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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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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定

    车开走之后,两人站在指示牌下,没有立刻离开。

    徐晓风低头看看被俞洲攥得隐隐作痛的手,在他手心挠了挠,道:“我们这就算和好了,你不要再闹脾气了。”

    俞洲正在想顾思博在微信上发的示爱言论,心里烧着妒火。听到徐晓风的话之后,他的心尖像是被羽毛扫了,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徐晓风丝毫不在意刚才那两个不速之客,还惦记着他们没聊完的天,又续上之前的话题:“不要任性,如果你真的要参加高考,我也会支持你的,但留在省内我不同意。”

    俞洲听着他不急不缓的声音,所有阴郁情绪都缓缓平息下来。

    他“嗯”了一声,把手松开一些,轻轻蹭了蹭徐晓风的手背,拉着他往家里走。

    徐晓风在后面又小声道:“先好好学习,什么都不要多想,朝着你心中的目标努力。万一……万一你真那么坚持,我也可以考虑跟你去大学的地方,反正我在哪也一样。”

    这句话越说越轻,俞洲却一字不漏地听清楚了。他微微一愣,然后唰地一下回过头来,直勾勾盯着徐晓风,心口怦怦跳,像是被巨额彩票砸中了脑袋,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徐晓风看着他简直快要发光的眼睛,笑了。

    压在他身上好几天的事终于被卸了下来,他舒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最终的,把声音放大一些,重复道:“如果你非得跟我在一块儿,我也可以考虑跟你一起。当然,这得看你考上了什么样的学校,太差的话不行。”

    俞洲呆立在那里足足十几秒。

    “真的?”他轻轻问。

    “嗯。”

    “为什么?”

    徐晓风:“什么为什么?”

    俞洲往前走了半步,似乎急切地想从徐晓风身上确认到想要的东西:“为什么愿意因为我离开知海县?你是不是本来已经计划回京市?”

    徐晓风被那双眼睛盯着,又一次感到了莫名的压迫力,他轻轻咳嗽一声,道:“没有计划回京市,我只是觉得……”

    他在这里迟疑了一下,觉得什么呢?是因为俞若云说了俞洲的身世之后,他对他放心不下?还是这一年来他被俞洲惯坏,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赖?

    想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道:“我觉得你虽然看起来沉稳,但实际还像小孩一样,又任性又倔,不撞南墙不回头,放你一个人去念大学我不放心。”

    俞洲听着,看了他半晌,然后忽然笑出声。

    接着,他就拉着徐晓风站在马路边,乐了好一会都停不下来。

    徐晓风被他笑恼了:“你再笑我就收回刚才的话。”

    俞洲变脸一样迅速抿起唇,但眉眼间还带着笑意,第一次在徐晓风面前表现出这样的高兴,仿佛是多年的心愿终于如愿以偿。

    徐晓风不理解。平日里看着严肃又深沉的一男生,就因为他答应大学陪读,居然在马路上笑了三分钟,恐怕真的还是小孩子心性吧?或者是俞若云的离开给他造成了心理障碍……

    大约徐晓风的目光太过奇怪,俞洲慢慢止住笑,又蹭了蹭他的手背,目光温柔:“嗯,老师说得对,我还小,离开你我会活不下去。”

    “……你在调侃我吗?”

    “不是,我是认真的。”

    “我觉得还是要再考虑一下,俞洲你这样……以后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待在我身边吧。”

    “嘘,不要说这些,让我先高兴一会儿。”

    徐晓风闭了嘴,让他一个人好好高兴高兴。

    俞洲几乎是贴着他的肩膀走路,时不时会偏过头来看他,让徐晓风感觉自己的脸变成了一颗巨大的糖果,而俞洲正在用目光舔他。

    这么高兴……到底是因为什么?他隐隐感到一点异样。

    片刻,俞洲问:“你想回京市吗?”

    徐晓风:“我都可以,你不要被我影响。”

    “顾思博和你关系很好?”

    话题突然转了360度,徐晓风一怔:“今天车上那个顾思博吗?我和他不熟,就打过几次招呼吧,他这人怪怪的,有时候会跟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不过学术能力还不错。”

    “他说你删了他微信?”

    “不记得了,”徐晓风想了一会,“我加过他吗?”

    俞洲弯起眼睛,把手搭在了徐晓风的肩膀上。

    仿佛飘在云端的好心情从晚上持续到第二天,一直到俞洲坐进办公室里,面对着一大桌子领导和京大招生组,他仍然脸上带着笑,和昨晚的刺头模样判若两人。

    徐晓风坐他旁边,宋秋和顾思博就坐在他们对面。

    开始前,徐晓风特地叮嘱了俞洲一句:“你按照自己的心意说,不要受别人的影响。”

    俞洲点点头。

    顾思博是数学系的,俞洲拿得也是奥数奖,于是由他开始一板一眼地说开场白,先祝贺俞洲取得了好成绩,然后描述京大的保送政策、专业设计、师资情况。

    话是对着俞洲说的,眼睛却盯着徐晓风。

    讲了五分钟,他宣读完毕,喝了一口水,终于看向俞洲:“你意向如何?”

    一屋子领导灼灼地看着俞洲,后者没有太多犹豫,平静又礼貌地开口:

    “谢谢两位老师亲自跑一趟,但我还是想参加高考。”

    教导主任:“……”

    一众领导:“……”

    宋秋:“……”

    房间陷入安静。

    好一会,宋秋才重新找回笑容,和蔼地问:“俞洲,你是不是还收到其他学校的橄榄枝?没关系的,你这么优秀,有很多学校接触也正常,可以说出来大家一起帮你参考。”

    “有其他几所学校昨天也联系了我,”俞洲说,“我都拒绝了。”

    宋秋:“你有心仪的学校了?”

    “跟学校没关系,我不想读数学专业。”

    沉默。

    ……全国奥数第一不想念数学专业。

    宋秋下意识看向徐晓风,自己的爱徒说出这样的话,他竟然没什么反应。

    李老师又道:“我看你挺喜欢数学的呀,有时候晚上快十二点了还在教室写数学卷子。”

    俞洲:“因为我答应徐老师,要给他拿一个好成绩。”

    徐晓风忽然觉得现在的场景很有趣,忍不住在严肃的同事里笑了一声,跟宋秋道:“你看,不一定要喜欢数学,也能在这行取得好成绩。”

    徐晓风这句话让顾思博的脸全黑了。

    宋秋确实没想到俞洲连保送名额都不要,计划落空,也有点笑不出来。

    一屋子人开始轮番做俞洲的思想工作,从早上十点谈到中午,俞洲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情绪稳定,神色平静,油盐不进,就是要去参加高考。

    最后连他的班主任都被俞洲的精神感动了,竟然红了眼眶,道:“是个有想法的孩子。”学校领导也纷纷动摇,觉得俞洲面对京大保送名额都能心态如此平稳,就算高考也能上顶尖名校。

    于是,宋秋只能一个人说干了口水,说到最后自己都有点无奈。

    他拿手肘戳戳旁边的顾思博:“你也讲两句。”

    顾思博一直冷着脸,宋秋让他说,他抬了一下眼,道:“不喜欢也不能强迫,数学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这话有些尖锐,气氛刹那冷了下来,宋秋只好连连打圆场,又劝了一会,见俞洲还是不动于衷,也只好起身,道:“看来今年是和俞同学没缘分了,希望明年你还能报考我们学校。”

    俞洲点点头。

    校领导要带宋秋他们去外面吃饭,本来想让俞洲和徐晓风也一起,但他两像是约好的,趁着散场的混乱一溜烟跑了。

    徐晓风逃到教学楼下,呼出一口气,和同样逃跑出来的俞洲对视一眼,然后笑着揽住他的肩:“也好,再好好念一年。”

    他头顶还飘着“热烈庆祝高二一班俞洲荣获全国奥数第一名”的横幅,横幅主人公站在徐晓风身边,道:“我说不想学数学,老师会不会生气?”

    “不会,数学本来就不适合你学。”徐晓风道,“说实话,你拒绝了我还挺开心的。”

    “怎么?”

    “能和你在知海县再多待一年呀。这里虽然小,但是很安静。”

    俞洲偏过头去,看向身边人的侧脸,慢慢也笑了。

    “嗯,这里有时候也挺好的。”他轻声说。

    两人安静地看了一会有些旧的校区,俞洲忽然道:“晚上等我一起回家,不要理会那两个人,更不要跟他们去吃饭。”

    徐晓风笑了:“干嘛?”

    俞洲面不改色:“怕他们把老师拐跑了。”

    徐晓风于是半开玩笑地说:“他们两拐我可能不太行,如果是你的话,成功率会高一点。”

    俞洲微微一愣,然后嘴角勾起:“那晚上拐你一起去吃夜宵?去楼下新开的烧烤店。”

    “哟,你竟然准我吃这种垃圾食品。”

    俞洲今天心情好:“偶尔也可以吃一下,老师别把我说得这么不近人情。”

    “你不是吗?连我穿几件衣服都要管。”

    俞洲只是笑。

    拒绝了京大的offer,他们都一身轻松,脚步轻快地边聊边去食堂吃饭。

    下午上完课,徐晓风又带了两节晚自习,比俞洲早下班一节课。

    晚上没有吃饱,他抽空去了一趟学校门口热闹的小吃摊。

    刚走到门口,他又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商务车,好心情往下沉了沉,转身就要往回走。

    但车里的人已经看到了他,宋秋先下了车,大步朝他的方向追过来:“小风!”

    从小的良好家教让徐晓风脸皮不够厚,只好不情愿地停下脚步等他。宋秋一路跑得额头微微带汗,停在他面前:“聊聊?”

    徐晓风看看四周,不想和他站在学校正门口,便往操场旁边的灌木走:“去那边。”

    宋秋跟上他,一路走到灌木丛的阴影里,缓缓吐气,平息了一下呼吸,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抽么?”

    徐晓风看了一眼,是他唯一抽的那个牌子,市场上很难买到,估计是特地带来的。

    以前他总是会被宋秋这些小手段笼络,像没吃过糖果的小孩,把工业糖精也当成宝贝。

    他的目光在烟上停留两秒,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抽。有什么事?”

    宋秋的手停滞在空中,他总觉得徐晓风变了很多,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他把烟塞进自己嘴里,也没有点,只是闻了一会,然后开口道:“妈妈已经有点忍不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徐晓风面前用“妈妈”这个称呼。

    徐晓风听到这两个字,下意识偏了一下头,把自己半边脸藏进阴影里。

    “什么?”

    宋秋:“你这两年跟人间蒸发一样,除了去年发了一篇论文,其他时间完全销声匿迹,她很担心你的身体情况和学术环境,如果不是我一直给你打掩护,这次来的可能就是她了。”

    徐晓风不说话。

    宋秋又道:“回来吧,难道你真想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徐晓风:“我说过,今年会回家过年。”

    宋秋:“你知道我说的‘回来’不是这个意思。而且现在才六月,要等到过年,我真的不敢保证徐教授不会……”

    徐晓风没由来地一阵烦躁,难得打断别人的话,反问:“她会怎么样?屈尊来知海县这种小地方,让我丢掉工作,体验一下社会的险恶,然后乖乖回京大继续当白痴天才?”

    宋秋一愣,有些惊讶:“为什么要说自己是白痴?她一直把你当作唯一的儿子、最高的杰作,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徐晓风皱起眉,用力吸了两口潮湿的空气,似乎四周已经闷到窒息。

    宋秋轻声说:“……我从小就很羡慕你。”

    徐晓风的太阳穴在隐隐作痛:“你回去吧,如果她真的来,我会和她好好聊。”

    宋秋也皱起了眉:“你动真格地想留在这里了?因为那个俞洲?还是……”

    徐晓风:“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我们以前不是无话不谈吗?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要走了。”

    “等等!”

    宋秋抓住了徐晓风的小手臂。

    徐晓风整个人一僵。

    大概是太久没有和俞洲以外的人肢体接触,哪怕只是隔着衣服,他依然清晰地察觉到了宋秋的体温、气味、甚至情绪颜色。他的身体对此做出强烈的过敏反应,冷汗涌出毛孔,胃部疯狂翻滚,心跳沉重又急促——

    他脸色发白,猛地将手臂抽出来,然后冲向旁边的垃圾桶,开始干呕。

    宋秋:“……”

    不是,俞洲昨天还拉他的手了啊,这毛病原来还没好?

    驰名双标!!

    狩猎

    宋秋慢慢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对着干呕的徐晓风说:“我的错,一时间着急忘了……你等等,我去给你拿瓶水。”

    刚一转身就差点撞到人。宋秋抬头,看到顾思博面无表情地把水塞给他,道:“刚买的。”

    宋秋怔了一下,接过水:“你什么时候下的车?”

    顾思博没说话,抬抬下巴让他把水给徐晓风。

    宋秋有点无语,顾思博这种人,又闷又沉,连他都时常难以招架。

    这次他要来知海县招生,顾思博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非得一起跟过来。他是数学系的,招数学人才本就顺理成章,宋秋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带上他一起。

    他也跟过来,和徐晓风就谈不成了。

    宋秋叹了口气,走过去把水递给徐晓风,很小心地没有碰到他的手。

    徐晓风:“你不要再碰我。”

    宋秋连连摆手:“不碰你,绝对不碰你。好点没?”

    徐晓风白瓷般的脸蒙着冷汗,耳朵充血发红,两颊也红了,夜色下看过去……宋秋想起一个词,惊心动魄。

    这张脸简直美得和妈妈一模一样。

    宋秋心情有点复杂,总觉得把这样一个人放在小县城里太危险了,根本没法放心。

    他看他一口气喝掉大半瓶水,道:“最后说一句,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联系我。还有……能不能把我的手机号和微信加回来?”

    徐晓风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敷衍地点点头,只希望他快点走。宋秋磨磨蹭蹭,不知又说了第几句,说得徐晓风快不耐烦了,才终于转身准备走。

    顾思博居然还站在他们身后。

    宋秋:“……你守这儿干嘛?”

    顾思博:“你们聊完了?”

    “嗯,走吧,”宋秋垂头丧气,“早点回去休息,明早的飞机。”

    顾思博抬脚朝徐晓风走去:“我和徐老师有话要说,你等我一下。”

    宋秋:?

    他微微皱眉,顾思博经过他身边时特地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他一眼,强调:“我和他单独说。”

    宋秋心里骂了一句,走到几十米开外的空地,烦躁地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盯着他们那个角落看。

    晚自习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鸦雀无声的校园瞬间活了过来,教学楼变得人声鼎沸,但灌木后的阴影依然安静隐秘。徐晓风捏着水瓶,心情极不愉快:“顾老师找我有什么事?”

    顾思博比他高出快一个头,他推了一下眼镜,看着徐晓风光洁的额头,道:“我看了你年初发的那篇论文,写得非常棒。”

    接着,他语气平缓镇定,对徐晓风的论文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赏析,表达了自己对其中一些证明思路的想法。

    如果是平时,徐晓风会很乐意跟他聊聊专业的东西。

    但今天,他先是和宋秋差点吵起来,等下还约了俞洲去吃烧烤,越听越不耐,最后开口打断他:“还有没有别的事?”

    顾思博一顿,又推了一下眼镜,然后喉结轻轻滚动,沉默了两秒。

    “我刚才说那些,是为了表达对你的赞美,”他又道,“从我第一次见你起,我便时常觉得,你会不会是数学在这个世界的拟人化,才会如此的聪明,美丽,对称,纯粹。”

    徐晓风听得慢慢皱起眉。

    他奇怪地看向顾思博,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这几年做学术做到脑子出问题了吗?

    顾思博对上他冰凉的眼睛,缓缓吸气。

    “徐老师,”他换了一个说法,“我这次是为你而来的。你需要助手吗?我可以和你一起做霍林猜想,在京市也行,或者我辞职来知海县也行。”

    徐晓风愣住:“……你疯了?”

    “嗯,”顾思博说,“我疯了。我给你发了那么多表白的话,为什么从来不回复我?你不喜欢我做的课题?还是不认可我的数学能力?或者纯粹对我的长相不感兴趣?我必须见到你,和你当面……”

    “等等,”徐晓风眉头越皱越紧,打断他的话,“表白?”

    “是的。”

    顾思博的手指动了动,看起来想摸徐晓风的脸,但是忍住了:“我在微信和你表白了两年,你一次都没有回过。”

    徐晓风:“……”

    他脑中一片混乱:“你是男的,表……什么样的白?”

    顾思博往前走了一步:“我喜欢你。这样的表白。”

    徐晓风惊住,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表情差点失控。他努力维持着礼貌,道:“我不喜欢同性,也不需要助手,谢谢。我明天还有课,先回去了。”

    说完,他飞快转身,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顾思博见他要走,立刻拉住他的衣服,甚至伸手要抱他:“晓风,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很多年了,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

    “嘭!”

    顾思博痛呼一声,眼镜飞了回去,下意识松开徐晓风的衣服,伸手捂住脸颊。

    俞洲是一路跑过来的,拳头发抖,眼睛通红,还觉得不解气,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朝着他的另一侧脸狠狠揍。顾思博迅速回过神,也顾不上什么老师风度,当场和俞洲扭打在一起。

    徐晓风愣了两秒,脸色瞬间变了:“住手!俞洲!你别冲动!”

    宋秋丢掉烟就往这边跑,操场附近一些回去比较晚的学生也被动静吸引。徐晓风心急如焚,抱住俞洲的腰把他往后拉,然后第一次体验到他们之间力量的悬殊,拉了半天也拉不动。直到宋秋从后面抱住顾思博的背,把他用力往外拖,两人才终于分开。

    顾思博嘴角破了皮,半边脸肿着,衣服上全是地上滚的灰。

    俞洲的校服勾破了口,拳头打得发红,把徐晓风挡在身后,狼一样阴沉沉地盯着顾思博:“你再动他一下试试?”

    顾思博吐了一口血沫:“你以为……”

    “顾思博!”

    宋秋打断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扫过围观的学生们,压低声音:“干什么呢,丢不丢脸,回车上说!”

    旁边有个学生是徐晓风班上的,小心问:“那个……徐老师,要叫保安吗?”

    徐晓风脸色也很难看,道:“没事,都是一时冲动,你们回去吧,不要乱说。”

    人群一步三回头,慢慢散开。宋秋捡起眼镜,拉着顾思博往外走。徐晓风拽着俞洲往反方向,生怕他再冲上去揍人。

    顾思博用袖口擦干净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沉着脸盯住他们相握的手,然后对上俞洲的目光。

    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正沉沉地看着他,瞳孔里带着兽类般的攻击性,当着他的面反扣住徐晓风的手,然后朝他缓缓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操。

    顾思博停住脚步。

    宋秋快炸了:“你还想要怎么样!真的要我回去告诉徐教授,说你来知海县骚扰她的宝贝儿子吗?”

    听到徐教授的名字,顾思博的嘴角动了动,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转过身,跟着宋秋往外走。

    宋秋也完全没想到顾思博有这种心思,刚才远远看着他要对徐晓风动手的时候,他连头皮都炸了,竟难得觉得俞洲很顺眼,那几拳打得真漂亮。

    他冷声说:“我们家绝对不允许有这种事,不管是徐教授还是我,都不可能接受一个男的做小风的爱人,你趁早收心,我不想和同事撕破脸。”

    顾思博冷笑一声,想着俞洲狼崽子一样的眼睛:“是吗?说不定他枕边早就睡着男人了,怎么没看你们反对?”

    宋秋一愣。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半拍,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你他妈的……别乱说。”

    顾思博又冷笑了一声,紧紧捏着拳头,不再说话。

    宋秋却不知为何,一路都因为他的话惴惴不安,脑中反复浮现俞洲和徐晓风牵手的画面。

    ……不能再让他待在知海县了。

    宋秋反复想着,并且开始无比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采取更严厉的措施,把弟弟强行留在京市。

    小风在无菌的环境里活这么大,什么都不懂,像一张洁白的纸,怎么能待在这种污七八糟的大染缸里!

    他重重地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后捏紧了眉心。

    徐晓风脸色发青,一路把俞洲拽回家里,关上门后先确认他上上下下没有受伤,然后气得做了两个深呼吸,沉声道:“站着别动。”

    俞洲在他面前收起了一身的刺,乖乖站在门口没动。

    徐晓风捏起拳,下了狠手,但挥出去之后只不轻不重地揍了他两拳。

    “你脑子短路了是不是!马上就高三了,在学校和人打架,学籍还想不想要?!”

    俞洲被揍得脸偏了过去,但只红了一点点。他眼睛里带着血丝,直勾勾盯着徐晓风看了几秒,然后伸出手,把徐晓风的拳头拉过来,发现他的手红得更厉害:“疼么?”

    徐晓风把手抽回去,动了真气,冷脸道:“我跟你说话呢,听没听到?”

    “听到了,”俞洲微微低头,“老师教训得是,下次我不会了。”

    徐晓风哪里看不出来,眼前的人现在一身反骨。

    “你……”他气得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你高一就敢带刀和唐邱打架,我以为这一年多你收敛了些,怎么还这么冲动?他们都是京大过来招生的老师,如果顾思博要整你,他完全可以找教育局投诉,到时候影响你的档案……”

    徐晓风苦口婆心,俞洲却只盯着他的嘴唇看。

    身上的血在烧,眼前还晃着顾思博深情告白的画面,耳边响着徐晓风说的那句“我不喜欢同性”,俞洲夹在冰火的两重天里,甚至产生一种冲动:如果他现在吻住眼前这人,他会像拒绝顾思博那样面露抵触、厌恶地说拒绝,然后转身跑掉吗?

    可惜,这个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如果发疯的人是他,徐晓风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跑了。

    俞洲就站在门口,反手悄无声息地将门反锁,然后往前走了半步,手指轻轻动了动,几乎要控制不住抓紧他的肩膀。

    徐晓风忽然在这时陷入沉默。

    这回,他极清晰地感觉到了压迫力。

    他打量着俞洲的脸,微微皱眉,语气柔和下来,低声问:“是不是觉得我太严厉了?”

    俞洲像雕塑一样站在和他一米之隔的地方,从他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沉默高大的倒影。

    手指缓慢地蜷缩,最后握成了拳头。

    “没有。”他哑声说。

    徐晓风折腾到现在,心情也不怎么好。

    他叹气,伸手摸了摸俞洲脸上发红的地方,在危险的压力里目光逐渐放空,半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因为那两个人不高兴?不能做这种浪费生命的事情。”

    喃喃说完,他振作一些,跟俞洲道:“打就打了,如果他敢闹,就说是我打的。但要是下次你再这么冒冒失失跟人动手,我真的会生气。”

    “还吃烧烤么?才十点。”

    俞洲看了他许久。

    冲动的念头逐渐冷却,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徐晓风不在乎一个人,他可以连续两年不记得看他的微信,甚至会在被表白并受到惊吓之后,短短半小时内把他抛到脑后。

    顾思博在他心中,可能还没有今晚的夜宵重要。

    俞洲手脚发凉,后知后觉品尝到一点恐惧,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动。

    ……要耐心。

    不喜欢同性也没关系。

    他已经在徐晓风身边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这是一场温柔,只要把猎物牢牢圈养在自己的领地里,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俞洲紧攥住的拳头松开一些,他悄悄将反锁解除,让自己努力变得无害,道:“吃,刚才打架打饿了。”

    徐晓风内心:(气死)(凶巴巴)(要下狠手)(今天必须给他一个教训)(棍棒底下出孝子)

    徐晓风的手:(不轻不重给了两下)(意思意思得了)(孩子也不是故意的)(打重了他疼我也疼)

    吻痕

    吃烧烤的时候,徐晓风喝了一点啤酒,俞洲点的。

    来知海县之前,他从来没沾过任何种类的酒精,对自己的酒量和毫无概念,除夕两杯水酒就晕了,还总觉得自己酒量很不错。

    今天心情不太好,他多喝了半杯,俞洲没有开口阻止,放纵他喝得微醉。

    他在醉意里看着俞洲的脸,被温暖的夜风吹动头发,瞳孔微微湿润,像刚离开丛林的小动物。

    “你刚才,”他对俞洲说,“有点吓人。”

    俞洲不动声色地半低着头,把玩手里的啤酒杯,显得很乖巧:“打架的时候吗?”

    “不是,我在家里教训你的时候,”徐晓风眯着眼睛,“俞洲,你不会想连我一起揍吧?”

    俞洲笑了,抬头看他,把他的头发拨到耳后:“怎么可能?我永远不会跟你动手。”

    徐晓风半信半疑,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块土豆,又道:“那为什么今晚这么冲动,上去就打顾思博?”

    俞洲挑起眉,感觉微醉的某人正在逐渐进入危险话题圈。

    “他拉你衣服,还准备抱你,”俞洲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在你明确拒绝了他的表白之后,这样的动作叫做性骚扰。”

    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管自己搂搂抱抱过多少次。

    徐晓风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皱眉道:“别这样说,好奇怪。”

    俞洲看着他:“什么奇怪?同性间的性骚扰?你不喜欢同性恋吗?”

    徐晓风沉默一会,道:“没有。我对任何性向都没什么想法,只是……顾思博身上的男性化特征太明显,他个子很高,性格有一定攻击性,一旦跟亲密关系扯到一起,会让我感到很不适。”

    俞洲愣住。

    他把手指缩起来,靠进椅子里,拉远了自己和徐晓风之间的距离。

    ……原来老师不喜欢这种类型么?

    他没有对徐晓风的看法发表意见,只是笑了笑,点点头作为回应,暗暗记在心里并开始反省。

    徐晓风又说了很久让他不要随便打架,俞洲温声应着,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说:“我们回去吧。”

    徐晓风:“好。”

    俞洲去结账,徐晓风坐在椅子里,拿出手机,从黑名单里翻出了宋秋的号码,皱眉想了一会什么时候把他拉黑的。

    酒精麻痹着思维,他只是把号码拉出来,给宋秋打了个电话。

    宋秋立刻就接起:“这么晚还没睡?”

    徐晓风:“你同事去医院看了吗?”

    他称呼顾思博为“你同事”,礼貌又疏远,客套之意挂在声音里。宋秋见他明显对顾思博没意思,舒了口气,道:“没事,都是皮外伤,刚才清理一下就回来了。你放心,这种事就当两人冲动,不会再有后续。”

    徐晓风也跟着松了口气。

    在有些时候,宋秋总是能洞察所有人的心思,并且把矛盾调和得很好。

    徐晓风道:“回去的路上小心,我明天上课就不送了。”

    宋秋心里沉甸甸压着事:“小风,你和俞洲……”

    俞洲的声音这时从身后传来:“回家吧,还在和谁打电话?”

    徐晓风捂住话筒,和俞洲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跟宋秋道:“我先挂了,再见。”

    宋秋皱眉:“等下,我……”

    电话挂了。

    徐晓风没能听到宋秋最后的质疑,有些晕乎地站起身,跟着俞洲回家,洗去一身疲惫和烦躁,早早地躺在床上。

    他睡得很不安稳,但一直没醒。

    不知道是不是被顾思博的表白吓到了,他竟然做了一些古怪又难以启齿的梦。

    徐晓风的青春期近乎空白,某些方面的需求淡到可以忽略不计,人生中第一次——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奋力孕育珍珠的贝壳,被人从水里捡了起来。

    捡起他的人拥有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轻轻地、不容置疑地将他的壳缓慢撬开,探进含着海水的潮湿内部,用指尖来回拨弄,试图找到他藏起来的珍珠。徐晓风又痒又紧张,绷住软绵绵的肉,努力把珍珠往里面推,却仍然被指尖轻而易举地找到。

    哪怕拼尽全力逃跑,手指仍然掌控着他,让他沉沉浮浮,绝望又快乐。

    徐晓风翻来覆去,床单也湿了,最后在尖锐的闹钟里猛地翻起身,发现自己睡裤像刚捞出来的贝壳那样湿。

    他扶住额头。

    只是熟悉的生理现象而已……这次却带着全然陌生的感触。

    徐晓风呆坐许久,耳朵通红地离开床,开门时悄悄看了看客厅,确认俞洲走了才快步进浴室。

    换掉脏衣服准备洗澡时,他无意间瞥到镜子,在自己的脖子处看到一处红痕。

    嗯?

    徐晓风凑近一些,打量片刻,又用手指轻轻摸了摸,不痛不痒。

    酒精过敏起的红疹?还是有蚊子飞了进来,把他咬了一口?

    快到上班时间,他没有细想,草草冲完澡,换上衣服去学校。

    夏天,他穿的是t恤,那道红痕就留在脖子上,莫名其妙有很多人盯着看,看得徐晓风搞不清楚情况,最后拿创口贴贴了起来。

    当天晚上,学校论坛里有了各种流言。

    先是八卦高三那位神仙般的数学老师似乎有对象了,而且感情非常好,说不定很快就要结婚,暗恋他的女生们都该收心。

    然后,又冒出一个帖子,说“某数学老师”的女朋友是俞洲喜欢的人。

    这种惊天三角恋一爆出来,立刻荣登论坛头号热帖。发帖人编得有模有样,说昨天看到俞洲和徐晓风因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俞洲为了她还放弃了京大的保送名额。

    而昨晚,确实有很多人看到了俞洲跟人打架,也看到了好几个校领导陪京大的招生办小组。

    消息真真假假,迅速取得了一大波人的信任,然后就女主角是谁讨论了几百楼,最后的结论是:那个不同凡响的女人不是知海县的,而是徐晓风在京市的旧相识,是个超级无敌大美女+学霸,才会引得他们两人争夺不休。

    谣言的两个男主角浑然不觉。

    俞洲上完最后一节晚自习,准备等徐晓风一起回家,刚踏出教室就被相熟的几个同学包围。陆新浩拿作业本卷成话筒,伸到他嘴边,黄朵儿眼睛放光,其他几个女生七嘴八舌:

    “俞洲!你昨晚和徐老师打起来了?真的吗?”

    俞洲一愣:?

    “听说是为了京市来的一个女人?而且你还为了她,把京大的保送名额都拒绝了!”

    俞洲:???

    “她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特别漂亮?是不是比你大很多?”

    “有人说她是徐老师的女朋友,洲神你这就不讲武德了吧。”

    “嘿嘿,我今天看到徐老师脖子上红了一块……”

    “别瞎说,说不定是蚊子咬的。俞洲你和徐老师住一块,他是不是真的有对象啊?”

    俞洲慢慢听明白了。

    他抬起眉,对大家的想象力佩服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新浩晃晃话筒:“快,说话,这是你澄清谣言的最后机会!”

    人群安静下来,七八双眼睛盯着当事人,教室里其他还没走的人也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而就坐在俞洲前面的陈乐瑶,此时淡定地把书包收起来,头也不回准备回家。黄朵儿不敢置信地伸手拉住闺蜜,捏捏她的脸:“怎么就走了?这种八卦都不听?!”

    陈乐瑶看看朵儿,再看看俞洲,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懒洋洋道:“你们可真能编……俞洲和徐老师打架,明天太阳都会从西边出来吧。”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困了,我回去睡觉,你们慢慢问。”

    然后拎着包走了。

    众人目送陈乐瑶走出教室,然后齐刷刷再次把目光投向俞洲。

    “你说话啊!”黄朵儿着急。

    俞洲道:“我的确把京大的保送名额拒了。”

    一句话,让整个教室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卧槽”“牛逼”,陆新浩羡慕得眼睛发红,就差没揪着哥们的领子把他晃醒:“那可是京大!京大!不行我胸口好痛……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真的因为喜欢的人啊?”

    “我真的太好奇了,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女神?有没有照片?”

    俞洲:“……谁说是因为女人?我不想学数学专业才拒的,昨天也没有跟徐老师打架,只是跟人起了点小冲突。”

    众人还沉浸在“京大保送名额被拒”的悲痛中,听到他说不想学数学专业,悲痛更上一层,开始轰炸问他的高考意向。

    俞洲被围着走不了,有些着急地往楼梯间看,正看到徐晓风从楼道走上来。

    其中一个女生坚持不懈又问:“那徐老师有对象这事是真的吗?”

    徐晓风还没看到他,夹着教案不急不缓地往一班门口走。俞洲远远就瞥到他脖子上的创口贴,翘了一下嘴角,低声道:“嗯。”

    众人:“哇……”

    “保密。”他又道。

    大家连连点头:“嗯嗯嗯。”

    徐晓风看见他,在十几米之外停下脚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差不多该回家了。

    俞洲笑容更深,跟朋友道:“我先走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小心被主任抓住。”

    最近学习压力大,好不容易有了花边新闻,大家还在兴致勃勃地说八卦。直到有人不小心看到徐晓风,连忙拉拉身边的朋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嘘……”

    不管怎么样,徐晓风毕竟是老师,身份的威慑力摆在那里,四周迅速安静下来,众人装作若无其事地飞快散开。

    俞洲走到他跟前,还盯着他的创口贴:“走吧。”

    徐晓风眨眨眼,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学生们:“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没什么,”俞洲道,“同学之间在聊八卦。”

    “哦……让你的朋友们最近小心一点,手机什么不要带了,老李说要准备‘严打’,狠抓你们班纪律。”

    俞洲笑道:“风哥,你也是老师,这是胳膊肘往外拐。”

    徐晓风跟他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哪个内?哪个外?”

    俞洲因为这句话笑了好一会,目光忍不住频频落在他的侧颈。徐晓风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到了,伸手摸了摸,然后把闷热的创口贴揭了下来。

    “昨晚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长了个包,”徐晓风小声抱怨,“今天他们老盯着看,你也是,都在看什么呢?”

    俞洲故意道:“你走过来一些,我仔细看看。”

    趁着小路没人,徐晓风停住脚步,往俞洲的方向靠近,把白皙的脖子袒露在他视野里,不设任何防备。

    那块,落在锁骨往上一点的地方,像动物留下的标记。

    俞洲眼也不眨地看,看得心口发热,喉结无意识滚动了一圈。

    他又回忆起了黑暗里柔软又温热的滋味,带着引诱人的禁欲檀香,禁忌又美妙,一口就能让人上瘾……

    “是什么?”徐晓风问。

    俞洲艰难挪开视线,舔了舔干燥的下唇,安静两秒才开口:“昨晚你喝醉了……可能是换睡衣的时候,拉拉链不小心夹到了肉。”

    徐晓风思索片刻:“唔,有可能。那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他们为什么都盯着看?”

    俞洲面不改色:“因为老师太白了,这块痕迹非常显眼,大家不自觉地会注意到吧。”

    徐晓风接受了这个说话,点点头。

    他没有再纠结,而是捏了一下俞洲的肩,转换话题道:“下周考完期末就要高三了,不保送的话接下来一年都会很辛苦,暑假我帮你报个补习班吧,我看我班里几个成绩好的学生都请了家教。”

    俞洲抓住他的手,余光还在看那块,心里藏着隐秘的快乐,弯眼道:“好。”

    被什么动物咬了呢?(摸下巴)(疑惑)

    阴影

    自从徐晓风把宋秋的电话拉回来之后,他时不时会给徐晓风透露一点小道消息,有时候是发短信,有时候是打电话。

    透露的消息都跟徐春岚有关,零零散散的,听起来没什么目的性,似乎只是想让他知道下。

    比如,某某节日的时候,她在家庭聚会上再次表达了对两个儿子的失望,把家里在二环的大平层卖了,房款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准备在中西部建希望学校。

    比如最近她的某某研究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非常繁忙,看来这段时间都不会抽出空来知海县。

    比如宋秋他老爸还惦记着想跟前妻复合,中秋节给徐教授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饭,果不其然没有成功,而且在电话里被质疑了一下近期的学术表现,挂断电话后非常沮丧,怂恿作为儿子的宋秋去说几句好话,企图让前妻心软。

    宋秋拒绝了他爸的要求,理由是连他爸的学术表现都被质疑,他去简直是自取其辱。

    再比如某次实验结束后,宋秋看到徐教授站在窗户边发呆,非常惊讶,于是悄悄走过去问她是不是实验进展不顺,徐春岚却提到了徐晓风,问他小儿子在知海县状态怎么样。

    每次通风报信完,宋秋都会以:“什么时候辞职回家”作为结尾,还会拐弯抹角地打听俞洲和他的关系。

    徐晓风跟俞洲说:“看来你拒绝保送这事让宋秋惦记上了,次次打电话都要问候你。”

    俞洲:“问候我什么?”

    “你是哪里人,爸妈做什么的,为什么和我住在一起,大学想读什么专业,我们两相处多久了……”徐晓风一条一条地数。

    俞洲微微眯起眼睛:“他问还是伯母问?”

    “肯定是他,”徐晓风说,“我妈不会关注这些小事。”

    俞洲道:“或许是怕你被我骗了。”

    徐晓风笑道:“不是吧。这个问法倒像是……嗯,盘问弟媳。”

    俞洲心跳漏了半拍,抬头仔细打量他,发现他只是说了句玩笑话,又有些不高兴,只是跟着笑了笑。

    过了会,徐晓风又道:“小洲,今年要不要跟我回京市过年?”

    俞洲心中警铃大作:“你要回京市?”

    “只是过年,”徐晓风把宋秋给他发的信息关了,揉揉眉心,“吃顿饭就回来。我答应宋秋今年回去,当然如果你想留在知海县也可以。”

    他虽然这么说,但俞洲总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尤其是最近宋秋的联络越来越频繁,每次联络完,徐晓风的情绪都会变得低落又焦虑。

    俞洲几乎没有犹豫,道:“我跟你一起去。”

    然而,被宋秋说中了,徐春岚已经等不到过年。

    深秋时节,新学期刚刚进入期中考试阶段,徐晓风已经重新开始带高一,工作量轻松许多,多出来的时间都拿来给家里的某高三生研究食谱,厨艺刚刚进步到可以做半桌家常菜的水平,忽然在一个周六,他收到了宋秋连续发来的三条短信。

    “完了完了,你怎么这么大意,上次那些药瓶都不收好!她今天去了你京大附近的公寓!”

    徐晓风本来在厨房炖猪脚,无意间瞥到这条短信,手没拿稳勺子,掉进了沸腾的锅里,溅出来的汤汁把手背烫红了一大片。

    他还浑然未觉,拿起手机,看到第二条短信进来:

    “我已经很努力地帮你圆了,你知道她的思维能力,当场就冷冷看了我一眼,我的脚到现在还有些发软。”

    紧接着第三条:

    “哥这回真救不了你了,早点安排好俞洲,准备回京市吧。”

    徐晓风站在灶台边,盯着第一条信息看了许久,指节捏得微微泛白,良久后把手机关机,看向锅里咕噜咕噜的炖汤。

    这锅汤已经炖了半小时,汤色渐渐浓稠,厨房里弥漫着黄豆炖猪蹄的香味,从味道来看,这将是他一个月以来最成功的汤。

    徐晓风把盖子盖上,双手撑在厨房台面,脑中还晃着“药瓶”两个字,忽然感到有点头晕。濒临死亡的重新回到他身上,化成脚底深灰色的影子,冰凉地抓住他的脚腕,将他拼命往下拽。

    徐晓风不知道自己在厨房里站了多久,直到俞洲丢下书包大步冲过来,一手把他扶住,一手去摸他满是冷汗的额头,急切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徐晓风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麻了,要不是俞洲扶着他,差点直接跌倒。

    他抓着俞洲温暖的手,用力摇摇头,把刚才的胡思乱想甩走,努力笑了笑,道:“我在这……盯着汤盯睡着了。你今天这么早下课?吃顿夜宵去睡吧。”

    俞洲双手捧住他的脸,不允许他躲避,凑到他脸前仔仔细细地打量,发现他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到底怎么了?”

    徐晓风推开他:“真的只是打盹。”

    他掀开砂锅盖子,又往里面加了点水,加水的时候手仍然有些抖。

    俞洲:“你不愿跟我说。”

    徐晓风甚至连这句话都不想回应,直接道:“拿碗,盛汤。”

    俞洲在原地站了几秒,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着问,去拿了碗。

    徐晓风盛了两碗,两人坐在餐桌边解决这顿夜宵。今天的汤确实是发挥最好的一次,黄豆和猪脚都炖得软烂,浓稠又热乎,一口下去从胃一直暖到四肢。

    胃管插入食道的幻觉被驱散,徐晓风恢复不少,和俞洲聊了一下最近做夜宵的心得,并且求到了表扬。

    吃完夜宵已经到睡觉时间,俞洲洗好碗出来,发现徐晓风居然还没睡,而是坐在电脑前双手飞快敲打。

    他慢慢皱起眉:“还不睡觉?”

    徐晓风朝他招手:“来。”

    俞洲走到他身后,然后微微一愣。

    徐晓风在电脑的几何画板里建立了一个坐标轴,然后输入函数,生成流畅的平面线条,线条组合到一起,是……

    ……俞洲的脸。

    徐晓风单手支着下巴,用这种方式缓解心中的压力,笑道:“是不是一模一样?我一直说你的脸很对称,最近终于找到时间把它画了出来。做数学其实不一定要做特别高深的东西,以前我总看不上应用数学,现在忽然觉得应用数学或许更……”

    俞洲啪地合上了他的电脑,连同他的焦虑一起关上。

    “睡觉。”

    在这种时候,强势的态度反而让徐晓风觉得很安心。

    他听话地点点头,站起身,洗漱完毕去床上睡觉。俞洲比他晚十几分钟,抱着枕头来他主卧查寝,发现他果然还没有睡着。

    “今天需要我陪睡吗?”俞洲问。

    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又像什么都知道。徐晓风翻了个身,笑了起来,往床的左边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非常需要。”

    俞洲自带枕头,却没有带被子,跟他挤在同一床被子下,躺下之后像巨大的人形热源,徐晓风第一次在深秋感到被子太厚,甚至出了汗。

    他这晚睡得非常香。

    第二天,校长召开了教职工会议。

    徐晓风坐在最后一排,听到校长说:“京大物理学院院长徐春岚徐教授,计划这周来我校做物理知识的科普讲座。徐教授刚刚成立了一个助学基金,专门扶持中西部贫困地区中小学,做讲座的同时也是想来我们学校考察一下,这是我们学校近期最重要的对外接待工作……”

    昨晚睡眠质量太好的原因,徐晓风内心没有产生任何波澜。

    杜淮在旁边听得直吸气:“最近我们学校被文曲星看中了吧?先是出了一个奥数第一,又是京大招生办亲临,现在居然……老天爷,院长,居然还知道我们学校,甚至亲自跑过来做讲座?”

    徐晓风笑了笑。

    “而且院长会很有钱吗?助学基金听上去很烧钱啊,随随便便资助一所都得几十万起吧?”

    徐晓风:“嗯,挺有钱的,不过是她家里有钱。”

    杜淮立刻凑过来:“对哦,我差点忘了,你也是京大人!这个院长你见过没有?人怎么样?会不会架子很大?”

    徐晓风:“不会,她是个心怀大爱的人,没什么架子。”

    “你说得也对,他们这种神仙般的人物能亲自跑一线,肯定是真正的大爱人士。”杜淮叹了口气,“衬得我像个浪费地球资源的废物。”

    徐晓风低声道:“你才是在基层培养人才的一线园丁,有时候甚至比她重要多了。”

    杜淮眨眨眼,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忍不住悄悄笑出声,撞了一下他肩膀:“可以啊,真会说话!我们徐老师情商越来越高了。”

    徐晓风:“真心的。”

    杜淮还要说什么,校长已经忍无可忍,点名道:“杜老师,徐老师,你两最近是不是课很少?看你们聊得挺开心的,就安排你们给徐教授讲解校区吧。”

    杜淮:“……”

    徐晓风:“……”

    杜淮低下头,冲徐晓风做了个悲伤的鬼脸。

    很快徐晓风就拿到了他妈妈的讲座行程。

    行程安排得非常紧,早上八点开车过来学校,上午做讲座,下午考察学校,当晚就离开知海县去其他地方。

    上面特别备注不参加饭局、不收任何礼品,一如既往是徐春岚的作风。

    随从人员只带了两个助教,徐晓风都认识。但一直到讲座前一天,两位助教也没有主动联系他,似乎真的只是来举办讲座。

    校长非常重视这次接待,所有学生都要求参加讲座,甚至连县教育局都来了不少领导,所有人都在热议即将来临的某位大人物。

    徐晓风身处其中,又有种奇特的置身事外感,甚至没有告诉俞洲那是他妈妈。

    周四早上,他们七点半就把一切准备妥当,等在学校里随时待命。

    八点,徐春岚的车准时开进校园,校长和教育局的领导们亲自迎接,教师们紧随其后。

    徐春岚开来的是一辆普通的商务车,甚至略显得寒酸。两位助教先下车,接着,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中年女性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穿着卡其色风衣,身高至少一米七五,短发,脸上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美丽痕迹,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下意识地想要把音量降低,生怕无意间有所冒犯。

    人群里有了一秒的安静。

    杜淮:“……卧槽。”

    第二句:“她好漂亮啊……那种岁月不败美人的漂亮……”

    徐晓风安静地抿起唇。

    下一秒,他又听到杜淮说:“等等,晓风,你和她长得好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们实在长得太像,不仅仅是杜淮,其余很多同事也联想到了,不少人回过头来,打量起徐晓风。

    而徐春岚的目光也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小儿子身上,和他短暂对视。

    俞洲的未来婆婆登场!

    瓶子

    两年时间不见,徐春岚仍然如记忆中那样身姿挺拔、目光敏锐,优越的骨相得到岁月优待,五官保持着年轻时的精致秀丽,脸上甚至看不到几条皱纹,时常在全国各地跑也依旧白皙,站在人群里出色到让人挪不开眼。

    但再怎么被优待,年近六十的她身上还是留下了时间的痕迹。

    徐晓风的目光落在她鬓角新添的白发上。

    他张张嘴,隔着人群,用唇语喊了一句“妈妈”,但徐春岚没有看到,她已经把视线挪开,冲校长很客气地微微一笑,边聊边往学校礼堂走。

    全校师生都挤在礼堂里,连过道也摆满了临时椅子。徐春岚风尘仆仆来到小县城,连杯水都没喝,直接走上礼堂讲台,让助教播放ppt,开始为学生们讲课。

    她的团队研究着最尖端的课题,却很接地气地给学生们讲基础物理知识,而且是在教科书上做扩充,听上去是在完善学生们对物理世界的认知。

    座位都让给了学生和领导,徐晓风没有座,只能站在最后排。

    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很小的时候,还在上小学的他偷偷溜进京大的教室,偷听妈妈给学生讲课。

    在京大,徐春岚的课永远都爆满,他也像这样被挤在最后面,看着妈妈在黑板上画反曲面坐标轴,给学生们讲钟慢效应。

    今天她也一样讲到了钟慢效应,但用了更简单、更具象化的描述。徐晓风听她说着:“当我们坐在一辆列车上,列车的速度无限接近光速时,车内的时间流速也会发生变化,我们在车上待了一天,现实世界可能已经过去两年……”

    才两年啊。徐晓风想。

    离开京市,或许就是从那辆光速列车上走了下来,时间终于回到正常流速,他在这两年里经历了过去二十六年都没经历过的丰富人生。

    徐晓风听着听着,忽然特别想抽烟。

    他提前从后门悄悄出去,走到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点了一根烟,拿出手机来看。

    宋秋给他打了好几个未接来电,后面又给他发了短信:

    “徐教授到了吗?”

    “小风,你一直被她保护得太好了,根本不知道她的另一面。千万别惹她生气,她说什么都答应,乖乖回来,听话。”

    “怎么不接我电话?你们不会吵起来了吧?”

    “我很担心你,看到消息记得回我。”

    徐晓风看完,给他回了一句:“没有吵,她还在讲座。”

    信息发送完毕,手里的烟忽然被人夺走。徐晓风一愣,回过头去,看到穿着校服的俞洲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正皱眉盯着他。

    徐晓风迅速把烟抢回掐灭,再用手扇掉烟雾,生怕这位年级优等生沾到烟味。

    “怎么出来了?你坐在第一排这么显眼的地方,校长一眼就能看到,快回去。”

    俞洲心情极差,瞳色深不见底,把徐晓风完全挡在角落里,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晓风心虚地移开视线:“什么?”

    “现在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是你妈妈。”俞洲用的是肯定句。

    “你怎么……”

    “因为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徐晓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道:“都说我们很像,有这么像吗?我觉得还好啊。”

    俞洲抬起眉:“不要转移话题,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来这里是不是要让你回京市?”

    徐晓风:“或许吧,我也不知道。”

    俞洲的目光近乎咄咄逼人,往前走了半步,低头看着徐晓风的眼睛:“那你呢?”

    徐晓风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道:“我不会走。答应你的事情我决不食言。”

    “真的?”

    “真的。”

    “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

    徐晓风于是抬起头来,和焦躁不安的俞洲对视,极为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答应你的事情,决不食言。”

    俞洲紧绷的肩膀轻轻松懈,反扣住他的手,还想说什么,后面忽然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两人迅速拉开距离,俞洲转过身,看到徐春岚的一个男助教走了出来,朝徐晓风很熟稔地打招呼:“晓风,好久不见!”

    来了。

    徐晓风下意识站直背。这人从本科开始就是徐春岚的学生,一直念到博士、再到留校,跟在她身边已经十多年,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他打招呼道:“刘博。”

    刘宁又看向俞洲:“这位估计就是你的得意门生吧,我听说年初拿了全国奥数第一名?叫……”

    “俞洲,”徐晓风主动介绍,“现在已经高三了。”

    刘宁很温和地笑笑:“俞同学。”

    俞洲:“您好。”

    徐晓风往前走半步,把俞洲挡到身后:“刘博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宁笑道:“徐教授也想你了,好不容易见面,今晚她想跟你吃个饭。”

    徐晓风:“好的,我来安排一下,北方菜可以吗?”

    “我觉得就在家里吃吧,”刘宁说,“母子不用这么生分,吃个家常便饭。”

    徐晓风一愣。

    “你们也来吗?”

    刘宁道:“我们还有别的安排,今晚上徐教授就交给你啦,这么久没见,你们好好聊聊。”

    他看了俞洲一眼,然后靠近一些,在徐晓风耳边小声道:“老师从你公寓回来之后,心情一直非常不好。”

    徐晓风握紧拳头。

    刘宁拍拍他的肩膀,仍然笑眯眯的,拿到徐晓风的地址之后重新回了礼堂里。徐晓风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俞洲开口问:“伯母喜欢吃什么菜?”

    徐晓风手心冒着冷汗,道:“小洲,今晚你去外面住一晚吧。”

    俞洲声音镇定:“不行。”

    “听话。”

    “风哥答应过我,要把我介绍给徐教授认识。”

    “……”他呼出一口气,“这次不合适。”

    俞洲拉过他的手,把他的拳头掰开,蹭了蹭潮湿冰凉的手心,道:“你都这样了,我不放心,怕你在菜里下毒。”

    一句玩笑话并没有缓和气氛,徐晓风看了他好一会,然后迟到地笑了一声,道:“或许是个好主意。”

    俞洲拉着他的手,固执地不动。

    “算了,”许久,徐晓风放弃般地说,“你也是我的家庭成员,我们一起。”

    讲座十二点准时结束,徐春岚不接受宴请,于是校领导就在食堂开了个小灶。

    食堂的包间只能坐八个人,徐晓风自然没有这个资格,和俞洲坐在老位置吃午饭。

    俞洲给他多点了一个菜,让他多吃点。

    徐晓风:“晚上你不是要下厨招待我妈吗?我还想留点肚子享受你的厨艺。”

    俞洲问:“你吃得下?”

    徐晓风:“……”

    一句话把他问得哑口无言,徐晓风默默拿起筷子,惴惴不安地努力往胃里塞食物,塞到顶住喉咙为止。

    下午,他撑得难受,杜淮一起做校园讲解员。

    这时候就显示出了杜淮话痨的优点,全程激情高涨、滔滔不绝,连学校里长了多少棵树都能说上五分钟,徐晓风只需要跟在旁边点头当吉祥物。

    在外人面前,徐春岚没有对小儿子表现出任何特别关注。

    但他们两只要一站在一起,所有的目光都会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

    徐晓风心中暗暗叹气。

    难熬的几小时过去,徐春岚最后去了校长室,和校长谈资助的具体事项,徐晓风如释重负,逃也似的离开学校,去菜市场买菜。

    他不知道徐春岚喜欢吃什么,肉类和蔬菜各准备一些,提回家里时天已经黑了,俞洲甚至比他更早回来。

    “翘了晚自习,”某高三年级第一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下次徐老师要开小灶帮我补回来。”

    徐晓风:“明明是你非得……”

    俞洲:“我不管。”

    徐晓风笑了,努力缓解紧张情绪,和他一起进了厨房。

    自从俞洲上高三之后,他每晚变着花样给俞洲做夜宵补身体,厨艺已经进步许多,打下手打得有模有样。

    厨房很小,两个男人挤在里面时常会转不开身,但徐晓风在这样平淡又局促的柴米油盐里感觉好多了。俞洲炒菜,他就切菜,两人隔着不到半米,燃烧的天然气稳定散发热量,让这里特别温暖。

    徐晓风在乒乒乓乓的炒菜声中,小声问:“俞洲,你这辈子有做过特别懦弱、特别让人看不起的决定吗?”

    他问的声音实在太小,俞洲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徐晓风把切好的牛肉装进碗里。

    他们做了两荤三素一汤,饭菜上桌的时候正好是七点半,和徐春岚约定的时间。

    下一秒,门铃极为准时地响起。

    徐晓风站在桌边没动。

    俞洲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轻轻贴住他的脸颊,温声问:“需要我去开门吗?”

    徐晓风摇摇头,用力揉了揉俞洲的头发,下定什么决心般,大步走到门口开门。

    徐春岚独自一人,拎着包站在门口,目光从徐晓风的额头开始扫到脚底。

    她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儿子竟然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来不及放下的盘子,鞋也没穿,直接穿袜子踩在地板上。

    胖了一点。

    接着,目光从徐晓风身上挪开,扫过整个两室一厅。对比起他们在京市的房子,这里狭小、陈旧,但整理得非常干净,透着温馨的烟火气息,看得出来房子的主人平日里收拾得极为认真。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客厅里的另一个人身上。

    即将成年的少年同样系了围裙,站在桌边与她对视,神色平静,不卑不亢。

    徐春岚收回视线。

    徐晓风拿出拖鞋,接过她的包:“我们正好开饭了,外面冷,快进来。”

    她走进客厅里,俞洲礼貌地主动和她打招呼:“徐教授,您好,我是俞洲,因为一些家庭变故暂住在徐老师家里。”

    徐春岚冲他点点头:“俞洲?哪个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洲。”

    徐春岚微微一笑:“坐吧,不用拘谨。”

    俞洲脱掉围裙,去厨房拿了筷子出来,看到徐晓风站在旁边卖力地解围裙扣,徐春岚淡淡问:“你紧张做什么?”于是他更紧张了,解了半天也没解开。

    俞洲走过去,把不小心打了死结的围裙解开,顺手帮他脱下拿去厨房。

    三人围坐在餐桌边。

    徐春岚没动筷子,谁也不敢动。

    “俞同学做的菜吗?看起来很不错。”她问。

    俞洲道:“大部分是我和老师一起做的,这道汤是徐老师亲自掌厨,他说伯母冬天总是手脚凉,喝点热的比较暖和。”

    徐春岚进门后第一次真正地笑了,笑容含了点深意。她看了徐晓风一眼,先盛的汤,道:“那我得好好尝尝这个。”

    气氛缓和一些,三人开始吃饭,俞洲会适时和徐春岚聊两句,避免饭桌上冷场。

    母子关系全靠他一人拯救,徐晓风在桌下感动地捏捏他的手。

    有俞洲在,徐春岚也没谈太深,只是问问徐晓风的身体、俞洲的学业。一顿晚饭很和谐地吃完,俞洲泡了茶出来,徐春岚道:“小俞,我和徐晓风聊两句。”

    俞洲道:“好的,您请便。”

    他主动离开客厅,把次卧门关上,将空间留给两年没见的母子。

    门合上的一瞬间,客厅的气氛以极快速度冷了下来。徐晓风坐在桌子这头,徐春岚坐在桌子那头,两人中间隔着冒热气的茶水,足足有好几分钟谁也没说话。

    私人场合下,徐春岚的气场甚至可以让空气都凝固。

    她终于开口,问:“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徐晓风紧紧握着膝盖:“您想聊哪一方面?”

    徐春岚:“先从你为什么非得辞职来知海县开始吧。”

    徐晓风绷着脸颊,机械性地开始重复自己讲过无数遍的理由:

    “上次胃出血进icu之后,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单调了,想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方式。离开原来的环境或许也会对数学有帮助。”

    徐春岚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轻轻眯起,视线锐利地钉在他的脸上。

    “胃出血?”

    徐晓风沉默,手越捏越紧。

    徐春岚从风衣兜里拿出一个。

    那是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小瓶,贴着英文标签,里面是空的。

    徐春岚把它放在桌子中间,徐晓风的呼吸一下子收紧了。

    徐春岚一字一字地开口:“因为努力了十几年的证明思路最后被证伪,你感到极度绝望,认为自己是个无能的废物,想要逃避证明结果,所以在凌晨一点吞了一整瓶安眠药,又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给自己打了急救电话——”

    徐春岚靠近一些。

    “你和宋秋两人合伙瞒我到现在,是不是?”

    全靠俞洲拯救!!(也有救不到的时候

    蜉蝣

    沉默。

    徐晓风艰难地把视线从药瓶上挪开,许久才低声开口,道:“没有合伙,我以为宋秋也不知道。”

    他默认了徐春岚的说法。

    徐春岚把瓶子收回去,叹了口气:“我在路上已经缓过劲儿了,现在居然连气都生不起来。”

    徐晓风:“很抱歉。”

    徐春岚:“不必向我道歉。再回到最初的话题,你为什么坚持要辞职来知海县?待在哪里对你很重要吗?”

    徐晓风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段痛苦记忆,总以为自己做到了将它彻底忘记,但到现在他发现,一切仍然完好无损地存在大脑最深处,只需要一丁点关键词,就能让它们迅速死灰复燃。

    他又回忆起了证明失败后的灰色世界,没有食欲,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数字,像是被抽走了唯一的支柱,只剩下一个肉体的空壳,连自己吃下安眠药时的感受都是迟钝的。药片滚进嘴里,他甚至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推导出这样的结果,然后像咀嚼米饭那样把药片嚼碎,咽下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吃的是什么,于是喝了点水,自己爬到床上平躺好。

    直到安眠药开始生效之后,他才在剧烈的疼痛里找回正常的感官,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幡然醒来,终于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这种时候,每个的体验都被无限放大,他清晰地听到死亡无限逼近,第一次产生了恐惧,也是第一次产生了对世界的留恋,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浮到眼前,他想起春天在公园里看到的花,秋天落满整个京大的树叶,冬天掉在围巾上的雪……

    他给自己打了急救电话。

    救援速度很快,但因为服用的量过大,他仍然进了icu,并且在康复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陷在后遗症里,失眠,头痛,记忆力衰退,注意力无法集中,甚至引发了抑郁症。

    决定离开京市的时候,他是想放弃数学的。

    但这个理由,无论如何也没法告诉徐春岚。

    茶水的雾气正在逐渐变淡,深秋的知海县已经很冷了,徐晓风盯着茶水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倒影,道:“我在京市没有朋友,证了十几年的方向也失败了,待得有点腻,我想换个地方散散心。”

    徐春岚:“两年了,心散好了吗?”

    徐晓风:“……”

    徐春岚用陈述的语气又道:“你来这里,是想放弃数学。”

    说完这句,她没有等徐晓风的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客厅的书桌边,随手拿起一张没来得及收起的草稿,扫过上面写的一大堆公式。

    算的内容属于几何代数,但并不复杂,更像高中和大学之间交叉的基础知识点,看起来似乎是在备课,或者给谁讲课。

    徐春岚把草稿纸放下,推开阳台的门,让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往里吹。她站在阳台上朝徐晓风摆手:“过来。”

    徐晓风走到阳台上,她看了看他身上的薄毛衣,又道:“先去加件外套。”

    徐晓风:“没事,不冷。”

    徐春岚没有强迫他,双手扶在栏杆上:“真的不准备再证霍林猜想了?”

    徐晓风情绪低沉,声音略微沙哑:“我尝试过,但没法放弃,它意义重大,已经成为我人生中的一部分。”

    徐春岚:“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消磨时间?”

    “……我找不出新的证明思路,”徐晓风紧紧抓着栏杆,神色痛苦,“或许是还没从上一次失败里走出来,当我试图重新开始计算时,大脑里会一片空白。”

    徐春岚说:“晓风,你抬头看。”

    徐晓风下意识抬起头。

    今天天气非常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晚上的夜空也很漂亮,没有高楼大厦的光污染,他们可以清楚看到无边无际的星空。

    夜风穿过他们的发梢,徐晓风瞳孔里映着星光,听到母亲在他身边平缓地说:

    “你所看到的星光,有可能是宇宙里某颗恒星在几十年前发出的光源,经过漫长的星际旅行后,最终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抵达地球,照进你的眼睛里。而我们太阳系发出的光芒,抵达另一个文明的眼睛时,也只是一个比针眼还小的光点。”

    “从宇宙的尺度来看,我们比还要渺小卑微,哪怕近几百年来我们的科技飞速发展,实际这样的发展仍然停留于表面,许多基础学科一直没有大的突破性发现,只是在应用上慢慢做到了极致,宇宙里没被我们发现的秘密比冬天落得雪花还要多。而你现在所做的——试图证明一条意义非凡的数学猜想、架通代数几何和拓扑学的桥梁,即使成功了,也不过雪花中的半片。”

    “所以,对失败感到沮丧是没有必要的。每个人类科学家,都只是一只试图融化雪花的,最终要靠概率、数量和时间来取胜。成功是偶然事件,失败才是高概率事件。只要成为分母的失败者够多,总会孕育出一个幸运又聪明的成功者。”

    “这样说,你能够理解我的意思吗?”

    星星在夜空温柔闪烁,抬头的动作让徐晓风头部缺氧,耳朵里有轻微的嗡嗡声,似乎现实世界正在远离,而自己正在被夜空吸进去。

    他喃喃重复:“成功是偶然事件。我不过一只微不足道的。”

    徐春岚:“是。你微不足道,我也同样微不足道。我们的生命对于整个宇宙来说,甚至连朝生夕死都称不上。”

    徐晓风头晕目眩,眼也不眨地盯着星空:“那我做的一切真的是有意义的吗?我为什么还要……”

    徐春岚严厉地打断了他。

    她说:“我可以接受你的失败,甚至可以接受你一辈子都证不出成果,但决不允许你因为一点挫折就逃避一切!晓风,我从人类精子库为你挑了最聪明的基因,再提供最顶尖的教育和最好的物质条件,让你可以不为任何琐事烦扰,是希望你一心一意地把人类科学的线往前推,而不是跑来小县城里,当一个谁都可以当的中学老师,碌碌无为度过人生最黄金的几年!”

    “你的天赋无可替代,”她一字一顿,“你的时间也是。的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徐晓风在徐春岚面前,永远都像一个没有表达能力的小孩。

    他没法辩驳,也不知道从哪里辩驳,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陷入徐春岚的逻辑思维里。他又一次感到痛苦,在星空下觉得自己像一条虫子,脑袋空空,什么也不会,只是凭借本能努力地往前爬,爬了小半辈子也没能碰到终点。

    大概是他的神色过于隐忍,徐春岚的语气又温和下来,道:“第一步,先接受自己的失败,然后振作起来。我给你一礼拜的时间好好想一想。”

    徐晓风声音哑到几乎难以发声:“……想什么?”

    “想想你到底要什么。”徐春岚说,“是回京市继续全身心做你喜欢的事业,还是在这里磋磨时间,告诉我一个答案。”

    徐晓风终于找回一点意识,把目光从星空收回来,看向母亲,第一次清晰地向她表示自己的愿望:“我想留在这边,您的话对我启发很大,我会尽快将失败的证明思路整理出来,然后寻找新的方向。”

    “在知海县?”

    “对,在知海县。”

    徐春岚轻轻一笑:“你在这里一天上班接近十个小时,还要处理人际关系,甚至还养着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少时间做证明?又有什么资源去查阅最新的国际成果?”

    徐晓风:“……”

    他在徐春岚的质问里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冷汗,再被风一吹,手脚冰凉,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他知道,徐春岚说的是对的。

    这两年他在学术上没有任何进展,因为他花了大量时间去“生活”,故意减少做研究的时间,让自己努力从自杀未遂的压力中缓和下来。

    他是个……

    ……无法面对失败、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的懦夫。

    徐晓风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也开不了口,只能在徐春岚的审视下用沉默来抵抗。两人之间只剩下风声,片刻,徐春岚伸出手,把自己随身带了几十年的佛珠手串取了下来,戴在徐晓风的左手腕。

    “它会保佑你。”徐春岚的声音低了下来,“不要害怕,勇敢地面对,你还很年轻。”

    说完这句,她离开阳台,重新进了客厅。徐晓风机械性地跟她一起回到客厅,把推门拉上,站在门边看她收拾东西。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在徐春岚身上发现了更多时间的线索。

    那双美丽的眼尾有了不少新增的皱纹。

    眉心的川字纹更深了,似乎有数不清的烦恼事。

    不仅仅是两鬓,连头顶的发旋也新长了白头发。

    徐春岚只带了一个包,很快便收拾好了。

    她站起身,道:“一个星期后,我会问你的答案。”

    徐晓风极为认真地看着她,干涩地“嗯”了一声:“要走了吗?今晚不留下来?”

    “不了,我今晚就回京市,组里还有很多工作,”徐春岚说完,又重复了一遍,“好好地想。”

    徐晓风点了点头。

    她没有过多犹豫和留恋,拎着包走到玄关换鞋。徐晓风跟在她身后,想一路送她出小区,刚走到家门口便被她拒绝了:“你回去吧,不用送,外面冷。”

    徐晓风道:“我给您打个车。”

    “不必,”徐春岚说,“回去。”

    徐晓风只好站在玄关,目送她走进昏暗的楼道里。声控灯忽明忽暗,把徐春岚的影子拖得很长,他这才发现她好像瘦了不少。

    “妈妈。”他突然叫住她。

    徐春岚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徐晓风道:“多多保重身体。”

    徐春岚:“好。”

    脚步声渐行渐远,她下了一层,消失在徐晓风的视野里。

    两年没见,他们在半小时内交流完了所有必要的话。

    徐晓风在门口一直站到声控灯熄灭、四周陷入黑暗,仍然没有挪动脚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暖又高大的身体从身后揽住他,用手心捂住他冰凉的手,片刻后试探着拿手指擦过他的眼尾。

    是干的。

    俞洲把他揽得更紧一点,声音低低的:“我以为你哭了。”

    徐晓风的情绪岌岌可危,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嗡声道:“有一点想。”

    俞洲关上门,让徐晓风转过身来,捧住他苍白的脸,道:“想哭就哭,没什么关系。”

    徐晓风回抱住俞洲,把脸埋到他肩膀处,从这个小他十岁的男生身上努力汲取温度和力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脆弱。

    俞洲的左胸腔钝痛。他紧紧抱住徐晓风,等了很久,肩头却一直是干的。

    文里提到的“霍林猜想”是虚构的名字,但是有现实原型,数学专业的宝贝或许能看出来哈哈哈哈,是一个非常难的猜想,至今没有解决

    童话

    自从徐春岚走之后,徐晓风开始犯一些老毛病。

    他照旧上班、备课、给俞洲做夜宵,但逐渐无法入睡,注意力也难以集中,好几次晚上睡到一半会忽然翻身起来,跑到客厅算数学算到天亮。

    俞洲半夜起床上厕所,一推门便看到徐晓风开着台灯,坐在书桌边挑灯夜读。

    他轻手轻脚走到徐晓风身后,捂住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徐晓风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喊起来,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你在修仙吗?”

    徐晓风心脏砰砰直跳:“……你怎么起来了?吓我一跳。”

    俞洲移开手掌,拉来一条凳子,贴着他坐下,低头去看他正在写的东西。

    书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草稿,他用的是铅笔,草稿纸上的字迹潦草焦躁,密密麻麻全是他看不懂的公式和草图,许多地方的笔划过于用力,甚至戳破了纸。

    徐晓风把纸张从他手里拿走:“快去睡,等会都要天亮了。”

    俞洲望了一眼时间,三点半。

    他的睡意已经荡然无存,撑着下巴看徐晓风抽出了一张新的白纸,开始继续计算。

    “今晚能不能算完?”他问。

    徐晓风:“算不完。我在整理一个庞大的证明过程,可能需要一个月。”

    “这个月都不打算睡觉了?”

    “躺着也是失眠,不如早点把它结束掉。”

    “结束掉之后呢?你要回京市?”

    徐晓风的笔尖一顿,转过头来,看向俞洲台灯下的眼睛,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犹豫了。”俞洲说,“看来伯母真的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三言两语就能让你动摇。”

    徐晓风:“不是这样……我只是走了一下神。”

    俞洲沉默一会,似乎有点生气,忽然站起身,闷头走进了洗手间里。

    片刻后,他冲完水出来,又径直回了次卧,大约是准备继续睡觉。

    门合上的瞬间,徐晓风莫名松了口气,目光重新回到纸张上,笔尖接上了刚才被打断的地方。

    不知算了多久,次卧的门又打开了,他还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毫无察觉。

    俞洲在门口看着他,忍了又忍,没忍住。

    他大步走到书桌边,不由分说夺走了徐晓风手里的笔,然后将他整个人从椅子里打横抱起。

    徐晓风从来没被人这么抱过,惊得在他怀里乱动:“你做什么?”

    “别动!”俞洲低声威胁他。

    徐晓风怕被他摔下去,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俞洲把他抱进自己的房间,反锁起门,将人放在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裹住,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了新的枕头。

    徐晓风:“……”

    被子里还留着俞洲的体温,很温暖。他被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目光围着俞洲转,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是做噩梦了?还是怕黑?”

    “躺下好好睡觉。”

    俞洲整理好新枕头,也跟着钻进被子里,把徐晓风严严实实堵在墙和自己的身体之间,熄了灯。

    夜最深的时候,房间里瞬间陷入浓郁的黑暗。

    次卧不够大,俞洲房间里的是单人床,挤两个人略有些勉强。他们只能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俞洲不太平稳的呼吸贴在他耳边,温热潮湿。

    徐晓风小心地试图和他商量:“……我今天还有最后一点没弄完。”

    俞洲:“明天太阳不会升起了吗?”

    徐晓风:“但……”

    “不行。”

    徐晓风:“俞洲,你最近越来越独断了。”

    “是吗?”

    黑暗里,俞洲睁开眼,看着身边人隐隐的轮廓,低声说:“我还有很多更过分的想法,只是没有说给老师听过。”

    徐晓风的直觉在这种时候很灵,明智地选择不问。

    两人安静躺了片刻,谁也没睡着。徐晓风翻了个身,躺得浑身不自在,又道:“这样失眠也是浪费时间,让我去把那里算完吧。”

    俞洲也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

    “风哥,你到底在焦虑什么?”

    “我在焦虑吗?”

    “你在。这周末我陪你去市里的医院看看,看心理科。”

    徐晓风下意识反驳:“不是这样,我只是想尽快结束一些失败的……”

    “失败?怎样才算失败?”

    夜晚会让人变得脆弱。

    徐晓风一直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高三的俞洲,但现在,在黑暗的掩饰之下,他听着俞洲温和的声音,忽然有了强烈的倾诉欲。

    他想从俞洲身上寻求一点支柱。徐春岚走后的这几天,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回到京市,情绪便好像随时会坠落,一些灰色的阴影每时每刻如影随形。

    “……”徐晓风往旁边靠了靠,贴在墙上,“我从十四岁开始证某个数学猜想,一直证到二十六岁,最后推导出了错误的结论。这样算失败么?”

    俞洲揽着他的腰,问:“你在证明的时候,会感到快乐吗?”

    “挺快乐的,那是我最单纯的十几年,什么都不想,全心投入。”

    “那就不能算失败。猜想之所以叫猜想,因为它本身就存在不确定性,可能被证实,也可能被证伪,结果并不是评判成败的唯一因素。”

    徐晓风:“可是……”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事实是我难以接受这个结果,被困在里面出不来,很痛苦,像是看着信仰的东西在自己眼前彻底崩塌。”

    他说得很平静,但是声音在微微发抖。俞洲把手臂收紧,闻着他最近越来越浓的檀香,道:“风哥,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走不出来吗?”

    “为什么?”

    “首先要做一个健全的人类,其次才是数学家、科学家。”俞洲说,“你没有个人生活,没有朋友,没有和社会的强有力的关联,把一切都投到数学里,所以才会脆弱到连一次失败都接受不了。”

    他说得毫不留情,甚至有些难听。

    “就算你这次释怀了,把证明继续下去,那下一次失败呢?下下次失败呢?如果到八十岁还证不出来呢?”

    徐晓风在黑暗里发怔。

    ……是啊,如果他重新发现新的思路,然后耗费新的十年,结果又一次失败呢?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个。

    俞洲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风哥,你绷得太紧了。”

    徐晓风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俞洲平缓的声音里放松,努力把全部的数字都从脑中排出去,但效果甚微。

    他甚至又一次想到了安眠药,还有之前吃过的抗抑郁药,如果现在来上一片,很多烦恼都会迎刃而解。

    俞洲忽然碰了碰他的耳垂。

    接着,他听见身边人道:“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你听过睡前故事吗?”

    “嗯?”徐晓风反应迟钝了半拍,“……睡前故事?没有。”

    “我以前给一个小姑娘当过托管家教,她总是缠着我讲故事,每次听着听着她就会睡着。”

    “我也给老师讲一个,就讲……《莴苣姑娘》。”

    俞洲的声音低沉磁性,不急不缓,讲述一个被巫婆关进高塔的美丽姑娘的故事。徐晓风从来没有听过,被引去了注意力,几天来第一次真正静下心,听高塔上的莴苣姑娘用长头发做梯子、让王子爬进窗户私会。

    听着听着,俞洲的声音越来越慢,久违的困意涌上心头。

    俞洲说到故事的结尾:“……她的眼泪滴落在王子失明的眼睛里,奇迹发生了,盲眼王子重获光明,把心爱的女人带回国家,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身边人呼吸平稳,许久没有回应。

    俞洲极轻地喊了声“老师?”,好一会,徐晓风“唔”了一下,含糊地说了句“真好”,然后再没有动静。

    徐春岚走之后,他第一次如此轻松地陷入了梦境里,梦里也没有冰冷复杂的数字,取而代之的是坐在高塔上的孤独长发姑娘。

    俞洲听着他的呼吸声,悄悄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紧皱的眉头。

    黑暗里,他盯着徐晓风的侧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觉睡到十点,徐晓风急匆匆洗漱完,拎着包准备赶紧去学校,然后看见俞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提醒他:“今天是周六。”

    徐晓风一愣,低头看手机,看到周六两个字后整个人松懈下来,把包丢回主卧,倒进沙发里。

    “高三不是没有双休日吗?”他问俞洲,“你怎么也在家里?”

    俞洲端了热腾腾的早点出来,道:“老师,你过糊涂了吧,现在是月份的最后两天,我们也休了月休。”

    徐晓风:“……哦。”

    他伸了个懒腰,靠在沙发里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全是俞洲跟他说的话,还有那个有趣的睡前故事。

    情绪很平稳,比吃了抗抑郁药还要平稳,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块浮木。

    他的目光追随着厨房客厅来回走动的俞洲,后知后觉感到极度的累,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只想再回卧室里睡上一整天。

    俞洲摆好早餐,见徐晓风还呆呆的,于是弯下腰在他眼前晃晃手:“你不是急得没日没夜地整理证明思路吗?快点来吃早餐,吃完继续算。”

    ……他是知道往哪里捅刀子的。

    徐晓风动动嘴唇,从喉咙里极小声地挤出一句:“你说得对,我需要先做一个健全的人类。”

    俞洲:“还有呢?”

    “还有,需要学会适当的浪费时间。”

    “嗯。”

    “浪费时间也会有惊喜,比如,我放弃一切来了知海县,然后遇到了你,人生第一次听到了睡前故事。”

    俞洲眸色瞬间变深了。

    他的目光从徐晓风的眼睛挪到嘴唇,忽然感到有点口渴。

    “你想明白了就行,来吃饭。”俞洲的声音略哑。

    徐晓风不想动:“再坐一会,好累。”

    俞洲便把烤吐司的盘子拿过来,贴着徐晓风坐下,撕一小块吐司,喂到他嘴边。徐晓风听话地张开嘴,吃下吐司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俞洲的指尖。

    俞洲喂得心不在焉,又问:“决定做出来了吗,回京市,还是留在这里?”

    徐晓风立刻抬眼看他,有些惊讶:“那天你听到了?”

    “没有,”俞洲说,“看你这几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猜的。”

    徐晓风嘴里又被塞了一块吐司,慢条斯理地咽下去,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完全倒进沙发,双眼放空,喃喃道:“……只要一想到回京市,我就会想吐。生理上地想吐。”

    俞洲悄悄勾起嘴角:“那就留下。”

    “我答应过你,本来就准备留下的。”徐晓风说,“这几天只是在努力接受自己的失败,想着怎么心安理得地当个健全的废物……”

    俞洲打断他:“你被徐教授洗脑了?”

    “嗯?”

    “谁说你是废物?”

    俞洲继续投喂了一小片吐司:“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不过是选择了让自己更舒适的环境,怎么就变成了废物?难道要像这几天那样,每天不吃不喝,窝在书桌前算数,才不叫废物吗?”

    他趁机蹭了下徐晓风的嘴角,又道:“嗯……叫机器人或许更合适一点,我可以把吐司换成机油,给你倒一点,说不定效果更好。”

    徐晓风笑了。

    从徐春岚那里获得的压力,在俞洲身上全部释放了出来。

    他下意识靠近了一些,贴着俞洲的肩膀:“你说得对。”

    “那就是留下?”俞洲最后确认。

    徐晓风:“留下,然后跟你一起去念大学,毕竟我需要你给我加机油。”

    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去京市的大学,我会连机油都喝不下去。”

    俞洲嘴角的弧度较深,喂完了最后一块吐司:“好。再去睡一觉吧?”

    徐晓风从牛角尖里逃出来,浑身轻松,点点头,去卧室又大睡了一觉,彻底睡足之后重新坐在书桌前。

    准备继续整理时,他忽然在昨晚的草稿里发现了一个小错误。

    徐晓风兀自笑了笑,把焦虑时犯下的错误修正,续上之前没完成的工作,思路清晰了许多。

    先做一个健全的人类。

    再做数学家。

    一直算到晚上睡觉前,他起来活动身体,俞洲早已经在旁边监督,准备盯着他睡觉。

    徐晓风跟俞洲打报告:“我想去阳台打个电话。”

    俞洲看了一眼时间:“十分钟。”

    “不用,只需要两分钟,”徐晓风说,“打完就来睡。”

    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拨通了徐春岚的电话。

    等待接通的那几秒,他又一次感到压力,下意识地摸起了手腕上的佛珠,思考着为什么每次面对母亲都会情绪紧张。

    还没思考出结论,电话接通了。

    徐春岚:“做好决定了?”

    听到她的声音,徐晓风下意识绷紧了肩膀,认真道:“是的。虽然现在还没找到新的思路,但我会把证明继续下去。”

    徐春岚:“回京市?”

    “过年回来,这个我答应过您。”徐晓风说,“过完年我仍旧会回知海县工作。”

    电话里陷入了沉默。

    四周很静,徐晓风能清楚地听到徐春岚的呼吸声,并且在这种沉默里逐渐感到一点危险。

    良久,徐春岚终于开口:

    “晓风,你太让我失望了。”

    趁虚

    徐晓风从阳台里出来的时候,情绪有些低落。

    俞洲问:“怎么了?”

    徐晓风:“我刚才给我妈打电话,跟她说我不打算回京市工作。”

    俞洲一下警觉起来,打量着徐晓风的神色:“她怎么说?”

    徐晓风沉默了两秒。

    “她说对我很失望。”

    俞洲顿了顿,道:“你没有义务满足她的每一个期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嗯,”徐晓风点点头,“我知道,但是被她这样说,多少还是会有点失落。”

    俞洲笑道:“睡一觉就好了,还要听睡前故事吗?我还有很多没有讲。”

    徐晓风:“我又不是小孩子。”

    “听不听?”

    “……听。”

    于是俞洲又堂而皇之地占了他半边床,徐晓风躺下来的时候还觉得哪里不对,问道:“我们两个男人老是挤在一起睡,是不是有点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俞洲道,“我们要是一男一女,挤在一起睡才奇怪吧?”

    “……”徐晓风无言以对,“也是。”

    他往旁边挪了挪,离俞洲更近了一些,努力把徐春岚在电话里说的话忘掉,问:“今天讲什么?”

    俞洲道:“今天讲《睡美人》。”

    徐晓风认真躺好,拉上被子,开始听俞洲给他讲童话。

    小时候没能体验过的经历,到了成年再来体验反而有了别样的感受。他从俞洲平稳的声音里找到了故事本身以外的安宁,所有浮躁都沉淀下来,好像自己真的又变回了小孩,听故事的时候可以忘掉一切烦恼。

    他又一次听着童话睡着了。

    俞洲比失眠的特效药还要好用。

    一觉睡得非常沉,直到醒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不能去京市,去京市就要跟俞洲分开,日子一定会变得很难过。

    高三每月只休一天,徐晓风睡醒后俞洲已经上课去了。他给俞洲发了一条信息,让他晚上回家吃饭。

    发完信息,他白天整理证明过程,晚上对着菜谱做了家常菜,然后和俞洲两人简单解决掉晚餐。

    饭后,他独自出门,在知海县有些陈旧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散步了一小时,最后坐在小区的木椅里,抬头看闪烁的美丽星空。

    边看,他边想着:现在他在浪费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在群星的注视下变得无比平静,手中转动起佛珠,缓慢回想自杀时的每一个细节,反反复复,一直到自己可以彻底地接受。

    他在小区里坐到半夜,俞洲就在楼上的阳台悄悄看他,等到过了十二点,他怕徐晓风着凉,终于走到楼下,把人领回家。

    周一,徐晓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早早起床,和俞洲一道去学校上课。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他注意到了许多平时不曾在意的事情。

    比如,学校的有一棵四层楼高的巨大银杏树,这个时节所有叶子都黄了,阳光下漂亮得熠熠生辉,女生们路过都会捡一片形状好看的落叶,带回去做书签,或者送给喜欢的人。

    还有,新生们最近流行起了手账,下课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们三三两两聚集,打开本子交换什么。

    教师办公室窗户外的那几棵桂花树也开花了,香气扑鼻,能够遮挡住不远处的厕所异味,偶尔会有保洁阿姨把桂花悄悄摘走,带回家做桂花饼或者桂花茶……

    在知海一中就职快两年,徐晓风第一次发现,这个陈旧又袖珍的学校其实很漂亮。

    高一不用带晚自习,他难得地在学校里也散了步,一直散到高三下课,再等俞洲一起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跟俞洲说:“活着真好。”

    俞洲被他吓了一大跳,心脏用力收缩,迅速转过头去,盯着他的侧脸:“你说什么?”

    徐晓风脸上带着微笑,很放松地沿着马路沿子走,没有注意到俞洲的异样,又说了一遍:“活着真好。”

    俞洲缓了几秒,声音轻下来,小心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徐晓风永远都不会告诉俞洲,他曾经在卧室里自杀未遂过。

    “今天看了一条自杀的新闻,”他只是道,“有感而发。”

    俞洲皱起眉,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一路好几次回头盯着徐晓风看,想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得把他看得更紧一点。他想。

    徐晓风还不知道俞洲的小心思,他今天心情非常好,第一次和俞洲聊起了霍林猜想,从学校聊到家里,睡觉时还在说准备把证伪的思路整理成论文,发给某国际刊物。

    俞洲又给他讲了故事,把人哄睡之后翻身起来,将徐晓风的卧室全部翻了一遍,确认这里没有任何危险药品,才稍稍安心下来。

    ……不省心。

    他在黑暗里来回扫视着枕边人的脸,皱起眉头。

    徐晓风给徐春岚答复的时候,才刚刚过去了五天。

    第七天,徐春岚竟然主动给他回了电话。

    徐晓风本来在做饭,看到来电人后呼吸顿了半拍,关掉火,快步去了阳台上。

    电话那头,徐春岚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问:“我说过会给你一周时间考虑,今天是最后一天,你的决定仍然没有改变吗?”

    徐晓风这次没有犹豫,道:“是的,我想继续留在这边,希望您理解。”

    徐春岚:“我想说的话那晚都跟你说过了,我无法理解。”

    徐晓风微微低头:“抱歉。”

    徐春岚:“傻孩子。”

    说完,她似乎就这样接受了徐晓风的决定,不咸不淡聊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徐晓风照常在班里讲课,忽然有个不相熟的老师敲了敲教室门,跟他道:“徐老师,校长请你过去走一趟。”

    徐晓风一愣:“什么事?”

    老师道:“不清楚,不过好像挺急的。”

    徐晓风手里还拿着粉笔,课也没上完,去了顶层的校长办公室。

    一看到他,校长主动站了起来,很客气地说:“徐老师,请坐。”

    徐晓风:“没事,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还没上完课。”

    校长神色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还是坐着说吧。”

    徐晓风心微微一沉,走到椅子里坐下,看见校长拿出一封信,先叹了口气,然后才沉重地开口:“徐老师,我知道你是名校出身,在数学上的专业性无可挑剔,但今天有家长寄了实名的投诉信……质疑你的教学能力。”

    徐晓风怔了一会。

    他的目光落在信封上,见他在看,校长又把信收了起来,继续道:“信里说,你经常不按照教科书的内容进行教学,导致班里的数学成绩两极分化,数学基础差的学生根本跟不上。”

    徐晓风捏紧粉笔,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消失。

    他已经听懂了,心里竟然没有感到诧异,只是觉得麻木。

    办公室里陷入片刻沉默。

    校长没想到他这样镇定,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我们也私下找你班上的学生聊过,确实有不少成绩不理想的学生反馈教学内容太难、老师经常会讲超纲的东西。徐老师,这些投诉内容是否属实?”

    徐晓风:“不属实,除了奥数小班以外,我从来没有讲过超纲内容。”

    校长点点头,安抚道:“明白。当然,我们也会听取你的反馈,不会因为外界的投诉而随便处分一位优秀的教师,但这次毕竟是来自家长的实名投诉,学校不可能置之不理。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今天叫你过来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徐晓风冷淡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校长道:“我们想让你先停课,等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再继续上课。”

    徐晓风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

    校长挪开视线,又问:“你意下如何?”

    徐晓风:“停课多久?”

    “这个暂时不能确定。”

    徐晓风坐在椅子里,想起他和徐春岚站在阳台上,久违地敞开心扉,聊了许多以前从不会涉及的话题。

    他以为那是母子关系消融的前奏,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对徐春岚近乎一无所知。

    校长见他沉默,又道:“如果这个结果你不接受的话……”

    徐晓风从椅子里站起身。

    他把半截粉笔放在校长的书桌上,道:“我知道了。这段时间感谢您的关照。”

    校长听他这么说,也跟着站起身,长长叹了口气,走近半步,压低声音道:“这是教育局那边的意思,你……应该知道。我只能做到这里。”

    徐晓风点点头,不愿学校因为他的事情为难,安静地离开了校长办公室,回班里把最后半节课讲完,然后去小卖部要了一个纸箱,将自己在工位的个人物品都收拾起来。

    等到第二节课开始,趁同事们都去上课了之后,徐晓风一个人抱起箱子,独自离开了知海一中。

    家里没人,俞洲还在学校。

    徐晓风坐在书桌前发了会呆,然后跑去阳台,远远看着学校最高建筑物露出来的半个顶,把从京市带来的最后半包烟全抽完了。

    他隐隐有种预感,以徐春岚的处事风格,让他丢掉工作或许只是开始。

    这种预感很快得到证实。

    停课不到半天,徐晓风陆陆续续收到短信,他的银行卡毫无征兆地被全部停用了。

    卡是成年的时候徐春岚带他去办的,一直用到现在。徐晓风打电话给银行,银行告诉他,他的几张卡全部都是挂在徐春岚名下的副卡,跟他本人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徐晓风这才知道,原来还有“副卡”一说,办卡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人告知过他。

    而他从京市跑来知海县的这两年,在每一个地方花出去的每一笔钱,哪怕是他自己赚的,都会有通知发送到徐春岚的手机里。

    只有他毫不知情。

    徐晓风忽然感到难以呼吸。他想起什么,从卧室翻出自己在京市的电话卡,把它重新塞回手机。果不其然,京市的电话卡也被停用了——这张绑定了他在京市所有人际关系的电话卡,同样也是徐春岚的副卡。

    徐晓风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冰凉机械音,像是被人攥住了肺部,需要很用力的吸气,再呼气,才能从粘稠的空气里汲取到一点氧气。

    他终于后知后觉,活到二十八岁,他所有的社会性身份都绑定在母亲身上,她保护着他,也支配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放在监控之下,且几十年来不动声色,像提在一个木偶身后的无色钢线。

    如果不是他坚定地要留在知海县,这样的钢线或许再过三十年也不会被他发现。

    徐晓风手脚冰凉,浑身发冷,胃里不停翻滚,像雕塑一样坐在沙发里,一直坐到天完全变黑,俞洲推门进来,问:“怎么不开灯?”

    他被灯光刺得眼睛发痛,努力让自己从被蛇缠住般的阴森感里挣脱出来,自嘲地笑了笑,道:“小洲,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俞洲一愣,换掉鞋走到沙发边,见徐晓风脸色苍白、神情低沉,心狠狠一沉:“怎么了?”

    他贴着徐晓风坐下,捂住他冰凉的手:“是不是徐教授又找你说了什么?”

    徐晓风吐出一口气,语气很平静,道:“我被学校停课了,银行卡和电话卡是我妈的副卡,也被停用了。接下来我们需要过一段省吃俭用的日子,你不用太担心,我会尽快找到新的工作。”

    俞洲本来紧紧抓着徐晓风的手,听他说完,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反而微妙地品到了一点自私的喜悦。

    ……徐春岚在这种方面真有够笨的。他阴暗地想。

    这样只会把风哥越推越远,他更加不可能回京市了。

    俞洲的嘴角动了动,但没有笑。他看着徐晓风苍白的侧脸,去卧室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他身上。

    俞洲道:“不必忙着找工作,你不是想把证明思路整理成论文吗,现在正好可以专心做整理工作,而且我觉得你的状态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们还没到要担心生活的地步,老师,你知道家里有多少现金吗?”

    徐晓风突然被问到现金,怔了怔,回忆了好一会,不太确定地回答:“抽屉里有三千。”

    俞洲道:“抽屉里有三千七百五,你卧室里有两万,被你丢在衣柜最里头。米白色羽绒服的口袋里有五千,也是一直没有拆开过。”

    徐晓风惊讶:“我怎么不记得了?”

    俞洲捏捏他的手心:“衣柜里是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什么奖的奖金。羽绒服口袋里的钱装在红包里,可能是在京市过年的时候哪个长辈塞给你的,我就知道你忘了。”

    说完现金,他继续盘点家里的经济状况:“学校今天才停课,上个月的工资肯定还得发,你的卡停了,可以让他们发到新的卡里面。算上这笔工资,你应该至少有接近四万块。”

    “这还只是现金,老师的这套房子挨着学校,无论是出租还是转手都很方便,按照这附近的房价至少值五十万。还有你的两块手表,包括送我的那块,卖掉的话至少够我们一年的开销。另外,我手里攒了一些钱,足够大学前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所以,没什么好焦虑的,既然被停课了,那就好好休息一下。”俞洲说。

    徐晓风震惊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俞洲笑了一下,道:“不是我知道的清楚,是老师心太大了,什么都随手乱放。”

    说完,他张开手臂,在眼前人最脆弱、最没有心防的时候,温声问:“需要抱一下吗?”

    徐老师你没有俞洲可怎么办!!

    家世

    徐春岚没能给老师的东西,他会以更温和、更不动声色的方式加倍给他。

    让他心甘情愿留在这里,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让他潜意识地依赖、信任,将他当成最重要的人。

    俞洲看着徐晓风主动靠进自己怀里,勾起嘴角,毫不犹豫地将他抱住,用把他揉到身体里的力度搂紧。

    徐晓风一天都没怎么吃饭,被俞洲这样抱紧,忽然彻底松懈下来,感到头晕乏力,心脏一阵阵地收缩。

    他低声向少年袒露心扉:“我其实很难过,比她说对我很失望的时候还要难过。”

    俞洲“嗯”了一声:“我知道。”

    “都会过去,”他跟老师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徐晓风回抱住俞洲,从他身上汲取着温度,许久都没有动。

    今天一整天都过得像行尸走肉,而这种状态在俞洲回来之后神奇地消失了,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有人需要他,陪伴他,帮他想办法,甚至因为他的难过而难过。

    他感觉好了不少。拥抱之后,俞洲进厨房给他下了鸡蛋面,然后照旧睡在他的房间,理由是担心他的心理状态。

    第二天,徐晓风睁开眼睛,不得不接受自己被母亲全面控制的事实,听从俞洲的建议,去新办了银行卡,然后找学校的人事,把上个月的工资提了。

    回家后他翻了一下衣柜,还真的找到了两万五。

    两万块是前年代表京大去参加的某数学竞赛拿的奖金,五千块……可能是来知海县前,宋秋爸爸给他的过年红包。

    徐晓风把钱存进新的卡里,第一次对金钱有了概念,将家里的水电煤、物业费用找出来,开始计算每个月的支出情况。

    每个月固定支出三百,三餐都自己做的话,两人的生活费大概在两千,另外要留出八百块给俞洲做零用钱或者交学杂费,他本身没有太多购买欲,衣服也足够穿了,算下来每月竟然只需要三千出头……

    手里的现金可以轻松支撑他在知海县过到俞洲高考结束。

    当然他也不可能真的就待在家里坐吃山空,将论文整理出来之后,他可以考虑接一些远程的外包it工作,或者参加一些有奖金的学术竞赛,以免这大半年间出现什么急需用钱的意外。

    等俞洲高考完,他就可以把这套房子卖掉,拿着房款去新的城市找新的工作,开始新的生活。

    这样把每一笔钱都算清楚之后,徐晓风心中安定,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这或许也是他的机会,一个彻底摆脱徐春岚的机会。

    宋秋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也发了好几次信息,劝他不要太倔,徐晓风没有回。

    经过昨天的冲击,他的心反而彻底静了下来,中午出去菜市场买了两天的菜,下午坐在书桌前整理资料,晚上继续学习做饭、等家里的高三生回家吃饭。

    俞洲今天回来的很早,一进门便盯住他的脸,小心打量他的神色。徐晓风笑道:“怎么了?怕我在家里想不开?”

    俞洲还惦记着他说得那句“活着真好”,一天课上得心不在焉,见徐晓风神色如常,紧绷的心松了一些。

    “没有,”他也跟着笑,“我觉得老师会舍不得我的吧?”

    徐晓风拿着干净汤勺敲了一下他的头:“快去盛饭。”

    俞洲脱掉外套进了厨房,问:“今天在家里做了些什么?中午有没有好好吃饭?昨晚看你没睡好,午睡了没有?”

    徐晓风道:“先去了学校,人事的姐姐挺好的,二话不说给我结了工资,打在新办的卡里。”

    俞洲:“老师真厉害。还有呢?”

    “……不要用这种夸小孩的语气夸我,”徐晓风靠在厨房门,“还有就是买买菜,午睡,写论文,然后给你做饭。我最近的厨艺是不是进步很多了?”

    俞洲把热腾腾的菜端上桌,发现今天居然做的是可乐鸡翅,正儿八经的可乐鸡翅,色香味都很正常。

    他确实有点震惊。

    “进步太大了,”他尝了一口,“老师,你这样会让我压力很大。”

    徐晓风笑道:“别贫了,赶紧吃饭,等会还要上晚自习。”

    两人围着餐桌坐下,徐晓风胃口难得不错,吃了大半碗饭,然后忽然开口,跟俞洲道:“这样也挺好的。”

    “每天有很多时间继续整理猜想,还能兼顾到你的学业和生活,”徐晓风说,“顺便可以把没用的身体养养,最近总感觉状态不太好,头痛,胃不舒服,晚上也睡不好。”

    俞洲道:“我那天抱你的时候,发现你瘦了很多。马上入冬了,出门一定要戴围巾和帽子,不然肯定要感冒。”

    徐晓风:“好,听你的。”

    两人放松地闲聊了一会,俞洲洗完碗,又赶回去上晚自习。

    徐晓风本来准备继续写论文,杜淮忽然给他夺命连环call,接起来之后,好友直接在电话里咆哮:

    “你什么时候停课的!这么大事居然都跟我说一声?!还拿不拿我当兄弟!”

    徐晓风一愣,连忙捂着电话安抚朋友,道:“抱歉抱歉,事发突然,忘记跟你说了,我请你吃饭,给你赔罪好不好?”

    杜淮开始噼里啪啦地输出:“你长得就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校长?还是哪个老师?我跟你说,那群校领导就是些不要脸的,你教的班是我们这里数学成绩最好的班,大家都有目共睹,谁同意他们说停课就停课?!你跟我说一句,我帮你讨回公道。”

    徐晓风听着,嘴边不由自主挂上笑意,一直在隐隐作痛的头忽然好了。

    他道:“是我的问题,千万不要跟校领导起冲突,你还得继续在他们下面当老师,以后……”

    杜淮愤怒地提高音量:“我连我老爹的煤矿厂都不在乎,还在乎这个?”

    徐晓风道:“我在乎,你的学生也在乎。”

    “我已经被停课了,就算马上换新的数学老师,肯定也会耽误到学生们的课程进度。你还是班主任,那么多学生喜欢你,要是你也被停了,他们更伤心吧。”

    电话那头顿时沉默下来。

    片刻,杜淮声音有些沙哑,吸了吸鼻子:“你这人……就是心太软,现在社会上哪还有你这样的。是缺点,要改,听到吗?”

    “嗯,我会改的。”徐晓风说,“你不要去找他们,我接受这样的处理。”

    “到底是为什么?我就是想不明白,”杜淮执着地问,“你知道吗,今天好多学生问我徐老师去哪里了,陈乐瑶和黄朵儿还特地从高三那栋跑过来,非得要我告诉她们你的去向,我都没敢跟他们说。”

    徐晓风安静了几秒。

    他本来已经彻底缓过了劲,听到杜淮的话,忽然又感到了无能为力的愤怒和难受。

    他放下草稿纸,撑住额头,只能道:“抱歉,我没有处理好自己的事,让你们担心。”

    “得罪了哪个领导?还是被谁阴了?”

    徐晓风:“都不是,家里不愿我继续在知海县待下去。”

    杜淮瞬间懂了。

    他同样经历过跟家里的拉锯战,想起最近盛传的京大某院长和徐晓风的关系,良久,他的语气轻了一些,只是问:“那你准备怎么办?留下?还是回京市?”

    徐晓风垂眸看向桌上的草稿纸,没有太多表情,道:“我不会回去。”

    杜淮在电话里道:“嗯,猜到了。晓风,你这么厉害的履历根本不用担心,真不行就去我家公司上班,五险一金,不忙,就是远了点。”

    徐晓风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谢谢杜总。”

    杜淮:“说什么呢,我两谁跟谁。明天出来喝酒,我要和你好好聊聊。”

    “好,你快去上课吧。”

    杜淮又在电话里叨叨絮絮了许久,等上课铃响了才挂断电话。

    徐晓风盯着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忽然意识到,这两年根本不是徐春岚所说的浪费时间。

    他在这两年里,遇到了俞洲,交到了朋友,和一群传统视角看并不够优秀的学生们建立了羁绊,他们会因为他的停课而真心实意的焦急难过。

    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徐晓风去阳台上看知海一中的屋顶,双手撑着栏杆,吹了好一会风,然后放松地笑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陆陆续续很多相熟的朋友和学生过来问他为什么停课,大都在电话里无比气愤,徐晓风反过来挨个安慰了他们。

    周末的时候他兑现承诺,跟杜淮出去吃饭,杜淮道:“你停课之后可精彩了,不知谁流传出来的信息,说是有家长举报你教学能力不行,所以才把你停课了,然后学校为了你这事热闹了好久。”

    徐晓风一愣:“热闹?什么热闹?”

    杜淮:“这么不靠谱的理由就停了你的课,老师和学生都很不服啊。之前和你搭档的文科班政治老师,刘老师,他直接在教师会上问,以后是不是随便哪个家长觉得老师教学不行就要停课调查,劳动法是不是在我们学校不好使了,哈,我在下面听得直鼓掌。”

    杜淮说得眼睛发亮,喝了两口啤酒,又道:“校长根本不敢说真正的理由,会都没开完就走了。然后没过两天,更精彩的来了,陈乐佳你还记得吗?”

    徐晓风当然记得,陈乐佳是他带的第一个毕业班的数学课代表,六月份刚刚高考完,数学考了一百四十多分,他妈妈还特地给他送了锦旗,现在还挂在办公室里。

    他想了想:“乐佳不是去交大上大学了么?现在应该还没放寒假回来吧。”

    杜淮:“他妹妹乐瑶还在一中呀,陈乐瑶因为你停课的事气得要命,估计和家里添油加醋说了什么,她爸妈——你可能不知道,她家是我们当地一个挺有钱的商户,每年都给学校赞助不少钱——她爸妈故意给学校送了个巨大的横幅,我想想叫什么来着。”

    杜淮拿出手机翻了一下照片,然后对着手机念道:“金榜题名,难忘师恩,感谢知海一中徐晓风老师辛勤栽培,我儿喜获知海县数学单科状元。陈乐佳父母赠。”

    他念着念着自己乐了半天:“虽说写得很朴实无华吧,但人家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了,就是想阴阳学校一波,等会我们从学校那头回去,我带你看看,现在还挂在校门口呢。”

    徐晓风听得也跟着笑了。

    他自己对于停课没太大的想法,反倒是身边的人都帮他愤愤不平。

    这种感觉……陌生但是很感动。

    徐晓风道:“我第一次有这样的待遇,之前从京市离职的时候都没人问过。”

    杜淮:“大家都很喜欢你啊,女生们觉得你长得好看,男生们觉得你篮球打得好,同事觉得你好说话,谁找你换课你都答应,平时软绵绵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不知道,”徐晓风说,“我一直以为大家拿我当透明人。”

    “那么大个帅哥坐在办公室,赏心悦目的,谁能把你当透明人?”

    徐晓风有些不好意思了,耳朵红红的。两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杜淮喝得有点多,撑着下巴,问:“徐春岚真的是你妈妈吗?我觉得也没这么大能量吧,她在京市当教授,怎么还能影响到这里?”

    徐晓风:“嗯。”

    过了一会,他道:“我外公是徐咏歌。”

    杜淮喝大了,对这个名字感到耳熟,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拿出手机,在搜索引擎输入这三个字,然后看着搜索结果呆了两秒,脸色微微一变。

    “不会吧……”杜淮张张嘴。

    他一下理解了为什么学校对徐晓风的事如此缄默,闹到这个份上也没有站出来解释过半句。

    “你……”他在震撼里缓了缓,“是不是太低调了?一个人跑来我们这种小地方,有没有警卫私下跟着?”

    徐晓风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我靠,”杜淮抚着胸口,“我居然有……的朋友。”

    “其实也跟正常家庭没什么两样,”徐晓风道,“甚至亲属关系更淡薄一点。”

    杜淮:“那你姓徐是跟母姓?”

    徐晓风喝了一口果汁,平静地说:“她从精子库里挑了我,自然是跟她姓。”

    杜淮慢慢睁大眼。

    徐晓风:“所以,你不要去找校领导再说我的事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对于上面的人来说,可以有一千种办法让我停课,现在只是选择了最温和的一种而已。”

    杜淮沉默了一会。

    他把剩下的啤酒喝完,看着徐晓风的脸,叹了口气,道:“我忽然觉得生在普通家庭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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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礼

    吃完饭经过知海一中,徐晓风看到了陈乐佳爸妈送的巨型横幅,夸张到横跨整个校门,用的还是闪闪发光的金字,隔着好几百米都能一眼看到。

    他实在没忍住,拿出手机拍了个照,乐了好一会。

    这是第一次来自家长的认同,他想,值得买个相框装起来。

    然而,如此显眼的横幅挂了快一个月,他的“调查”仍然遥遥无期,没有任何进展。

    很多替他打抱不平的朋友只能慢慢接受这个结果。等学校期末考试完,徐晓风借着提前给俞洲办成人礼的由头,在家里招待了两人共同的好友,感谢他们这段时间的关心。

    请了杜淮、李老师、还有俞洲的同龄好友们。

    杜淮带来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陈乐瑶直接让家里运来半头羊,陆新浩给俞洲送了汽车模型,还有带水果的、带酒的,七八个人挤满两室一厅,从中午狂欢到半夜,提前庆祝俞洲满十八岁成年。

    徐晓风一年的社交量都在这天用完了,晚上十一点多,他挨个送走好友们,发现自己嗓子都说哑了,累得只想倒进沙发里。

    客厅里还弥漫着烤羊的香味,俞洲正打扫卫生,巨大的蛋糕只吃了一半,还剩一半在桌子上。

    徐晓风把蛋糕收拾进冰箱,哭笑不得:“这个蛋糕可以吃到除夕,你真正过生日的时候都不用再买。”

    俞洲听他这么说,装作不经意地问:“不是回京市过年?”

    徐晓风伸了个懒腰,拿起拖把和他一起拖地,道:“都这样了还回什么,我怕我回去后被关在小黑屋里不让走。”

    “再说,今年是你十八岁的生日,想来想去还是想我们两个一起过。”

    俞洲翘起嘴角,把垃圾收拾好,看着徐晓风,莫名强调了一句:“法律上我已经成年了,我的身份证是上个月满十八岁。”

    徐晓风:“你的身份证不准。”

    俞洲:“嗯,所以是法律上。”

    徐晓风直起腰,空出一只手来揉揉他的头发,笑道:“你在我心里一直还是那个小孩,我还记得两年前的除夕,大晚上把你从路边背回来,那时候的你又瘦又内向,可怜兮兮的,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长得比我还高了。”

    俞洲听他这么说,有点不高兴,拉了拉嘴角,道:“我都成年了,还把我当小孩。”

    徐晓风没把他的抗议往心里去,捏捏他的脸,笑道:“好,我们小俞同学已经是独立的大人,都靠你照顾我。”

    俞洲也笑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徐晓风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他放下拖把看向手机,眉眼间的笑意忽然凝固了半秒。

    他跟俞洲道:“我去接个电话。”

    俞洲敏感地叫住他:“谁?”

    徐晓风还没回答,俞洲又道:“就在这里接吧。”

    徐晓风一顿,没有拒绝这个过分霸道的要求,当着俞洲的面接起电话:“徐教授。”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宋秋的声音:“你傻啊,叫什么徐教授,叫妈妈才对,还嫌她不够生气么?”

    徐晓风又拿开手机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然后微微皱眉:“她手机怎么在你这。”

    “她去楼上和外公说话了,让我用她的手机约个代驾。我知道你不肯接我电话,所以抓紧机会联系你一下。”

    徐晓风沉默。

    宋秋:“马上要过年了,你还回不回来?”

    徐晓风:”不回来。”

    “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回来了?”宋秋提高音量,“你可是答应过她的。”

    徐晓风心平气和地反问:“现在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吗?”

    宋秋:“……”

    宋秋:“我们想你,这算不算意义?”

    徐晓风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问:“还有别的事吗?”

    宋秋见他还能这么镇定地笑,语气里听不出任何不满和怨怼,一时沉默,然后道:“晓风,你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

    徐晓风:“人总是会成长的,我的成长期来的比较晚而已。”

    宋秋心情复杂,叹了口气:“算了,不说回不回来的事。你最近还好吗?有没有钱用?我可以偷偷……”

    “不用,我有手有脚,不至于丢个工作就饿死了。”

    宋秋仍然不放心:“你千万别去找一些乱七八糟的工作,现在社会上很险恶,我昨天还梦到你被人骗走了,我追到山区才把你找回来。”

    徐晓风:“……不至于。”

    宋秋:“还有,你和俞洲……”

    “俞洲”这两个字瞬间让徐晓风警觉了起来,他不希望家里频繁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人,立刻打断他的话,道:“我会记得回你信息的,今天很晚了,帮我转达给妈妈,我今年不回家,之后有机会再去见她。”

    宋秋:“哎。”

    “一定记得啊,要回我信息。”

    徐晓风嫌他啰嗦,把电话挂了。

    挂掉电话,他看向旁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俞洲,慢慢把肩膀放松,冲着他笑。

    “你听到了,今年我们还在这儿过年。”

    俞洲:“他们会不会对老师再做什么?”

    徐晓风道:“我现在丢了工作,账户也被冻结,没什么可失去的。”

    “一无所有,一身轻松。”

    俞洲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巧了,我也是。只要老师能待在我身边,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两个一无所有的人继续把客厅清理干净,累得腰酸背痛,但是心里很松快。徐晓风迫不及待地催着俞洲拆他的生日礼物,比自己过生日还期待,拆到快两点,才情绪亢奋地去睡觉,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送什么成年礼给俞洲。

    今年和去年不太一样。

    他没有钱了。

    徐晓风想了许久,最后选了最土的一种——织围巾。

    因为童年社交经验几乎为零,他不知道这种礼物早就在小情侣间烂大街,还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每天熄灯之后,他会偷偷打开卧室的夜光灯,然后照着教学课程笨拙地摆弄棒针,织出一连串歪歪斜斜难以描述的东西,再锲而不舍地拆开、重织、拆开、重织……

    除夕当天,他甚至四点爬起来赶工,熬得眼睛发红,把最后一点织完,终于赶出了稍微像样的成品。

    徐晓风拿着深蓝色的围巾看了又看,虽然这件礼物针脚有些粗糙,长度略显得短,款式单调没有花样,但他越看越满意,自己试戴了一下,高兴地把礼物藏进衣柜。

    六点,俞洲敲他的门。

    两人继续去年的除夕流程,出去吃早饭、赶集市、看舞狮子,再回家一起准备年夜饭。今年徐晓风的厨艺突飞猛进,竟然可以凑出半桌有模有样的菜。

    剩下的半桌硬菜,还是得俞大厨掌锅。

    刚刚入夜,外面已经噼里啪啦地响起炮仗声。俞洲做完最后一道菜,打发徐晓风去盛饭,自己跑到次卧里,往今晚准备喝的低度数米酒中偷偷兑了一点高度酒。

    徐晓风:“出来吃饭!”

    俞洲面不改色地把酒拿出来,道:“去年你喝醉了,今年要少喝点。”

    徐晓风正在兴头上,发现他拿的是不醉人的米酒,跃跃欲试道:“我现在酒量进步不少。”

    俞洲勾起嘴角,往老师的杯子里倒了一整杯:“今晚的量全在这,多了不许喝。”

    徐晓风:“今天可是你的成年夜,应该跟我不醉不归才对。”

    俞洲装得无比正经:“以你的酒量,最大的可能是你彻底喝醉,我收拾桌子。”

    徐晓风不服气,举起杯子要和他干杯。俞洲不为所动:“先吃点东西垫肚子,今晚还很长呢。”

    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八菜一汤,寓意圆圆满满、长长久久。俞洲不让他空腹喝酒,他只好端起自己的汤碗,和俞洲轻轻碰一下。

    “除夕快乐,生日快乐,成年快乐,”他一条一条地说,“祝我家小洲身体健康,心想事成,金榜题名,考进自己最想去的学校。”

    俞洲:“祝风哥万事顺遂,健康,开心,一直留在我身边。”

    徐晓风:“不是祝福我吗?怎么还夹带私货?”

    “我是寿星,”俞洲说,“寿星有特权。”

    徐晓风笑了,把小碗的汤喝完,揽住俞洲,道:“我会留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俞洲的目光看向他湿润微红的嘴唇,喉咙里涌出强烈的渴意,想要照着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地方吻下去,去尝他嘴里排骨汤的味道。

    他动动喉结,压抑住心里的冲动,有些艰难地收回目光,将自己那份汤喝掉。

    春晚开始了。

    外面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烟花声,家中热闹地放着节目,今年的除夕没有下雪,但天气仍然很冷,北风在窗外呼呼地刮着,被屋内的温暖衬托得像纸老虎。

    徐晓风吃了一会,趁俞洲不注意偷尝一口米酒,今年的米酒是杜淮送的,味道微甜,口感醇厚,比去年的还要好喝。

    他一个没忍住,很快喝完大半杯,只觉得今天的暖气片似乎开得太足了,身上到处都热,头也有点发晕。

    等俞洲把目光从电视收回来的时候,身边人的脸和耳朵全部红红的,眼睛亮得出奇,正在胡乱解睡衣的扣子,想把锁骨露出来。

    俞洲抓住他的手:“别脱,小心感冒。”

    徐晓风反扣住俞洲的手,在酒精的刺激下情绪兴奋,迫不及待地说:“看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俞洲眉眼间带着笑意,看着他脸颊的绯意,“嗯”了一声:“今年风哥准备了什么?”

    徐晓风从椅子里站起来,因为头晕晃了一下,又被俞洲迅速扶住了腰。俞洲现在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这个揽腰的姿势几乎将他整个笼进怀里,连灯光都被遮得严严实实。

    徐晓风醉得太快,没注意到藏在阴影中隐忍的眼睛,他推开俞洲,道:“你别靠这么近,热。”

    俞洲松开手,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掌心还残留着温热的体温,目光追随着他白皙的后颈,呼吸逐渐变得缓而沉。

    “慢点走,”俞洲说,“老师酒量越来越差了,半杯都能醉倒。”

    徐晓风在前面反驳:“我还没醉!先带你看完礼物,剩下那半杯我也能喝完。”

    他拉着俞洲进卧室,从衣柜里翻出足足织了一个月的深蓝色围巾,递给寿星,然后期待地盯住他的脸,希望从他脸上看到惊喜和满意。

    俞洲其实早就知道礼物是什么了。

    因为徐晓风每天都把半成品围巾和毛线藏在被子里,而一直都是俞洲在悄悄帮他整理床铺 。

    为了配合徐晓风,他这一个月都没有动他的被子,只是每天低调地进来,看一下自己的生日礼物进度怎么样、某人的编织技术有没有进步。

    甚至在最后几天,眼看着徐晓风快赶不上生日,他会趁他出门买菜的时候偷偷帮忙赶工。

    围巾里针脚比较整齐的部分是他织的,比较粗放的部分是徐晓风织的。

    此时,在徐晓风灼灼的期待之下,他接过围巾,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喜,爱惜地摸着围巾,问:“这个是风哥亲手织的吗?”

    徐晓风点头:“对,喜不喜欢?”

    “好厉害!”俞洲毫不吝啬地夸赞他,“织得比外面卖的还好,长短合适,很暖和,这个颜色我也很喜欢。”

    徐晓风很高兴,当场帮俞洲戴上围巾,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怎么看怎么喜欢,忍不住笑道:“真好看。”

    俞洲围着自己的生日礼物,把人重新带回客厅,端起自己那杯还没动过的酒,道:“谢谢,这是我收到过最喜欢的生日礼物。”

    徐晓风还不觉得自己醉了,跟着拿起酒杯,道:“难道以前送你的礼物都不喜欢?”

    “喜欢,”俞洲轻轻碰一下他的杯沿,“但围巾是你亲手织的,所以我最喜欢。”

    徐晓风说他这样是因为缺爱,乱七八糟讲了一大堆没有逻辑的话,把剩下的半杯也喝完,心情很好,又让俞洲给他加了半杯。

    俞洲怕把围巾弄脏,戴了一会便小心的收进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徐晓风连他的那份酒都喝完了,正歪着头研究遥控器,嘟囔着“怎么没法调大音量”,摁了半天,反而把音量调得更小。

    俞洲的心跳开始加快。

    他拿过遥控器,看了一眼时间,马上要到十二点。

    徐晓风醉了个彻底,用手撑住下巴,眼睛都睁不开,抓着俞洲的手说头晕。

    他忽然关掉电视,客厅里瞬间陷入安静。

    徐晓风不太适应,含糊问:“不看了?”

    俞洲盯着他红润的嘴唇,头皮开始微微发麻,一半是因为兴奋,一半是因为紧张。

    他关掉两人的手机,然后在徐晓风身边半蹲下,温声哄道:“快跨年了,我们去阳台上看烟花吧?”

    徐晓风毫无防备,意识乱得一塌糊涂,笑着说:“好啊,看烟花。”

    俞洲替他披上羽绒服,手臂紧紧揽着他的腰,走到阳台上。

    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三个新年倒计时。

    炮仗声越来越密集,深蓝色夜幕腾起无数五彩斑斓的烟火,小区楼下有很多小孩在追逐打闹,用稚嫩的声音大喊着新年倒计时。

    徐晓风在天旋地转中看到了烟花汇成的美丽银河,喃喃道:“好漂亮啊,俞洲,你快看。”

    他看烟花。

    俞洲看他。

    “嗯,很漂亮。”俞洲轻轻说。

    徐晓风勾起嘴笑,醉得分辨不出现实与梦境,直到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把他抵在阳台推拉门上面。

    烟花消失了,他清澈的瞳孔里映出一张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英俊脸庞,那张脸庞熟悉又陌生,褪去平日里的温和无害,露出兽类般极具攻击性的另一面,盯着他像盯着渴望已久的猎物。

    徐晓风迟钝地眨了眨眼。

    带着薄茧的手指抚上他的下巴,轻而危险,片刻后将他的下巴温柔捏住。

    眼前的年轻男人哑声说:

    “风哥,我还想再收一份成年礼。”

    终于成年了……(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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