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环境清幽的古寺。
木鱼声，颂课声，鸟鸣山涧声。周围的林海簌簌啸啸。
“施主是否想好了呢？”有僧人的声音问道，“这一入，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正在凝视庭院中间八角石谭的青年转过身来，笑道：“本也没有故事可以回首。”
青年黑发半长，眸光幽邃，右额角一道浅淡的疤痕隐在刘海间，于清淡浅笑中透露出一种沉稳平和的气质。
老僧叹了一口气：“那么，便跟我来吧。”
带发修行并不需要太多的繁文缛节。仅仅是颂课师父念几句经文，象征性地剪下一缕头发封存，然后小师兄拿来配套的两套僧侣衣袍，用于日常的换洗，还有住房的钥匙。这便礼成。
普陀寺人烟稀少，但是得到有心人的资助，所以即使香火不盛也能支持下去。倒也因此空余的住房很多，每人都能得到一间。
青年的任务也不重。每天参加早课晚课，抄写经书，日常将自己管辖区域内的落叶打扫了就可以。
普陀寺实在是很清幽。香客只有在重阳等节日的时候才稍多。平日里基本只有寺院自己的人在往来。又是在山里。周围的树木很多都是百龄以上的古树，高大雄伟，绿荫成碧。
轻身净心的好归处。
可洪越法师说他尘缘未了。
有什么未了的呢？姜垣想不出来，只当是僧人对俗世人例行的劝诫。
普陀寺里也不都是出家人。有香客借住，也有像青年这样带发修行的人。多数都是心中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往往在这里待上那么十天半月，就会自行离开了。
“小师弟！”
有个穿着僧服束着发簪的年轻女子蹦蹦跳跳地小跑过来，“我被他们推举来找你了，带你去终山的落涯涧看看，认认地方。那边有个禅房，是你下月扫尘的地方。”
来人叫他小师弟，其实年龄看起来比他还要小几岁。毕竟这里的行辈是按先来后到排的。
姜垣边跟她走，边笑：“为什么要推举？”
“因为好多人觉得你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啊，不是，其实你很吸引人的……”女僧越说声调越小，渐渐脸颊也红了。
“没事，我知道的。”姜垣笑了笑，不再做声。
山路经过多年的开发，铺了宽条的碎石路板，还算好走。只是路远且长，体力不好的，到一半小腿就会开始酸痛。
先支撑不来的是女僧。不过她脾气也算好，没怎么喊累，中间歇了两次，一个多小时，还是上到了终山断崖上。
临绝壁而修寺筑房，常常是寻求清修之人的传统。
崖边雾霭飘荡，群山浩渺。
“别离得太近，还是很危险的。”小女僧好心提醒道。
这边的禅房修在一棵数百年的老油松下，灰瓦白墙和清幽的环境很好的融合在了一起。
姜垣点点头，从崖边退回来。
“这里就是洪越法师游山时的清修所。一样的规矩：添好香烛，替换食物柜，屋子打扫干净就可以了。我带你进去看看。”
到山崖时已经是中午，游逛完院子，两人顺便把食物柜里换出来的苹果和水吃掉了。
食宿要在寺院才有，通常是青菜和大白菜，清炒的。偶尔换换口味会有茄子和豆腐。
后勤有一位厨子特别有才，可以把茄子做出肉味道，常年吃不到肉的众人每星期就翘首以盼等着那位厨子的到来。
后勤人员的家多在山下，是村子里的住民，只在该当值的时候才来山上帮工，平时是不上来的。
“小师弟住得还习惯吗？”女僧问，“你刚来的时候，他们都在猜你几时会走。没想到，这么快都要一个月了。”
“平常来的人都住不满一个月吗？”姜垣问道。
“嗯，短的三天。”女僧道，“稍长一些的半个月。——普陀寺毕竟太偏了，寻常人是不来这的。来了也待不下去。没有网络，也没有通讯设备。谁来谁知道。”
小女僧的表情太过生动，姜垣笑了笑，看着她束起来的发：“那你怎么待了这么久？”
“我……？”女僧微怔了一下，又恢复了笑容，“我觉得这儿挺好的。”
在山里的时间好像比外界慢一些，又好像快一些。
生活在极致的简单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似乎曾经的过往真的已经烟消云散，不起波澜。
夜深。山里有鸟儿清幽孤寂的鸣叫。月露浓重，沾湿寝衣。
姜垣起身，到院子里抬井水冲了个凉。
草丛里的蟋蟀蹦跳着避开来人。点点萤火缭绕而起。
姜垣抬手去够，月华下的手反射着淡淡的荧光。萤火却慢慢飞走了。
因为冲过凉，体表的温度似乎和夜露融为了一体。抬头望月，大大的白玉盘珠光皎洁。山里的月似乎大了一点，近了一点。没云雾的天气里，仿佛近在眼前。
那一刻，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如蒙薄雾，咫尺之间叫人寻觅不得。
洪越说，他尘缘未了。
哪一段的尘缘，他怎么不知道？
姜垣从来不会庸人自扰，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烦扰。因此夜晚的那点模糊的情绪很快就消散了。
日子照常地过着，照例该去打扫终山禅院时，姜垣带够了一天的干粮。
天蒙蒙亮就启程，一个人脚程就快上许多，登上山崖时，正好赶上冒头的红日，——云开雾散，霞光万里，很快，几分钟的时间里，就照亮了大地。
推开院门时，里面已经有一个穿着常服的僧人在打扫。见他进来，笑着问道：“来了？”
“洪越法师？我不知道您还在这里………”这位神奇的亦僧亦道的尊者虽名为寺里的挂牌住持，实际却常年云游在外，不是在清修就是入世渡尘，很难寻到踪迹。
“小施主我们真是有缘呐。”洪越笑起来的时候常常眯缝着眼，如果不是两颊缺点肉真有点像弥勒佛。
“的确。”
“上次施主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姜垣眉头轻跳了一下，面色平静如水：“我没有什么问题。”
洪越依旧笑着，又似乎叹了口气，他把扫帚把交到他的手里，吩咐道：“把这里清理了，然后到后院来。”
姜垣现在的身份和扫院僧也差不多，他握住扫把，看了看地上落下的黄色松针，慢慢把它们归到一处，埋到了院角的树坑里。这是那位小师姐教他的办法。
后院当时姜垣并没有去过，进到里面才发现别有洞天。
这是一处临石壁的水潭。洪越盘腿坐在靠石壁的一处平展石块上，闭着眼道：“过来。”
姜垣过去了。
“坐下。”
坐哪？姜垣四周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洪越法师，最后乖乖地坐在了另一块靠近的壁石上。
洪越再没有开口说话。
整整两个小时。
也只有姜垣一样能跟他一起静坐。换了别人来，或许都会觉得枯燥。
姜垣反而越静坐越能体会到洪越法师的用意。
“想到了什么？”
姜垣睁开眼：“很多………”
洪越笑道：“佛法有道，万般皆是因缘，不可拒抗，不可强求。”
他扶了一下膝盖，站起来，“我要走了。不过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随你何时离开。记住，——”
洪越又眯缝着眼笑道，“你于此间尘缘了，于彼乾坤开。到那时，又是另一番世界。”
姜垣点头，最后那些话却听得不甚清楚。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明白对方这番话的含义。
g市每年春天都会有几场小雨，预示着春期将至。
破旧的火车西站大厅，是个两层打通的空旷长方体建筑，二层的高度贴着高飘窗。一层人来人往，疾走的，排队的，东倒西歪地睡着的……
外面下着滴答细雨，雨珠落在大厅的高飘窗上，波光淋漓地流下来。
姜垣向外，走到车站出口大厅的外廊。
外广场的砖石地面全是湿的，绿化树在规矩的格子里耷拉着叶子，远处街对面宾朋酒店在夜晚闪瞎眼的红色招牌还在顶楼挂着。
熟悉的g市啊。
因为下雨，空中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倒也不大。
姜垣注意到自己身后的黑色背包，把外套脱了下来，盖上一层罩住，才走进雨中。
西行两百步，拐进一个小巷子里，就是他住了多年的家。
西站自从东站那头通了高铁之后，使用率日益减少，渐渐的道路也有些荒废，走出去有不少的咽着水的积水坑。
姜垣已经熟门熟路了，三下两下跳过去，一路走到快到家门口的公交站，他才突然停了下来。
一直走熟的路其实没什么新奇的。破旧的小公交站，依旧是三块广告牌顶着一个半透明的遮阳雨棚。
就是这样一个破旧的小车站。
遮雨棚下，那个人站在台阶上，穿着紫色亮片的迷彩薄外套，单手揣着兜，下身橘蓝色的破洞牛仔裤包着细直的腿。见他打量过来，少年端起白净的脸颊，侧过头来，回了一个好看的微笑：
“hey~！”
他重新回到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