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俎上肉
桑语紧张地屏住呼吸,她在听那霍霍的磨刀声。mchuangshige
柴房之内,间或还有说话的声音:
“她……她也是人啊,并非是鸡豚狗彘,怎么能……?阿翁……我看,还是放过她吧。”
少年人的声音低弱,带着一丝颤抖和恳求。
磨刀声停住了,少顷,颇具老态的声音沉沉地道:“若不是我们收留,她早就被人吃了去了。现在,她也该报恩了。等过了年馑,我们再好好祭她!”
少年人陷入了沉默,不再说话了。
于是磨刀声又起。
霍霍……霍霍……
桑语的身子紧贴着墙根,虚空的眼神传达着不可名状的恐惧。
历史书上的文字在此时忽然具象化了。
当饥荒和灾害肆虐时,生存与道德并不能两全。
“吃人”,也就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吃人”。
桑语拨动着腕上的木珠手串,莫名的哀伤压迫着她的心。
“阿桑?”
听到从头顶传来声音,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隔着窗,撞见了一双饿陷了的眼眶。
她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然后木然地摇了摇头。少年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他嘴唇微颤,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见桑语跌跌撞撞地逃走。
少年人内心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扭头呼道:“阿翁,阿桑跑了!”
桑语苦于不知方向道路,只能咬了牙往树林里跑。
老鼠钻入了死胡同,猫就追在身后。
西斜的红日,如饿狼的眼睛,正默窥着人间的猎物。被剥了树皮的榆树,在漫天血色中哀吟着。
脚被树根绊了一下,桑语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干裂的地面上。或许是饿得久了,登时她眼前一片发黑,急切间竟是爬不起来。
她听见他们从后追来的声音,忙按下一颗木珠。随即,地上凭空出现了一个铜制的三寸文昌塔。
桑语缓缓地站起身来,神情复杂地望着离她仅有几步之遥的二人。
那老汉的手里竟然还拎着一把菜刀。
桑语叹了口气,“甲叔,春生,求你们,放过我吧。”
老汉往前紧逼两步,浑浊的眼中倒映着残阳的光,“阿桑,甲叔知道你是聪明的孩子,定能体谅我们的苦衷。再说了,你并无验传,若脱离了此地,多半也是一死啊。”
桑语握紧了手中的文昌塔,掌心被塔檐硌得生痛。她自然是清楚,依秦律,甲叔一家当初收留她,那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所以,她敬他们,视他们为恩人。
这事要说也怪她自己,她忽视了困境中人性的复杂。
桑语心中不由渗出了几分酸楚,她未言半语,眼角却滚落了两滴泪珠。
春生赧然地别开眼,急急地唤了声“阿翁……”
甲叔瞪了他一眼,“你闭嘴!我本来还有三个儿子,可是他们都死在战场上了。若是我不这么做,你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我们家,我们家就要绝后了。”
甲叔说得眼睛都有些红了,手中菜刀一顺,作势就要朝桑语扑过去。
忽听“当啷”一声,菜刀落在地。
再看甲叔,如雷击了般突然倒下。
春生瞬间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指着桑语,“你,你,你……”
“别你你你了,”桑语扬了扬下巴,“你快将你阿翁扶起来吧!你放心,甲叔只是暂时昏迷了。”
春生这才回过神儿来,他慌忙查看阿翁的伤势。
未见任何伤口,也未见血流。
他虽松了口气,却仍是惶恐地看向桑语。
“阿桑,你究竟是人?还是妖?”
桑语躬身从地上捡起菜刀,闻言翻了个白眼,“是人是妖?就不能是神仙吗?”
“若是个神仙,怎会眼睁睁看着凡人受苦?”
桑语从衣袖上割下一块布。她看着春生满脸认真的表情,抿唇笑道:“人心即神,神即人心。”
见他迷惑,桑语干脆不理这个话茬了。
她转过身去,从手串中取出几块饼干,然后将它们包裹起来。
桑语将布包递到了春生的手中,严肃地叮嘱道,“怀璧有罪,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春生,你明白吗?”
春生眼中的疑惑愈浓。
他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奇怪的东西。
春生虽好奇,却不敢轻易拿手去碰它。
桑语拿起一块饼干,撕开包装纸,掰了一小块放在口中。
春生看着她,咽了下口水。
夜幕即将笼罩大地,桑语只能言简意赅地道:“此物非大秦所有,只需吃一小块,就可以七日不饿。不过,你需记住,饿得久的人,绝不能狼吞虎咽,否则会噎死的。我还是那句话,绝对不能让旁人知道这东西,不然遭罪的还是你们一家。”
春生欲言,又止。
桑语继续交代道:“外面的这层,名为‘包装……纸’,也是可以吃的。切记,一定要将它吃掉!吃干净!”
不然,后世的考古学家们得疯!
春生非常惊讶地看了看她,眼中流露出愧疚的目光。
桑语将甲叔扶到春生的背上,“玉珍一人在家,她的腿脚不便行动,你快回去吧!”
“阿桑,你接下来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桑语忽笑了笑,“行了,你别担心我了,这世界上总会有我的安身之处。你快回去吧,天黑了不安全!”
春生见她笑得有些勉强,愈发不敢迎视她的眼眸。
背上的阿翁明明瘦得皮包骨头了,此时却将他压得腰都弯了。
他还想说什么,却终究归于无言,转身走出了榆树林。
天地间暮色四合,桑语伫立良久,茫然不知何往。
数数日子,这是她在战国的第三个月了。
没遇见秦始皇,倒是见识了一场浩荡的蝗灾。蝗虫如严雪蔽天,过境处草木庄稼被席卷一空。
自此,村有饥民,路有饿殍。
桑语一度想拿出自己的食物,但理性还是劝住了她。
她感念恩情,自始至终未吃过一口甲叔家的粮食,却没想到会是如此收场。
作为穿越者,桑语并没有秦国的户籍。通俗地说,她现在就是个“黑户”。不但不能住店,还可能会被赶出秦国。
这真是桩让她头疼的事。
头疼归头疼,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责任。对责任的赤诚之心,终究还是压倒了心头的退缩之意。
桑语将“文昌塔”收回手串中,随后一转身,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相隔二十步之遥,一株榆树下,站着一个玄衣少年。他倚树而立,头上戴着顶宽大的笠帽。
暮色之中,无法看清他的模样,只有一抹黑色的影子。
桑语脑中忽有灵光一闪,她这才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
少年站在原地未动,目光却紧盯着桑语的步伐。
桑语一步一步走近,他的模样也一点一点出现在她的眼中。
衣袍上绣着精美的暗纹,腰间的佩剑闪着锐利的寒光。他个子极高,略显瘦削。脸上一双狭长的凤眼,看起来不怒自威。眼睑下方黑眼圈浓重,却平添了几分阴鸷之感。
桑语走到少年跟前,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少年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礼节,顿时有些愕然。
桑语抬起头来,蛾眉轻蹙,泫然若泣。不待对方询问,她先开口哀求道:“君子,救我!”
少年将眉一挑,以不无嘲讽的语调问道:“刚爬出了狼口,就不怕又落入虎穴啊?”
刹那间,桑语产生了“我要不要杀人灭口”的大胆念头。
这个人可能目睹了所有发生的事情,包括她用麻醉针放倒了甲叔。
桑语勉力按压住不安,她昂起头来,逼视他的眼睛,“君子既然在场,为何不出手相救?”
道德绑架虽然不大地道,但还是可以用来转移话题的。
少年却是反问道:“我为何要救你性命?”
桑语被问得一噎。
她其实是在赌,赌此人会愿意收留她。
他对她有兴趣,有好奇。不然,也不会在此处等她。
桑语正想着如何措词,只听得少年继续说道:“会骑马吗?”
“会!我会骑马!”
“可是,我仅有马一匹,不足使二人俱乘。”少年挥了挥手,似是驱她离开,“女子,还是另谋出路吧。”
桑语把牙咬得咯吱响,脸上却笑得谄媚,“这不打紧,您在前面骑马,我在后面跑着追!”
少年笑了,慢悠悠地走进树林深处。
桑语不敢怠慢,亦步亦趋地跟着。
观其貌,听其言,此人绝非出身小门小户。若真是如此,他的名字或许被写在了青史之中。
桑语本来想问名字,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她不在乎此人人品如何,毕竟她手里的现代武器可不是吃素的。
先前她一直苦恼于如何接近秦始皇。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机会,那她一定要抓住它。
正想得出神时,忽觉掌风掠面,桑语吓得跌坐到了地上。她抬起眼来,双眼中恐惧满溢。
他这一掌打来,是真的透着杀意。
少年并未看她,既无敌意也无愧意。他把手指贴近唇边,吹响口哨。
忽听一阵马蹄声响,不知从何处奔来一匹黑色高头大马。毛光如油,极是骁骏。
那匹马围着少年转圈,潇洒地打了个响鼻。
少年将桑语拎上马背。他轻轻一拉缰绳,马儿沿着那条满是碎石的小路,向北急驰。
桑语被风吹得眯了眼,原本的羞涩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怕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只能紧紧地抓住马颈上的鬃毛。
她的耳畔传来了说话声,“你随我去的,也是个吃人的地方。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少年的声音冷静而平缓,甚至带着无奈的冷漠。
桑语反而笑了:“吃人?谁是吃人者?谁又是被吃者?既然没有答案,我怕什么呢?”
少年的笑声散在风中,他又加了一鞭,催马急奔。
黝黑的松影斑驳地落在街面上,马蹄在石铺的路上发出嘚嘚声。
绕过阒静无人的街市,一座巍峨的宫城出现在眼前。
数名士兵分左右两列立于宫门两侧,肃穆而又庄严。
眼见要逼撞宫门了,少年却并不停住马。
桑语下意识地扯紧了马颈鬃毛。
马儿吃痛,缓下了蹄子。
就在此时,沉重的宫门被缓慢地推开了,现出一条幽暗的宫道。
桑语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她有些颤声地问道:“你……君子……敢问君子是何名姓?”
良久,她才听到了答案——
吾乃秦王也!
作者有话要说:
1“阿翁”是古时对父亲的称呼。2秦国的户籍管理制度叫“验传”。“验”,相当于是身份证,记录了居民的个人消息。“传”是证明,需要所在的乡的亭长亲自来写。3《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王政四年,蝗虫从东方来,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