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迦楼罗王与小仙君[女尊] > 25-30

25-30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025

    怀里的人僵硬着, 果真没有挣扎。

    金色羽翼倏然展开,她抱着他,轻轻松松飞离梦妖设下的迷境。

    一直到降落在安全地带, 他仍一动不动地埋头在她怀里, 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抬手戳了戳他肩头。

    “喂, 醒了没有?”

    “嗯。”

    楚岚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后退一步, 抬头时眼眶仍红着, 脸上却努力扬起笑意。

    “多谢尊上。对不起,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吧。”

    梵音有一会儿没说话。

    他从她怀里退开的速度,很快,很守礼, 是她最喜欢的让人省心的样子。

    只是臂弯里突然空了, 感觉有些古怪。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皱皱眉,将巨大的羽翼一抖, 收归无形, 又换上了平素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无妨, 你们这些凡人,向来定力最差, 区区雕虫小技, 也能被惑了心神。本座就没指望过你能凭自己走出来,自然也谈不上麻烦。”

    “是我没用。”

    “快些走吧,才刚过第二层,要不抓紧些,今夜连觉都睡不成了。”

    楚岚应了一声, 低头跟在她身后。

    但没走出两步,忽然又开口, 声音支支吾吾的。

    “尊上,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嗯?”

    “方才在幻境里,你什么时候过来,过来找我的?”

    他小心地抬眼,像在偷看她。

    “我和爹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梵音撇撇嘴,只觉得这话问得没头没脑。

    转念一想,大约是人总有私事,他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他担心自己在幻境中,流露出孩童情态,让她看去了遭她取笑,心里不好意思,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轻松道:“没有。本座来时,就见你一个人傻呆呆的,本座再晚来一步,你就要被梦妖吃了。”

    身后的人浅浅舒了一口气。

    好像如释重负。

    不知是不是她眼花,仿佛颊边还有些微微的红。

    “那就好。”

    “什么?”

    “没什么,我说谢谢尊上。”

    他眨眨眼,笑得很软和。

    “从前没看出来,尊上原来也很会哄人。”

    梵音却忽然不走了。她停下脚步,偏过头望着他。

    “你是觉得,本座说带你去见你爹爹,是为了让你乖乖跟我离开,有意哄你。”

    “不是吗?”

    “本座从来不做骗小孩的事。”

    她轻哧一声,面露不屑。

    “本座是什么人,我但凡说出口的话,还没有办不到的。”

    “可是我爹爹已经……”

    “那又如何?”

    她在楚岚惊愕无措的目光里,笑得像是很骄傲,又仿佛他很有趣。

    “阴阳两隔,只是你们凡人的眼界。在本座眼中,这三界六道,本是轮回相生,哪有什么尽头。”

    “凡人身死之后,借道冥府,下九幽城,尚有阴寿可活。待到阴寿尽时,便渡忘川,入轮回,再世为人。”

    “你爹爹过世时还年轻得很,眼下大约在九幽城不知哪处角落里,还过他的日子呢。本座哪一日得闲,带你去一趟就是。即便他真的投胎转世了,要找到他让你再见上一面,也不是难事。”

    楚岚的呼吸都屏住了片刻。

    好像这于他而言,实在是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好半天,他才轻声道:“我会不会又给尊上添麻烦了。”

    “小事而已。”

    “尊上和冥界还有交情?”

    “没有,只是大半个冥界的人都挨过本座的打。”

    “……”

    他沉默良久,看她一眼,又一眼,终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眼里笑意并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那我先谢谢尊上。”

    梵音摇摇头,自顾自往前走。

    ……

    蜃楼七层,一层层地过。

    也不知用了多少时候,他们来到一处繁花似锦,灯影朦胧的所在。

    “这里的香气倒好闻。”

    楚岚嗅了嗅四周浮动的暗香。

    “比方才在饱食天的饭菜香味,要强上不少。”

    梵音斜斜睨他。

    “怎么,你也要修仙辟谷了?”

    “尊上又在笑话我。饱食天只准看,不许吃,还不如没有呢。”

    她没忍住,哈哈大笑出声。

    “蜃楼的考验,大抵都如此,凡事不可着相,不可深陷。要是碰了那里的珍馐美酒,就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身边的人点点头,若有所思。

    片刻后,忽地望向她。

    “尊上,不对。”

    “嗯?哪里不对?”

    “饱食天的一茶一饭皆不可入口,怠惰天不可沉迷享乐而忘却正事,嫉妒天不能为自己心中渴望所迷。”

    “怎么了?”

    “那也可推得,先前在贪欲天,那些赢来的财宝修为,原本也就不能带走。若是起了贪欲,便不算通过考验,也会被困住不能离开。”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不可相信般,直视着梵音。

    “尊上,你知道的?”

    梵音一怔,喉头不自觉地滑动了一下,偏开视线。

    “小东西,还挺聪明的。”

    “你故意骗我?”

    “本座没有。”

    “你分明就……”

    他说了一半,又不好意思再继续,像是想起了什么丢人的事,脸上倏地一红,抿着唇角。

    梵音短暂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仿佛也就是,作势要将从那些妖魔手里赢来的,她看不上的破玩意儿统统拿走,然后对楚岚说,给他一个机会,要是他的求情能让她高兴,她就还给他们。

    然后这人就……

    不就是拦乾坤袋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她怀里吗。至于反应这么大。

    她瞄一眼他越来越红,仿佛有些气急了的脸。

    刚想说什么,却有一个身影,摇摇晃晃,步履虚浮地从面前纱帐中穿过来,险些撞到楚岚身上。

    “小心。”她拉了他一把。

    站定了,才看清对面是一个美貌男子,雪肤金发,纱衣轻薄,堪堪只够蔽体。头顶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身后大尾巴蓬松招摇。

    看样子是只狐妖。

    他一手执着酒壶,醉醺醺的,还要笑着伸手来拉梵音。

    “今日又来了新客?姐姐相貌这样好,倒像是让我捡着了便宜。”

    他一动,领口滑落下去,一直露到胸膛,白得晃眼。

    楚岚没见过这个场面,慌得倒退一步,一下闭紧了眼。

    梵音嘴角微动,将他挡在身后。

    “你是做什么的?”

    “客人这话问得有趣。都来了这个地方,您说奴家是做什么的?”

    他莞尔一笑,抬手掀开重重纱帐。

    纱帐后面,竟是一间宽阔挑高的大堂,中央的高台上,有几名打扮与他相似的男妖,正在轻歌曼舞,腰肢扭得仿佛水蛇一般。

    台下的客人,或喝得醉眼朦胧,或搂着美貌侍者,一派靡艳。

    见他们瞧,有陪酒的男子掩着嘴嘻嘻地笑,一头埋进主顾怀里,作势娇嗔。

    “有人在看呢,羞死人了。”

    原来是一座花楼。

    梵音面不改色,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了。

    酒色天,顾名思义,是这世间最淫靡的温柔乡,勾起的是人人都有,又羞于见光的欲望。

    但她不是人。

    这些妖物幻化出的漂亮皮相,还入不了她的眼。

    “本座没有兴致。”她淡淡道,“不过,要是有厢房就来一间,要最好的。”

    狐妖将他们二人来回看看,很显然地会错了意。

    “原来客官已经有人陪了,倒是奴家自讨没趣。”

    他将嘴轻轻一噘,目光落在楚岚身上。

    “只不知这位小兄弟,你是个什么妖?我竟一点也瞧不出来。仿佛也面生得很,从前好像没见过你。”

    蜃楼里的妖物,最喜食凡人。

    楚岚被梵音牢牢挡在身后,虽被她身上强大的气息笼罩得严实,却仍不免稍显紧张,不知该如何答话。

    正无措间,却被人一把揽过去。

    梵音将手环过他腰身,扬起眉,像极了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

    “我的人,要你瞧出来做什么?”

    她说着,从怀里信手一掏,满手的金叶子,在灯下明灿灿的,晃得对方瞠目结舌。

    “我懒得问,此地的厢房多少钱一间。话少些,余下的都归你。”

    那狐妖舔舔嘴唇,立刻闭嘴,乖巧地引着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往花楼深处去。

    最终在一间极宽敞的厢房里安顿下来。

    眼看狐妖的大尾巴一闪,带上房门,梵音打量了一眼四周华丽已极的陈设。

    “还行,能住。”

    身边过分安静。

    她一扭头,就见楚岚低垂着眉眼,一声不吭,仿佛很是局促。细看之下,连耳朵尖都是红的。

    “做什么?”她稍感好笑,“那狐狸不就是穿得凉快了些,把你羞成这样?”

    这人飞快地看她一眼。

    眼里亮晶晶的,映着颊边的红,好看倒是好看,但总瞧着,怎么有些像是恼了。

    迦楼罗王摇了摇头。

    大约是凡间的男子脸皮薄,踏进花楼这种地方,总以为是污了清白,抵死不从。那也没法子,也不是她愿意的。

    “不论是什么,你可别来找本座算账。”

    她半开了一句玩笑,随意往椅子上一坐。

    “你饿不饿?”

    从他们进入蜃楼至今,也没法细数究竟过了多少个时辰,但总归是远远超过寻常的一日了。

    楚岚如梦初醒,很习惯地答:“尊上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本座点了菜,你能做得出来?”

    “我……”

    梵音哧地一笑,摆了摆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行了,都到了人家的地界上,你就省点工夫吧。本座刚才花出去的金子,也不是白给的。”

    说话间,她将桌上的一只白兔摆件拨弄了一下。

    那兔子竟动起来,扯起嗓门喊:“冥字一号房!冥字一号房有吩咐!”

    吓了楚岚一跳。

    房门应声而开。

    从外面进来一个人身鱼尾的女子,极是彬彬有礼。

    “客官,您要些什么?”

    “用饭。”

    “那您今日可是赶上巧了。”

    对面笑意盈盈。

    “今儿新到了不少好东西,有东海的蛟龙尾巴,清蒸是上佳,也有北海的玄龟爪子,用老火熬汤煨足了三天三夜的。哦,您要是喜欢吃人肉,也有日前误打误撞,送上门来的几个渔妇。虽比不得那年轻的凡人男子细嫩,但也勉强能吃个新鲜。”

    梵音瞥了一眼身边人微白的脸色,轻咳了一声。

    “那些都吃腻了,换换口味。”

    “好说,您想要什么样的?”

    “就按凡间寻常的口味做,那些稀奇古怪的,一律别端上来。”

    人鱼脸上只微微露出一丝意外,立刻又堆起笑。

    “您可真懂吃,我们这儿也有擅做凡间菜色的厨子。您稍等,马上就来。”

    不消片刻,菜色流水价地上来。

    梵音扫了一眼,看着中规中矩,的确是凡间能见到的东西,随手一赏,又是一把金叶子出去。

    将那些小妖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唯恐哪里伺候得不够周到。

    反倒是楚岚,没有见过这个阵仗,连手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瞧见了吗,这些就是在贪欲天输光了银两,来做苦工攒钱的,领了本座的赏钱,多半转眼又赌个干净。”

    梵音淡淡一笑。

    “你吃你的。”

    她是神明,生来不用吃东西也无碍。

    这满满一桌的饭菜,都是为他点的。

    楚岚望了望眼前琳琅满目的菜色,神情极不好意思。

    “尊上,不用这样的。”

    “什么?”

    “我吃些糙米青菜,就可以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梵音瞥他一眼,有些好笑。

    “不知道的,还当本座是养鸟呢。”

    “养我也不用破费的。”

    “……”

    她偏开视线,径自倒了一杯酒。

    “本座可没想养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对不起……”

    “你再不吃,菜就凉了。”

    眼前的人听话地点点头,不声响了。

    他抬手去舀一碗汤。

    汤是莲藕排骨汤,炖得火候足了,藕都呈现淡淡的粉色,面上再洒一把碧绿小葱,让人看着倒也舒服。

    他仔细地盛完了,碗却被轻轻放在她面前。

    “干什么?”梵音挑眉。

    这人笑得温柔。

    “尊上你别只喝酒,伤身子的。你要是吃不惯这些饭菜,多少喝一碗汤吧,胃里会暖些。”

    “小东西,本座喝过的酒,比你饮过的水还多。”

    “我知道。”

    他从从容容的,眼里漾着笑意。

    “可这两块排骨,我仔细挑过的,不肥不瘦,特别好。尊上你尝尝。”

    “你这人……”

    “平日里我的厨艺不好,尊上不喜欢,这里的厨子大约是能信得过的,你稍微吃一些。”

    梵音的眉梢动了一动。

    她最终没说话,只是当真端起瓷碗。

    里面汤水炖得清澈,只面上浮着薄薄一层油星子,从底下散出热腾腾的香气来。入了口,倒也不十分能尝出好与坏。

    对从前见惯了天界珍馐的人来说,这些简单东西,与楚岚的手艺仿佛差别也不很大。

    但她还是默不作声地喝了。

    对面的人便抿嘴笑笑,好像很满足一样,终于放心去吃他的饭菜。

    一顿饭过。

    自从进入蜃楼至今,只有到了这酒色天,才算是短暂休息了片刻。别说他一介凡人,就连梵音都难免觉得有些疲惫。

    “你睡吧。”她道。

    楚岚不动,偷偷打量房中仅有的一张大床,手指无声攥着衣袖,仿佛很是挣扎。

    她只觉得奇怪。

    “怎么了?”

    “尊上,你……”

    “到底什么事?”

    “你喜欢里面还是外面?”

    “……”

    梵音怔了短暂片刻,闭了闭眼,脸色一黑。

    “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

    “本座活了数千年,没有和男子同床共枕的爱好,你不必担心。”

    眼前的人仿佛极窘迫,脸上红得厉害。

    “我不是那样想,只是,我以为尊上今日累了,会想歇一歇。”

    她这才淡淡笑了笑。

    没有几分暖意,反倒有些自嘲的味道。

    “不必。本座说过,我不会睡觉,不用白费力气。”

    “对不起。”

    “无妨,你睡吧,本座会在外间调息打坐,你不用管。”

    虽然她常年无眠,但这蜃楼里妖魔聚集,浊气太重,对如今的她而言,也并非全无影响。

    她只觉通身戾气环绕,全靠神力压制,眉心一跳一跳地胀痛。

    她看了看房门的方向,声音微沉。

    “不是要不起两间厢房,只是这里的妖物太多了,唯恐生变。”

    “我明白。”

    “明白就好。离了本座的身边,你大约要被人抓去吃。”

    那人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很轻地笑了笑。

    “尊上是在这里保护我吗?”

    她翻翻眼睛,举杯喝了残酒。

    “凡人的脑子这么有趣。”

    “我是想说谢谢尊上。”

    “不用谢,本座是在告诉你,本座留下只是出于好心,不是缺钱,更不是你头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话音刚落,自己就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说来说去,又绕回了原处,好像她有意与他同处一室,真的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一样。

    迦楼罗王眉头一皱,刚要面露不耐之色,却被人软绵绵化解了去。

    “我知道的。”楚岚微笑道。

    他这会儿坐在床沿上,长发柔顺,垂在肩头,比平日看起来更家常,更软和一些。

    大约也是困倦了,目光有些迷迷蒙蒙的。

    让人看着只觉得有趣,和他也较不起来真。

    他说:“你放心,我知道的,不是为了省钱,尊上特别有钱。”

    梵音瞥他一眼,哭笑不得。

    “困了就睡,别说胡话。”

    “可是,尊上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总用不完一样。”

    “生来带的。”

    “什么?”

    她面对这人微微惊讶的神色,一挑眉。

    “你知道迦楼罗满身金羽吧?每一片羽毛,便是一枚金叶子,要用时拔下来几片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楚岚好像愣住了。

    片刻后,忽然从床上下来,跑到她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盯着她。

    “干什么?”她揶揄,“总不能是想从本座身上抢吧?你还没这个本事……”

    后半句话,直接吞了回去。

    楚岚俯身下来,半跪在她面前,径直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比她的要凉得多,硬是钻进她掌心里,像一块冷玉。

    他仰起脸看她,被灯火一照,眼里像蕴着一团水雾似的,底下又清亮得惊人。令迦楼罗都忍不住向椅背上靠了靠。

    “尊上,以后都不住店了吧。”

    “为什么?”

    “我不论在哪里,有个背风处待一夜就是了。我不睡觉也可以的。”

    “不睡,就会像现在一样满嘴胡言。”

    “我是说真的。”

    他盯着她,声音低低的,目光却莫名地执拗。

    “尊上,你别拔自己的羽毛了。”

    梵音沉默了一刹,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都说了,又不是长不出新的来。”

    “那也不行,多疼啊。”

    “你是在说,本座从前在战场上迎击十万冥军,还会把这点小事放在眼里。”

    “不,我是在说,尊上你别总什么都不当一回事。”

    他直视着她,睫毛底下水汽重得很。

    “你即便是神明,也是血肉之躯,哪里会不疼呢。”

    “行了,你别……你干什么?”

    迦楼罗王没防备,一下被推得紧靠在椅背上。

    她都没忍住微微睁大了眼,伸手拦着这忽然胆大包天的人。

    软软的一个身子,扑在她的怀里。

    他像是忘记了羞一样,只执着地攀着她肩头。

    “尊上,你把翅膀展开,让我看看。”

    “你再乱来,本座就……”

    她的狠话没有来得及放完。

    因为房门忽地被轻轻叩响了。

    她和身上的人对视一眼,推推他,警告地瞪了他一下,直到他起身整理好衣服,才不紧不慢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子。

    容貌亦是秀美非常,打扮却清雅,与这酒色天来来往往以色侍人的妖物相比,仿佛不是一路。

    他一笑,有礼有节。

    “在下这厢有礼了。想必大人便是迦楼罗族之王?”

    梵音眉头微凝。

    “你竟识得本座的身份。”

    “大人说笑了。我区区一名小妖,如何有这样的眼界。是我们蜃楼的主人,得知大人到访,特意命我前来相邀的。”

    “她?”

    “正是。大人此来,有意不想惊动旁人,故而才选了守规矩的法子,一层一层走上去。我家主人早有所察,只是不便贸然插手,违了您的意思。直到您在这酒色天歇下脚来,才遣我避人耳目,暗中相见。”

    “哼,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有这样细的心了。”

    “多年未见,她也极盼着与您叙旧呢。”

    对方抿嘴笑笑,扫一眼房间里的楚岚,仿佛十分善解人意。

    “主人吩咐了,与您同来的这位凡人公子,若是愿意同去也可,若是一路过来乏了,在房中歇息也无妨。在这酒色天,还无人敢慢待他。”

    梵音看了看楚岚,根本也没问他意见。

    “我们要说的话,他一个凡人不便听。你在前面引路就是了。”

    “遵命,大人这边请。”

    她随着这人出去。

    酒色天,是一座巨大的花楼。

    行走于其间,只觉香风细细,来往妖魔千姿百态,笑语不断,柔媚入骨。

    长廊九曲十八弯,廊下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灯火,仿佛一座温柔的迷宫,落入其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沉醉,被捕获。

    那引路的人边走,还边同她说。

    “大人您看,那一处唤作酒池,里面如溪水般流淌不休的,都是世间上好的琼浆玉液,更有许多佳人相伴。您若是喜欢,大可以进去游览一番,主人那边便是晚些去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僵硬着身躯,极力躲避着颈侧的长剑,声音微微发抖。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在下不明白。”

    梵音执着剑,冷冷一笑。

    “你带着本座,已经绕它三圈了。”

    “不会吧。此地回廊曲折,处处相似,怕是您看错了。”

    “你处处拖延,不断引诱本座投身于酒色享乐,安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我不过是想代主人,尽地主之谊……”

    “你再没有一句实话,本座即刻就杀了你。”

    迦楼罗利爪化成的剑,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

    和它的所有者一样冰冷。

    “本座随你出来,是不想在那个小东西面前动手。给了你天大的脸面,你若不要,可别怪本座了。”

    剑下之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终于低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宣布放弃抵抗。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有异的?”

    “从你一开口的时候。”

    “怎么可能?”

    “很简单。”

    梵音撤回长剑,像是并不急于杀他,也知道他逃不掉。

    她只是举起手中剑,端详着它在灯火下,流淌的肃杀光芒。

    “这座蜃楼的主人,与本座打了多少年,从来没讨到过半点好处。她怕本座怕得要死,知道我来,躲都来不及,还敢遣人来相邀?天大的笑话。”

    那人的眼神暗了暗。

    “是我失算了。”

    “服气了?”

    “迦楼罗王强大至此,与我无名小妖,仿佛云泥之别。我本不该痴心妄想。”

    梵音微微一挑眉。

    这态度,倒还有些端正。

    她刚想道,你不妨说说,你到底想做些什么,本座听完再决定要不要杀你。毕竟房中还留着一个不省事的人,一听她动手,又要与她掉泪珠子。

    实在烦人得很。

    谁知对方比她着急,忽地一咬牙。

    “我心知不是你对手,但有一件东西,我非要不可。冒犯了!”

    话音刚落,只见廊下所有的灯火,全都浮空而起。

    一盏盏摇曳的光晕,像蹁跹的蝶,竟然在同一时刻,向她迎面扑来。

    梵音的眸子猛然被映得雪亮。

    她挥剑一斩,斩了个空。

    定睛看时,已经不在花楼的连廊上,而是身陷一片通明灯火里。灯影幢幢,辨不清方向。

    那用心叵测的妖物,已经不见了。

    她面前是楚岚。

    这人大约是听了她的话,当真摆出一副要上床睡觉的架势,连外衫都脱了,只穿着一身中衣。柔软,又单薄。

    他望着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尊上怎么回来得这样晚?我等了你好久。”

    026

    梵音站定了, 望着他。

    见她不说话,楚岚的目光闪了闪,仿佛有些害怕她, 却还坚持着, 小心翼翼地来拉她的手。

    “尊上, 怎么了?做什么这样看我?”

    手很软,很细腻。

    指腹一点茧子也没有, 暖融融的, 抵着她的掌心, 像要将人拉进温柔乡里去一样。

    梵音低头瞥了一眼,微微扬了扬嘴角。

    “没事。不是让你先睡吗,为什么还在这里?”

    “尊上不回来, 我睡不着。”

    “你在等本座?”

    “嗯。”

    对面的人, 笑得眼睛弯弯的,里面盛满灯火的倒影, 星星点点, 漂亮得让人心一荡。

    “我害怕尊上被那妖物捉去了。”

    口吻极纯真, 极烂漫。

    梵音手腕一抖,收了剑光, 懒懒看着他。

    “在你心里, 本座就这么没用吗?”

    “不是。”

    “那你犯的什么傻。”

    “可是,尊上英明神武,是你的事,我……”

    他颊边忽地微红,拉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

    “我担心你, 是我的事。”

    四周灯影朦胧,映得人面如玉。

    梵音沉默了一小会儿, 轻咳了一声,嗓音忽地有些许低哑。

    “那你向本座证明一下。”

    “证明什么?”

    “你有多担心本座。”

    面前的人眨了眨眼。

    他像是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说这样的话,略微怔了一怔,但很快便一点头,脸上扬起甜甜的笑。

    “原来尊上想要的是这个。”

    他牵着她的手,一旋身,就靠近过来。

    他身上仅着单薄中衣,也并没有穿鞋。

    雪白的,纤瘦的足,轻轻踏上她的云纹长靴。

    凡人的那点分量,于她而言,实在是太轻了,活像是被一只猫的肉垫,软软地踩了一下。

    他整个身子的重量,全都加在她身上。男子身上的气息,清淡,幽香,有一点像这花楼的角角落落里燃的香料,被灯烛熏暖后的味道。

    他抬手环上她的脖颈,声音轻轻的。

    “尊上,你闭上眼睛好不好?”

    梵音看了看他,没说话。

    但当真顺从地合上了眼。

    对方倾身过来,温柔地拥住了她。身子那样柔软,那样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甚至感觉到,他将腰身悄悄地向她手底下送了一送。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底下细腻光滑的肌肤好像在无声地相邀。

    他的气息,缓缓靠近她唇边。

    一阵阵带着温度的细风,扑得人一直从后脑酥麻到脊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问:“尊上,你喜不喜欢我?”

    梵音没有答。

    他也不介意。

    少年好看的脸上,漾起甜甜的笑意,松针似的睫毛垂下来,掩去眼中莫测神色。

    他轻轻地靠近她,蔷薇花一样柔软的双唇,好像随时都要贴上她的唇角。手缓缓地抬起来,像要拂开她额上一缕碎发。

    像极了情到浓处,缱绻纠缠的样子。

    如果他的指甲没有突然变得那么长的话。

    “啊!”

    一声惊叫过后,怀中人跌落在地。

    不是楚岚。

    是先前引她出来,被她识破诡计的男子。

    男子一连滚出好远,才勉强停下,捂着肩膀,神情极痛苦,抬头望着她手里剑光。

    “你知道是我?”

    “一直。”

    “那你为何还……”

    “好玩罢了。”

    梵音神色淡淡,并不急于处置他,反而将未持剑的那只手,举到眼前,就着灯火细细看了看。

    他方才化作楚岚的模样时,牵过的那只手。

    “有人费力气演戏,本座为什么不看。不过……”

    她耸了耸肩。

    “你太不像他了,哪里都不像。没意思得很。”

    例如,楚岚从前过得很苦,尽管生了一张貌美的脸,其实掌心里都是做粗活留下的薄茧,他牵她的手时,从来没有那么细腻,柔若无骨。

    这是旁人仅看他的外表,永远想不到的事。

    又例如,他从小过得清寒,底子不好,身体向来比常人更凉些。而她是通身炙热的迦楼罗,触碰他的肌肤时,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暖意的。

    更遑论,他是性子柔软,不害怕她,敢亲近她,但不是不知廉耻。

    有些话,有些事,过犹不及。

    妖物再怎么挖空心思,竭尽所能去捏出那个样子来,骨子里的东西,终究是学不来。

    不过,话说回来……

    她凝神看了看那伏在地上喘息的男子。

    她方才有意不杀他,只一剑劈中了他肩头,他此刻捂着伤处,疼痛难忍,从指缝间汩汩地淌出鲜红色来。

    乍一看像血,但其实不是。

    那种液体更黏稠一些,且很快就不再往外涌了,而是凝结起来,护在伤口处,反倒像是在自行修复。

    她那一剑,应当足够斩断他一臂,然而他现在已经能忍痛,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

    手臂不能说是完好无损,但至少还留在原处。

    她不由大感有趣。

    “你是什么东西?”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她看不出来的妖物。

    男子跌跌撞撞起身,脸色极白,显然也是重伤。

    他的灵力已经维持不了阵法。

    四周的灯影迷阵全消散了,两人又重新站在花楼的连廊上。不远处甚至有妖魔,在巧笑着拉扯醉酒的客人,而全然没有发现此间异样。

    他望着梵音,笑得有些发苦。

    “区区小妖,贱名不配污了尊耳。我已经输了,要杀要剐,并无怨言。”

    “你很急着要死吗?”

    “大人不杀我吗?”

    梵音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眉心。

    方才这妖物,不惜幻化作楚岚的模样,百般献媚讨好,只为了将指甲插入这一处,掘出他想要的东西。

    如意珠。

    每一只迦楼罗的额前,都有一枚如意珠,流光溢彩,宝相庄严,乃是这一族生来的灵物。

    传闻旱则可以祈雨,涝则可以见日,随便哪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得了它,都可以号令天下,开疆辟土,享国千年。

    它于凡人能够起死回生,得享永寿,哪怕是受了重伤,将要羽化的仙人,亦可以保神魂不散,不至于化归于天地之间。

    总之都是传说,她也没亲自试过。

    她自己的那一颗,已经……

    她嘲讽似地笑了一下。

    如今在下界,知道这些事的人已经不多了。也不知道眼前这妖物,究竟是什么来路,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大的事要做,竟然敢对她的如意珠动了主意。

    也不怕命里担不起。

    “杀你,随时可以。”

    她把玩着手中剑。

    “不过本座更好奇,你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在指使。”

    “没有旁人,只我一个。”

    “就凭你?你明知自己胜算渺茫,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你要本座的如意珠,能有什么用?”

    对面哑然不答,只沉默盯着地上花砖。

    不知是不是错觉,梵音竟从他神情中看出了几分哀痛。

    她一挑眉,脸色骤然转沉。

    “你信不信,就算你不说,本座一样能将幕后主使挖出来,杀个干净。”

    他的目光猛然一跳,嘴唇动了动,似乎像要求情。

    但他忽地望了一眼连廊外面,仿佛松了一口气,像是死里逃生一般,露出一个淡淡笑容。

    “我信,不过,来日吧。”

    话音刚落,廊下的灯火发出扑簌一声轻响,竟齐齐灭了。

    在光影变幻的一刹那,男子的身形也倏然消失。

    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长廊。

    也不知哪一处被人错手打翻过酒,散发出甜腻腻的残香。

    远处有两名打杂的小妖,哈欠连天地过来,随口抱怨。

    “可算是挨到天亮换班了,这地方真熬人,等下月结了月钱,我就不干了,还回贪欲天快活去。”

    一抬眼看见她,连忙端正了神色,问候道:“贵客安好。”

    然后飞快地走开了。

    梵音扭头看了看外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亮了。

    这蜃楼,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幻境,并不与外界相通。这天亮,也不是真的天亮,不过是以术法模拟出来的罢了。

    回廊中间的小院里,一花一草,都沐浴着并不真实的天光。

    不过怎么说也算是新的一天。

    她皱了皱眉,返身径自回房。

    推开门的时候,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了些,吱呀声很小,但房里还是立刻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尊上,你终于回来了。”

    楚岚迎上前来。

    他身上衣衫齐整,一看就是整夜不曾睡过的,因为进入蜃楼以来太过劳累,脸色实在不怎么好,眼下浮着淡淡的黛青。

    但他的笑意却还浅浅的,与平日一样。

    “尊上与那蜃楼的主人叙得如何了?还顺利吗?”

    梵音看了看他,缓缓舒出一口气。

    这才是真正的楚岚。

    他不知她昨夜遭遇的诡计,还只以为她是被邀去,相谈甚欢。

    不像那来路古怪的小妖,胆子极大,脑子却不好,变作他的模样时,上来便道“担心尊上被那妖物捉去”,将自己暴露得一清二楚,还不自知。

    “怎么了?”楚岚打量着她神色,迟疑道。

    “没事。”她摇摇头,“你怎么不睡?”

    “尊上不回来,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会担心尊上。”

    “……”

    不行,还是太像了。

    与先前那古怪的男子重叠在一起,总让人心里怪怪的,大约是称作心有余悸。

    迦楼罗王捏了捏眉心。

    身边人小心看着她,神色隐约有些担忧:“尊上,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沉默片刻,忽然道:“过来。”

    “怎么了?”

    “你……抱本座一下。”

    楚岚没有动。

    他像是整个人都惊住了,浑身都僵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映着她的影子。

    声音极小:“尊上,你,你没事吧?”

    梵音嘁地一声,笑出来,自嘲地摇摇头。

    嗯,这才是楚岚,而不是费尽心思想要她如意珠的妖物。

    这下对了。

    刚想说没事,你去休息吧,身上却骤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倾身过来,用双臂拥住了她,不顾她身上带的夜露寒气,抱得那样紧,像是很努力地,想将她整个人揽进怀抱里。

    “你怎么了?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027

    他的声音很温柔, 很小心,落在她耳畔,还微微发着抖, 像是当真很担心她的模样。

    梵音愣了一愣, 不免有些好笑。

    “你觉得, 有人能欺负本座?”

    那人沉默了一下,趴在她肩上, 摇了摇头。

    碎发柔软, 拂在她颈边, 怪痒的。

    “那你还在想些什么。”

    “只是,尊上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这样的要求。”

    “所以?”

    “我以为你是与那蜃楼的主人谈得不愉快,他们仗着是地头蛇, 给你委屈受了。”

    他将脸埋在她身上, 声音模模糊糊的。

    “小孩子不都这样吗?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就要人抱。”

    迦楼罗王脸色微黑, 把那三个字在心里反复品味了一番, 又默默算了算, 自己的岁数究竟是这人的多少倍。

    她想说,你以为本座与你一样, 凡人心性, 软弱可笑。

    但最终也没说出来。

    她只是出了一会儿的神,任凭这人扑在她的身上。

    她想起来,其实这人一直就有等她回来才睡的毛病。

    只是上一回他这么等的时候,恰逢她趁着夜色袭击了昭王宫,杀了那个老亲王, 染了半身的血。回来一言不合,罚他在深秋的走廊上跪了一整夜。

    凡人的怀抱, 远不如她的有力,也不如她暖,那样费尽力气想要抱紧她的样子,显得有些逗趣。假如她想,随时都能推开。

    但她没有。

    过了很久,她才抬手,轻轻戳戳他的后背。

    “差不多了?”

    这人恍然回神,从她的怀里退开,脸上浮着淡淡的红,像是自己知道羞了。

    他都不抬眼看她,只飞快到一边桌上倒茶。

    “尊上去了这样久,渴不渴?不过这是昨夜的茶,都不热了,要不然我出去……”

    “无妨。”

    梵音随手接过来。

    “这样就可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视线,也并未落在茶杯上,而是忽然盯住了桌上一截残烛。

    燃了一夜,蜡烛已经变得很短,旁边挂着蜿蜿蜒蜒的烛泪,落到灯台上、桌面上,像海底的红珊瑚树一样好看。

    鲜红的,黏稠的,流淌过又凝结的烛泪。

    她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怎么了,尊上?”楚岚轻声问。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没事,只是你对本座搂搂抱抱的,怕不怕被人瞧见?”

    “房里也没有旁人吧。”

    “这里是蜃楼,妖魔无数,你怎知没有眼睛盯着你。小心传出去,以后不好嫁人。”

    这人瞥她一眼,飞快地转过身去,往里间走。

    仿佛是小声嗫嚅了一句什么,但以她的耳力,竟然没能听清。

    这倒是很少见。

    她撇了撇嘴,往外间的小榻上随意一坐。

    “本座会在这里打坐,你去睡吧,不用管。”

    结果回头一看,那人已经连床边的帐子都放下来了。

    眼下白日里,没有灯火映照,连影子都看不分明,只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个身形。

    她不由颇感不习惯。

    楚岚不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公子,自从遇见她以来,从来也不曾扭捏,与她同处一室都快成了习惯。像今日这般避忌,倒是头一遭。

    “这么见外。”她小声嘀咕。

    那人在床帐后面,声音低低的。

    “尊上说得对,怎么说,你也是女子。我若不避嫌些,只怕以后不好嫁人。”

    “……”

    不对,果然今日哪里都不对。

    迦楼罗王皱皱眉,摇了摇头,径自去打坐入定。

    自从当年她叛下天界,便再无一日安眠。

    两百多年来,无事可做时,都是如此度过,已经非常习惯。

    但是今日格外不同些。

    真气沉不下丹田,运不到周身,心浮气躁的,眼前全都是形形色色的景象。

    有当年在战场上,她迎击十万冥军,一柄长剑金光熠熠,背后羽翼振振生风。所到之处,敌军无不惊惶溃败。她顶着战神之名,满腔快意。

    有后来她一怒之下,将天界掀得人仰马翻,几乎手刃了天帝,最后从霁晓神君手中接过长卷,忍痛将族人封印其中,黯然远走。

    也有难得的闲暇时候,她和交好的同袍,在天界悠游。

    其实她自从与天帝订下契约,披上战甲以来,大多时间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排兵布阵,慰问部下,对天界相当的不熟悉,对各路神仙就更是陌生。

    无非是在场面上互相举杯致意,听旁人一股脑地恭维战神威武。

    但那一日,她瞧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

    她端详了片刻,想起来了。

    是她曾经在天河边的战场上,遇见过的那个怪人。

    当时,他假惺惺地发什么慈悲,偏要救她的手下败将,那些本该被丢在战场上等死的妖魔小兵。

    她已经格外宽宥,不与他计较了,他却还站在芦花丛中,认真问她。

    “你说天冥两界,为什么总交战不休呢?你领兵打了这么多年,是从未想过,还是不愿去想?”

    他说:“他们只想与你我一样,堂堂正正地活在太阳底下。”

    那时的她觉得,她没有赏他一剑,已经是十分大度了。

    “瞧什么呢?”身边的好友用胳膊肘捅捅她。

    她用下巴指了一指,“那是谁?”

    “你不认识他呀?”

    “我该认识吗?”

    在她困惑的目光里,好友笑得贼眉鼠目的。

    “要不然说,你常年打仗都打傻了呢。大家都在军中,但只有你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那是初岚仙君,传闻是北海万年冰雪之地,化生的一条小白龙,生性最是清正慈悲,高洁不可亵渎,不知道多少神女都在暗地里打他的主意呢。”

    “只不过,他得霁晓神君高看一眼,有些要当成关门弟子的苗头,所以众人都不敢……哎,你干嘛去?”

    一个没拉住,迦楼罗已经张开双翼,翩然上前。

    那人被她翅膀上的金光晃了一下眼,抬手微微挡了挡,才站定下来,看清她。

    “是你?”

    “嗯哼。”

    她倨傲不恭地应了一声,只挑眉打量他。

    原来是条没见过世间丑恶的小白龙啊。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不过,仿佛也没有同僚口中说的那么冰清玉洁,难以近身。

    她回想了一下那一日在天河边的情景。

    他不是还挺多话的吗。

    对面看她两眼,轻声道:“那日你帮了我,其后也未曾对旁人提起,还没来得及谢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被她落在后面的同僚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知唯恐天下不乱,大声起哄。

    “他竟主动与梵音说话了,要不然说还是战神的面子大呢。”

    “那是,多少男仙倾慕我们主帅,每日送到军营门口的书信都够一箩筐,想来这初岚仙君再怎么清高,也不能免俗的。”

    “梵音,快些!一举攻下他!”

    彼时的梵音,还很年轻气盛,又在战场上待得太久。

    让她们一吵闹,只觉得十分没面子。

    她看着眼前的人,顽劣之心忽起。

    “你知道我的真身是什么吗?”

    “金翅迦楼罗,鼎鼎大名,怎能不知。”

    “那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她凑近前去,笑得张扬恣意,“迦楼罗是专门吃龙的。”

    初岚仙君望着她,胸口微微起伏,脸上都有些红了。

    忽地一转身,驾起祥云,飞快地走了。

    她只向追上来问东问西的同僚们摊了摊手。

    这样好吓唬,又不是她的错。

    ……

    如今再想,梵音隐约觉得,仿佛不是那么一回事。她那句话说得,或许是有些微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此去经年,物非人也非。

    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一度真心想要迎娶他,他却在迦楼罗族遭祸之时,选择了明哲保身,躲得远远的,连一面也不曾露。

    什么慈悲渡世的仙君,也不过是个拜高踩低之辈罢了。

    他们二人之间,还是永生永世不要再见面为好。

    平白想起这等人,还怪让人不耐烦的。

    迦楼罗王深深吐纳了几口气,催着真气在周天流转。

    脑海里的景象便变了。

    变成另一个人,顶着相同的一张脸。

    在妖物用灯火织就的迷境中,他微微笑着,用双臂环住她脖颈,温暖又柔软的身子,轻轻贴近她的胸膛。

    她只下意识地将手抬起来一丁点,他便一言不发,将腰身暗暗地往她手底下送。

    只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好像随时都……

    她猛一皱眉,强行打断了运转的真气,睁开眼来。

    眼前还是同一张脸。

    “你做什么?”她竟微微向后避了避。

    楚岚神色稍显不安,好像疑心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小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尊上打坐时,显得很不宁静,气息也很急,我担心你有事……”

    她略略舒了一口气。

    没什么,只是蜃楼里妖魔云集,浊气太重了,多少还是影响了她的心神,即便是打坐调息,也收效甚微。

    不过没关系,她有千年的神力在,也不至于如何。

    倒是这个小东西……

    还是别总在她面前晃悠为好。

    “本座没事。”她起身道,“你不睡了?”

    “嗯,已经休息得够好了。”

    “那本座出去一趟。”

    “尊上去哪儿?”

    “去四处走走,看看这酒色天,究竟要如何出去。”

    她来到此地时,只道简单,所谓酒色,无非是端正克己,不受邪淫诱惑,也就是了。

    她是神明之身,自然看不上妖魔色相。楚岚是男子,也不在他们下手的范围内。

    她只打算暂歇一夜,第二天好上路。

    然而如今看来,倒是她想得简单了,不但没有摸到离开的门道,昨夜还遇到了一只别有用心的妖物。她不想在此地再待下去了。

    楚岚点点头,很是顺从。

    “那我在房里等你,尊上小心。”

    她睨他一眼。

    “此地妖魔横行,你不害怕?”

    “有尊上在,没什么可怕的。”

    “你是不是脑子不好。本座刚说了,我要出去。”

    “那也不会不管我。”

    “你哪里来的自信。本座可不会管你的死活。”

    这人抬眼看了看她,忽地嘴角一弯,像是绷不住要笑了,眼睛里亮闪闪的。

    他声音软软的。

    “尊上从前多生气,多讨厌我,也没有杀我。所以你也不舍得让别人杀我。”

    “……你有什么误会?现在也不是不讨厌你。”

    “是吗?”

    “……”

    迦楼罗王盯着他,眸中神色变换几番,好像翻了一个白眼。

    但终究道:“伸手。”

    “怎么了?”

    “快一点。”

    他不明所以,听话地伸出手来。

    手指修长,很白净,主动递到她的手里。

    迦楼罗王在他掌心轻轻一抚。

    凭空多出三根金翎,熠熠生辉。

    他怔怔地看了看,忽然急起来,用力塞回她手里。

    “我不要这个!”

    “你知道……”

    “我不用钱,即便是用,也不拿你的。”

    他是真的发了急,片刻前的玩笑神色不见了,紧抿着唇,眼尾都垂落下来,连着颊边一道,都涨得红通通的,也不知是生气,还是难过更多。

    他甚至有胆量瞪她了。

    “都说了,你别再拔自己的羽毛了,做什么不听?”

    梵音愣了愣,自己回忆了一下,才轻轻一哂。

    “想什么呢,你还真想当金子用啊?”

    “那它……”

    “骗你的,也就你信。”

    她满不在乎地扬着笑容。

    “本座当年在天界,收到的赏赐怕是要拿一座城来堆,也就那点黄金,还能拿出来用用,旁的你们凡人又不认识。”

    楚岚低着头,望着手心里的金翎,像是用了一会儿工夫在心里转圜她的话。

    过了好久,才小声道:“尊上,你不能总骗我。”

    尾音模模糊糊的,好像带着点鼻音。

    梵音偏头看了看他。

    “怎么,哭啦?”

    他摇摇头,把脸埋得更低了。

    她心说真不经逗,但还是叹了口气,转为正色。

    “好了,本座没法时刻看顾着你。这些金翎比金子有用得多,能在你遇到危险时,召唤本座回来。三界之内,六道之中,无论在哪里都管用。”

    她眼尾轻轻扬了一扬。

    “只有三根,省着点用。”

    028

    梵音出门去了。

    楚岚独自坐在屋里。

    三根金翎躺在他的掌心, 鲜亮,挺括,每一根最细的绒羽都闪闪发光, 好像太阳一样耀眼。

    他轻轻地抚了又抚, 最后收进怀里。

    衣襟底下暖融融的, 比数九天里的暖炉还要管用。

    有点像那个人身上的温度。

    他忽地低下头去,飞快用手背贴了贴脸颊, 好像这样就能将那股莫名的热意降下去一样。

    这时, 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叩门声。

    “是谁?”他扬声问。

    带着某种被人撞破了秘密一般的无措。

    门外的声音很恭敬, 很柔顺。

    “贵客,奴家是此地伺候的下人,您昨夜叫了酒菜, 留在房中久了, 唯恐气味不好。您若无事,奴家进来收拾了杯盘便退下了。”

    楚岚不疑有他, 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是个面貌忠厚, 手脚利落的男子, 头顶竖着一对尖尖的黄耳朵,原来是只狗妖。

    他走近桌边, 正要收拾, 却忽地停下了动作,仰头吸了吸鼻子。

    “什么味道?”

    楚岚怔了怔,心下陡然一凉。

    他忘了,他是凡人。

    梵音在时,她身上的气息太过强大, 足以将他的凡人气味遮掩过去。但如今,她不在这里, 犬类的鼻子向来灵,他恐怕躲不过去了。

    他悄悄后退了几步,极力保持镇定。

    “我没有闻见,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狗妖却绝不能被他搪塞过去。

    他满面狐疑,四下里细细闻了一圈,最终还是将目光定在了楚岚的身上,耳朵尖倏然抖动了两下。

    “凡人!这里竟然有个凡人!”

    他的声音尖锐,仿佛哨音,在四通八达的连廊上,一下传出去好远。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各路妖魔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脚下利索的,尚能挤进房中,稍慢些的,落在了后面,便只能在外围看热闹了。

    小小一间客房,被挤得水泄不通。

    没有哪一只妖魔,能抵抗人肉的诱惑。

    “这凡人是怎么混进来的?咱们这酒色天,可都是第五层了,前面几层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可去你的吧,得亏是他们没有瞧出来,要是发现了,还落得进咱们嘴里吗?”

    “说得是啊。自从进了这蜃楼,就再也没尝过人肉的味儿,可憋死老娘了。”

    “大姐头,最鲜嫩的心肝儿肯定是孝敬您,您一会儿赏些零碎,也让小的们尝尝鲜。”

    一张张千奇百怪的脸,带着相同的狂热与渴望,直勾勾地盯着他。每一道目光,都像能从他的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楚岚被逼至角落里,脸色微微发白,手已经悄悄地按住了衣襟。

    那底下有三根金翎,是梵音刚刚赠予他的,极其珍贵,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用上了。

    她会不会嫌他没用?

    然而那狗妖,却忽然间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嗯?不对,怎么还有一股别的味道。”

    妖魔中有个为首的,一拍巴掌。

    “怎么,该不是害了病,不中吃了吧?”

    “不对,不是。”

    狗妖靠近过来,尖尖的鼻子几乎贴到楚岚的脸上。他细嗅了嗅,眼里忽然亮起精光。

    “你的身体里,藏着什么东西?”

    “……什么?”

    楚岚一头雾水。

    对面咧了咧嘴,扭头向那首领。

    “应当是个不小的宝贝,只是我道行低微,瞧不出是什么来路。您给掌掌眼。”

    那首领一皱眉,宽厚的毛掌里,放出一道黑光。

    楚岚只觉得骤然被扼住了咽喉,只是那力量是无形的,挣脱不开,一时间连气都喘不过来。

    须臾,对方大喜。

    “果真有宝贝!”

    她重重一掌,拍在狗妖肩上。

    “你小子今天记一功,回头好处短不了你的。”

    那狗妖被她拍得,背都佝偻下去,还要龇牙咧嘴,连忙谢恩不迭。

    四周的妖魔,都喜滋滋地围上来。

    “大姐头,您说这到底是件什么宝贝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首领锁紧了眉头。

    “这东西有些古怪,我竟也瞧不真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会吧?这天底下,还有您瞧不出来的物件?”

    “这小小一个凡人,是烧了高香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好东西,他也有能耐藏得住?”

    妖魔们七嘴八舌,有耐不住性子的,已经动手拉扯楚岚。

    楚岚避无可避,脸上一片煞白,心中却比他们更茫然。

    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

    为何只有他不知道?

    正无措间,有个副手模样的女妖,不由分说上前来,一把扳住了他的下巴。

    明黄色的眼睛里,邪气森森。

    “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自己主动交待了,别给我们首领添麻烦,下场会好些。”

    楚岚极力躲着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又能如何交待。”

    “嗯?嘴这样硬,可不招人喜欢。”

    对方不满地拍了拍他的脸。

    冰冷的手,带着长长的指甲,令人彻骨生寒。

    他努力保持着镇静,不让自己露了怯意。

    “你们就没有想过吗,我区区一个凡人,仅凭自己,如何能混入蜃楼,且走到这里?”

    “你想说什么?”

    “与我同来的人,法力极是高强。若我是你们,一定不会愿意与她为难。”

    面前的众妖魔,闻言面面相觑,目露畏惧者有之,窃窃私语者亦有之。

    就连那首领,脸上都闪过一丝疑色,有些举棋不定。

    然而那名拉扯楚岚的女妖,将他打量几眼,却忽地仰头一声笑。

    “你不会真的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吧?”

    “要是真如你所说,那样强大的角色,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带在身边,能做什么?也不嫌累赘。”

    “依我看,人家分明是看重你身体里藏的宝贝,才肯勉强留下你,你倒好,还沾沾自喜,当做是福气呢。”

    她盯着楚岚的眼睛,阴恻恻勾起唇角。

    “愚蠢凡人,当真有趣。”

    “……”

    楚岚望着她讥讽的笑容,眼睛连一眨都不敢眨,只睫毛微微发抖,呼吸不自觉地越来越快,胸膛起起伏伏。

    是这样吗?

    梵音留他在身边,容忍他,待他好,是因为他的身体里,藏着一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她想要的东西?

    他的手在衣袖底下,掐紧了掌心,忽然觉得心里极难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蓦然一声大喊。

    “不对!她不是你说的这样!”

    用力太大,甚至嗓音都嘶哑了。

    众妖魔愣了一瞬,捧腹大笑,击掌跺脚。

    “这凡人可真有意思,还死咬着不肯承认呢。”

    “哟哟,你瞧,都快哭出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楚岚在他们的哄堂大笑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泪盈于睫。

    那首领眼看场面混乱,不成体统,终于将大手一挥。

    “行了行了,都往后站站。和这凡人废话什么?趁早把他身体里的宝物取了,让大家伙开开眼才是正事。要我说,瞧不出是什么也不打紧,大不了将他撕碎了一看,也就一清二楚了。”

    她龇牙一笑。

    “这宝贝嘛,自然是归我。余下的人肉,我一口不尝,你们都分了,高兴高兴!”

    于是众妖魔山呼拥戴,又一阵欢欣鼓舞。

    一双双利爪,急不可耐,都朝着楚岚的胸膛而来。

    楚岚被逼到角落,后背紧贴在墙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重衣。

    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去掏怀中的金翎,只觉衣襟之下,蓦然一烫,仿佛有微微的光芒闪过。

    下一瞬,眼前金光大盛。

    妖魔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彻耳畔。

    他被那光华晃得睁不开眼,抬手遮了一遮,片刻后,才从指缝间看清一张脸。一张熟悉的,气定神闲,又写满不屑的脸。

    “真没出息。”那人冷冷瞥他一眼,“本座才离开多久,就闹出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来。”

    他怔了怔,眼眶陡然一热。

    方才被众妖魔激将嘲讽,也没落下来的眼泪,忽地扑簌簌一下,沿着脸颊就滚了下来。

    “你真的回来了?”

    “废话,要不然,看着这群东西作威作福吗?”

    梵音昂着下巴,手中长剑森然。

    “想动本座的人,千百年来,还没人有这个胆量。”

    她刚才一击之下,掀飞出去的妖魔,不知多少,此刻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都知道遇见了硬茬,哀呼求饶一片。

    唯独那首领,身材魁梧,仍能勉强起身。

    她扶着一旁塌了半边的桌子,堪堪站定,刚要说话,目光却落在梵音手中剑上,又抬头端详她面目,视线逡巡几番。

    良久,忽作恍然大悟状,淡淡笑了一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迦楼罗王。这倒是稀客,多年不曾见了。”

    此话一出,身旁的妖魔俱是惊愕,一个个的脸上都现出入骨的恐惧。然而在那恐惧之下,却又隐约透出些好奇,甚至是渴望。

    仿佛能亲眼看见这个名号的主人,是一生中难得的奇遇。

    楚岚不由微微一怔。

    对方认得梵音?

    她是什么来路?

    梵音亦显得出乎意料,眯了眯眼睛。

    “你见过本座?”

    “想当年,我也曾追随我军主帅,上过战场,当过一个小小的副将,在阵前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对方挺了挺腰板,忽地一咧嘴。

    “不过,天界的战神大人,可比当年差得太远了。你如今身上的戾气这样重,和我等妖魔之辈,还有什么分别。你还横什么呀?”

    029

    没有人看清, 那首领的人头是怎样落下来的。

    只见她腔子里的血冲天而起,乌紫的、滚烫的妖血,如泼墨一般四溅, 将邻近的妖魔浇了个满头满身。

    随后才是那头颅, 骨碌碌滚出老远, 双眼在身首分离的一瞬间暴涨至极大,仍死不瞑目。

    四周有一瞬间极静。

    转眼才爆发出凄厉惊恐的哭叫声。

    所有的妖魔, 都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 几乎将小小的一座房门挤塌。

    其中有一些, 方才来时冲在前面,自以为占着了先机,还沾沾自喜, 却没想到这等便利, 此刻变成了催命符。只一道剑光过,又不知多少人头落地。

    梵音手执长剑, 衣角无风自动。

    常年戴的兜帽滑落下去, 露出一双眸子赤金, 光芒灼灼,一丝碧色也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是暴怒的迦楼罗王。

    迦楼罗族, 明光神鸟, 全天下最善战的族类。相传被彻底激怒时,浑身的血都会烧热到沸腾,金羽发出的光辉,比太阳还要亮。

    从前在战场上,敌军中流传着一个说法。

    与天界战神交锋, 进退磊落、有礼有节,则大体可无事。而若阴险狡诈, 行不义之举,他们就会看见这双此生最不愿见到的眼睛。

    据说,迦楼罗王最后一次露出这副形容,是在两百余年前,有一名冥军将领见战局不利,未曾禀报主帅,擅用了独门奇毒,以致迦楼罗全族受害。

    在族人心性大乱之时,她仅凭一人一剑,杀得天翻地覆。

    那一日,十万冥军,在主帅极力庇护下,得以生还者不过数百人。

    事后忆起,众口一词,都道那双眼睛,比地狱里最凶暴的恶鬼还要可怖十分。

    此刻的梵音,便是顶着这一双眼睛,站在横流的污血间冷笑。

    “假若本座想来做妖魔,只怕你们要把冥界拱手让给我。”

    有一个女妖,便是先前狐假虎威,捏着楚岚的脸嘲讽不休的那一个,眼见逃不出去,自以为机灵,一头跪在她脚下。

    “大人,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死不足惜。但死前尚有一忠言,须得说与您知道。”

    梵音的剑锋就悬在她咽喉处,神色冰冷。

    “哦?”

    “您为见蜃楼主人,已经辛苦走到此处了,这酒色天往后,便是杀生天。只是您如今手上沾了血,必是过不去的了。”

    对面满脸谄媚。

    “小的不才,这些年跟着首领,略有些见识。您要是不嫌弃,小的愿意悄悄为您带路……”

    她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迦楼罗利爪化成的长剑,将她当胸穿过。她只来得及露出一个恐惧的神情,身体便在金光中散为了齑粉。

    梵音收回长剑,眉峰一挑。

    “多大点事,一条路走不通,不还有另一条吗。”

    不就是一路打到最高层的极乐天吗。

    即便是将整座蜃楼里的妖魔杀净了,又如何?

    她当年也没少干过。

    满地横尸间,她面目森冷,仿佛修罗。

    却听身后传来几声模糊的动静,有些像干呕。

    她手中的剑顿了一顿,回过头,看见的是楚岚煞白的一张脸。

    这人紧贴在墙边,在满地血污与尸首间,退无可退,局促万分,身子原本也瘦,此刻蜷缩着,像要将自己塞进墙角里一样。

    他用手掩着嘴,脸上一点血色也看不见,只有眼里泛着红,泪光盈盈。

    也不知是因为太过害怕,还是恐惧作呕,控制不住溢出来的泪水。

    梵音眼里的金光,忽然略微暗了一暗。

    她盛怒之下,倒是忘了还有一个人。

    凡人这种东西,又弱不禁风,又没见过世面,不过杀几只妖魔罢了,和她从前的战绩相比,压根都不够看的,也能让他怕成这样。

    当真是麻烦死了。

    “干什么呢?”她微微皱眉。

    暴怒的迦楼罗王,心性大异,连身体里的流的血,都是与平日不同的。放在从前,就连族人也要退避三舍,避其锋芒。

    远远没有耐心这种东西。

    “要是怕,就自己捂起眼睛别看,别来给本座添事!”

    声音冰冷,戾气极重。

    楚岚的目光轻轻颤了一下。

    像是有些被她吓着了,但里面又藏着些更深的东西,是满腔怒火的她看不明白的。

    “对不起,尊上。”他小声道,“我不要紧的,你不用管我。”

    说这话时,身子还在发抖。

    她杀得太酣畅淋漓了,根本避不开他,即便将他拦在身后,挤在墙角里,仍旧溅了他半身污血。

    妖魔的血色暗,腥味极重,一阵阵地扑鼻而来。

    她从前在战场上是早已闻惯了,只越杀越痛快,但于他而言,大约是此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不,也见过的。

    她想起来,她初次见他的时候,是曦国皇室尽数被屠。山谷里的一座深坑中,扔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惊恐万状、血流披面,即便是杀神如她,也觉得实在是令人恶心。

    而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少年,被丢进尸坑里,一锹土泼下去,就盖了满脸。

    他那时抖得和今日一样厉害,却硬生生一声都没哭,一句饶都没求。

    经历过杀戮的人,再次见到血,恐惧只会变本加厉。

    迦楼罗王重重吐了一口气。

    “烦得要死。”

    神情好像十分不耐。

    但是她手中的长剑,忽然收起了。

    金光散开,织作一张大网,不偏不倚,刚刚好将他们二人笼罩在其中。

    房间、尸首、遍地的血污,全都消失不见,被隔绝在外。四周只有一方灵力构筑成的天地,无边无际,光华流转,明净又温柔。

    她抬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

    就连衣衫上沾染的血迹,也仿佛被洗涤过一般,荡然无踪。

    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下好了?”她淡淡问。

    楚岚怔怔的,似乎还回不过神来。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抬头看了看梵音,眼眶忽地更红了,声音小小的,带着浓重的哭音。

    “尊上……”

    “干什么?”梵音挑眉。

    眼中金芒仍然涌动,神情绝称不上和善。

    “要是谢本座,就不必了。本座还没杀尽兴,以后少在这里误事,坏本座的兴致。”

    面前的人闻言,像是屏了屏息。

    一张脸仍然惨白,眼神仿佛难过得很。

    怒气未消的迦楼罗王,最不喜欢这副神色。

    “你要是又想指指点点,嫌本座杀生太多,劝你趁早收了这副心思。”

    她眉目森然。

    “敢在本座面前造次的人,没有活下来的道理。”

    手却忽地被人拉住了。

    她的血犹自沸腾,体表炙热,那人触到她的瞬间,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惊了一下,但却并未缩回手,反而更坚决地,牢牢握住了她。

    冰凉的手,硬塞进她的掌心里,好像一片雪却硬要去扑火。

    “尊上,为什么会以为我在怪你?”

    他望着她,睫毛湿漉漉的。

    “是上次的气,一直生到今天吗?哪有人这样记仇的。”

    梵音被他拉着,浑身的灼热与暴戾,在缓慢地平息。

    但还是冷哼了一声。

    “本座杀个把人,你就摆出那副脸色,给谁看。”

    “我只是很难过。”

    “轮不到你……”

    “不是的,尊上。”

    楚岚用力摇了摇头,尾音里忽地染上了抑制不住的哭腔。

    他像是已经极力在忍了,但泪珠子还是不断地落下来。因为靠得太近,大半都落在了梵音的衣襟上,深深浅浅地晕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便仓皇要替她擦,但是手抖得实在厉害,泪痕只越来越多。

    “对不起,尊上,我什么都没做好。”

    梵音看着他的模样,只忽然觉得好笑。

    “你能做点什么?”

    在这种妖魔横行的地方,他一个凡人,原本也就什么用都顶不上。

    但是他真的在细数。

    “尊上自从进了蜃楼,有意不惊动旁人,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却因我半途而废。你只出去了短短一刻,我就招了妖物进来,你刚送我的金翎,那么宝贵,就用去了一根。你还为了我,杀了那么多的人……”

    他哭得实在很厉害,梵音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

    “喂,你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

    “本座动手,是因为他们不长眼,胆敢挑衅本座,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人从湿透的睫毛后面,看了看她,忽然含泪笑了一下,眼睛里波光闪动。

    “尊上总这么喜欢,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吗?”

    “本座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可是我知道的。尊上今日大开杀戒,是为了我,从前几次动手,也都是为了我。尊上哪怕嘴上再不饶人,也是心里待我最好的人。”

    梵音喉头微动了动,只觉得被他用那种目光望着,不自在得厉害。

    她想说,小东西不要自视太高,本座只是天性好战噬杀罢了,与你全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楚岚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忽地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双手环抱住了她。他将头埋进她肩窝里,声音微微沙哑,又极温柔。

    “尊上,停下来吧,这样就够了。我不配的。”

    “尊上是高天上的神明,不要被我弄脏了手。”

    于是梵音眼中,最后一丝暴虐的金光,也终于平息了下来。

    她僵硬地被他抱着,在他身后无声抬起手,自己端详了片刻,脸上现出某种不解。

    她是杀人无数,令人闻风丧胆的迦楼罗王。

    竟有一天有人对她说,不要被他弄脏了手。

    030

    怀里的身子软软的, 毫无保留地紧紧拥着她。

    她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是该将他推开,还是如何。

    好在自有人来打断。

    虚空中传来一个懒懒的, 好似不大清醒的声音。

    “干嘛呢干嘛呢?费这么大的阵仗, 不就为了见我一面, 至于吗?”

    楚岚没防备,有点被吓着了。

    他从梵音的怀中匆忙退开, 仰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处, 显得有些惊慌, 又有些羞赧。

    梵音淡淡安抚了一句:“放心,没有人。”

    “那是……?”

    “是鱼传尺素。”

    她说着,信手在半空中一抓。

    掌心多了一条白纸折的小鱼, 鱼鳍竟还能微微摇摆, 口中发出很不相称的人声。

    “老娘怕了你还不行吗。要来就来,把我好不容易造的蜃楼拆平了, 算怎么回事?”

    楚岚瞧着, 不由大为稀奇, 又颇感困惑。

    听这口气,仿佛她与这蜃楼的主人, 交情很是不浅?

    就听身边人低低哼了一声。

    她指尖一拈, 凭空生出火焰,那完成了任务的小鱼,便瞬间化为纸灰,轻飘飘落在地上。

    “走吧,既然别人都来请了, 本座就勉为其难,给个面子。”她道。

    楚岚点点头, 很顺从地牵着她衣袖一角。

    这蜃楼的最高层,他并不知道要怎么上去,但无妨,不论她去哪里,他都跟着就是了。

    梵音却忽地回头看他两眼。

    “你就这样上去?”

    “不,不行吗?”他不明所以。

    “本座是无所谓,大不了就是被问,怎么连一个男人都不放过,把人打得哭成这样。反正本座的名声差,也不是一天两天。”

    她满不在乎地挑挑眉。

    “你不嫌丢脸就行。”

    楚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慌忙抬手抹了抹脸。

    方才哭得太厉害,满面皆是泪痕。只是即便努力擦干了,红通通的眼睛,和沙哑的嗓音却盖不过去。

    “对不起。”他轻声道,“我又给尊上丢人了。”

    眼前人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忽地轻哧一声,像是笑了。

    “这么听话。”

    “什么?”

    “没什么。擦不干净就算了,反正本座的人,我爱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他来不及细想她这句无赖话里,透出的几许暧昧色彩。

    因为梵音已经拉着他,一个旋身,坠入幽深的虚境里。

    有那么短短片刻,他只听四周熟悉的海潮声响,什么都看不见。

    再次脚踏实地时,已经身在一处陌生的地方。

    周围仍然昏暗得厉害,他看不清,刚落地,脚下就绊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

    随即就被梵音揽住了。

    “小心些。”她道。

    声音并不比平日更有起伏,但在这一片黑暗里,落在他耳畔,却总好像格外地暖。

    他轻轻应了一声,被她牵着,缓慢地向前走。

    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后,他就发现,这里仿佛是一间寝殿。

    极宽大,极华丽,地上铺着厚厚的金线绣的毛毯,上好的轻纱罗帐,挂了一重又一重。只是仅在深处,点了豆大的一星灯火,好像这里的主人十分不喜光亮一般。

    并且……

    也实在很不讲究。

    满地的杂物七零八落,让人几乎无处下脚。衣裳、兵器,什么都有,但其中最多的还是酒坛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各式各样的,数不清的酒坛子。也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梵音面对这满目狼藉,极嫌弃地掩了掩鼻子。

    “两百多年没见,你是改行捡破烂了吗?这也能住得下去。”

    纱帐深处,有人淡淡哼了一声。

    是方才纸鱼里的那个声音。

    “捡破烂,也比拆房子强。不像有些人,多年不露面,一来就喊打喊杀的,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随着这话音,里面宽大的床榻上,缓缓站起一个人来。

    隔着帷幔,瞧不清,只看见一个影子,摇摇晃晃的,伴着满室扑鼻的酒气,仿佛醉得很厉害。

    楚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梵音在他身边低笑一声。

    “你怕她做什么,本座的手下败将罢了。”

    她双眸明亮,盯着那个身影。

    “认识一下,这就是蜃楼的主人,当年冥军的统帅。”

    “七头魔龙,娜佳。”

    那个影子步履虚浮,终于从纱帐后面走出来。

    与这个稍显可怖的名号不同,她其实是个面目姣好的女子,一身紫衣华贵,只是穿得落拓,且神色迷离,手中还执着一个空了的酒樽。

    她抬起醉眼,将楚岚打量一番,淡淡一笑。

    “哟,没想到你这些年,四海九州地跑,还有闲心找了个凡人小夫郎。也真是的,带人家来这等地方,也不怕把人给吓着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梵音脸色微微发黑。

    “若非不和醉鬼一般见识,我看你的舌头是不想要了。”

    “还是那么凶,和当年一样没意思。”

    那唤作娜佳的人,撇了撇嘴。

    “先前你侬我侬的,又搂又抱,这会儿倒嘴硬不认了。”

    “你看见了?”

    “那还用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哎呀,从你一踏进蜃楼我就知道了,就你身上那股味儿,化成灰我都认识。”

    对面陡然烦躁,将酒樽一摔,手插进头发乱抓。

    “老娘就是不想见你,不想见你不行吗?这都多少年了,当初天天挨你的打,从来没落着过好,现如今我都离开冥界,卸甲归田了,还是躲不过你找上门来。你这人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哀嚎声太响亮,惊得楚岚默默倒退两步。

    梵音翻了个白眼。

    “你别理她发疯。”

    她将四周环顾了一圈。

    “本座与这人多聊几句。你在外面等吧,离这种一惊一乍的人远点。”

    楚岚不知道,外面指的是哪里。他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总之不论梵音说什么,他都会听从的。

    只见她退开一步,手中升起莹莹光亮,竟在室内凭空筑起一道墙,将两边隔绝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声响都传不过来。

    是一道结界。

    骤然被一个人留下,看不见她的身影,楚岚忽地觉得心里有些空。

    但那人心很细,大约是想到他在黑暗中会害怕,额外留下了许多用灵力凝成的灯火,一盏又一盏,映出这间寝殿原本的模样,华丽又安逸,全无一丝可怖之处。

    于是他即便独自一人,被留在陌生的地方,心里却也安平了。

    而墙的另一边,被结界隔绝的空间里。

    梵音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人,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悠远。

    她与娜佳,当真是老相识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没有成为天界战神,对方也还不是冥界主帅的时候,她们二人,其实一度是非常交好的。

    说是挚友,也不为过。

    原本么,同样是天生天养,同样是年少气盛,自然而然地就投契些。

    尽管一个是神族迦楼罗,一个是魔族七头龙,出身殊异,脾气却相投,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妨碍。天大地大,逍遥自在。

    酒坛子一碰,就算是相识。满天下厮混一圈,就义结了金兰。

    娜佳曾在她迦楼罗族栖息的原野,与她的族人围炉而饮,对月而歌,也曾被族中调皮的孩子,趁她不备叼了龙鳞去,满地又追又跑,热闹非凡。

    而她也曾在七头龙所居的罗刹海踏过浪,看千丈惊涛,飞溅如雪。

    神魔不知年岁,与天地同寿,只以为能无忧无虑,潇洒恣意一生。

    谁知后来世事多变迁。

    她转了性子,与天帝订下一诺,从此披上战甲,成为天界战神,率领族人所向披靡,为万人明面称颂,而暗中嫉妒。

    而娜佳转身当了冥界的主帅,屡屡进犯天界,与她阵前交锋,打得昏天黑地,转眼便是千年。

    终究是她技高一筹。

    这人每每被她打得咬牙切齿,怒喝你这杀千刀的,丝毫不顾当年情分,差不多也就行了。转头下次又来。

    屡败屡战,值得敬佩。

    不知从什么时候,三界中便传开了一个说法,道是迦楼罗王生性骁勇,以龙为食,难怪战力如此强大可怖。

    殊不知是以讹传讹,最初的出处是在这里。

    在漫长的交手生涯中,梵音并非没有问过,这人何故投身敌营,偏偏与她作对。

    但娜佳只将脖子一昂,永远只一句话。

    “你能当将军,老娘就当不得?”

    她心里便骂,当真冥顽不灵,果然不能和这等粗俗之人一般见识。

    打吧打吧,横竖两界这一仗,是千年万年也要打下去的。

    由她打,总比由旁人打来得好些。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回头想,她仍然不知道,娜佳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只知,当初她一怒叛下天界后,没过多久,她这位死对头便也撂了挑子,离了冥军,连带着麾下不少妖魔也一同卸了甲。

    再往后,便听说四海之上,多出了一座蜃楼,灯火通明,无日无夜,收容了不知多少妖魔,在其中年复一年,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而凡人不知底细,竟将其讹传为仙山,两百多年来,孜孜不倦地去寻。

    她知道,但从未踏足过。

    只觉得这等故交,还是不见为好。

    直到她在凡间,捡到了一个小东西。

    直到今天。

    面前的紫衣女子,顶着一头被抓得乱蓬蓬,到处支棱的长发,不再暴躁了,只懒洋洋去收拾一地的杂物。

    “你再不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等着,我给你挪个坐的地方。”

    “不用麻烦了。”

    梵音从她的破烂堆里,拖出一张椅子,坐了上去,不无嫌弃地皱皱眉。

    “这也没过太多年。你怎么弄的,活成这副样子?”

    “就别说我了。”

    对面将她打量两眼,忽地歪头一笑,极慵懒,极暧昧。

    “你不是变得更多吗。既千里迢迢地来找我,有什么话,还要格外避开你那小夫郎说,生怕他听见。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心细懂疼人的。”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