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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
“滚蛋。”
梵音毫不客气。
“编排我的时候倒是高兴, 一会儿挨打可别哭。”
娜佳瞄她一眼,撇了撇嘴,向后一仰, 跌坐回那张宽大华丽的床榻上, 嘴里嘀嘀咕咕的。
听着仿佛像是:“先前人家落一落泪珠子, 你就险些把我的蜃楼拆平,这会儿还有什么好不认的, 小气死了。”
她也懒得较真, 只皱了皱眉。
“说点别的吧。”
“什么?”
“你当年, 究竟为什么不再挂帅,还离开了冥界。”
“你不是明知道的吗。我麾下的人,未曾禀报, 擅自使用了无相之毒, 以致你迦楼罗全族受害。你我故友,我心里也不好受。”
“此事非你所愿, 我也没想过怪到你头上。”
梵音抬头, 打量一眼四周凌乱陈设。
“你就算心里有愧于我, 总也不至于想不开,躲到这种地方来。”
“没办法, 被你看穿了。”
对面嘻嘻地笑。
“其实, 我是对你情根深种,多年相思。”
“你要是再没正形,我就把你拖出去,到外面的海水里泡着,醒完了酒再说话。”
“这么多年, 还是这样凶。”
娜佳幽幽叹口气,将身子坐直了些, 终于正色看她。
“我没骗你。和你打了几千年,还挺有滋有味,你一走,我忽然觉得没劲透了,就挂了帅印,来当闲云野鹤了。”
“就在这地方当?”
“怎么样?我这蜃楼,七重天各自不同,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我看是五毒俱全才对吧。”梵音没好脸色。
她一忆起楼下几层的情形,仍然觉得乌烟瘴气,头疼不已。
对面无辜似的看着她。
“你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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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那些妖魔们玩得高兴就好。”
她冷哼了一声。
“只可怜,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当年都是你的部下吧。曾经跟着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还以为有多高远的志向,没想到你转头,做起这等下九流的生意来,哄得他们每日里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当年自己是什么模样,恐怕早就忘干净了。”
娜佳闻言,却忽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样不好吗?”
“好在何处?”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这些妖魔没有被收归蜃楼,而是混迹于三界之中,外面的日子,又会是什么模样?这世道,已经够难过了。”
梵音沉默少顷,眉峰微动。
“你别告诉我,你还是在积德行善。”
“哈哈,那倒谈不上。”
对面朗声大笑。随着仰头的动作,发间的流苏钗子半坠不坠,窸窣一阵摇晃。
笑完了,她道:“梵音,我已经看明白了。这仗年复一年地打,委实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及时行乐,逍遥快活。”
“我这一座蜃楼,与世无争,谁也不妨碍,收留的都是无处可去的妖魔。你也知道,冥界灵气稀薄,生活苦寒,也修不出什么盼头来。与其让他们与天兵交锋,流血送命,还不如在这里混着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你只看见他们吃喝嫖赌,不思进取,却看不见这日子已经强于从前百倍。更不用提,他们流连此地,无心离开,也能还人间几天太平。”
“人活着,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什么远大志向都是虚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真道理。”
梵音有那么一会儿,无话可说。
她想起刚踏入蜃楼时,在贪欲天见到的,那条坐庄的蛇妖。
他明摆着是在出千,且亲口承认了,那里一应赌具,都是由蜃楼主人下过咒术的,只许开赌坊的做手脚。
在那种情形下,但凡是进入这里的妖魔,都会被设套困住,绝无能够离开之理。
难道真如娜佳所说?
她建起这一座蜃楼,真正的目的,是将散落四海的妖魔收归一处,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
一个纸醉金迷,无关世事,能够浑浑噩噩过一生的地方。
见她不说话,对面的人只笑笑,返身去角落里翻找。
“行了行了,你难得来一趟,我也不能短了待客之道。你别看我过得糊涂,这些年好酒倒是收了不少。你坐着,等我给你找一坛……唔,我记得有百年的来着,难道被我不小心喝了?”
梵音终于回过神来。
“不用了,我今日没空喝酒,外面还有个小东西等着。”
那人转回身,满脸揶揄。
脸上就写着:“方才还不肯认,我说什么来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找你,是有事要问。”
“什么?”
“刚才那个凡人,你瞧见了吧。他身体里是不是藏着流光菩提?”
娜佳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盯着她,细细端详了半晌,才哈哈大笑。
“不错,挺聪明的嘛。”
“能确定吗?”
“那还用问。怎么说也是冥界的至宝,由我看守了上千年,没有人能比我对它的气息更熟悉了。从你们踏进蜃楼开始,我就知道了,只是底下的人没眼力见儿罢了。”
她伸了个懒腰。
“哎呀呀,我起先还道,那么多年,你总算也懂怜香惜玉了。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看中人家身上的宝贝,没意思得很。”
梵音脸色不好。
“我没有。”
“那你和他……”
“意外。”
对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此来找我,该不会只为问这一件事?”
“我还没问完。”
“还有什么?”
“该怎么把流光菩提,从他体内取出来。”
“不知道。”
在她微微怒瞪的目光中,娜佳坐在床边晃着腿,轻松自在。
“这宝贝在冥界待了不知多少年,还是头一回跑到凡人的身体里去,我还大开眼界了呢。你问我,我问谁去?”
梵音暗暗咬了咬牙。
只觉一股无名火往上窜。
“你还好意思说。”
“怎么了?”
“就你们冥界的守卫,漏得和筛子一样,连宝物都能丢,也不害臊。”
不料对方闻言,却忽地认真看她,目光很是耐人寻味。
“你是真不知道?”
“什么?”
“流光菩提,不是被你们天界的人偷走的吗。”
“……”
梵音沉默了好一会儿。
仔细端详过对方的脸色后,才确定这人并非赌气斗嘴,而是在当真事说。
她皱紧了眉头。
“你别拿无凭无据的事,来和我说笑话。”
“谁乐意骗你,那一夜我正在场。我和天界打了这么多年,是仙是魔,总不至于认不出来。”
对面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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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多年交情,我原本早就想好,这件事是我们冥界不磊落,对你不起。我既不好将流光菩提亲手送上,来日你打上门来时,我虚晃一枪,任由你拿走也就是了。谁知道,中间横插出这样一个人……嗯?你一点不知情吗?”
梵音的眉心都拧出深深的川字。
两百多年了,这话,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为什么会凭空多出这样一个人来?
且从头至尾,她竟然都一无所知。
如果此人是好心帮她,不论成与不成,哪怕是事后,她也该有所耳闻才对。
难道是天帝派去的人?想要抢先一步夺得流光菩提,继而以此要挟她?
“那人长什么模样?”
“我没看清。只知道是个男人。”
“男人?”
“嗯哼,还是个连架都不会打的男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头,那么不要命,硬生生闯进来,抢了流光菩提就跑。”
娜佳挑了挑眉,神色颇有些唏嘘。
“你别说,骨头还真硬。那时我职责所在,上去追赶,他根本扛不住我一击,伤成那样,连神魂都快被震碎了,还死死不肯松手。”
“后来,我瞧着有些不忍心,欺凌男子,实在不是大女人做派。于是就手底下放水,让他逃脱了,回去报了一个失窃了事。”
她口中啧啧几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伤得太重了。如果真的没把流光菩提带回去给你,没准是死在半路上了。至于这东西,是怎么被凡人拾去的,你问我,我是真不知道。”
梵音一言不发地坐着,垂着头。
地上的金线地毯,绣得很繁复,在那一星豆大的灯火底下,看久了有些眼晕。
她听着身边这人长吁短叹。
“你说说你,艳福还真不浅,有男人这样为你出生入死。只是可惜啊,可惜,这么多年,你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痴心错付喽。”
她仍不说话。
像要活生生坐成木雕一样。
娜佳摇头笑笑,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行了,要我说,都是陈年旧事,为它费神做什么。你如今,不也过得挺自在吗,还收了个貌美的凡人小夫郎。人呀,得往前看……”
“哎哎,你干什么?没有这样翻脸的!”
……
结界外的楚岚,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惊得回不过神来。
整座蜃楼都在隆隆作响,仿佛随时都要倾塌。
他身后,梵音以灵力筑成的那道墙,蓦然碎裂成万千光华,又在顷刻间重聚,汇成一叶小舟的模样,不由分说将他载起。
他只见眼前富丽堂皇的寝殿,一瞬间荡然无存。
海风扑面而来。
足有几丈高的巨浪,劈头盖脸,如山一般压下,又在距他咫尺处,被无形的屏障格挡、击碎,散作千堆雪。
他被小舟载着,逐浪而上,在看不到边际的海面上漂荡。
正无措间,小舟猛然一震,像是被什么事物冲撞。
他一眼望过去,就看见了海面之下,一个硕大无朋的身躯游过去,身形仿佛像蛇,每一片鳞都有碗口般大,折射出冷光。
还没来得及吃惊,那事物在距他不远处,蓦然出水,溅起一片大浪。
不是蛇,是龙。
足足七个龙头,共用一副身躯,如扇般分列开来,每个头都目光炯炯,利齿森然。
是……娜佳?
然而对方顶着这副令人生畏的形容,却无意与他为难,反倒一心向远处去,火急火燎,游得飞快。瞧那模样,简直像是在逃命。
下一刻,又一个身影,巍然从水中升起。
金色的巨鸟,羽翼铺天盖地,每一根羽毛都在海水中洗得格外耀眼,水珠飞溅,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虹彩。
她一振翅,海水竟从中整齐分开,两侧如壁立千仞,中间则几近现出滩涂,娜佳逃跑不及,正被陷落其中。
那样强大,那样骄傲。
“尊上?”他迟疑着轻声道。
巨鸟扭头看了看他。
青碧色的,如猫眼石一样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也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她的额头正中,有一块地方微微下陷,就好像……
那里原本有一件什么东西,只是如今遗失了。
他没有来得及细看,迦楼罗振翅回身,有力的鳞爪一瞬间擒住了七头龙的脖颈。精准无比,一击即中。
娜佳一面徒劳挣扎,一面大骂。
“你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好端端的,我说什么了?真是的,老娘下回再也不带话了。”
迦楼罗将尖喙悬在她头顶上,声音冷淡。
“你承认了?”
“我……”
“你的蜃楼,常年漂荡在四海,行踪难觅。却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停靠在昭国的都城外,好像料准了我会在那里一样。你喝酒喝得都快神志不清了,我不觉得你有这个能耐。”
娜佳用七个头,一起有气无力地看了看她,颓唐倒地。
“好了,我说,是有人捎口信,要你去见他一面。”
“谁?”
“霁晓神君。”
迦楼罗的眸子,忽然暗了一暗,口中挤出很艰涩的两个字。
“……爹爹?”
032
山脚下的小镇, 拢共只有一间茶馆。
店主殷勤地送上热茶,并两碟干果点心,赔着笑脸。
“我们乡下地方, 没有什么好东西, 只够勉强解渴, 还望客官不要嫌弃。”
无他,只因她瞧着眼前这一行人, 打扮讲究, 气度不凡, 一望而可知不是寻常。
尤其是主人模样的那个女子,背脊挺得笔直,与她身后那卷不知是什么的, 以黑布包裹的东西相映衬, 如同修竹一般。
尽管她少言寡语,大半面目都掩在了斗篷的兜帽下, 可顾盼之间, 自有不俗气魄。
与这小镇上寻常能见到的人, 极是不同。
不知这样的人物来此,能是为了什么?
女子没有说话, 倒是她身旁一名少女, 笑眯眯将干果碟挪到面前,很是活泼亲切。
“大娘说哪里话,能有个地方歇脚,就是再好也没有了。”
店主陪着客气了两句,道一声慢用, 自去忙别的活计。
眼看她走远了,山月刚要提起茶壶, 却被另一双手抢了先。
男子的手,修长、白净。
他不紧不慢,先倒了一杯茶送到梵音面前,轻声道:“尊上小心烫。”
又替山月和自己倒上。
很温柔,很懂分寸。
只是梵音的眸子垂得低低的,一眼也没看他,也不应声。
要不是山月知道,自家这位尊上是什么性子,一定会误以为……她是有意在避着他。
世上不会有这种事。
高傲的迦楼罗王,何须躲避一个男子。
定是此行关系重大,她心里装着事,才会如此沉闷。
“尊上,您先前进蜃楼都没带我,这好不容易出来了,却又对我爱答不理的。”
山月存心要和她逗趣,作势拉着她衣袖摇晃。
“您是不是被里面的小妖怪迷了眼,不喜欢我了?”
梵音颇为嫌弃地看她一眼。
“多大的人了,不许和本座来这套。”
“那您稍微笑一笑嘛,别总摆着这副脸色。要不然,可要把凡人吓坏了,没的把我们当成从山上下来的土匪呢。”
“想在这里占山为匪,恐怕还没人有这么大的能耐。”
“怎么,这座山很特别吗?”
“嗯。”
“都到山脚下了,尊上您就和我们多说几句吧。要不然,一会儿上了山,心里怪没底的。”
梵音知道,这小丫头是故意在给她递话头,想引她转移心思。
她也无谓拆穿,只是扭头向窗外,看了看镇子后面的山。
山虽高,却并不嶙峋,峰峦起伏有度,青翠欲滴,山巅云气飘渺,即便在并无慧根的凡人眼中,也要称赞一句好气象。
“这里是琉璃山境。”她轻声道。
目光忽地有些悠远。
“是本座……一个故人的居所。”
故人名为霁晓。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万物皆有幼时,迦楼罗王也不例外。
虽然她生而不凡,神力高强,注定要成为迦楼罗一族的族长,但在那一年,她也还不过是只羽翼未丰,毛茸茸的雏鸟。
神明之身,无父无母,相比族中同样年纪的伙伴,她显得格外自由自在。
或者,俗称混世魔王。
饥则食,渴则饮,闲时则满天下晃荡,招猫逗狗,惹是生非。
她并不清楚自己的羽翼一展,究竟能飞出几万里远,只知每一日都有不同的风景,三界之内,仿佛还没有人能与她为难。
真是再快活也没有的日子。
直到那一日,她收起翅膀,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
山间有一汪碧潭,水光潋滟,清澈见底,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灵泉。
她刚要喝,忽然听见一旁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哪里来的小雀。这潭水,是我要用来炼仙药的,你别将羽毛掉进去了。你若要喝,不远处还有一条山溪,也很清甜。”
她一扭头,就见一棵如华盖般的大树下,坐着一个男子。
长眉入鬓,目若桃花,一头长发像山巅白雪,没有一丝杂色。他就那样闲闲扬着唇角,笑望着她。
假如换作今日的她,见到这等人物,必定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且好商好量。
寒暄两句,转身走开也就是了。
但当年,她还不知天高地厚,又常年受族人尊敬追捧,着实是有些顽劣了。
她见对方好性子,反倒将头一昂。
“这水,又没写着你的名字。你炼仙药用得,凭什么我就喝不得?”
“你这小雀,脾气倒大。”
“你看清楚了,什么小雀,我是金翅迦楼罗王!”
她越发觉得不顺意,遂起了捉弄之心。
翅膀一抖,两根绒羽,不偏不倚正落进对方爱惜的那一方潭水里。
还要神气活现地抬起下巴。
那人定睛看了她两眼,以袖掩了掩口,摇头而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生性灵,合该有大造化,怎么如此暴躁顽劣。合该有人养一养你的性子,要不然,来日便可惜了。”
她听不懂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也浑不在意。
反正这天底下,还没有遇到过能和她当对手的人。
结果,便是一盏茶的工夫后。
金色小鸟被定在树根下,明明身上未捆未绑,却动弹不得,逃脱更无从谈起。
她气得涨红了脸,头顶如意珠光华熠熠,仿佛气势很威武,但实情却是让人按着,双翼大张,露出胸前一片软乎乎的绒羽。
毫无尊严可言。
那不知名姓,却法力奇高的人,用指尖轻轻挠了挠她的翅膀根,笑得温和。
“你这孩子,还怪有趣的,身手也不错。”
她徒劳挣扎,怒而扭头。
“士可杀,不可辱!”
“这么有气节呢?”
“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不必多话!”
对方实在忍俊不禁,兀自笑了好久,才勉强正色。
“若我没有猜错,你是生来的神明,乃天地灵气孕育,并无父母,对不对?”
“与你何干。”
“迦楼罗天性好战,三界内无人能够匹敌,你身为族中之王,更是翘楚。神力胜于他人千倍,暴戾亦如影随形。若能堪破执迷,走向正途,则前路不可估量。若反之,则唯恐成为三界大难。”
他道:“该有人好好教养你。”
“什么意思?”
“你我今日相识,也算有缘。你不若认我作爹爹,如何?”
幼年的梵音悚然向后仰
殪崋
了仰身子。
只觉得这人当真是有病。
“你想都别想。”
“此地灵气充沛,于修行大有裨益,我又常年清闲,可以替你指点。我这里的仙药、秘籍,在外面稀世难求,可你若要,便只管拿去。”
他笑看着她,目光仿佛很慈爱,又仿佛带着些许蛊惑。
“不消多时,你便是真正的三界最强,再不会如今日一般,败在别人手下了。”
梵音皱了皱眉头。
听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些心动。
但是她不相信,对方会平白无故,有这么好的心肠。
何况,收受敌人的好处,还要认贼作父,这算是什么?她必受不了这般奇耻大辱。
“谁稀罕。”她咬牙偏开脸。
“这样傲气?”
“哼。”
“你便不怕我将你定在这里,自生自灭?”
“死有何惧。我堂堂迦楼罗王,岂能任你摆布。”
对方瞧了瞧她,她以为又有什么阴损的招数,但他最终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
“那无法了,强人所难总是不好。”他道,“我也不能看你这小雀,生生将自己气死。”
说话间,指尖微抬。
全身无形的束缚瞬间解开,被绑多时的小迦楼罗重获自由。
她气得七窍生烟,浑身的羽毛都乱蓬蓬,炸成一团。
十分有心和他再战几个回合,却不敢吃眼前亏,翅膀一抖,就要飞走。
只是临走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仍斜倚在树下,微微笑着。
“做什么?舍不得爹爹,想回心转意了?”
“放屁。”
“无妨,你若哪天想通了,回来找我便是,横竖我也不会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满脸狐疑,警惕地远远盯着他。
他只和蔼一笑,又好像循循善诱。
“叫我一声爹爹,你不亏的。真的。”
后来,她果真叫了。
绝不是因为打不过对方,绝不是。
而是成为三界第一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迦楼罗王生来渴望力量,不容他人与之并肩。
既然这人如今,暂时比她法力高强,那或许真有可取之处,不妨就跟着他,学些真本领。
横竖爹爹二字,叫一声,也不会少一块肉。
若真有一日,她果然能超越他,境界到他之上,再报今日之仇不迟。
她是这样想的。
后来她才知道,这座她无心闯入的野山,唤作琉璃山境,乃是天下间不可多得的灵秀宝地。若无主人允许,便是满天神仙,也无法擅自踏足。
而那个一上来就想当她爹爹的怪人,叫做霁晓神君,其年岁修为不可估量,大半个天界的人都要唤他一声师祖。
她始终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收下她。
也不是没有寻时机问过。
但他只一边喂着溪中游鱼,一边笑眯眯道:“谁叫你当年那样有趣呢。我孤身一人,冷清太久了,也想多个人添些生气。”
说着还要打量她一眼。
“嗯,如今长大了,仿佛是不如小时候好玩。”
无论如何,霁晓没有骗她。
他的确是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何况她又出身不凡,生来便是最强悍,最善战的族类。
她真的成为了三界第一。
却没有如当年所想的那样,将这一仇报回来。
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或许是觉得,既然连当今天帝都要叫他师祖,那她这一声爹爹唤得,仿佛辈分瞬间高了一头,着实很占便宜。
又或许,只是他微笑道“阿音如今远在我之上了”的样子,是有些温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让她觉得,作为一只不知父母为何物的神鸟,有一个白认的爹爹,仿佛也还不错。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那些事的话。
……
多年后的梵音,疲惫一般捏了捏眉心。
眼前恍然又是那一幕。
霁晓神君拦住了她刺向天帝的剑锋,用一副长卷,换了天界劫后余生。而她亲手封印了全部族人,黯然远走。
这么多年,他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地给她传书,但凡是有关流光菩提的蛛丝马迹,全都会悉心搜寻来,送到她面前。
她一次也没有回去见过他。
她差一点点,就能杀了天帝。
说什么恐怕她业障过重,无法回头。
即便是堕魔又如何,和她的族人一起,自由自在,统治一个全新的天界,难道不好吗?
说到底,不过是他终究偏心他那群徒子徒孙罢了。
此番,如果不是实在有谜题未解,她宁死也不会回来。
梵音喝一口茶,脸色极冷。
过去种种,她不曾详说尽说,只拣要紧的,粗略提了几句。饶是如此,山月已经听得咋舌不已。
“没想到,尊上还有这一段往事,从前竟从未说起过。难怪先前,我疑心宝物在曦国的消息是误传,您便说,那人给的信绝不会有错。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在。”
她兀自叽叽喳喳,感叹良久,一抬头,却见梵音一言不发,仍望着窗外山峦。
“尊上,我们很快就进山了,也不急在此时看。”
“不是。”
梵音眉头微锁。
“你有没有觉得,这山中的气象看着,有些颓败?”
033
山月顺着她的视线, 认真看了半晌,摇摇头。
“我倒瞧不出来,还只觉得这山中草木苍翠, 灵气丰沛, 别说是近前了, 只在这里望一眼,也浑身舒泰。”
她小心翼翼的:“尊上, 我是不是特别眼拙?”
梵音倒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宝地即便式微, 也仍然是凡间罕见。
像山月这样不成气候的小妖, 能在近旁吸得几缕清气,也是难得的造化,哪里看得出来它自身的颓势。凡人就更不用说。
但她曾经在琉璃山境, 住过很多年。
它从前不是这样的。
要更壮丽、更丰饶, 哪怕只在山间站着什么都不做,灵气也直沁心脾。
而如今总觉得……它蕴藏的气, 好像被渐渐抽干了, 它在缓慢又不可避免地枯竭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人能告诉她。
她正兀自出着神, 面前忽然被轻轻推过来一个碟子。
里面是栗子粉糕。
黄澄澄的,一枚一枚, 被模具压成梅花纹样, 散发着淡淡的清甜香,倒也显得小巧可人。
“尊上,要不要尝一尝?”
她抬眼,看见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过于熟悉了,也叫人头疼。
“哪里来的?”她淡淡问。
方才店主上茶时, 分明没有端来过这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楚岚将端碟子的手收回去,缩进衣袖里, 像是有些怯她,但还是微微笑了一笑。
“是尊上刚才出神的时候,我看见后厨新蒸出了糕点,样子倒还好,便去要了一碟回来。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只是热腾腾的,趁着松软,大抵也不讨人厌。”
他望着她,声音轻轻的。
“人不高兴的时候,吃些甜的,会好一些。”
梵音面对那双波光明亮的眼睛,却忽地觉得,更高兴不起来了。
“本座没有胃口。”她脸上毫无波动,“你们若喜欢,分吃了便是。”
楚岚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重新坐下。
他格外拣了长凳的边角,离她最远的一个角落坐,打眼一看,甚至很难说二人是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身形清清瘦瘦的,显得很安静,也很可怜。
他垂下眼,眼里片刻前的柔光,便全都落下去,不见了。
山月看得,不由一头雾水。
她终究按捺不住,轻手轻脚凑近过来。
“尊上,怎么了?”
梵音神色淡淡。
“你问哪件事?”
“您和楚公子……哎呀,不过是去了蜃楼一趟,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本座待人,向来严苛。有什么好奇怪的。”
“您先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你若太闲,不如去山中,和雾星一起探路。”
山月瘪了瘪嘴,自知是碰了钉子,今日这话,是一定问不出来了。
只能缩回一边,极小声地劝。
“知道您心里事多,不痛快,但是楚公子这样,也怪不好受的。”
梵音装没听见。
手里的茶杯既粗,茶也不能是什么好茶,碎叶混着茶梗,在杯中上下沉浮。她只不知滋味地喝,心烦意乱。
楚岚没有做错任何事。
是她自己想不开而已。
她回忆起初次见他,将他从深山中的尸坑里捞出来,原本只想当做一条可能的线索,随意留在身边。却在听见他的名字,看清那张脸时,陡然失了态,恶狠狠夺门而出。
她费了极大的力气,告诉自己,只是人有相似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与她不愿想起的旧人,那个薄情寡义,急着与她撇清干系的初岚仙君,除了一张脸外,并无任何联系。
她看着他一日日的,在她面前转悠,冲她笑,来牵她的手,用柔柔的声音喊她尊上。
问她许多傻问题,饿不饿,冷不冷。在蜃楼里,她不过随口一句玩笑,他便能扑上来紧紧将她抱住,颤着声音问她,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
好像全然不知道,迦楼罗王这四个字,在三界内是怎样的存在。
或者,是知道,但是习惯性地不在意。
时日久了,她偶尔也会觉得,小东西挺有意思,曾经厌烦极了的那张脸,如今倒又有些顺眼。
当只小猫小狗似的,留在身边解个闷,仿佛也还不错。
所以,她明知其中有套,也愿意去见娜佳。只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流光菩提从他身体里取出来。
不用杀了他,而是完好无损地取出来。
一辈子杀过无数神魔的迦楼罗王,莫名其妙的,对这个凡人的命,有些另眼相待。
但是,娜佳偏偏对她说了当年事。
那个拼了命去抢流光菩提,又重伤而不知所踪的男人,究竟是……
她不知道。
她只觉得,再面对楚岚那张脸时,心里极乱,极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那不妨就避得远些。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
茶馆里的生意不错,镇子本地的闲人,南来北往的歇脚客,坐了七八成满,高声谈笑,招呼店家添水,不绝于耳。
一片热闹中,却有一个矮小的影子,径自飞跑穿梭。
一连绕过几张桌子,到眼前时,一个踉跄,一头撞在楚岚身上。
楚岚原本就拣了角落处坐,极是局促,让她一撞,没防备,险些跌下去。但是下一刻,就被人牢牢揽住了。
熟悉的身影,凭空腾挪到他身前。
动作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刻意的疏远。但终究是不假思索地拉住了他。
手臂有力,透着无声的安全感。
“尊上?”他迟疑着抬头。
梵音没理会他,只是冷脸向那险些撞倒他的人。
“什么人,这样不懂规矩。”
然而这一句话,算是问空了。
只是一个小女孩。
身形矮小,扎着丫角,不会超过七八岁。瞧那模样,甚至不大能听明白她的话,更不知站在眼前的人,在三界中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她只仰头向楚岚,稚声稚气:“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的,只是你慢些跑,小心别被热水烫着了。”
楚岚柔声哄过她,又抬头向梵音。
“尊上不用和孩子较真。”
梵音紧皱着眉头,盯着女孩的脸,一言不发。
身边的人见她这副模样,有些无措,犹豫了一下,像是想习惯地来牵她衣袖,手都伸出来了,却又不敢。
最终只是靠近她身边,声音低低的。
“尊上若是心里不痛快,和我生气就好了,孩子不懂的。”
梵音看他一眼,没说话。
那店主瞧见此间情形,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一把拉过孩子,先是一通埋怨。
“你瞧瞧你,说了多少回了,不准在店堂里乱跑,你偏当耳旁风。看哪天闯了祸,养不起你,丢进山里去算了。”
转头又冲着他们赔笑。
“这是我孙女,老身这厢给您赔不是了,客官您多担待。这孩子愁人,三天两头的不安生,这些天又病了,没奈何店里忙不过来,这才叫她爹带着,一块儿待在后厨。谁想一个没看住,又往外瞎跑。”
果真,细看之下,孩子的颊边一团嫣红,并不像是健康的红晕,反倒像是烧得。
楚岚便越发不忍心。
“既是病了,还是歇着为好。”
说着,从桌上碟子里取一块栗子粉糕,塞进女孩的手里。
“吃了点心,病可要快快地好。”
店主连连谢他,抱着孩子转身要走。
却被梵音突然出言拦下。
“慢着。”
楚岚只以为,她还在为方才的事不悦,小声央求:“尊上。”
她却不理,目光只定在那女孩的脸上。
“印堂发青,双目飘忽。你家最近招什么东西了?”
这不是病,而是受妖气侵扰之相。
只是凡人往往无知无觉,即便被点破了,也还要花许多时候,去想究竟是哪里招惹上了不该沾的东西。
谁知,那店家怔了怔,却忽地老泪纵横。
“哎呀,我老婆子今天可是遇见活神仙了。这下好了,咱们镇上的孩子都有救啦。”
嗯?
……
入夜,小镇的平房里。
店家并不宽裕,费了大力气,也只腾出一间屋子。
山月坐在人家竭尽所能,抱出的最新的铺盖上,晃着腿嘻嘻笑。
“尊上如今,怎么也做起善事来了。好端端地打镇子里借道,不忙着上山,反倒帮凡人捉起妖来。”
梵音面无表情。
她不想回琉璃山境,不乐意见霁晓神君。
这等话,她是断然不会开口说的。
她只道:“山境是世间罕有的洞天福地,在这种地方,竟有妖物现身,你不觉得奇怪吗?”
“唔,这么说来,好像的确古怪。”
“它或许能告诉本座,山中气象为什么会日渐衰弱。”
她看了看屋外,夜色中漆黑的山影。
山月瞄着她,捂嘴轻轻地笑。
“尊上嘴上说着,和那位神君隔阂已深,但心里其实还挺在乎的吧。这父女之情,到底还是在的。”
“你还有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我去看看开饭了没。”
少女见好就收,飞快地跳起身,一溜烟地就跑远了。
梵音也欲往外走。
却听身后有人轻声唤她:“对不起,尊上。”
她没有回头。
“什么事?”
“白日在茶馆里,我不知道你是有心帮那孩子,所以……”
所以当她叫住店家时,他担忧地拦了一下,还以为她是为那女孩先前冲撞他之事,要与小孩子为难。
“尊上不要生气,好不好。”
迦楼罗王摇了摇头。
区区小事,她倒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她仍要往外走,手却一下被人拉住了。
四下里无人,楚岚快步赶到她身前,牢牢堵住她的去路,只拉着她的手不放。
深秋里的风大,他的手凉得厉害,一丝热气儿也没有,偏还要执拗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里面晶亮的水光,逼得迦楼罗王的视线竟躲了一躲。
“尊上这几日来,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张脸,令梵音每看一次,都只觉一阵心烦意乱。
“与你无关。”
“即便是我帮不上忙,有个人能说说话,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知帮不上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语气显然不善。
楚岚愣了一下,手微松了松。
趁着这个当口,她冷着脸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转身就走。
走出没两步,却忽然听见这人在身后喊她:“是因为我身体里藏着的东西吗?”
她一怔,倏然回身。
“谁告诉你的?”
楚岚站在门边,衣衫被风吹得不断飘摇,像能将他整个人都吹走了一样。
他眼里像是含着泪光,脸上却微微笑着。
“尊上你别为难,别躲着我。若是有用,我剖出来给你就是了。”
034
梵音悚然皱了皱眉。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那人不慌不忙, 像是不知道怕一样,语声仍温温柔柔。
“我没有胡说。虽然不知道,尊上在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拿它去又能作什么用, 但我大抵也明白, 是与我有关。”
他道:“尊上待我,已经足够好了, 不用再因为我而有所顾虑。只是, 你别总不理我, 好不好?”
“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在蜃楼里,是不是娜佳同你说了什么,让你为难了?”
“别揣测本座的心思。”
“尊上……”
“别喊本座, 也不许再提。”
梵音铁青着脸, 只觉得和他多说一句话,太阳穴都突突跳得发疼。
刚想走, 却又回头警告他。
“你凡人之躯, 即便将自己剖腹挖心, 也找不到本座想要的东西。所以不许擅作主张,别动不该有的心思, 明白吗?”
那人怔忡了一小会儿, 抿唇极轻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尊上不用担心我。”
她无声深吸了一口气。
本不该额外多话,好像心里在意他一样。
但又总觉得,不威吓他这一句,那种事, 他恐怕真做得出来。
……
晚饭摆在堂屋里。
小镇寻常人家,没有什么好的菜色, 拿腊肉炒个菜,再称两斤浑酒,便算是竭尽所能了。
梵音原本也不喜人间饮食,加之心里有事,就更少动筷子。
店家大娘左一个“招待不周”,右一个“怠慢贵客”,忙前忙后。
好在山月向来好胃口,与对方推杯换盏间,将酒菜解决了大半,这才换得大娘舒一口气,心里略为安平。
一顿饭过,大娘的女婿带着孩子,早早地往后屋去了。
楚岚也极识相,借口多个人作伴,一同跟去。
将堂屋留给女人说话。
山月最耐不住性子,上来便问:“这镇子上的妖物,究竟是怎么样一个说法?”
那店家大娘,便叹一口气。
“那妖物在此地,已有时日了。它不害大人,专吸小孩精气,这镇子上上下下,但凡有孩子的人家,没有一个能躲过的。”
“这还得了?”
山月望一眼梵音,目中极是诧异。
“凡人……我是说,但凡是人,总将孩子看得如珠如宝一般。既然它都对孩子下手了,怎么我瞧着镇上日子照常,您也还好好地开着茶馆,仿佛并不见惊慌?”
“贵客有所不知。一来,那妖物也怪,虽说吸人精气,却并不往死里害人。孩子们只是身体弱些,总爱生病,但磕磕绊绊的,倒也能养大。”
“竟还有这样好心的妖物?”
“哎哟,您就别说笑了。咱们当大人的,总是疼在心里,只是拿它没奈何。”
对面一拍手。
“二来,这东西当真捉不着。天长地久的,既然害不死人,也只能由得它去,总不能为它丢了田地,背井离乡不是?”
山月用手托着腮,缓缓点头。
仿佛也是这个理。
“请过人吗?”
“怎么没请过,道姑、神婆,各门各路的,不知道来过多少。只是没有一个能捉着的,连影子都瞧不见。那些人心可黑,为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到后来便说,哪儿有什么妖怪,都是咱们镇上的人发癔症。到如今,十里八乡都请不来人了。”
“竟还有这样的事。”
“要不然说呢,今日遇上您几位,听那边那位姑娘一语道破,说我家孙女是妖怪害的,我才道终于是碰上高人了。”
山月歪歪头。
“说来说去,那妖物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方才不还说吗,根本没有人见过。只是它总在夜里来。往往是大人守着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第二天醒来一看,孩子脸色发青,身上发烫,便知道是着了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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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娘咳两声,喝一口茶水。
“您要往细里问,还有一个没影儿的说法。”
“什么?”
“都说那妖怪,爱循着灯光来。所以我们这儿家家户户,晚上要是没什么闲事,都早早地熄了灯睡觉,只盼着它别上门来。”
她说着,朝后屋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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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窗户纸,也能看见里面灯火朦胧,将一桌一椅的影子都映在窗上。
“时候也不早了。”
她微微佝偻着腰,站起身来。
“得去和我那女婿提个醒,早些吹了灯吧,宁可信其有。”
山月在旁边笑。
“大娘,先不论这说法,听起来便不十分可靠。单说我们在这儿,不就是来替您捉妖的吗。您把灯熄了,不给它指路,我们还捉谁去?”
对方还当真被她问住了。
眼皮子眨眨,仿佛是这么一回事。
她还要玩笑,一旁许久不曾出声的梵音,却忽然眉头微紧。
“别说话。”
几乎是同时,她也察觉到了。
是妖气。
气味并不浓烈,显见得对方修为不高,但的确是实打实的妖气没错。
而古怪之处在于,它似乎是凭空出现在后院的,没有来路可寻。只是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里。
它怎么做到的?
她一愣神的工夫,只觉耳畔一阵风过。
再看时,梵音早已不在原处。
“尊上,等等我。”她腾身就追。
原本也就是鸟雀化形,脚下根本不用踩着实地一样,一闪身便飞远了。
只留那店家老大娘,颤颤巍巍的回不过神来。
“哎呀,这可真是世外高人呐。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今天才算开眼了。”
……
梵音顷刻间已至后屋,手一扬,房门径自洞开。
“楚岚!”她沉声喊。
随后才看清房中情形。
两个大人伏在桌边,仿佛人事不省。小女孩躺在一旁床上,不哭不闹,只是目光呆滞,颊上酡红又重了几分。
显然是刚刚沾过妖气。
好在她赶来得早,倒也没什么妨碍。
“楚岚。”她又喊了一声,上前拉起那人。
他平日看着体质弱,倒比那店家的女婿要强一些,此刻并不至于昏睡不醒,只是站不起身,眼神也迷蒙得厉害。
“尊上?你来了。”他哑声道。
他昏昏沉沉,坐不稳似的,身子止不住地向她身上倒。
又像有些怕她嫌,努力扶着桌子,想要支撑住自己。
梵音的眼神暗了暗,伸手扶住了他。
他看了看她,眼尾略微有点泛红。
良久,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对不起,尊上,我那么没用,妖物来了都没发现,反倒险些睡了过去。”
“不怪你。”
梵音很少见地,说了句软话。
“是本座失察,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面前的人没接话,只是咬着唇角,低着头。
好像原本还没有如何的,听见她这一句话出来,却忽然有些忍不住了。
门边山月已经看了多时,见状很合时宜地清清嗓子。
“尊上,那妖物逃跑了吗?”
梵音微皱起眉。
众人皆望着她,房里一时很安静。
只有桌上点的灯火,摇晃了一下,发出轻轻哔剥一声。
“还没有。”
“那要怎么才能……”
山月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她已经抬起手,掌心轻轻一握,有细细的金线凭空而生,分别牵到楚岚、店家女婿,和床上的小女孩身上。
世间万事万物,皆有来处和去处可寻,只是寻常人看不见罢了。
但在迦楼罗王面前,没有什么能逃得过去。
金线顺着他们身上残存的妖气,终究寻到了根源,只见相连处轻轻一阵抖动。
竟从虚空之中,平白扯出一个人来。
很淡的影子,没有实体,笼在模糊的光晕里,只能看出是个男子的身形。还在勉力挣扎。
“还想跑?”梵音轻蔑一笑。
对方开口了,声音急切。
“是你?我并没有十分害人之心,不过形势所迫罢了,你又何苦紧紧相逼呢。”
这个声音……
她忽地觉得有些熟悉。
如果是她想的那个人的话,有些狡猾在身上,出手还是不要客气为好。
她一抬手,袖中光华化作长剑,直劈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劈中对方的同时,也斩断了束缚住他的金线。
那个影子捂着臂膀,声音像是吃痛。
“你既如此……只能得罪了!”
说话间,竟一扭身,飞快向床上的孩子扑去。
山月都被惊了一跳,脚下顿了顿,才急着抢上前。
“他狗急跳墙了?不是说不伤人的吗?”
却有人比她的动作更快。
楚岚仗着离得近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明明方才头晕得都坐不稳,却一步上前,生生挡在了女孩的床前。
连梵音都没拦住。
那妖物的影子直直撞在他身上。
他趔趄了一步,跌坐在床边。
“你不要命吗?”梵音赶到他身边,怒道。
语气虽极凶狠,却蹲下身,将他上下看了一遍,眸中沉沉。
“怎么样?”
楚岚喘了两口气,望着她,忽然弯了一下眼尾。
“尊上不讨厌我了?”
“你……”
“你放心,我没事。他没伤到我。”
梵音挑了挑眉,脸色重新归于冷淡,对他不理不睬。只是站起身环顾四周。
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穿。
那妖物的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她急于看楚岚的安危,都没能留心他是怎么消失的。
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中伤孩子,或者楚岚,只是虚晃一枪,便于脱身而已。他在赌她不会不管凡人。
有些意思。
她看了看桌上的灯火,又低头看自己手中剑。
方才劈中过那妖物的剑。
剑锋上,鲜红的液体,仿佛像血,但细看黏稠得多。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深秋的平房小院,地上极凉,立刻就凝结了。
是烛泪。
035
山月在一旁看得惊奇不已。
“这妖物是什么东西?竟这样古怪。”
迦楼罗王却淡淡冷笑了一下。
“原来是老相识。”
“什么?”
“本座在蜃楼里, 和他打过交道。”
她眉头一挑,干脆利落。
“山月,熄灯。”
少女不知究竟, 却立刻照办。
有修为在身的人, 熄灯不用嘴吹, 也不用剪子,只闻轻轻一声风响, 房中与堂屋的灯火, 在一瞬间齐齐熄灭。
整间院子都陷入黑暗中。
在外面颤巍巍候着的老大娘没有防备, 被惊得喊了一声。
几乎是在同一刻,房中有光点幽幽亮起,那个男子的身形重新出现。他捂着受伤的臂膀, 像是惊慌无措。
忽地一转身, 飞快地从窗口逃跑。
身影朦朦胧胧的,像没有分量一样, 顷刻间就在夜色里远去了。
梵音显得并不焦急, 只是从容收起手中长剑。
“追。”
……
但是并没有追上。
一刻钟后, 一行人在夜风寒凉的山间停下来。
许是山里草木丛生,树影葱茏, 只一晃眼的工夫, 那妖物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四周黑漆漆的,连天上的月色都透不过繁茂的树冠。
“竟然追丢了。”山月愤然踢了踢地上的土块,“什么东西,也敢在尊上面前耍花招。”
梵音没接话。在夜色里,看不清脸上神情。
楚岚望她一眼, 声音轻轻的。
“对不起,是我不好。”
“关你什么事?”
“我凡人之身, 拖累尊上了。”
“少想些有的没的。”
她微微眯了眯眼,看不出来是在笑,抑或在思索些什么。
“本座也没有非要捉到他不可。”
“啊?”山月闻言诧异,“那我们追了老半天,是为了……哎哟!疼!”
她本是随意边走边说,却冷不防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倒退一步。
然而定睛再看,眼前别无异样,只有高高矮矮的树,和林间几声虫鸣。
她小心地伸手探了探。
虚空中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不许人越过分毫。
这时,就听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哈哈哈,你这笨蛋,头上撞出包了没有?”
随着话音,一个白色的影子扑簌簌落下来,摇身一变,竟然是雾星。
山雀变成的少年,裹着一身白绒毛的冬衣,袖着手,乐不可支。
“你怎么在这里?”
“我探路到此处,里面是神明的地界,不得擅自闯入,我就乖乖在外面等呗。哪像你,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往上撞,可闹笑话了。”
“尊上,你看他!”
山月捂着额头,委委屈屈。
梵音淡淡笑了一下,没理他们吵嘴。
却扭头问:“可曾看见有妖物吗?”
“尊上问那个,瞧见了瞧见了。”雾星忙不迭点头,“只是他跑得飞快,不知怎么的,这结界竟不拦他,一闪身进去就没影了。真是好生古怪。”
她脸上的笑意,便落了回去。
她猜到了是这么一回事。
只是出乎她原本的意料。
这里是琉璃山境,霁晓神君的洞府。即便是天帝来了,也要恭恭敬敬地拜谒。
即便是如今气象大减,不如当年,一只妖物罢了,怎么可能有随意出入的本事?除非……
她没有能细想下去,因为山月止不住好奇,在问东问西。
“尊上,那究竟是只什么妖啊?竟这样厉害。”
“不厉害,一只灯妖罢了。”
“灯妖?”
“嗯,从灯火中化生,没有实形的妖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想起那一夜,在蜃楼之中。
花楼的长廊上,所有的灯火,都在同一时刻向她扑来,织造出一个亦真亦幻的虚境。在那里面,对方化成了楚岚的模样,蓄意与她温存,想要……
她抬手摸了摸额前。
那里曾经是如意珠的位置。
罢了,此事不宜与外人道,说了他们也不懂。
当时,她本欲将他活捉,问清楚他胆大包天,意欲何为。他却有本事,从她的剑底下生生逃脱了。
其实是因为,彼时恰逢天亮。
没有一盏灯火应该留到天明,她自然也抓不住他。
她那时便看出了一些端倪,回房对楚岚道,小心此地隔墙有耳,一言一行都被人盯在眼里。
谁会对桌上的灯烛起疑心呢。
对方在房中默默看了一夜,想要变化作楚岚的样貌来迷惑她,可谓轻而易举。
再相逢便是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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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镇上相传,夜里早早地熄了灯,便能躲着那妖物寻上门来。
为什么来了多少道姑神婆,连妖物的影子也没瞧见一回。
为什么妖气没有来路,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凭空出现在后屋。
因为他原本就只是一缕灯火。
趁着夜色悄悄地潜入凡人家中,吸取孩子们的精气。若是中途被人惊扰了,瞬间躲回火焰里就是。
神不知,鬼不觉。
要不是梵音以强大的神力,硬生生循着他的气息,将他牵出来,他今夜也一样能躲过去。
难怪他流的血,是红烛的泪。
当真有些意思。
“它竟然是顺着灯火逃走的,怪不得尊上让我熄灯呢。”
山月听得连连称奇。
“没想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一盏灯都能成精,还知道吸人元气,努力修行,怪上进的呢。”
她说着,还要与雾星嬉笑。
“听见没?你都不如一只灯妖发愤图强。”
后者气急,要揪住她打。
梵音却摇了摇头。
“这才是古怪的地方。”
“什么?”
“这种夕明朝灭的小妖,天资很弱,即便是吸取孩子的元阳,对修行也没有什么助益。何况据镇上人所说,他每次都吸得很少,这种采补之法,不像是为了修炼,反倒像是……”
她微皱眉,轻轻吐出两个字:“续命。”
“续命?”
“嗯,孩童的元阳最为温补,即便是将死的神魔,也能多延一时半刻。”
她抬眼,望向深山。
山境的结界是没有痕迹的,眼前只见树影婆娑,鸟鸣山幽。
回想起前番,那灯妖还想抢夺她的如意珠。那东西的效用,应当是强于孩童元阳百倍。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连她都没有头绪,旁人就更如此。
她估算了一下天象,淡淡道:“还有三个时辰,天明再进去吧。”
她与霁晓隔阂已深。
白日里送了拜帖再上山,是应他所邀,礼数周全,和天界的其他仙家没有什么不同。
而深夜悄悄上山,总显得过于亲近,过于不见外了。
好像在外游荡多年的女儿,回自己家一般。
她不喜欢。
楚岚不知有没有看透她的心思,只点了点头。
“那我去拾些柴火。”
“干什么?”
“夜里冷,山中又恐有野兽,虽然尊上不怕,终究是生个火堆,有些亮光好些。”
他还笑了笑。
“我从前一个人时,做惯这些事了。”
“给本座站住。”
梵音脸上是没什么好气的。
“既知道有野兽,也不怕被叼去吃。”
说话间,指尖一动。
面前的空地上,平白生起一团篝火。
火光温暖,明灭之间,似莲华开合。
那是迦楼罗的业火,三界内不知令多少人畏惧,却被她用来做这等小事。
她与两个手下,都不是凡人,不惧野兽,更不畏冷。
是为了谁,不言自明。
不远处的雾星皱了皱鼻子,老大的不乐意,只是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楚岚有些不好意思。
“多谢尊上。”
话音刚落,却捂着胸口,轻咳了几声。
梵音一皱眉,拉过他的手。
“我没事的。”他道,“大约是呛了风。”
她没理,只不由分说地扣住他脉门。
脉搏虚浮无力,稍有妖气侵体之相。
应当是先前在凡人家中,那灯妖虚晃一枪,借机逃跑,他却当了真,扑上去护那孩子,被冲撞了一下。
凡人接触妖气,难免有所损害,只是不严重。
她掌心汇出一道灵流,沿着他的经脉,徐徐注入,顷刻之间,也就把残存的几缕妖气驱散了。
松开手,才冷道:“没有本事,充什么能耐。”
“对不起,让尊上为我担心了。”
“本座没有那个闲工夫。”
楚岚微微笑了一下。
“尊上何必总冷着脸,你救人的心,分明是一样的。”
“本座不想救人,只想弄清那妖物的来历。”
“尊上……”
“不许说话。”
她微微瞪他一眼。
“本座有神力,你有什么?”
这人的双唇微动了动。
她以为他要辩,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但面对孩子,总不忍心不管。
毕竟他这人向来好心得不是地方,脾气虽柔,却有些倔性子在,她也快习惯了。
但他却只是向她靠近了一步,声音很轻软,仿佛耳语。
“是我莽撞了,你别生气,往后不会了。”
她满腔的不痛快,忽然就被熄了火。
只能瞟他一眼,淡淡哼了一声,忽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抛过去。
楚岚接住了,却愣了愣。
是一个油纸包,里面竟然是栗子粉糕,是白日在茶楼见过的那一种。
或许是迦楼罗身上炙热,糕点也还被捂得热着,又松又软,在夜晚的深山里,格外甜香扑鼻。
他不由大为惊讶。
“尊上不是不爱吃吗?”
“本座也没打算吃。”
“你什么时候让店家包的?”
“再多话,就扔了吧。”
那人不作声了,小心地拈起一块,慢慢地咬下去。
小小一块点心,透着栗子的粉糯,和桂花的甜香。在吹着寒风的深山里,让人浑身上下都暖起来。
一旁山月眼馋,急着喊:“见者有份,楚公子,分我一块。”
被迦楼罗王一眼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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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修炼多少年了,还用吃东西?不知道丢人。”
她正要委屈,却听身边草丛里窸窣一声,探出细长一根东西来。
鸟族最怕这个,她慌着弹起身,“有蛇!”
定睛一看,却不是。而是一根藤蔓,尖端开着一朵洁白小花,花中竟传出人声来。
“阿音,既带了友人回家,为何不进门?”
036
山涧边, 梵音与鹤发童颜的男子相对而坐。
清泉从山峰上徐徐流淌下来,落在凸起的石块上,则有水花晶莹飞溅。惊起两只鸟雀, 穿过帘幕般的藤蔓, 一眨眼就飞远了。
玉台为桌, 云霞为席,这方是神仙境界的光景。
这就是琉璃山境。
她曾经住过很多年的地方。
对面的男子执着壶, 亲手替她倒了茶, 声音极暖。
“阿音许多年不曾回来过了, 此番回家,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什么缺的少的,记得一定要同爹爹说。”
梵音接了茶, 却没喝, 神色隐约不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用和我来这一套。”
“阿音。”
“你先是传书于我,又指使娜佳给我带话, 引我回来。究竟有什么事?”
“我这个做爹爹的, 便不能思念你吗。”
“若无事, 恕我不久留了。”
她说着,作势要起身。
对面的霁晓神君, 低低叹了一口气, 眼角却是微扬着的。
“你的脾气,还是这样大。与当年还是一只小雀时,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劝你,有话早说。我如今可是险些杀了天帝,又叛下天界的大逆之徒。你在这里与我叙旧, 若传出去,只怕你那满天的徒子徒孙, 都要有想头。”
梵音冷冷一笑。
“你倒也不嫌晦气。”
面前的人眼神暗了暗。
“你在说哪里话。爹爹如何会有嫌你的那一天。”
“说得这样好听。”
“阿音……”
“你若真这样想,当年便不该拦我,该亲眼看我手刃天帝,收服众神,率我迦楼罗族重建一个没有尔虞我诈的天界。你我父女一场,我也定然不会薄待了你。”
她挑眉望过去。
在对方被刺痛般的神色里,笑得很轻蔑,很嘲讽。
“说到底,还不是天界在你心里的分量,比我更重。也对,那些肮脏透顶的神仙,大半都是你座下教出来的,天帝也不例外。”
她轻巧地弹了弹指尖。
“人么,总是徇私些,神明也一样。”
面前的人很久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白发垂落在鬓边,尽管容颜是几千年如一日地俊美,却让人莫名地感到,他极疲惫,且落寞。
很久,他才低声问:“阿音,当年与天帝定约一事,你是不是一直很怨我?”
嗯,没错。
原来他自己也明白。
梵音恨他,绝不仅仅是因为她叛离天界那一日,他拦下了她的剑,递给了她那副名为浮生梦的画卷。
她还不至于此。
更要紧的缘故,在更久以前。
彼时的她,已经在霁晓神君的身边待了许多年,不再是幼时脾气火爆,骄傲自负,一言不合打打杀杀的模样。行动之间,隐约有了几分仙家风骨。
这一来,再回头看她的族人们时,便有些皱眉头了。
迦楼罗族生性善战,与之俱来的,是直来直去、自由散漫的性子。
他们不为天界效命,无人管束,亦无什么宏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空有一身神力,闲时便周游四海,饮酒作乐,端的是快活无边。
只是惹祸的时候,也不少。
有时酒喝多了几杯,和人三两句口角,便拱起火来。迦楼罗性子又暴,下手又狠,往往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人仰马翻。
长此以往,在三界内颇有怨言。
有一日,她被几个族人拖着,去人间一处酒楼吃喝。
那时的三界,还没有后来那样大的隔阂,各族常有来往,见惯不怪。
邻桌有几名魔族,喝到兴头上,吵闹了些,她的族人们制止无用,争执了几句,便动起手来。结局毫无悬念的,魔族大败,落荒而逃,但好端端的酒楼也几乎被拆毁了半间。
掌柜的妇人不敢上前,只在角落里跺脚咒骂:“这群天杀的,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梵音不曾动手,但心里也觉得,是对方无礼在先,自己的族人并没有什么错。
遂满不在乎道:“这算多大的事,我用神力替你修缮便是了。”
那妇人抬眼看看她:“你又是何人?”
“迦楼罗王,她们的族长。”
说这话时,她甚至是有些骄傲的。
不过是重修一座楼罢了,凡人眼里天大的事,在神明眼中,连小孩子搭积木都算不上。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那妇人反而怒视着她。
“是神族便了不起吗?”
“什么?”
“要是身为神明,就是在人间打打杀杀地添乱,我看这神仙也趁早不用当了。”
“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分明是那些魔族挑衅在先。”
“凡人有一句话说,点到为止。他们挑衅,你若能及时制止,将他们赶出去,我该对你千恩万谢。可眼下大打出手,拆房毁屋,这叫做哪门子的帮忙呢?”
她说着,扬手一指。
只见街对面的廊下,聚了许多百姓,一个个小心观望着这边情形,面色发白,瑟瑟发抖。
“你瞧见那些人了没有?有老人,有孩子,大家伙不在乎什么神呀魔呀,只想过一天安生日子。”
她返身走前,恨恨抛下一句话。
“你们迦楼罗族,也是名声在外了。什么明光神鸟,我看就是祸害!”
一旁有好心的,连忙拉她。
“婶子,小点声吧,这话可说不得。”
“咱们凡人拿什么和神明顶撞啊,可别惹了祸事啦。”
梵音却破天荒地没有发怒。
她只是站在原处,看看那些凡人,又看看远处自己神气活现的族人们,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是被讨厌的。
她不喜欢这样。
她觉得很耻辱。
但是想要教化她的族人们,实在太难了,他们并不明白,原先随心所欲的日子有哪里不好,为什么要为了他人的眼光,而让自己活得不痛快。
至于什么是大道,什么是慈悲,他们更不明白。
就连梵音自己,也一知半解。
可她总不能把全部的族人,都带去琉璃山境,让霁晓神君教导吧。那不现实。
于是,迷茫的迦楼罗王,选择求助于族中最古老的典籍。
典籍上说,这世间有一样宝物,叫做纯青琉璃心,它会成为迦楼罗一族的圣物,渡他们堪破执迷,领悟慈悲。
可这件东西在哪里,长什么样,她一无所知。
她只能回去,问她那位爹爹。
“这东西的名字,与琉璃山境倒有些相似。爹爹见过它吗?”
霁晓神君沉默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的确见过,只是你来晚了些。”
“怎么说?”
“早年间,我用它布下了一道法阵,如今安放在天界。你若想要,怕是要去寻天帝一趟。”
天帝,好像是很厉害的名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无妨,不过也就是一个人罢了。
梵音点点头,转身大摇大摆地,就上了天界。天帝是个宝相庄严的女子,既知她与霁晓的关系,待她也很是和蔼。
“不错。”她道,“此物的确在天界。只是,难以取来借你。”
“哦?此中有什么说法吗?”
“你有所不知。多年来,妖魔不甘于安居冥界,觊觎我天界灵秀,常有袭扰,我即便贵为天帝,也难免应接乏术。”
“于是,我便请求霁晓神君,设下一道法阵,名曰同归。据说阵眼之处,用的便是一颗纯青琉璃心,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寻来的。”
“按理说,你既是他认下的义女,与我也算有亲,你来讨要,我合该二话不说给你。”
面前的人,脸上仿佛极为难。
“只是,此阵关系三界安危,我重担在身,不敢轻忽。”
听到这里,梵音取不到宝物的失望,已经被好奇掩了过去。
“这同归阵,究竟做什么用?”她问。
天帝的目中闪了一闪。
“若到妖魔得势,天界飘摇之际,为保三界不落入邪祟手中,只能开启阵法,将天地重归混沌,因而才得此名。”
梵音听着,不由脊背一凉。
“到那时,三界都不存在了,落不落入妖魔手中,还有什么相干?”
“这都是下下之策,无奈之举。”
天帝面目仿佛悲悯。
“只盼永远没有那一日。”
她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却听天帝忽然道:“你若真要那一颗纯青琉璃心,我倒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听闻迦楼罗族,素来最善战。不若我封你为天界战神,你率领你的族人,抗击冥军。”
对面的眼中熠熠有光。
“到战事平息那一日,同归阵无用,三界亦无恙,我便将那一颗琉璃心取来赠与你,可好?”
年少的迦楼罗王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不失为一个办法。
横竖她的族人,多的是没处用的力气。替天界出战,听起来总比在凡间惹是生非,要脸上有光许多。
于是,她应允了,与天帝订下了契约。
为表承诺,她亲手剜下了额前的如意珠,将每一只迦楼罗与生俱来的灵物,交到了天帝手上。
从此以后,全族为天界效命数千年,不知疲倦。
再往后的事,便不消说了。
如今想来,终究是当年太年轻,上了一场没有止境的当。
若是让她重新选一次,她定然是觉得,就算族人胸无大志,成日里惹是生非,也没什么要紧。她何须去管旁人怎样看待。
心里不忿,忍着便是了,横竖没有人能将她的族人欺负了就好。
所以,她多年来最不能原谅的,其实是自己。
但是与此同时,她也是真的怨恨霁晓神君。
他明知天帝是何等道貌岸然的角色,为什么还亲手指引着她,拖着迦楼罗全族,陷进这一场祸患里去。
她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他只是好心失察。
直到那一日,他在她举剑向天帝时,没有站在她这一边,她才想明白了,她不过是他随手收来的一只小雀,一个解闷的玩意儿,哪能与整个天界相比。
从头至尾,愚蠢相信父女情深的,只有她罢了。
往事从脑海里散去,眼前又是今日的琉璃山境,今日的霁晓神君。
梵音凉凉笑了一下。
“你我父女之称,本就是一时戏言,不必当真。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
对面的人看她一眼,神情似乎隐痛。
他想说什么,却忽地侧过脸,以袖掩口,轻轻咳起来。
她的眉心终于微微一动。
“你怎么了?”
那人勉强咳完了,小声喘息着,胸口上下起伏。
“我没事。你是不愿再认我这个爹爹了吗?”
“少扯别的。”
她眉头皱得很紧。
“我先前在外面瞧着,便觉得山境的气象远不如当年。和你说了这一会儿的话,也确定我没有看走眼。”
“这里的一花一木,都与你气息相连。是你快要死了。”
037
凡人总以为, 神明长生不老,得享永年。
其实并非如此。
神明也会死。所谓天人五衰,即是如此。
梵音曾经亲手杀过很多神。虽然他们死得太快, 但那种神力衰微, 即将消散于天地之间的兆头, 她很熟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她从霁晓神君身上感受到的,是同样的气息。
可是为什么?
他的修为不可估量, 几乎是从开天辟地之后, 就降生的那些真神之一。无论是谁要死, 也轮不到他。
好端端的,有什么事能让他衰弱至此?
在她严肃且不解的注视下,面前的人只笑了笑。
“无妨, 不用担心我。”
“你误会了。我只是好奇, 是谁替天行道。”
霁晓神君望她一眼,似乎苦笑, 又低咳了几声。
“没有人。或许真如你所说, 是我早年间有愧于你, 如今遭了报应,也未可知。”
这副模样, 是打定主意不想让她问出什么来了。
梵音只觉得心头隐约火起, 滞闷得厉害。
“行,我也懒得管。”
她冷哼了一声。
“只不过,从前光风霁月的神君,如今为了续命,把主意都动到了凡人孩童的身上, 也是让我瞧了个新鲜。”
对方的神色这才微微一变。
“我不知你说的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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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你不清楚,那只灯妖是在替谁效命。”
“什么灯妖, 我不曾听闻。”
“在山下小镇作乱,被我追着逃进琉璃山境的那一只。”
霁晓的眼神躲闪,竟不敢与她对视。
“我近日元神衰微,对结界疏于照管,咳咳……或许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你既这样说了,我得空必然……咳咳……”
梵音凝视着他。
山境里没有四季,永远温暖如春。
但他许是被当面拆穿,心绪震荡,咳得实在太厉害了。即便极力以衣袖遮掩,她也能看见淡金色的光芒,如天河里的沙一样,随着咳声不断溢出。
那是神明的元灵,就如同凡人的血。
他究竟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罢了,随便你。”
她抱起双臂,偏开脸,靠在身后的山石上。
“只要你丢得起这个人,我也无谓和一只灯妖过不去。”
对面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声,似乎很感激她终于放过了这个话题。
“不说这些了。”他努力扬起笑容,“阿音,你这些年,在凡间可还好吗?”
“依你看呢?”
“我传了许多书信给你,你总也不回来一次,大约是心里嫌我烦人了。”
“明知故问。”
“此番我瞧见,你收了两只小鸟在身边,总爱打闹斗嘴,倒也很活泼有趣,但还远远不如你小时候可爱。还有那名凡人男子,性情很好,待你也好。”
梵音的神情终于出现了变化。
“你既提到他,应当知道我要问什么。”
眼前的人沉默片刻,笑容里似乎有些无奈。
“你心里分明已有答案,何苦还来问我一句。”
“什么意思?”
“你也懂得看神魂,那孩子是真正的肉体凡胎,除却相貌以外,与当年的初岚仙君,没有半分相似。”
他望着她,目光仿佛很不忍。
“阿音,这么多年了,你不要为难自己。”
“我没有。”
“如此甚好。”
“与我为难的,恐怕是你。”
“我……”
在对方的茫然失措中,梵音笑得不怎么客气。
“当初,你传书与我,告诉我流光菩提在曦国皇宫里,我遍寻而不得,总想着是哪里出了差错。其实,你只是想让我找到楚岚吧。”
“你明知道的,我一定会去找残存的皇家血脉,一定不舍得让他死,一定会把他留在身边,也一定会看见他的脸。你都能算得到的。”
“时隔多年,你又亲手把那张脸送回我身边。你打的什么主意啊?”
“嗯?爹爹?”
面前的人,目光猛地缩了一缩。
“阿音,你别这样。”
“你算计了我这么多年,原来也会心虚吗?”
“不是那样的。”
他闭了闭眼,神色极痛楚,极虚弱。
梵音看着他,觉得心里的滋味很奇怪,说不上来。
她最终只道:“我不想和你多话。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吧。”
“当年我叛离天界之时,初岚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还在和我装糊涂!”
她声音陡然拔高,目中金芒涌现。
那是迦楼罗暴怒的前兆。
他设计了她那样多的事,唯独这一件上,他说他不知道?
霁晓神君却神情分毫未改,只是望着她的眼睛。
“阿音,你要对爹爹动手吗?”
她怔了怔,眼里的金光终究渐渐熄下来。
双眸重归碧色,她目光沉沉。
“娜佳说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她说什么了?”
“你还要……”
“如你所见,我的时候不会太多了。我是托付于她,让她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让你回来见我一面。而她究竟说了什么,我便当真毫无头绪。”
眼前人神色平静,声音轻缓。
“至于初岚仙君,自你离开后,这些年也少见人,更不曾与我走动,只在他的仙宫里闭关。你若想见他,改日自己寻上门就是了。”
“……”
梵音一时失语。
片刻前的怒气,全化作了一盘散沙。
他回答得那样自然、笃定。
初岚真的还在天界,当他的仙君?
难道是她想错了吗?
霁晓好像全然没有看见她的猜疑和茫然,只又咳了一声,自饮了一杯茶。
“你别怪我多事,非要你回来一趟。我确是有要事叮嘱于你。”
梵音径自起身。
“别说,我不稀罕。”
“你不想将他体内的流光菩提,完好无损地取出来吗?”
她刚要迈的脚步,硬生生被定住了。
身后的人声音不紧不慢。
“宝物落入凡人体内,若依常理,取出即死,绝无幸免。但有一法可解,在须弥山。”
“须弥山?”
梵音蹙着眉,将这个遥远的地名重复了一遍。
“阿修罗族的地界?”
“不错。彼处有一道深渊,燃着天地鸿蒙时的业火种子,终年不熄。若将那凡人带入其中,令业火焚烧,便可使他体内的流光菩提脱胎而出。”
“谬言!”
她拂袖而起。
“你还在戏耍我。”
凡人身入业火,便是灰飞烟灭,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她若想要楚岚死,何不早动手。
霁晓神君却只笑得温和。
“你的脾气还是这样急,从小到大,仿佛也没有多少长进。”
“迦楼罗族也有业火,与天地鸿蒙时的那一簇,本有渊源。你的族人如今暂居于画卷中,悉数尽在。”
“你若能向他们一人讨得一根金羽,织就羽衣,届时便可保他平安,不为业火所伤。再没有更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这样简单?
梵音的眉头忍不住动了动。
要说不心动,的确不可能。
但她将对方打量几眼,神情仍警惕至极。
“你有这么好心?”
“阿音……”
“你欠我的够多了。若又要给我做什么局,劝你还是少费心思。”
面前的人目光颤了颤,一时没忍住,捂了捂胸口。
他闭眼调息了片刻,方才哑声道:“你我父女一场,即便你再恨我,也信我最后一次。我没有想害你。”
梵音看了他几眼,背过身去。
“知道了。”
“那你……”
“你近些日子,就老实待在山境吧。我看过了,你的身体虽差,一时半会儿倒还能撑得住。你手下那只灯妖,为什么想要我的如意珠,我也明白了。我会替你想些别的法子。”
那人静了很久,轻声笑了一笑。
“阿音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别和我来这套。”
“好,那你早些动身去做你的事,别为爹爹而耽搁了。”
梵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话听起来,隐隐约约的不大舒服。
但她没有来得及接话。
因为天边隐隐约约飞来一个墨色影子,离得近了,是一只大鸟,口中传出她熟悉的少女声音。
“尊上!出事了,尊上!”
是山月。
只是他们谈话之处,灵力太盛,不容外人打扰。山月修为尚浅,只能在崖上焦急盘旋,声音亦模糊。
梵音眉目一肃,刚要出声相问,灵府深处却蓦然一烫。
是她曾经赠出去的金翎,在呼唤她。
出事的是楚岚?
在这安宁祥和的琉璃山境,有人想对他动手?
她方才松动些许的神色,复又如寒冰。
“爹爹的地界,当真是热闹。”
她冷冷抛下这一句,无暇去理霁晓神君的反应,抽身而去,身影顷刻间从飞瀑下消失。
转眼便落在一间雅致院落中。
这是她少年时,在这里的居所,也是此番回来,霁晓替他们安排的住处。
院中春和景明,毫无肃杀之气,只有一棵花树,不顾山外已经入冬,正开得繁花绚烂。
不像出事的模样,只是……
她细心嗅了嗅。
空气里有种不寻常的气息,有些甜,有些旖旎,只形容不出来。
她还没想起来这是什么,就见雾星迎上前来。
“发生何事?”她问。
对方不答,只抬眼看着她。平素性子最傲,有些矜持的少年,脸上竟罕见地红通通。
“尊上,我有话想问。”
“什么?”
“那个凡人小皇子,真的很好吗?我比他就差得那样远吗?”
她额角青筋忍不住跳了跳,抬手在他颈间一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雾星怔了怔,软绵绵地歪倒,现出小山雀的原形,被她轻轻放在一旁的树枝上,沉沉睡过去。
这算什么?迷香吗?
她大步向房里走,刚进门,便有一个人踉跄两步,撞进她怀里。
她伸手接住了,低头看他眼睛。
“楚岚,能听见本座说话吗?”
这人迷迷蒙蒙地看了看她,忽地一下近前,将脸埋进她肩窝里。
温暖的呼吸,落在她颈间。
柔软的双唇,小心翼翼地,在她耳下那一片肌肤,飞快贴了一下,又退开。
038
很轻, 蜻蜓点水一样,轻得甚至算不上一个吻。
但迦楼罗王还是觉得,一股极陌生的感觉从背脊, 直升到天灵盖, 像草丛里带刺的苍耳, 沾在了身上,便横竖甩不开, 痒酥酥地发麻, 浑身都不对劲。
“你干什么?”
她一把将这人从怀里扯开。
他昏昏沉沉的, 站不稳,向后倒了两步。
她手上连忙一收力气,又将他拉回身边。
中了迷香的人, 颊上泛着红晕, 眼里雾气弥漫,像是春日里带着露水的蔷薇。
她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方才因惊愕而生出的两分火气, 又被压下去, 改为沉声。
“别乱来。你中了妖物的计,本座会想办法。”
她嗅出来了。
空气里弥漫的, 是一股带着甜腻的蜡烛香, 夜深暖帐之中,燃到正盛的那一种。
红烛这种东西,不知见识过多少人间欢好,缱绻缠绵。它懂得用迷香之术,倒也很合理。
只是, 它平白无故地,对楚岚下手做什么?
她没有想明白。
眼前的人, 也仿佛丝毫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只是望着她,声音轻轻的。
“对不起,尊上。”
“又为了什么?”
“你心里一直那样难过,我却从不知道。”
“……”
迦楼罗王满心茫然,浑不知他说的是何事。
他却已经伸手,轻轻环抱住了她。
不是从前几次那样,埋进她的怀里。而是倾身过来,好像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拥住她。
他身为凡人,不如她高,肩膀也不比她宽阔,其实颇有一些辛苦。
但他很坚决,很固执。
双臂牢牢环住她的身体,又像生怕弄疼她一样,稍稍松开些。手上很轻柔地,抚着她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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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一下。
让梵音忽地觉得极荒诞,有些好笑。
但心底某一处却又微微生出些暖意。
尤其是片刻前,她与霁晓神君刚刚相谈不欢,只觉心中滞着一口气,极疲惫。此刻倒像是严冬里夜归的人,进门接过一杯热茶一般,有些熨帖。
所以尽管身体僵硬得厉害,她终究也没有躲开。
只是任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很笨拙地试图安抚她。
“你听说什么了?”她低声问。
楚岚答得很简短,倒也诚实。
“尊上离开天界的事。”
她眸中略微沉了一沉。
此事,山月与雾星略微知道些,但也不多。
且他们二人,在她身边多年,都知晓她的忌讳。平日里打闹吵嘴不要紧,在这等关键的事上,是绝不敢擅自对楚岚多嘴的。
他们分得清轻重。
那么,就只能是那灯妖了。
他竟连这些事都知道,便只能是霁晓告诉他的。看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联,比她想的还要更深些。
她只觉牵出了一根线,却摸不到内里究竟。
霁晓身份极高,即便是如今神力衰微,遮遮掩掩,又何必与一只灯妖勾连在一起?
那灯妖对楚岚说这些旧事,能是为了什么?
她一时沉思,脸色便自然而然地不好看。
尤其是她这人,从前杀伐太多,面无表情时,总显得森冷,煞气很重。
楚岚觉出来了。
他睫毛动了动,脸色很小心。
“尊上,是不是不希望我知道?”
她微微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没有。”
“可是……”
“在你心里,本座的气量这样小吗?”
她无所谓似的扬了扬唇角。
“这种闲话,你爱听便听了,转头又来和本座哭,算怎么回事。”
那人抱着她,眨了眨微微泛红的眼睛。
“尊上看出来了?”
“嗯哼。本座从前的事,你知道又能如何,与你又没什么相干。”
“不是的。”
“什么?”
他望着她,脸上像是有些羞,眼里的光芒却极柔软。
声音很小,但很坚定。
“我若早知道,便能对你更好一些了。”
“你……”
梵音的眼睛蓦然睁大。
碧绿如猫眼石的眸子里,一瞬间映满了他的影子。
男子柔软的唇,无声地吻上她的。
他攀着她的肩头,双眼紧闭,颊上一片绯红,睫毛又黑又密,控制不住地,随着他凌乱的呼吸一起发抖。
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才算一个吻。
只是笨拙、无措地,用自己的双唇反复与她厮磨。舌尖似乎想探,又不敢,犹犹豫豫间,脸上烫得越发如火烧,连呼吸都灼热。
在男子的清香气里,梵音失神了一瞬,才猛地侧头躲开。
“楚岚,你清醒一些!”
但是说不清为什么,她手上破天荒地没敢下力气,没有不顾三七二十一,一把将人推开。
于是在下一刻,便知道了后悔。
由于她躲得太急,那人脚下一个踉跄,没能稳住,直直向她身上扑来。
她心神大乱,毫无防备。
回过神来时,已经来不及拦,只能与他一同双双倒地。
后背与地面相撞。于她而言,远远称不上疼。
只是庭前那一棵花树的花瓣,不知不觉间,被风带进来不少,都散在门边地上。二人重重倒下去,惊起许多落花。
即便她有心护着,楚岚的手臂还是磕了一下,她听见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该疼死你。”她沉着脸道。
那人伏在她身上,像是有一丁点委屈,只不说话。眼尾微微红着,比地上的花瓣还软,还艳。
离得太近了。
她能看见他额角的碎发,细细的汗珠。还有摔倒时被扯得松散的领口,露出的脖颈又细,又白。
要按她从前的性子,小小凡人胆敢轻慢神明,早该死了几百次。
但眼前明知他是中了灯妖的迷香。
即便有心生气,又能怎么和他计较。
她暗中咬了咬牙,叹一口气。
“不许乱动。”
她牢牢钳住这人的手,制止他做出任何更危险的举动。
“你眼下神智不清醒。本座不想对男子动手,将你击晕。你须平心静气,随本座念清心诀……”
“尊上不用担心,我心里都明白的。”
“你还在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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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
他微微将身子支撑起来一点,悬在她上方,很认真地看她。
墨发垂落在颊边,挡了大半天光,映得他一双眼睛仿佛有些悲伤,但又宁静,还带着几分笑。
“尊上其实喜欢我这个样子的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意思?”
“尊上初见我的脸时,便生了好大的气,我该早些想明白的。”
他轻轻眨了眨眼,里面的水光像要落下来了,声音却还很温柔。
“要是能让尊上高兴一点点,我是谁都没关系。”
039
梵音的头脑有一瞬间空白。
随即目光陡然锐利, 冷得像冰。
“本座看,有些人是不想活了。”
同一时刻,细风裹着妖气, 从近旁的纱帐后猛扑过来。
她揽着楚岚, 轻巧一个翻身, 拂袖之间,便将攻势化解。强大的灵流直追对方而去, 毫不留情。
只听一声吃痛的惊呼, 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从角落里渐渐浮现出来。
果然是那一夜,她在蜃楼中见过的男子。
那便是灯妖的真身。
“没想到,还是慢你一步。”
对方捂着胸口艰难道。
梵音从前两次交手, 并未想过要他性命, 皆是手下留情。然而今日盛怒之下,出手毫无保留。
他一只无名小妖, 根本承受不住迦楼罗王的一击。
看他的脸色, 离死也只剩一时半刻了。
然而他却并不见如何恐惧慌乱, 反而很坦然地,微微苦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 面对这张脸, 你能有半刻失神,容我下手。终究是我看低了你,又太不中用,半点怨不得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有说。
梵音拉着楚岚起身, 微微皱眉,将他略有些松散的领口用力往上一拉, 才挡在他的身前。
她冷眼望着那灯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这点本事,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这种修为微末的小妖,天资既低,头脑也极简单。
想来是烛火一物,总在夜间才被人点起,见识也很有局限,所见除了家长里短、觥筹交错、悬梁刺股,余下的,大约也就只有房中的那些勾当了。
所以他来来去去,能想出的,也都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招数。可笑,又可怜。
她本不欲费工夫和他较真的。
谁知他偏要将她从前的旧事,告诉不该牵扯的人。
自己寻死,也怪不了她。
不过……
“你知道的,比本座想得要多。”
她眯了眯眼睛。
“霁晓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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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关神君的事。”
那灯妖慌着要撇清。焦急之下,越发难以支撑,身形已经开始渐渐涣散。
但他还在费力恳求。
“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神君丝毫不知情。尊上,求您不要怨他。”
“尊上?”
梵音抬了抬眉。
“你以前认识本座?”
她记得,前番在蜃楼里,他被她揭穿真身后,口口声声,称她大人,显得极恭敬又陌生。
而尊上这个叫法,除了她的族人,便是她收在身边的属下,山月、雾星,再就是某个不知轻重,总也不知道怕她的小东西。
联想到这灯妖知道的内情实在太多,她疑心,他在许久以前就已经见过她了,只是此前一直在假装不识。
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对面一惊,仿佛知道露馅,立刻闭口不答。
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神色似乎极哀伤。
梵音也不在乎。
“无所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对本座和身边人下手,无非只是想夺那一颗如意珠,去替霁晓续命罢了。”
她无视对方的痛苦,漫不经心。
“只可惜,你倒要死在他前面了。”
不料,那灯妖闻言,却猛然一下,跪倒在她的面前。
他已经极虚弱了,身体都呈半透明状,跪地时,连声音都没有,与一个游魂几乎没有区别。
不,还是有的。
凡人死后,魂魄尚可过地府,下九幽,投胎转生,再世为人。
而妖物,修炼本是逆天而为,得来的造化,身死便是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可他好像全然不关心自己半点,只努力磕头恳求。
“我区区小妖,死不足惜,只是实在放心不下神君。尊上,求你看在他终究是你父亲的份上,替他想想办法。”
“先不说本座的如意珠,在千八百年前,就已经给出去了。单论本座与他之间,这父女之情,也就是个笑话。”
她俯视着跪在脚下的男子,轻浮地笑了笑。
“不过,你这小妖,有点意思。听起来不像是被他驱使逼迫,反倒好像自愿的了?”
“尊上说笑了。神君那样好的人,怎会逼迫我,全是我一人所为罢了。为此,我甚至连孩子的元阳也要觊觎,当真是坏事做尽,没有面目见人。”
他仰头望她,苍白透明的脸上,只有泪痕格外显眼。
“我没有一个好头脑,说不清其中是非。但是,神君他一定有苦衷的,他这些年都很想你。尊上,求求你,求求你……”
这些年?
他究竟来自哪里,在霁晓身边待了多久?
梵音刚要再问,庭院中却有一阵风来,雪白的衣袂携着落花,直入室内,阻隔在她与那灯妖之间。
她倒退了半步,将身后的楚岚挡得更严实些,向着那个身影挑了挑眉。
“哦?原来是救兵来了。”
霁晓神君的脸上,说不清是愧,还是痛。
“阿音,是爹爹来得晚了。”
“的确。要不是你如今神力衰微,大不如从前,你本可以赶在我出手之前来的。”
她冷淡地牵了牵唇角。
“不好意思,本座杀了你的得力手下,你要向我讨公道吗?”
面前的人猛然闭了闭眼,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站稳,好像被她的话刺伤极深。
他低声道:“不是这样。”
就连她身后沉默已久的楚岚,似乎都于心不忍,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没理,只森然以对。
却是那灯妖坚持不下去了。
他狼狈地膝行上前,绕过霁晓神君,来拉她的衣摆。已经不成型的双手,从衣料里径直穿过去。
“尊上,尊上您别迁怒神君,我所作所为,都是我一人之过。神君常劝阻我不可如此,之所以不处置我,且瞒着你,皆因我当年是……”
他的话,梵音没能听完。
因为在她不备之际,霁晓倏然出手。她要避,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那招式却并非冲着她。
而是她身后常年背着的长卷,被蓦然抽出,悬于半空。
黑布无声解开、坠落。
露出画卷保存完好,散发着淡淡光华。
“你想做什么?”她怒道。
霁晓神君的目光仿佛极不舍。
“阿音,”他柔声道,“爹爹没有多少时间了,听话。”
“轮不到你替本座作主张!”
她愤而要上前抢夺。
然而眼前人的身手,竟比她还快。
他将手一扬,原本收得整整齐齐,以丝带束起的画卷,便在半空飞快展开,只见其中风景秀丽,山水灵动,是再好也没有的一处世外桃源。
与此同时,竟有一股大力,径直将她往画卷中吸去。
她本能地要反抗,才发现敌不过。
怎么可能?
若是从前的霁晓,能与她一战,倒不足为奇。可他如今衰弱至此,早已比她差了百倍千倍,根本当不了她的对手。
他怎么能办到?
她既惊且怒,却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顾不上质问霁晓,连忙回身相护。
楚岚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紧紧靠在她身边。
迦楼罗展开金色羽翼,将他环绕,乍一看,就好像是拥住了他。
“无妨的。”
她沉声道。
“这画卷名为浮生梦,里面封印的,是本座的族人。其中应当并无危险,不必害怕。”
楚岚点了点头,眼里不见惧色,只是雾蒙蒙的。
好像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很小心翼翼地,忍着难过。
“尊上,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你说哪件事?”
“我,我一点用都没有,中了那灯妖的迷香,险些帮着他害了尊上。还有我说过的话……”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脸上红得要滴血。
“对不起,求尊上忘了吧。”
迷香的效用,还没有全过,他身子还是软软的,没有太多力气,即便有心想和她保持距离,也躲不开,仍旧被她的大翅膀圈进怀里。
眼尾连着颊边,都红通通的,也分不清有多少是情动,多少是羞赧。
虽然极力垂着眼,装作无事,睫毛后面还是一片晶亮亮的。
梵音低低叹了一口气。
“别再想了。”
“尊上……”
“本座从前的事,你不知全貌,也不能怪你。你和……那个人,是不一样的,以后不要提了。”
怀里的人很轻地点了点头。
没看她,也没应声。
她很怀疑他心里仍是没有过去,但活了数千年,天大的事也从不以为然的迦楼罗王,唯独不会哄人,尤其是男人。
她只觉得,方才能勉强说那两句,心里已经极不对劲,浑身上下地不舒服。
要再挤出什么来,着实也难。
恰逢那股将二人吸入画卷的力量,蓦然一收,仿佛到了尽头。
她也顾不上再与楚岚多说什么,只简短道:“小心。”
下一刻,眼前便眼花缭乱,坠入一片光影。
……
恢复神识时,她只觉眼前的光颇有些刺眼。
她用手遮了遮,适应了片刻,才发现身在一间宽敞静谧的屋子里,只是屋顶仿佛是巨大的树冠,外面阳光极好,正从枝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
身下大床柔软,床头却是开着小花的藤蔓。
是树屋。
迦楼罗族的风俗。
“尊上!”
耳边响起一个极清亮,极喜悦的声音。
她坐起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南风?”
是她从前的得力部下,距今却也有两百余年未见了。
来人身姿轻盈矫健,笑眯眯地将一盘时新水果放在她床头。
“尊上这些年,怕不是在琉璃山境待得,都不知今夕何夕了。今日倒还有良心,想起回来看我们?”
她怔了怔。
是了,画卷名为浮生梦。
顾名思义,身处画中的人,都如在梦中。
他们忘了当年战场上,是如何被同僚推出去,为敌军所害,也忘了是她这个族长,亲手将他们封印在此。甚至也忘了自己受毒物影响,曾经狂性大发。
他们只在这一方桃源中,渔樵耕读,安居乐业。
正如霁晓将画卷赠予她时所说。
在他们眼中,只是去随神君学道的族长,终于得闲回来了,自是满心欢愉。
她没有说破真相,只囫囵点了点头,目光在四周搜寻。
“楚岚呢?”
“尊上问谁?”
“一个男子,凡人,年岁不大。”她犹豫了一下,“生得挺漂亮的。”
南风抿了抿唇,用一种有些惊讶,又有些戏谑的眼神看着她。
“尊上可不仗义,带了什么好看的小夫郎回来,也不和姐妹们知会一声,如今倒问我讨,我可没瞧见。”
梵音的眉头立刻紧锁在了一起。
难道楚岚没有随她进画卷?
040
他若真没有进来, 倒是小事。
虽然她与霁晓隔阂不浅,但他不会与楚岚为难,这一点上, 她倒还是信得过的。
可若是说, 楚岚确实随她一同进来了, 只是不知走散到了哪里,那就……
她心忍不住提了一下。
这画卷中的世界, 她从未来过, 丝毫不知根底。即便她力量再强, 也只能像摸着石头过河,没有施展之地。
他要是果然走丢了,她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他一个凡人……
她脸色顿时极沉。
南风察言观色, 赶紧道:“尊上也不必太忧心, 此处既无高崖大河,也没有野兽, 想来是出不了什么事。您将那男子的模样详细说来, 我这就让大家一齐去找, 哪愁找不到呢。”
也对,迦楼罗羽翼一振, 便是千里。
寻个人, 应当还不至于很难。
梵音略微宽心些许,随她一同出去。
听闻她回来了,居住在画卷中的迦楼罗们,全都停下了手头的事,聚拢在门外, 一片欢欣雀跃,喜不自胜。
这个道:“尊上, 您有几百年没回来瞧过我们了?”
那个道:“一别多时,尊上的神力必定又精进了,快给我们露一手。”
吵吵嚷嚷的,一张张灿烂的脸,看得梵音有片刻怔忡。
最后都被南风哄着,怀着满腔的好奇与促狭,四散向各处,去寻找楚岚的下落。
只余下一位老者,陪伴在她身边。
那是族中年岁最长,威望也最高的长老。
一头长发都已经白尽了,眉眼间镌刻着深深的皱纹,一双眸子却明亮且锐利,仿佛能够洞悉一切。
她道:“尊上既是来了,想必是放我族人离开画卷一事,终于有了眉目。”
在浮生梦中生活的迦楼罗们,在戾气被压制的同时,也几乎全忘了曾经历过什么,自己的来处与去处。
可显然,唯独她从没有过半刻糊涂。
梵音亦不敢怠慢,恭敬道:“是,本座已经找到了方法,离事成之日应当不远了。”
“如此甚好。”
老妪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
“尊上慢些行动,无须心急,力求万事周全才好。我等在这画卷中栖息已久,不急于这一两日间。”
她听在耳中,心里难免很不是滋味。
“对不起。”
“何事?”
“本座身为族长,当年……”
“无妨,说这些话做什么。”
老妪笑笑,皱纹舒展开来,也显得和蔼。
“族长又如何,真神又如何?天地那么大,哪有人事事都能算尽。更何况,不到柳暗花明时,岂知不是别有机缘。”
“长老……”
“尊上无须忧心。这浮生梦中,是一处灵气极充沛,极安逸的所在。这些年来,族人们并未受委屈。不信你看。”
她们说话间,已经走到林间一片空地上。
空地开阔,日光明朗,遍地皆是野草野花,唯独中央生长着一棵大树。
树也不知道多少年岁了,恐怕十人也合抱不过来,既高且阔,树冠如云,满树都开着如紫藤一般的小花,成串成串地垂落下来,随风轻动,望之只觉温柔。
只是那气息,仿佛……
“尊上看出来了?”
那长老淡淡笑着。
“那是这画卷的主人,留在卷中的一片魂魄。老身虽不识他,但大约是没有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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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音的目光忍不住猛然一动。
“怎么会这样?”
魂魄离散,对元神的影响极大,若是修为平常者,早该如废人一般。
而即便是力量高强的神明,也绝不能轻松。其痛楚,不亚于凡人剜肉断臂。
难道说,霁晓变成那副样子,是因为……
“此人待我迦楼罗族,确是不薄。”
那长老温声道。
“他神力深厚,哪怕只是一片魂魄在此,灵气也源源不断地滋养着这方天地,与我族人。这些年间,族人们不但戾气渐消,心性平和,修为较从前还有所进益了。”
“老身虽不便道破,但看在眼中,也觉欣慰。”
“你瞧,其余族人虽不知究竟,但心中也很感念。”
她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大树的腰间,被用红绳系上了许多小木牌。走近细看,上面写的什么都有。
有的许愿来年修行更进一步,有的祈求在演武场上拿个好名次,也有男孩子用稚嫩的笔触写,想嫁与邻家的姐姐。
看得她嘴角都不由弯了一弯。
看来族人们,虽不知自己身在画卷里,对这棵供养着整个梦境的大树,却也十分崇敬。
不过……
“为什么他的魂魄,在这里会是一棵树?”
她抬手摸了摸树干。
树干高大、坚实,略微粗糙,在灿烂的阳光下,触手也有暖意。
“老身亦不知道。只是猜想,画中万物,似真非真,皆是外间世界的投影。若是原本魂魄便不全,落入画中,便模样各异了。”
“会这样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二人闲谈着,林间自有其他族人来往。
皆是从南风处领了任务,四处寻找楚岚的。
却冷不防,听见一声惊叫。
“什么东西?吓死姑奶奶了!”
她心一悬,有些疑心是楚岚出了事。
拂袖间,已经飞身上前。
“看见什么了?”
“尊上,尊上,那边……”
尖叫的族人尚且年少,一张小脸煞白,眼睛都恨不能闭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一旁树上。
她的同伴们也没好到哪里去,在身后拉扯着她,一群人互相绊着脚,往后退去。
看得梵音大为不满。
“畏畏缩缩的,成什么体统。”
迦楼罗族,向来以骁勇无畏而著称,即便在战场上厮杀见血,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什么时候见过这副模样?
莫非是霁晓的灵气太过滋养,把族中的年轻孩子都养废了?
她出去非得算账不可。
“到底什么?”她紧皱眉头问。
一回身,却愣在当场。
是一只猫。
背上是狸花纹,肚皮和爪子却白,耳朵尖尖,眼睛大大,见着她,似乎还带着几分慌张怯意。
最多不过三四个月大,都还没有长成。
即便是凡间没断奶的孩子见了,想来也没有害怕一说。
但是,他们不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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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的鸟都怕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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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楼罗也不例外。
“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梵音苦笑道。
只是就连她自己,也撇了撇嘴,很微妙地后退了半步。
“瞧它的模样,无甚威胁,你们离远些也就是了。”
谁料族人们睁圆了眼睛。
“不对啊,尊上。”
“怎么?”
“这片林中,除我族以外,从未有过活物。自从迁居此地以来,大家一直以野菜瓜果为食。长老只说,许是这方土地的神明,见不得杀生。好端端的,这猫是从哪里来的?”
“竟有此事?”
梵音的碧色眼睛,忍不住微微眯起。
猫也眨眨眼,怯生生地和她对视。
她看看猫,又看看躲在她身后的年轻族人们,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族长当得,属实一言难尽。
“下来。”她冷着脸,对那猫发话。
猫的耳朵尖抖了抖,没动。
有她在,族人们也像有了底气,虽出于本性不敢靠近,却在她身后七嘴八舌。
“这猫怕是听不懂人话吧?”
“嘻嘻,尊上您管得住我们,可管不了它呀。”
“不是不是,你们仔细瞧,它是怕高,不敢往下跳。”
果然,对一只小猫来说,那树枝仿佛是太高了些。
像是应证众人的话一样,它迟疑着向前迈了两步,低头往树下看了看,腿就有些发抖,让人疑心它会自乱阵脚掉下来。
小小一团,看着是有些可怜。
梵音摇了摇头。
“既然下不来,倒有本事上去?”
她没什么好气,一伸手。
“过来。”
猫没让她捉到。
它瑟缩着向后退了几步,轻轻呜咽了一声,看神情,竟然有些委屈。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副模样像是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多了,只想不起来。
身后的少年少女们却笑成一团。
“尊上,您把它吓着了。”
“您这脸色,有心想救它,只怕它以为您是要杀了它。”
梵音又好气又好笑,堂堂迦楼罗王,何时吃过这样的瘪。
只想扔下不管算了,但又念及,族人们多畏猫,总不能留这不知来历的长毛小东西,在画卷中四处作乱。
她再不情愿,也只能叹口气,放软了语调。
“本座又没想将你如何。听话,到这里来。”
仍旧很生硬,远远称不上是哄。
但那小东西,性子倒不别扭,将她打量了两眼,歪了歪头,还是很顺从地向枝头走过来。被她一抬手,稳稳接住。
毛茸茸的,温热,又柔软的身体。
梵音很不习惯这种触感,眉头一紧,很想松手,但终究是忍住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抱这种生物,猫倒不挑。
它就着她的手,自己靠近过来,把脸轻轻埋进她的肩上。粉嫩嫩的耳朵尖,在她下巴处轻轻蹭了两下,惹得她极痒。
身边族人们看了这么久,也不那样怕了,只啧啧称奇。
“这猫怕是有些修炼的天赋,你们看,举动简直像人一样。”
“尊上,它喜欢您呢。”
梵音翻翻眼睛:“滚蛋啊,都滚蛋。”
迦楼罗全体族人,一整天都在找楚岚。
而他们的族长,莫名其妙养了一只猫。
入夜,南风敲门进来时,神色十分有愧。
“对不起,尊上,我们已将此方桃源寻遍了,却不曾瞧见你所说的那名男子,怕是哪里有遗漏,也未可知。明日一早,属下定让大家再……”
话音未落,一眼瞧见她怀里的东西,惊得险些跳起来。
“尊上,你,你你……这……”
梵音端坐着,手上抱着猫,一缕长发被猫握在爪子里。
“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