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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和四十三年, 一个炎热的夏天。
江时凝卧在榻上, 安静地读书, 丝丝热风偶尔从窗沿吹过, 撩起她额边的发梢。
这时, 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是苏叶,江时凝身边最信任的大宫女。
“娘娘,您听说了吗?顾嫔那儿又闹开了。”
江时凝没有抬头, 她懒散地说, “怎么, 她终于找到三日前丢失的手镯了?”
“说是一个影卫偷的,现在正在打呢。”
江时凝冷笑一声。
“她找替死鬼都不会。赖给太监宫女多好,影卫怎么可能偷圣物。”
“看来顾嫔也是逼急了。皇上赏的物件自己不好好放, 现在丢了不好交代。那宫女太监随便能够偷走, 只能说明她保管不严、不放在心上。”苏叶也轻笑道,“只能赖在影卫的身份上了, 影卫武力高强,能说得过去。”
江时凝却不屑,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幌子而已, 不论顾嫔的这个手镯到底是自己弄丢还是被人陷害,她兄长和父亲在前线领军,皇帝本来就动不了她,顾嫔需要的是找个台阶让皇帝顺势原谅她。
这个‘台阶’,便是将这一切都推到下人身上。到时候人一杀, 万事大吉。
只是可惜那个清白无罪的影卫了,竟然要为他人的利益而冤死。
现在都知道潇妃和顾嫔双方势如水火,顾嫔虽然嫔级虽低一些,可是有家族撑腰,她迟早升上四妃之位,所以没有人敢惹她。
顾嫔最看不上江时凝。在她眼里这个潇妃没有家族背景,没有根基,能走到如今只是因为用美貌媚上,她心底觉得得罪一个江时凝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娘娘,您要做些什么吗?”苏叶问。
江时凝刚开始的确没想做什么。顾嫔丢失圣物这件事情这次只能不了了之,她没有什么能够拿捏的地方。
两日之后,江时凝在房里闲着练字,忽然间,一个人影从阴暗角落里出现,径直地来到江时凝面前跪下。
“娘……娘娘!”
江时凝抬起头,看到的是她房里的女影卫,映红。一般来说影卫从不现身,在除非有紧急情况之外,擅自和宫中小主交谈都算是违反法则。所以跪着的映红显得极为畏惧紧张,却十分坚定。
江时凝放下笔,奇怪道,“映红,怎么了?”
一般来说,影卫汇报说话双手握拳就行,可是一身黑色劲装的映红却弯下脊梁,额头碰地。
“娘娘,求您救救师哥!”
江时凝微微蹙眉,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映红已经颤颤巍巍地开口。
“娘娘,属下知道私自于您接触是大罪,属下……属下会领罚的,只是求您救救师哥,他是我们这一级影卫中最优秀的人,他不应该这样枉死啊!”
“你说的是哪一个?”江时凝蹙眉道。
映红缓缓抬头,双眸泛红。
“要为顾嫔顶罪的影卫,就是他!”
江时凝一愣。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那个影卫竟然还没死吗?
映红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颤音道,“顾嫔想要屈打成招,让慕迟认下罪行,可师哥他有血性,死都不认,如今已经被严刑拷打第三天了,我怕……我怕他快坚持不住了。”
话毕,映红深深地弯下腰。
“求您救救他,我们师兄妹二人愿意为您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映红,你净是胡闹!”这时,苏叶冷声说,“你可知如果娘娘要救那个影卫,就是和顾嫔对着干。现在她正如日中天,我们做事都要再三思量,怎么可能随便去救人,你可想过在这之后娘娘要承担顾嫔所有的针对和怒火吗?你们二人又能帮上什么忙?就凭你这种表现,我就可以直接上报给影卫阁!”
“我……”映红的脸白了。
女影卫一般都比正常女人更加坚韧,可映红跌在地上,已经面无血色。
江时凝缓缓地靠向椅背,她思索着。
“其实,也不是不能救。”
“娘娘!”苏叶大吃一惊。
江时凝则是在想,她迟早也要和顾嫔撕破脸皮,不说日后怎么样,如今后宫里三个势力是皇后、王贵妃、以及她潇妃。或许她需要一个机会立下权威,以此将更多的妃嫔拉拢到自己的阵营。
背后没有家族靠山,便更需要人脉和资源。与其等待着顾嫔得势后针对自己,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江时凝下定决心,她站起来,道,“带路,去影卫阁。”
……
阴暗的地牢,视线被血模糊。
原本剑眉星目、气宇坚毅的男人此刻已经奄奄一息地被绑在木头上,浑身上下被狰狞的伤痕布满,伤口狰狞地翻着血肉。
一桶水从头泼下,慕迟被呛得咳嗽起来,迷糊地恢复意识。
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
“认了吧,慕迟。”
慕迟的睫毛缓慢地眨动,终于抬起眼,望向自己的顶头上司。男人满脸血污,可是那双眼眸干净幽深,让人难以直视。
“……没做过的事情,为何要认。”他嗓音沙哑。
“你还看不明白吗?”现任影卫阁总管影亿冷冷
地说,“这件事到底是谁犯下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现在需要的是你服从命令,认下这件事,了结争端!你可知这件事再闹下去,整个后宫都不得安宁?”
慕迟的嘴角动了动,那似乎是一个嘲讽的笑容。
“那与我何干?”
“你——你是影卫!”影亿怒道,“你是主人的东西,自然要听从娘娘的话!”
慕迟的头犹如千斤重,他勉强抬起头,喃喃道,“我可以死,但不能这样死。”
生命已无意义,他想至少保护住自己的尊严。
干净而来,清白而去。
就连这种微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吗?
主管被他激怒,当下甩动鞭子,抽向慕迟伤痕累累的胸膛。
“你迟早都要死,哪怕不承认,你死后也会被强行认下这些罪过。你还在坚持什么呢?”影亿道,“你现在承认,至少走得不那么痛苦。”
慕迟一声闷哼。他受伤太严重,又挨一鞭,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可是,他仍然坚定地摇头。
影亿被他气得头晕。影亿虽然身为影卫中的最高位,可是整个影卫系统被摁压在最底层,如果这件事办不利落,一个疏职罪名足够让他随着慕迟一起脑袋落地。
就在这时,一个影卫从门外进来。
“大人……”
“让顾嫔娘娘再等等!”影亿烦躁地说。
进来的影卫却欲言又止。
“大人,不是顾嫔娘娘。”他说,“潇妃娘娘就在正厅等您,还说……”
“还说什么?”
影卫抬眼看了一眼被束缚在十字木架上的慕迟。
“她说她要慕迟。”
影亿瞬间头都大了,这些妃子他哪个都惹不起。顾嫔背后有家族撑腰,潇妃入宫至今十多年来一直是最受宠的妃子,都不是好惹的。
大神打架,虾米遭殃。
他赶忙扔下鞭子,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向着前厅赶去。
从侧门进去,就看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妃子半倚在椅子上,旁边的宫女在为她沏茶。要说这潇妃一双桃花眼摄人心神,魅惑至极。可是偏偏气质淡然高雅,两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融合,美不胜收。怪不得这些年来屹立不倒,皇帝喜欢她喜欢得要命。
影亿不敢去看,直接在她面前跪下。
“潇妃娘娘,您今天怎么会大驾光临,影卫阁血污浓重,您有什么事情吩咐一声就行了,何必……”
江时凝直接打断他的话。
“我要的那个影卫呢?”
“这……”影亿额头冒汗,赔笑道,“娘娘,现在慕迟是潇妃娘娘的罪犯,我不太好把人给您。如果您觉得您宫里的影卫不好,在下可以给您一个候补影卫名单,您可以随意挑选。”
“就是因为他是顾嫔的罪犯,我才要他。”江时凝淡淡地说,“顾嫔一口咬定是影卫偷的东西,可是没有人证物证,连赃物都没有就要定罪?那影卫如果不认,你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不,不是这样的,”影亿磕磕巴巴地说,“娘娘们说话自然有道理,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实在是……”
江时凝冷笑一声。
她明明是倾城般漂亮的模样,可是冷笑起来,却让人背后发寒。
“影亿,我知道你想做个玲珑人,可惜两面讨好不是那么容易的。”她淡淡的说,“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样的。可容易被牵连的,只有你一人而已。你想想,如果慕迟被定罪,你难逃其咎。到时候皇上要杀你,顾嫔能帮你说半个字吗?她本就丢失圣物犯错,怎么可能为你求情。”
“这……”影亿的瞳孔直转动。
“我就不一样了。”江时凝定定地注视着他,“我要让慕迟脱罪,找顾嫔麻烦。这件事情和你们影卫无关,你自然不用受牵连。你觉得呢?”
“属下……”影亿有点纠结。
江时凝冷冷一笑,“影亿,你可要考虑清楚,跟对人很重要。到底我和顾嫔,谁能互你周全呢?”
影亿脑筋转动,最后下定决心。
“将慕迟带上来!”这边,又陪笑道,“娘娘,那小人就全靠您照拂了。”
“好说。”江时凝懒散地开口。
这边,慕迟被两个人拖了上来。他一进来,整个屋里就充满了血腥味道。男人被人打得遍体鳞伤,浑身血肉模糊,就连一向淡定的苏叶都轻呼一声,别过眼睛。
只有江时凝神色未变。
慕迟被人放在她面前的空地上。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肩膀,在说明他还活着。
“慕迟。”江时凝说,“是你偷的东西吗?”
慕迟赤果的肩膀动了动,他勉强抬起头,被血汗模糊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人,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没有。”他声音沙哑地说。
“你被打成这样,为何不认罪?”
“欲加之罪,为何要认。”
看着这个男人,江时凝的嘴角微勾。
“死也要清白?”
慕迟的额头抵在地面上,他甚至没有抬起来的力量。
“……无愧于心!”他沙哑地说。
江时凝轻轻地笑
了起来。她抬眼看向坐在另一边赔笑的影亿,笑容渐冷。
“如此铮铮铁骨之人,这样折断他的性命,岂不可惜?”
“是是,他是他那一批中最优秀的影卫。”影亿赶紧说。
江时凝懒得废话,带着人回了自己的宫内。
……
慕迟在恍惚中清醒,他犹如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醒来时,浑身疼痛不已,只不过已经脱离地狱。
这里是一个普通的下人的住处。
影卫比常人对疼痛更有忍耐力,被严刑拷打三天,几乎被打死,慕迟竟然只是在昏迷了几天之后就苏醒了过来。
他的大脑一片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救。
“师哥!”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慕迟抬起头,看到满面惊喜的映红走了进来,在他身边坐下。
“映红?”慕迟微微蹙起眉毛,“你怎么在这里?”
“我被发给潇妃娘娘,正是她救了你!”映红感叹道,“以后我们有靠山了。娘娘受宠人又好,至少你不会再被同僚欺压。”
慕迟身手在影卫里数一数二,本来可以直接发给皇帝和皇子,可惜据说他的出身成分不好,所以只能往下走,当一个每个宫轮换的临时影卫。没想到第一次轮值,就出了这么大事情。
慕迟的头昏昏沉沉,好像记得自己的确在昏迷前和这位娘娘说过话,只不过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
映红喜不自禁,慕迟却眉毛微皱。
“潇妃为何救我?现在顾嫔如日中天,丢了圣物也不会被治罪。”慕迟思索道,“所有人都等着我当替死鬼然后结束这个事情,潇妃救我,她能有什么好处呢?只能徒劳得罪顾嫔。”
听到这里,映红低下头。
“……是我求娘娘救你的。”
慕迟一愣。
“胡闹!”随即,他皱眉道,“你既已有主,为何还这样做?如果你因为私情而让潇妃为此受连累,你以死谢罪都不够。”
映红已经习惯慕迟的冷淡疏远,然而她求娘娘救命,也是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可慕迟却完全不领情。再加上她心中觉得自己愧对娘娘,竟然就这样红了眼眶。
慕迟心中复杂,他又觉得映红这样做实在对不起如此对她好的潇妃,又担心她因此被连累受罚。
又一打听,才知道潇妃没有让映红将这件事情上报给影卫阁,算是保下了她。
其实慕迟并不怕死,他更不想让其他人因自己受牵连。他又卧床一个月,伤才渐渐好。
下人有自己的人际网,他很快就听说了这段时间的风起云涌。
顾嫔得知潇妃将他带走,立刻大发脾气,并且将所有的可疑都指向潇妃,在皇帝面前闹了好几次,想让皇帝惩罚潇妃。
然而不知道潇妃到底怎么在这之中周旋,最后皇上既没有追究顾嫔,也没有惩罚潇妃,就当这件事情过去了。
可是事情过去了,两人的梁子却结下了。
慕迟不知道为什么潇妃要蹚浑水,难道她真的只是好心,听了映红的话便去救一个毫无关系的下人?
不,这种善良的人又没有家族背景,不可能坐到妃位。
可是慕迟又想不出其他的原因来。
他想,潇妃用和顾嫔撕破脸皮救下了他,怎么也会召他一次吧?
结果慕迟来潇妃宫里两个月,都没有人找他。所有人都像是把他遗忘了一样,既没有让他恢复影卫工作,却也记得送饭过来,没有人管束他。
这么重的伤,正常人躺几个月都是正常的。然而影卫耐痛,慕迟在第二个月就受不了了。
这一日,苏叶正在小厨房忙着指挥宫女着给江时凝弄小食,她忙了半天,提着食篮往回来,一眨眼的功夫,一个黑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把苏叶吓得向后退了两步。
“大胆!你,你——”作为潇妃府里掌权的大宫女,苏叶刚想怒斥,却认出了慕迟,顿时按压住火气,“原来是你,你现在能下地了?”
江时凝救回来的人,她也不好说什么重话。
慕迟点了点头。
“潇妃娘娘何时召见我?”
听到这话,苏叶怒意渐收,她上下打量了他一圈。
“娘娘平日忙得很,怎么会有时间召见你?”苏叶笑道,“怎么,才死里逃生就呆不住了?”
慕迟心里腹诽,后宫妃子除了刺绣就是缝补东西,等着皇帝临幸,每天闲得要命,怎么就没时间见他了?
但是表面,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只是觉得,救命之恩,应该当面感谢。”他低声说。
听到这话,苏叶冷笑一声,“你的确该感谢。娘娘为了救你差点把自己也扯进这堆烂摊子里,幸好皇上英名,不然你几条命都不够换的。”
慕迟没有对她的冷意产生什么意见。于他而言,苏叶这样的才是对的,各为其主。像是映红求潇妃救他,就显得有点没有职业素养。
看着眼前这个人不说话,态度还算不错,苏叶这才火气消下去点。
“行了,我一会去问问娘娘,你回去等着吧。”
“谢谢姑姑。”
这一边,苏叶将小厨房做的小食都放在桌
子上,江时凝一旁看书。
“娘娘,小厨房刚做的甜点,您来尝尝吧。”
江时凝翻过一页。
“没胃口。”
古代把美食吹到天上去,也比不了现代的食物。江时凝水土不服,这么多年了什么都习惯了,只有一个倔强的胃无法认输。导致她这些年来都吃得很少。
苏叶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娘娘,那个影卫……您要召见吗?”
“怎么了?”江时凝放下书,抬头问道。
她对这个慕迟很感兴趣,尤其是他的品行高尚,宁折不屈。这种品质在影卫身上很难得——或许他们面对敌人会紧闭牙关,但却会百分百执行主人的命令,比如,顶黑锅。
一个不愿意委曲求全的影卫,有意思。
苏叶将刚刚的事情一说,江时凝笑了笑。
“我还以为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得躺几个月呢。”她说,“既然他已经下地了,那就让他来见我吧。”
“是。”
苏叶出去了。
过了一会,苏叶回来,道,“娘娘,人带来了。”
江时凝抬起头,就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影卫制服的男人跟在苏叶身后走进来,她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慕迟就已经跪了下来。
“属下感谢娘娘救命之恩。”他声音低沉地说。
江时凝将书放在桌子上,注视着这个男人的背,那黑色的衣服掩盖住了多少伤痕。
“抬头。”她说。
听到这话,慕迟缓缓地抬起头。
洗去血污,竟然是个眉目冷峻、鼻梁挺拔的男人。
江时凝轻轻一笑。
慕迟本来虽然抬着头,但是却一直垂着睫毛。结果听到这一声轻笑,就如同被猫挠了心尖,痒得厉害。他忍不住抬眼看了过去。
就这一眼,男人便愣在原地。
眼前这位潇妃,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魅惑人心。本来是祸国殃民的长相,可她偏偏眉眼间又有冷淡疏远的色彩,犹如雪山天莲,气质纯粹。
“大胆慕迟!”苏叶顿时皱眉。
慕迟对上她的目光,就这样看呆了,竟然一动不动。直到苏叶怒斥,他才慌张低头。浑然不见之前猜测此事时的懒散和不经心。
“无妨,苏叶。”然后,他听到潇妃说,“本宫长得美,本宫是知道的。”
“娘娘。”苏叶顿时无奈。
江时凝的手背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她手指修长,手腕纤细,落下的衣袖露出那一点点白皙的手腕,竟然让慕迟感到无措,都不敢再抬头去看。
“苏叶说你要见我,有什么事情吗?”江时凝开口。
慕迟低着头,嘴唇张张合合多次,却早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属下……属下只是想知道娘娘是否有什么安排。”他低声说。
“我没什么安排的。”江时凝觉得他有趣,笑了笑,道,“你安心养伤,等好了之后,留在我这里或者你想回影卫阁都行。”
“属下愿意为娘娘效命。”慕迟立刻说。
“好。”
……
慕迟回去之后,开始晚上睡不着觉。
他本来想问江时凝为什么救自己,可是一见着她,忽然慌乱得不行,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之后,他人已经回来了。
又养了一个月的伤,慕迟发呆的次数明显增多。他总是动不动就想起潇妃,时间变长并没有磨灭这一切,却让他更加想要见面。
仅仅三个月后,慕迟就恢复了自己的影卫工作。他是被这个宫殿主人亲自带回来的,所以一直在外面边缘化的慕迟,莫名在宫殿内被众人摆在一个很尊敬的位置。
正常的影卫只能在外院守卫,可是因为潇妃宫里管理所有影卫的人是他的师妹映红,又加上自己被潇妃亲自带回来,所以除了夜晚之外,慕迟可以在江时凝日常活动的地方轮值。
他看着江时凝每日看书、练书法、画画、弹琴,偶尔在庭院的池边坐一会儿。最近皇帝比较宠信顾嫔,顾嫔又和她对着来,自然死活都拦住皇帝不让他来。
可是看起来,江时凝和那些深宫怨妇不同,她很享受自己一个人的平静时光。
当慕迟以为江时凝就是一个如此清冷的性格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来看望她了。
慕迟第一次看到江时凝笑得如此真心,就好像她和其他人的时候都有一层面具,唯有和景渊景轩相处时,江时凝才是她自己。
慕迟心中并无他想,他只觉得现在的生活相比于过去,简直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区别。怪不得其他影卫和下人都喜欢在潇妃宫中做活,因为江时凝为人很好,从来不苛待下人,在她身边,有时会忘记这是风云翻滚的皇朝,只会让人感到平静和满足。
慕迟其实很容易满足,他对死亡没有什么感觉,对生存也没有什么期望。现在的生活已经让他满足。他那时还不明白自己对江时凝的感情是什么,或许有被拯救的感激,也有惊鸿一面的惊艳。
只不过,他想,自己的影卫生涯能一直陪着她就好。
可惜,想要在后宫中寻求安稳,是不可能的事情。
几个月之后,有人‘偶尔’在清扫慕迟原先在影卫阁
中的住处时,找到了顾嫔丢失的手镯。这件事情同时被顾嫔和江时凝知晓,一方大喜过望,一方开始努力想办法翻转局面。
“我真的没有偷她的东西!”潇妃宫殿内,慕迟跪在一边,面色苍白道。
“我知道。”江时凝沉声说。
她原先还真以为东西是顾嫔丢的,现在看起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娘娘,您之前力保慕迟,如今如果他偷东西的事情被坐实,恐怕我们都得遭到牵连。”苏叶焦急地说。
江时凝还没出声,听到苏叶的话,慕迟的脸又白了几分。
“属下愿意以自杀来证明清白!”他一字一顿地说。
在这种焦急的时候,江时凝却笑了笑。
“你死了,就坐实你做错了事情。”江时凝说。
“要不要将此事告知景渊殿下?”苏叶问。
江时凝摇了摇头。
“后宫妃子的事情,告诉他能有什么用?”
她一低头,就看到面色苍白没有血色的慕迟,她以为他在害怕,便安慰道,“你放心,你既然没有做这件事情,我就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
慕迟没有出声。
直到苏叶又出门打探消息,江时凝看到他还跪着,便说,“起来吧。”
她低头喝水,却听到一个别扭的,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不是怕自己出事。”
江时凝抬起头,看向慕迟。
“什么?”
慕迟轻轻侧着头,不肯去看她,只是小声辩解道,“我不怕他们。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江时凝一愣,随即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她声音温和地说,“你是一个有傲骨的人,不怕死亡,只是怕牵连他人,对不对?”
慕迟低着头,胡乱地点了点。
他感觉到江时凝站了起来,来到自己面前。然后,一只葱白的手伸过来。
慕迟一愣,他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跌入了江时凝含笑的目光。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对他笑。
慕迟呆呆地伸出手,被江时凝拉起来。
“你有骨气,我也有。”江时凝轻轻笑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动我的人,这件事情你无须再管,由我来了结。”
之后,江时凝果然如她保证的那样,四处周旋、用人脉寻找线索。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这场阴谋。
原来偷玉镯的竟然是皇后的人,她本来刚开始只是想借由头发难顾嫔,却因为低估了顾嫔家族支持的重要性,没有动得了她。
皇后正恨得牙痒痒,没想到江时凝救下影卫,她立刻又派人将镯子放在慕迟原来的屋里,以为就算不对付顾嫔,搞掉江时凝也是好的。
可她没想到的是,江时凝的人脉极广,甚至很多不是她的下人都因为曾经被她照拂而主动帮忙。
江时凝将此事告知顾嫔,两人虽然已经互相看不过去,但是皇后更难对付,不能让她坐收渔翁之利,便将此事不了了之。
因为这件事情,江时凝和慕迟直接似乎也有了一些共进退的战友感。
慕迟觉得江时凝很特别,这不是因为她的长相,而是因为她的性格。
在后宫里,宠辱不惊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江时凝,她不论面临何种处境都如此淡然且给人安全感,慕迟被她庇护,内心更是已经被她折服。
然而这也是江时凝对慕迟刮目相看的原因。她觉得慕迟的个性在影卫和下人之中都太少见了。尤其是影卫,从幼时就开始被洗脑教育,慕迟如今仍然有自己的人格和底线,实在令人吃惊。
江时凝知道如果为了任务安全,她应该就此和慕迟拉开距离。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
有时江时凝知道他在守卫,便会唤出来偶尔聊几句,他的一些见识和想法是远超宫中皇子的。
他们也曾经就论慕迟被冤此事聊过。
慕迟全心信任她,竟然脱口而出三个字——
凭什么?
他努力长大、在非人的训练中活下来。影卫阁磨去他对生的向往,让他不畏生死,随时最好为守护之人牺牲的觉悟。
好像他活下来,就是为了给别人而死一样。慕迟认了,他想要做好一个合格的影卫。
可是,他们不仅要他的性命,还要他仅有的尊严和清白。
凭什么?
慕迟被打的那三天,他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从未想过反抗的他,忍不住开始怀疑,他为什么要为这些人付出生命。可他无法摆脱。
这一天,慕迟也问向江时凝这个问题——凭什么?
江时凝沉默,她回答不出来。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铁秩,人只能由出生论人生,有一些人生来富贵,可以随意践踏他人。可是有的人只能苦苦挣扎,活下来已经拼尽全力,却会因为对方的一句话而被毁掉一切。
江时凝说不出来,真相实在是太无力和不公平。
慕迟给她一种鲜活的感觉,他有着一个很珍贵的灵魂,在这个时代里显得如此不同。
有时,江时凝甚至觉得,慕迟就像是她的另一面。因为慕迟所有的质问,她也同样质问过。她的人生和慕迟一
样,渺小如灰尘,在庞大的世界中动荡无依。
偶尔与慕迟交谈,让江时凝的心中似乎也有些慰藉——原来这世界中挣扎着想要摆脱桎梏活下去的,不只有她,还有他。
两人虽然寥寥交流,可是之间的关系却在莫名迅速地熟悉起来。
哪怕不说话,江时凝知道慕迟也在院中,便会勾勾嘴角。
然而慕迟却没有江时凝那样安心。他有点心神不宁。很多跟妃子或者皇子时间长的影卫,都会被赐印,以此确定主人,以后不会再更改。而没有印的影卫,则是属于皇宫和皇帝的。可是他转眼已经来了半年,也和近身暗卫一样轮值,江时凝却从来不提这件事情。
他每天都希望江时凝会提这件事情,可是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一天,慕迟实在是忍耐不住了,他去找映红,询问这件事情。
“主人不赐印。”映红对他说,“整个潇妃宫里的影卫都没有赐印,主人似乎不太喜欢。”
一般影卫也不抛头露面,江时凝不赐印,别人也管不着。
听到映红这样说,慕迟心中既松了口气,又有点低落。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映红却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师哥,我有话问你。”
晚上,映红在轮班之前找到慕迟。
“什么事情?”慕迟正在屋里褪去黑色的影卫外袍。影卫男女一起训练,不分性别,所以他一点都没有避讳。
映红欲言又止。她屏息确定周遭没有人偷听,这才低声说,“你……你是不是对主人有好感?”
慕迟大惊,瞪向映红,厉声道,“你疯了,竟然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小心让我们都引火上身!”
映红抿了抿嘴唇,只是说道,“我只是提醒一下你,你表现得过于明显了。你这样下去,才是让主人引火上身。后宫女子和你一个男影卫私下聊天,如果被人看见怎么办?”
慕迟说不出话来,而映红已经离开。
他颓废地坐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刚刚的怒火就像是被人戳破一个秘密般的恼羞成怒。
慕迟似乎这才恍然冷静下来。他过去的那段日子实在是过得太过美好,竟然如此得意忘形。映红说得对,如果被人看见,那些盯着江时凝的人一定会借机将她彻底拉入深渊。
他忽然萌生退意。
第二天,慕迟没有去轮值,他让其他影卫补上,自己则回影卫阁。
如果不在江时凝宫里,他也要去其他嫔妃宫里轮班。可是至少能够就此断了联系,也保全江时凝那万分之一会被人抓住把柄的可能性。如果他一直留在潇妃宫殿里,他忍不住的。
江时凝用那种轻笑的样子唤他的名字,慕迟就会忍不住听了她的话。
他没办法拒绝她,所以只能远离。
慕迟去见了主管影亿,表明自己想要去其他宫殿轮值。
“为什么?”影亿问。
慕迟沉默,过了一会,他问,“可以吗?”
“你被潇妃救走,你就是潇妃的人了,哪个宫还敢要你?”影亿冷笑起来,“顾嫔肯定要,你去吗?”
不可能去,去了就没命了。
慕迟沉闷地从影卫阁走出来,脑子昏昏沉沉。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是你,慕迟?”
慕迟抬起头,竟然看到顾嫔的大宫女秋月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慕迟懒得理她,抬脚就走,就听到秋月怒道,“站住,按照现在我们的身份,我还比你高两级,你敢不听我的话,小心我上报影卫阁!”
慕迟倒是不怕她告状,充其量就是被打一顿。可是他想起刚刚影亿的话,现在别人都看他是潇妃的人,他不能给江时凝找麻烦。
于是,他站住了。冷冷地看向秋月,“你想做什么。”
“我倒是想问你,你来影卫阁做什么?”秋月说,“赐印影卫不能随意离开宫殿,你这样做是不是违反规定?”
慕迟不耐烦地皱起眉毛,看到她的样子,秋月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有点不敢相信起来。
“你不会还没被赐印吧?”秋月喃喃道,“都已经六个月了……”
“你想说什么?”慕迟蹙眉道。
秋月却冷冷一笑,“没赐印正好,我们娘娘还想找你一谈呢。”
慕迟转身就走,秋月不拦他,直接跑向影卫阁,说慕迟以下犯上,让影卫阁速速把人控制。
“这……”副主管皱眉道,“可他是潇妃娘娘的人,我们已经无权扣留了。”
“他没有被潇妃赐印,算什么她的人?”秋月不屑道,“我们娘娘之前就说过要他,现在他无印代表无主,你们还要和顾嫔娘娘对着干吗?”
影卫阁的人面面相觑,没办法,他们只能先派出两个人将慕迟再压回来。
这边闹着,那边已经有人告知顾嫔,顾嫔立刻大喜过望,带着人就过来了。
她一肚子气还没处发,在最听话的影卫上还碰了个硬钉子,早就看慕迟不顺眼。现在一看江时凝救他只是为了气她,连印都没赐,说明根本不信任慕迟。
竟然他已经是弃子,那就别怪她手下无情了。
慕迟被人押跪在影卫阁院内,花枝招展的顾
嫔就被软轿抬来,由人搀扶着站起来,来到慕迟面前。
“看过吗?”顾嫔摇着扇子,冷冷地说。
她手下的太监立刻哈腰点头。
“看过了,娘娘,他身上没有印记。”
顾嫔一声冷笑,“没有印就是无主了。”
这时,影亿赶过来,一看见这场面立刻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之前才说要归顺潇妃,如今顾嫔又盯上慕迟,他真是两边都不好交代。
影亿派人去告知潇妃,这边又出来圆场子。
顾嫔却不爱听,冷冷地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他身上没有印,是从潇妃那里出来的又如何?要是这么论,他还是先从我宫里出来的呢。要打死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随便把他给人,问过我意见吗?”
影亿只能赔笑。顾嫔又瞥向这个被人摁跪着的影卫。
“抬头。”
慕迟不动。
旁边的太监立刻冲过来强行抬起慕迟的头。慕迟冷若冰霜,正眼都不肯看她一眼。顾嫔仔细一瞧,之前慌乱没细看,现在这么一打眼,这影卫长得竟然还不错。倒是让顾嫔的心情好了些。
“给你一个机会,好好求本宫。”顾嫔懒洋洋地说,“求得好了,本宫就留你一条狗命。”
“听到了吗,慕迟!”影亿低声催促道,“还不快求求娘娘?”
慕迟冷笑一声,嘲讽地勾起弧度。
“小人狗命一条,不值顾嫔娘娘挂念。”他冷声说,“要杀便杀,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你!”顾嫔顿时大怒,“来人,给本宫狠狠地打他!”
两个太监上前,他们的手里早就准备好鞭子,向着慕迟狠命地抽去,瞬间便划破他黑色的劲装。
抽了五六分钟,慕迟肩膀、手臂和胸前尽是伤口,可他神色一直淡淡的。倒是这两个太监,很快就抽不动了,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一群废物!”顾嫔立刻指向影亿,“你来打他!”
影亿谁都不想得罪,他点头哈腰,又蹲下来劝慕迟。
“慕迟,让你说一句软话就那么难吗?”他低声说,“求求顾嫔娘娘,你就能活下来了!”
慕迟缓缓睁开睫毛,他看向影亿,轻轻地说,“活下来要做什么?如同你那样卑躬屈膝吗?”
影亿顿时没了好脸色,摆了摆手,让两个影卫上前抽人。
影卫力气比太监大多了,他们又太了解怎么打最痛,几次下来,原来还神色淡然的慕迟已经头冒冷汗,鲜血逐渐浸透衣服。
顾嫔在旁边观看,只觉得越看越气。这硬骨头除了偶尔因痛苦喘息低哼,那张脸冷得跟死人脸一样,一个区区的臭影卫竟然这么傲,让人实在不爽。
“你们影卫阁就没有刑具吗?”顾嫔皱眉道,“我家里都有带刺的鞭子之类的,你们倒是去拿一个啊!”
影卫都在她的淫威之下,已经要回去取东西,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彻整个影卫阁院落。
“——我看谁敢?”
众人一扭头,就看到身穿红色长衣的江时凝赶到。她那种美丽的面庞上尽是怒意,远远走过来,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顾嫔咬了咬牙,硬生生憋出一个笑容。
“潇妃姐姐。”她说,“您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呀?”
江时凝来到众人面前,她冷冷地看向顾嫔,随即轻轻地露出一个轻笑。
“顾嫔,你见到我该行礼吧?”
顾嫔脸色一变,勉强而敷衍地行了礼。
“是妹妹的疏忽。”
江时凝的目光扫过快要半昏迷的慕迟,顿时心中冒火——这他妈的伤才养好没到两个月,就又被人打了一顿。慕迟这是招小人的体质吗?
“……娘娘。”慕迟低声喃喃道。
江时凝再次看向顾嫔,冷冷地说,“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我的影卫,你越过我打人,是不是不太妥当?”
“姐姐误会了。”顾嫔轻轻笑着,娇柔地说,“这影卫身上又没有姐姐的印,说明只是个普通影卫,妹妹教训一下怎么了?你既然不要,那妹妹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江时凝注视着顾嫔,她轻轻地笑着。
她本来就长得好看,一笑便美不胜收,可是顾嫔却不知道为何背后起鸡皮疙瘩。
“赐印。”江时凝注视着她,冷冷地说。
顾嫔一愣,还不明白江时凝是什么意思,就见两个江时凝手下的太监拎着一个铁桶过来,其中一个人挥散慕迟身边顾嫔的太监,他伸手扒开慕迟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前襟,男人紧实有力、布满新新旧旧伤痕的胸膛便露了出来。
另一个太监拿起一个烧红的铁块,径直地烫向慕迟的胸口。
男人顿时痛苦地惨叫起来,丝丝白烟在他的胸前飘起。他身后的太监不得不死命拽住他。院里的女眷顿时都惊呼起来,二十秒之后,太监拿下铁块,慕迟才倒在地上。
一个以被烫上的血红的‘江’字,赫然立在他的胸膛之上。
顾嫔被江时凝现场赐印的搔操作惊呆了,她看着慕迟,又看向江时凝。
“你、你——”顾嫔的惊慌逐渐被愤怒遮掩,顾嫔上前一步,怒气冲冲地说,“江时凝,你一定要
如此针对我吗?”
江时凝也上前一步,两人之间无比接近。
“我只是想劝你一句。”江时凝淡淡地开口,“得罪我的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你在威胁我?”顾嫔不敢相信地说。
江时凝笑了。
她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顾嫔的脸颊。
带人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以为今天可以写完过去的,然而我想多了
下一章还是慕迟线哈~
架空,大家宽容些不要考据哈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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