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砚尘生是被冻醒的,窗外估么已到了三更天,他幽幽睁开双眼。隐约察觉有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己,于是他撑起身,却不自觉地“嘶——”了一声。
不知他统共在桌案上伏了几个时辰,这会腰酸背痛,手指都是僵的。
“醒多久了?”砚尘生看向床帏的方向,沉声道。
床榻间传来些踌躇的动静,须臾,一道沙哑的声音问他:“……为何要回来救我?”
“你实在大胆。”砚尘生见他答非所问,也不生气,只抿嘴轻笑说,“妖修与修士如今势不容水火,在魔物那处也受不得待见,我与那些修士遭魔修袭击,你连妖丹都是残缺的,就敢蹚这趟险境?”
“倘使我们一去不复返,留你一人对那数百魔修,你岂非穷途末路?想来全尸都难留吧。”
榻上妖修伤痕累累,动也不能动,砚尘生用指尖描摹着他的面貌,他手上的皮肤很薄,在月下有一层琼玉的质感,指腹较常人略有些凉。
若不是指节处因常年握剑生了一层薄茧,这只手比起修士,更像是来自春江花月夜里,一位赏月饮酒的上仙。
“砚邸被屠戮的那晚也是,我被几个义愤填膺的修士所害,命悬一线之时也是。”砚尘生修长的眉宇微低垂,淡淡道,“那时你刻意回避身形,我只能隐约察觉到你的气息。”
“可惜终于有机会一睹你面目之时,我已看不到了。”砚尘生搭上妖修右手寸口,灵力如月下渐升的潮水,温柔又不容置疑地涌入他千疮百孔的经脉,将其徐徐修复,“我未替人修复过经脉,经验属实不足,你要是因此死了,可别找我索命。”
时间如静止的空气,似乎过了许久,妖修才开口:“无需这样浪费灵力,我妖丹将碎,寿数已竭,不值得你分心费力,做的再多,也只是徒劳替我拖延寿命罢了。”
这妖修的嗓子似受过什么创伤,粗粝低沉,听着让人皱眉,但语气却是平淡柔和的,即使这样也能叫人从心底生出好感。
然他话未说尽,便觉原先柔和的灵力中混入了一股醇厚精粹的力道。
“不可!”妖修猛地起身,慌张制止,但因伤势过重,被砚尘生一只手就按了回去。
妖修目眦欲裂,砚尘生却浑然不觉,淡淡道:“我如今戴罪之身,孑然一人,只剩两个心愿,一愿此战告捷,二愿家仇得报。”
融化的金丹从妖修寸口上循绕过心脉,归入丹田,渗进妖丹中碎裂的缝隙里,将其填补完罢,还贴心地环在外围,如屏障般将妖丹牢牢裹覆。
“我这修为是拿寿命与视味二感换来的,就算将金丹让给你,于我也无甚损伤。”砚尘生豁然道,“虽说只有数面之缘,我却总觉得与你十分熟稔……世上与我相熟之人只剩你一个,我无甚牵挂,往后还可借你之眼,再看看大好河山。”
“你方才问我为何救你。”砚尘生低笑,“我这双手撩起过美人覆面白纱,动过太康花魁的颊边胭脂,此刻虽不知你真容,也晓得你骨相极佳。”
“就当我以貌取妖,舍不得见桑榆晚吧。”
“那你不如将经脉魂魄皆赠与我。”妖修忽的换了语气,蛊惑道,“你如何能与当今修真界推崇之人作对——你如何伤得了他?”
砚尘生周身一冷,浑身灵力精魄似骤然入了无底黑洞,沿经络源源不断地流向妖修。
“我来帮你复仇。”妖修循循善诱道,“你安心合目就是。”
体温越来越低,倦意渐起,妖修说的没错,砚尘生思绪迟钝,“好”字险些脱口而出。
往事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一显露,接着渐渐消失,神识渐昏沉时,他忽地瞧见了一点微弱荧光。
当日观刑台殒命时,接住他的那双手是谁的?
自己分明已魂归十六岁那年,为什么会在今夜碰见上一世的那名妖修?
前世,这妖修听完自己的话,说的明明是——
“你何罪之有,遭人陷害,落井下石。”
“禁术尚有可逆之法,无须这样急迫,徐徐图之,以我修为仍可与你所恶之人一战。”那妖修说,“你凭一己之力欲同他鱼死网破,恐九死难得一生。”
“我当时没有听劝。”砚尘生视觉恢复,召出流仙剑,看着床帏中被黑气缭绕,没有面孔的妖修道,“自以为时机已成,在他的药里加了醉魂,就去取景斯年狗命了,不想棋差一着,反被埋伏,送上刑台。”
流仙剑灵光大作,将魔物扎了个对穿,魔物发出狰狞刺耳的尖吼,化作黑灰。
灵力与精魄从其中挣出,重归砚尘生识海。
另一边,黑袍魔修虽被秘境压制在金丹大圆满,却因禁锢着玄殷妖丹,始终更胜其一筹。
忽然,魔修苍白凹陷的脸上升起狂喜之色。
玄殷似有所觉,面上一沉。
“他马上就要死了。”玄殷长刀刺进魔修心口,刀身血槽中顿时涌出一股股暗黑色的粘稠血水,魔修却丝毫不在意,“你此刻就算杀我,无须一个时辰,我就可以修为大涨恢复如初。”
“等他一死,魂体经脉皆归我有,妖、魔、修士中最完美的灵息得以为我所用——”黑袍人神色癫狂,“飞升大道敞铺在我面前,谁还能敌我的天赋!”
忽然,他像被人扼住脖颈,喉中气流难以经过,挤压着发出“嗬嗬——”声。
魔修本就消瘦的面颊迅速下凹,很快就如腐烂的苹果般爬满了干瘪深长的褶子。
“我的、我的灵力——”魔修面露恐惧,不甘地吼道。
那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玄殷身后之人,玄殷面露嫌恶,刀身在魔修心口狠狠一拧。
接着,他一根根掰开魔修的手指,当着魔修的面,拿回了自己的妖丹。
魔修鼓睛暴眼,嗬嗬地吐出一口混黑的血水,终于灰飞烟灭,死不瞑目。
四周幻境消退,魔修身后的丹鼎轰然炸裂,一处阵法从丹鼎碎处逐渐显露,而山谷原先景致也随之渐复——
这明明是一片鸟语花香、灵气充沛的谷地。
数十名修士魂体分离,被困在阵眼之中,因魔修已死,阵法之力渐消退,被剔出的神魂沿丝丝缕缕的灵力渐被收归在各修士肉身。
玄殷探过砚尘生脉搏,确认其无大碍,才缓缓放下心。
他将大氅折好放在砚尘生头颈下,随着动作,砚尘生怀中滑落出一枚微微发着荧光的坠子,掉在玄殷腕边——正是玄殷赠与他那枚。
或许是砚尘生已从幻境脱险,荧光渐渐暗淡、消失不见,而原本洁白莹润的质地间混杂了几缕游离的黑气。
玄殷感受到其中魔气,将手中妖丹靠近白坠,黑气似有所查,从坠中徐徐游出,欲钻入其中——却在中途被玄殷双指捏住,黑气不甘挣扎,最终还是被玄殷碾碎消散。
将砚尘生安置妥帖后,他才开始着手处理其他修士。
找到秘境中心的出口对玄殷来说并不算难,这些弟子身魂受创,若无人救治,刚捡回来的性命怕又要丢却了。
玄殷将他们挨个丢出秘境——秘境外自有长老收拾这些烂摊子,接着传音于其他修士,言已无甚危险,让众人自行寻路归返。
砚尘生断断续续地做了很久的梦,有前世、有今生。他一直很不安稳,甚至有一阵子像是掉进了冰火之中,一会全身燥热,一会似坠冰窟,他大概知晓这是由于灵力暴动——因他取回自己经脉时无法控制回流,意外将魔修修为也尽数抽入体内。
幸而这种折磨只出现了片刻,便有一阵灵力替他从旁疏导,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淌过周身三百余穴,暴虐的灵力随其引导逐渐安分,杂乱的心绪也逐渐平静——他终得以睡了个好觉。
待砚尘生睁眼时,只觉神清气爽,灵息舒畅,他躺在洞穴避风处,身上合着大氅,被摆成了最舒服的姿势。
砚尘生下意识地寻找些什么——此刻玄殷正抱着刀鞘,皱眉倚在岩壁上,眼下有些青黑。
于是砚尘生依凭回忆复原着前世那名妖修的面目,思索灵力行于二人经脉中的差别,依旧有些拿不准。
他俯身细看玄殷五官,双手蠢蠢欲动,却怕打扰其休息。
不曾想刚低下头,就见玄殷眼睫微动,缓缓撩起了眼眸。
砚尘生呼吸猛地一窒,想起玄殷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才重新调整好心跳。
“奇怪。”砚尘生心想,“我有什么可慌张的。”
于是他伸出手,以指目观察玄殷骨相。
“怎么了?”虽不知他是何用意,但玄殷没有制止,他此时刚醒,声音还有些低哑。
“不怎么。”砚尘生摸了半天依旧拿不准——他当时信吹胡说,夸口自己识人无数,其实本人是个认人和识路几乎有一拼的脸盲——看几遍都不一定记得住,何况这样盲人摸象管中窥豹。
砚尘生心道或许是因数年后其骨相长开了,与现在有所差别?
“再过个三四年。”砚尘生盘算片刻道,“你记得提醒我给你看看面相。”
玄殷闻言一笑:“看面相为何要再等个三四年?”
“天机不可泄露。”砚尘生老神在在,忽悠道,“现在看说不准。”
说罢他长眉一皱,不满道:“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玄殷不知砚尘生打得哪门子算盘,却乐意随着他胡闹,“我必谨记于心,一日不敢忘怀。”
砚尘生闻言稍走神,总觉得这话有几分熟悉感。
好像也是类似的谈笑后,另一人给出的保证。
这感觉缥缈难寻,他总也抓不住,迟疑片刻后问玄殷说:“你来砚邸之前,与我可曾有过什么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