最喜欢缠着清然叫他给我讲以前的事。”这话谢允廷说的理直气壮。
恰逢前头人群散开,宋锦安忙护住谢允廷,免他受到冲撞。待街头重新恢复秩序,宋锦安温柔牵着谢允廷的小手朝前。
卖糖人的老爷爷吆喝着,宋锦安看着谢允廷亮晶晶的眼便掏出铜板买了一串。
“谢谢娘亲!”谢允廷接过糖葫芦,舌尖舔舔上头的糖,那甜丝丝的感觉叫他眉眼弯弯,亲昵地腻在宋锦安身侧,“娘亲,快到晚间了,我们回去做长寿面啰!”
宋锦安不禁捏捏他白嫩的小脸蛋,才欲颔首。
忽一道焦急的人影拦住宋锦安跟前,气喘吁吁。
“宋五姑娘!”
谢允廷下意识攥紧宋锦安的手,朝里侧站站。
黄梨莺满脸尴尬,显然未料到宋锦安竟和谢家小少爷待在一块,然思及军营的情况不得不出声,“宋五姑娘,您前些日子欲吩咐锻造坊做的事叫周怀明喊停了去,他不知仗着谁的势又处处同您的人作对,现下锻造坊乱作一团等您回去主持大局。”
虽不甚明白其中的意思,然谢允廷敏锐注意到回去二字,抿着唇望向宋锦安。
宋锦安忙低头去瞧谢允廷的反应,对方愈是安安静静不吭声愈叫她心底愧疚。她咬着牙道,“你先回去稳住情况,等我半个时辰。”
“好。”黄梨莺知晓宋锦安能来便不慌,镇定下来扭身离去。
谢允廷明是要忍住失落,偏偏眼眶红的厉害,闷闷垂下眸子,“没干系,长寿面我早就吃腻了。”
宋锦安用力握住他手,强做出语气夸张的模样,“我还说就近找个小摊给你露一手呢,原小满早吃腻了去。”
“不腻不腻!”谢允廷登时欢呼雀跃,蹦蹦跳跳拉着宋锦安,将谢砚书独留谢府等他们回去的事忘得精光。
宋锦安领着他去了右手边的面摊,朝老板低语几句又拿出一袋银子。老板眼前一亮,忙不迭撤下帘子,示意外头客人今夜不做生意,复让开锅炉给宋锦安。
小小的锅炉东西不多,仅一块面团几根葱。
宋锦安握住面团时才惊觉她根本没下过厨,然对上外头坐的端正的谢允廷不得不硬着头皮拉起面。
面团黏糊糊,拉得宋锦安头大如斗,还是老板看不过眼稍稍解释两句。宋锦安赫然称是,学着老板的样子拉出根粗细不一的宽面。哗的下入锅,宋锦安一股脑将小料葱花洒进,老板看得连连摇头,余光怜悯瞧着正满怀期待的谢允廷。足足烫了一炷香,宋锦安才将锅里东西捞出,早就软塌到不成样子,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向谢允廷开口。
谢允廷却深嗅口,小嘴咧开,“娘亲做的好香!”
“是么?”宋锦安放下心,许是卖相差了些,味道该是不错的。
思及此,她大胆装好,给自己也留了小半碗。
两人就坐在矮小的小桌边,对着碗中不伦不类的长寿面咬上一口。才入口,宋锦安就神情僵硬,迟缓看向吃的不亦乐乎的谢允廷。
“娘亲不吃便给我罢,这是小满吃过最好吃的长寿面!”谢允廷从碗里艰难抬起脑袋,嘴里塞得鼓鼓。
宋锦安沉默着递上碗。
不一会儿的功夫,谢允廷吃得干净。宋锦安歉意将他交给姚瑶,转身朝军营赶去。
谢府车舆晃悠悠驶向朱雀街。
一待停稳,清然就急忙朝前院报信,“大人,回来了。”
门口谢允廷小步子迈得极快,须臾进了屋。
入目只有谢允廷同姚瑶琉璃,谢砚书没有开口。
清然焦急伸长脖子朝后看去,“不是说阿锦小姐今儿赴约了么?你们怎不一道来,她是直接去后厨?”
“人是来了……”琉璃舔舔唇瓣,欲言又止地望向姚瑶。
“大人,阿锦小姐已经去了厨房,那咱们现下过去罢。”清然似得到他想要的答复,扭头朝谢砚书开口。
姚瑶淡定掀掀眼皮,“人是来了,街也游了,然,方才有事叫军营叫回去。”
“甚么?不是说好做长寿面么?面呢,她怎能——”
“面也做了,悉数去了小少爷肚里。”姚瑶吐出一口气,圆圆的脸不无惋惜看向清然。
“有事,那等事情结束再来也是可以的,在外头做的面怎能和家中比。”清然明是面上发白,脑袋却转的飞快,自顾自道,“大人,我去请请阿锦小姐,我们晚些再做便是,左右天还早。我这就去——”
“不早。”
冷冽如山泉的声不带波澜响起,谢砚书起身,“明晚是陛下寿辰宴,都歇息了罢。”
清然的声音堵在喉腔,只得眼睁睁目送谢砚书离去。
外头前来禀告的管事不知屋内的情况,毕恭毕敬对着谢砚书询问,“大人,后厨的面何时下?火已经烧得热,等久了恐菜会变味。”
刹那,静可闻针。
谢砚书头也不回,“分给下人们罢。”
孤寂月色于他青白衣摆间隐晦缠绵,交织出连绵的山峦峰俊,栩栩刺绣层层叠叠,似来来回回打湿的礁石。
清然收回视线,后知后觉想到大人身上这件衣裳该是年初宫里赏的,那时他知大人素爱玄色故将之收拢进库房底。
“愣着做甚么,身为暗卫也能随时叫感情左右么?”一直藏于暗处难得出来遭的风影沉声开口。清然和姚瑶站得笔直,抬手作揖。
琉璃不敢多听暗卫间的事,抱起谢允廷退身回韵苑。
清然不无憋屈,“我总觉大人如今这般忍耐不是好事,只怕一个契机便会失控。”
“契机。”风影暗念遍这两字,喃喃,“但愿明儿遇不到这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