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车吗？”男生笑问道。
雨下的大了些，雨线汇成一溜从遮阳棚上流下来，溅落在路坎下的导水沟里。
还没等姜垣回答，少年又接着说，“我也在等九路！——你好奇怪，为什么要拿衣服单独遮着背包？”
“…………”姜垣看着他，陷入了奇异的沉默。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开场白。
那时姜垣还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是个长相漂亮、气质出尘的男生。话很多，笑起来仿佛阳光下的泉水，叮铃流动，感染人心。
他想，这铁定是一个在父母的保护羽翼下甜甜蜜蜜长大的孩子。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就打脸了。
不，也不是第二天，具体来说，是事情发生的半个月后。
姜垣平时不怎么关注这方面的消息，直到那天，出去拿外卖的盛华没有关手机视频，视频自动播放到下一条，就是g市著名小提琴天才跳楼身亡的死讯。
是他？！
怎么会？怎么可能？
“江老师？江老师？！”阿盛拿了外卖回来，连着叫了他几声，姜垣才回过神来。
见他在看那个视频，盛华坐下来，一边打开饭盒，一边道：“这人儿我知道，就在我们市光舞歌剧院，挺有名气一小孩儿，怎么就………可惜了。”
………
本该是生活中一小段插曲，可姜垣每每夜里梦回，都会无数次回到那个破旧的小车站。
如果说在普陀寺静水谭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杂念，就是这个了。
“兄弟，你有在听我讲话吗？”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姜垣视线中出现以雨幕为背景的少年好看的脸，和那些媒体视频隐隐重合。
他压抑住眼中的恍惚，咳嗽了一声：“……你说。”
少年笑了笑，继续道：“……我们就在公路上遇见了那头鹿，白色的。我妈刚想拿相机出来拍，那鹿就不见了。”
少年十分活泼，说话的时候用两只手食指拇指比了一个相框，对着街对面的牌坊假装“咔嚓”一照。又把相框移过来，对准姜垣。
从“小相框”里一只弯弯的眼睫露出来，黑黝黝的眸光清澈闪烁。
是挺动人的。
姜垣瞥开目光：“下次记得用手机。”
“对，当时就没想到，我爸说用相机拍效果好，结果等我妈调完参数，鹿都跑没了！”
看样子家庭和谐，爸妈也没有什么问题。姜垣在心里评估。
他低了头，从包里摸了一根烟出来，放在嘴边，啪嗒一声点燃：“你比赛之余都会这么去旅游吗？”
岳昇顿了一下，两手揣到紫色迷彩兜里：“你认识我呀？”
“见过电视上报道，音乐鬼才嘛，g城光舞歌剧院弦乐团首席小提琴手。”
“噗——”岳昇忍不住笑出声，“亏你还能把那名字记住。也没有那么厉害，他们都是瞎写的。”
瞎写？
从四岁的首场家庭演出，到十一岁在国家级少年组比赛里获奖，十五岁时国际音乐节班纳奖最年轻的得主。世人瞩目。
哪一次不是实打实的奖项和荣誉？
就这……瞎写？
姜垣看着对方笑嘻嘻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来回应天才的谦虚。
“哎，车来了。”
九路车缓缓在他们面前停下。亮紫色迷彩服的少年长腿一跳，越过路边的积水坑，回头，用一种微微挑衅的眼神望向姜垣：“你不上吗？”
这车站只有一班车往主城区里去。
姜垣道：“我家就在这边。”
岳昇：“？？！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车站等这么久？
姜垣看着岳昇站在车门口的身影，在那么两三秒的时间里，思绪激烈挣扎，最后，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决定：两步并作一步，跳上了即将关门的公车。
“你”岳昇被他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
哐当的车门闭合声在身后响起来，司机没好气儿地瞪了姜垣一眼，重新启动了公车。
姜垣在车子启动的加速度中站稳了平衡，解释道：“突然想起要买点东西。”
“——哎，车上不让吸烟的啊。”靠近他们坐着的一个中年女人皱着眉，虎视眈眈地盯着姜垣嘴边缀着的烟，打断了他们。
“抱歉，”姜垣笑了一下，单手夹起烟，在烟盒角点灭，重新揣回裤兜里，顺带把摸出来的两块钢镚投到投币机里，然后松开扶把，往里走了一点。岳昇也跟着他往里移动。
这会儿车上还有空位，可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想坐的意思。只隔了一段距离，抓了顶上的栏杆，站在车厢中间。
岳昇问：“你要去买什么？”
姜垣想了想，找了个借口：“画材。”
“你是学画的？”岳昇眨了眨眼睛。
“差不多。”
又一站上来了许多人群，人声嘈杂了些，两人被挤到角落，也没有再说话。
岳昇侧头看着窗外，姜垣便大大方方地打量他。
越打量，越发觉得这小孩是真长得好——
圆眼，单眼皮，长长卷曲的眼睫毛，眼尾微微向下弯，不笑的时候也很亲善，身形瘦高，皮肤很白，衬气质，头发是柔软的黑短直。
从他高半头的角度，还能看到少年头上有个整齐柔顺的发旋，看上去的手感很想让人摸一摸。
“哎，”岳昇感应到了他打量的目光，看过来，嘴边挂着欠兮兮的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长得挺好看的？”
车上有些挤，这句话几乎是岳昇贴着姜垣的前胸说的。
姜垣收回了自己打量的眼光：“你话很多。”
岳昇还是笑嘻嘻的样子：“很多人这么说过不过，这是暂时的。”
后面这句话语气要轻一些，似乎是不想强调，却反而把这种不一样凸显了出来。姜垣对这些很敏感，不准痕迹地向他看去。
岳昇却闭上了嘴，没再说什么。
十七八岁的少年侧脸的剪影一半透在亮光下，有种清透出尘的质感。
姜垣渐渐觉得对方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样简单。
正想着，岳昇偏过头来：“你在哪下呀？”
姜垣道：“五中。”
岳昇惊讶：“好巧！我也去五中！”
所以今天是旷课出来的吗？在这个日常的工作日里？
姜垣开始思考自己登上这辆公车到底有什么用。
改变了他没有登上公车这件事，就会对岳昇那个决定产生影响吗？
毕竟只是一面之交，他又真能对岳昇的生活干涉多少？？随时随地地跟着谨防他出事吗？
怕是会先被当成神经病。
正纠结的时候，五中到了。
这会儿不是正常学生上下学点，五中白色的大理石校门前没什么人，花坛里精心种植的苏铁枝叶发散，苍翠优雅。
“我要进去了，你去哪买画材呀？”岳昇问。
姜垣顿了一下，下巴往西边那条百货街一抬。
“那里的确有几家美术用品店，”岳昇往那边看了一下，“那祝你买到心仪的东西。我走了啊。”
他边说着，边往后退去，眼睛还是看着姜垣，笑道，“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能认识你，很开心。”
很纯粹、澄澈的笑。
姜垣眼波微闪。
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沐浴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纯洁，耀眼，享受美好人生。纵然媒体众说纷纭，五花八门的猜测满天飘，姜垣还是倾向于相信岳昇是偶然一次情绪不稳做出的冲动决定。
“岳昇！”姜垣忽然喊道。
岳昇停下，静静地等着他的发言。
“你最近没什么烦心事吧？”
岳昇眉头奇怪地挑了挑：“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有，”姜垣决定豁出去一次，“告诉自己，时间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转。如果没有，那么祝你生活愉快，家庭幸福。”
岳昇站在原地半晌没动，头低下去的时候，眼睛落在刘海的阴影里，看不甚真切。
姜垣以为他怎么着了，正想上前看看，对方忽然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虎冲着抱上来：
“哥，你真是个大大大大大好人~！”
姜垣莫名其妙被发了好人卡，看着少年使劲在他肩窝蹭了蹭，然后挥手告别：“就这样了！下次再见！”
雨已经停了。少年的身影早就不见了，五中校门口门卫室的保安看姜垣在那僵立了许久，似乎想过来问问他，但打开了门，还没朝他走过来，姜垣就扯下了背包上的夹克衫，捞在手里，木着一张脸往百货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