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鸿关马场忌讳明火,以防星火顺风引燃木料,火势蔓延,扑救不及。mwannengwu
甄青鸾却在新马厮外,垒起四方石灶,架锅煮水,柴木更是堆成小山。
不仅如此,她还亮出系着青穗子的典守小马牌,向工事们要了一盏珍贵的油灯。
大白天的,她竟将油灯点在马厮里。
说要以火灼针,治疗赤焰。
门外的卫兵眼见马厮明火幢幢,大为紧张,赶紧传了话。
不过片刻,甄青鸾烧火煮水,要给赤焰施救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马场。
防备走火的工事、探看热闹的马倌、还有京城来的马医,都聚在八丈之外,好奇的盯着马厮。
马厮里面的情况,他们看不见。
只能瞧见老马倌林照,在院子里慢腾腾的抬水、点火、热锅。
还给备好给赤焰擦拭的软布。
见他在马厮忙活起来,周围的马倌就止不住话头。
“这个甄青鸾,治疗病马排场不小,还把洗衣服的都叫回来伺候了。”
“别是他的什么亲戚,托人专程来诓骗马场的吧?”
“就是、就是,你看这锅啊盆的,摆了一地,哪里有治病的样子!”
林照顿时抬眼,沧桑的神色竟有一丝狠厉气势。
那些马倌不由自主噤了声,等着他反驳起来,再借机讽刺。
谁知,林照没有说话,提着刚烧好的热水进了马厮。
身后的议论,总是不停。
即使尖酸刻薄的声音小了些许,林照走进马厮也能隐约听到“算他命好”“等不了多久啦”。
尽是幸灾乐祸。
林照没有吱声,他只是沉默的将烧开的热水,放在甄青鸾的身旁。
赤红的马儿,仍是躺在地上,无法起身。
状态却好了许多。
林照养了二十多年的马,还是第一次见如此仔细诊疗一匹马的医者。
每日晨起,勾画穴位,以石砭之。
每日夜晚,又会耐心烧起石头,一层一层裹进布里,热敷穴位。
她耐心细致的模样,在林照眼里,与城隍庙菩萨观音无异了。
也只有她,会在诊疗的时候,仔细和赤焰说话。
她说:“你身体好了很多,伸展四肢关节也顺畅了些。”
甄青鸾用沸水煮过的热石,暖过赤焰关节,才继续出声:
“待会,我准备给你试试九针。”
连续五日好吃好喝,赤焰排泄的粪便终于成形,清尿无骚。
鬃毛还油光水滑的,要是能重回草原,在满目绿地之上驰骋,必然是一道红得发亮的闪电。
甄青鸾想象了红色闪电划过绿茵草地的美景,笑着拍了拍赤焰脖颈,转头看向林照。
“林伯,请你再在马厮里垒一方灶,小心看顾着火苗,给赤焰烧些消毒去味的川穹、黄芪,等它休息片刻,就该施针了。”
明先生一行人来的时候,马厮已是热气蒸腾。
室内室外皆是温暖无比。
沛然一见地上这些锅灶,眼睛就亮了起来。
“青鸾烧这些东西,是为了消毒杀菌!”
她冲着小叔和翁断,惊喜解释。
“只要消毒杀菌,就能阻挡邪寒入体、蓄脓积水,百病全消。”
离奇的医术,从沛然口中说出来,竟与巫术无疑。
要不是明先生在场,马医们必然会论说几番。
此时,他们只敢脸色不愉,摸着胡须去看明先生。
只要这位大人一发话,他们立刻就能列出“庸医胡说,《医经》从未提及什么消毒杀菌”的种种罪证。
然而,明先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并未表态,径自越过兵将,走入马厮。
一群围观的马倌、马医见状,竟然妄图跟在他们身后,混进去瞧瞧热闹。
“慢着!”
翁断赶紧呼喝着卫兵,将乱糟糟的人群拦了。
等明先生与沛然都进了马厮,他才沉声说了句:“马医可进。”
哗啦一下,等着看热闹的马医,立刻抚摸胡须,拨开那群看热闹的马倌,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他们一入马厮,就见云雾缭绕,热气蒸腾。
而身着青衫的乡野女子,真的拿起一根银针,毫不犹豫的刺入马身!
只见赤红的马匹,躺在地上,银针入体,纹丝不动。
京城马医见多识广,也没见过如此果断的手法。
毕竟,他们从来不会对马匹进行针刺疗法。
畜生就是畜生,这么一针下去,人都会嗷嗷直叫挣扎乱动,更别说是一匹马!
然而,他们等了许久,也不见赤焰挣扎,更听不到半分嘶鸣。
甄青鸾已是几针下去,赤红马匹的关节插满了银针。
“……是死了吗?”
也不知道谁一句问话。
唰的一下,赤焰甩了甩尾巴,睁开了眼睛。
澄澈浑圆,竟是鄙夷谴责。
令发问者赧然。
甄青鸾准备下针,却发现赤焰整个躯体紧张的绷起,似乎随时会向一旁围观的闲杂人等攻击。
瘫倒了还这么血性,完全不像前几日唉声叹气绝食等死的小马儿呢。
甄青鸾无奈伸手,揉了揉准备下针的膊中穴。
“别理他们,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赤焰闻言马尾一甩,喷出鄙夷鼻息。
它闭上眼睛,不与无关紧要的人一般见识,撇开了脸。
一人一马如此默契,倒让旁观的马医丢了面子。
然而,他们敢怒不敢言,视线谨慎的看向为首的明先生。
却见这位先生,视线专注,盯着甄青鸾的针刺之法。
甄青鸾本就在赤焰身上,以石砭练了许久的穴位疏通。
今日下针,就不必再看她画出的马匹经脉图,也能找准穴位。
圆利针,一寸六分,刺膊中穴一寸,舒缓寒伤、治胳膊麻木。
大针,四寸,以火烧红,刺冲天穴一寸二分,去泻寒湿,解前肢麻木。
毫针,一寸六分,尽刺后伏兔,解后肢麻木。
甄青鸾不如针灸大能,但是她清楚针灸舒经活络,能救治躯体瘫痪的原理。
赤焰无外伤,饮食正常,依然无法站立。
要么中毒,麻痹了神经。
要么淤堵,阻碍了神经。
只要她针法到位,就应该活血化瘀、舒经通脉,让赤焰的四肢淤堵的气血,重新通畅起来。
不多一会儿,她已经将九针尽刺。
她又取出川穹、黄芪煮过的鹅卵石,慢条斯理擦干净,包在布里,借着热气熨烫赤焰的颈脉。
谁知,围观医者,见赤红马匹扎满银针,又有话说了。
“针刺之术,向来只对人,拿匹马来折磨,是何居心。”
“赤焰本是惊蹄之症,想不到竟用银针刺穴,哎,奇经八脉由心生,针刺治标不治本……”
“医术不精,这针扎下去也只是折磨马匹罢了。”
如果不是甄青鸾需要专心致志,必定痛骂这群酸腐朽医。
哪怕是安宁城的人医,围观她修牛蹄,也是说些好话,叫病牛听了安心。
他们倒好,身为马医,出口嚎丧,败坏心情。
甄青鸾连下针都屏气凝神,小心观察着赤焰的状态。
万幸,赤焰充耳不闻,又闭了眼睛。
只是浑身被热气环绕,银针又去的是祛寒解麻的穴位,竟然身体渐渐发烫,脖颈处都渗出薄薄一层热汗。
熏疗得汗水渗出,汗水淋漓,应当是清湿去火,经络畅通的表象。
这一番情景,马医们自然也见了。
立刻抚须发表高见。
“出冷汗了,果然出冷汗了。”
“冷汗外泄,伤肝伤脾,命不久矣。赤焰得的又不是心肺积热,哪里是散湿去邪能救。”
“是也、是也。这又热又针的疗法,定然不好。”
马医的高见极多。
“温针并施,徒施患者炮烙刑!”
甄青鸾动作一顿,皱起眉头。
医学之间,本就众多流派,到最后皆是一句:谁的疗法有用,就听谁的。
现在倒好,她热石针砭,给了京城名医们引经据典的机会。
也不知道这位马医,引的是《禁灸穴歌》的那句“庸医针灸一起用,徒施患者炮烙刑”,还是他个人的高见?
甄青鸾摸了赤焰身上热汗颇多,她拿起干燥的布料,帮它擦拭。
却听赤焰“咈哧咈哧……”
直喘粗气。
甄青鸾赶紧问道:“是哪个地方不舒服?我马上撤针。”
“咴咴。”
【不难受,就是……】
赤焰欲言又止,闭上了眼睛。
它浑身肌肉紧绷,赤红发烫的皮肤,更显血汗遍布。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精神,又瞬间崩了起来。
细细的热汗不断渗出,甄青鸾怕它是强忍着晕针,赶紧逐一撤下了九针。
银针拔出,没有血迹。
短暂针灸之后,她依然选择更为保守的石砭,轻柔的刺激穴位。
然而,赤焰始终没能放松下来。
甄青鸾耳畔,依旧是医者的喋喋不休。
“针是好针,可惜刺的穴位毫无章法。”
“冷汗淋漓,必是泄气千里,伤上加伤,可惜又搭上一条命。”
“《医经》所云:无刺浑浑之脉,无刺漉漉之汗。她刺的地方连穴位都没有,才让赤焰如此痛苦。”
掉书袋子,卖弄学识。
连冷汗热汗都懒得近身辨识,丝毫没有倾心为赤焰治疗,为甄青鸾指点迷津的意思。
带着令人厌恶的傲慢。
甄青鸾发现,赤焰的心理负担远远超过躯体负担。
她转头不悦的说道:
“明日起,我治疗赤焰,谢绝观摩。”
规矩定下,就叫马医脸色不好看。
“我们是马医,自然要看你医治赤焰。”
“如果不让我们进来,赤焰是生是死,又有谁知道?”
他们以医者之名,反驳着甄青鸾的规矩。
连一旁林照都出声说道:
“大人,赤焰病症复杂,需要静养,都请先出去吧。”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这些马医更是理直气壮。
“赤焰若是静养就能好,早该好了。”
“最初就不应该让这女子插手,也不知道是何居心——”
话音未落,甄青鸾从怀中摸出一方系着青穗的小马牌,腾空而掷,直砸吵闹人群。
“小心!”
翁断急切出声,正要挺身而出,忠心护主。
谁知明先生顺手接得极巧,伸手一抓,那方小马牌就稳稳落在他掌心。
栅栏雕刻马头,贡丝编织青穗。
明先生一看,就知道是沛然手笔。
马场噤声,死般寂静。
甄青鸾却只看明先生。
“说了一言为定,怎么我说的话没用了?连你们马场的牌子也没用了?”
沛然被甄青鸾丢出小马牌的行为吓了一跳,正站在一旁仔细观察小叔脸色。
闻言,她赶紧帮腔:
“小叔,你可不能失信于人,不然以后——”
明先生却将小马牌收了,黑沉的眼睛掠过沛然。
霎时,她那句“以后”就没了声响,脸色讪讪,赶紧闭嘴。
不服管教的侄女闭嘴了,明先生才看向那些聒噪的马医。
“诸位在鸿关马厮待了这么多时日,也没看好赤焰的病症。明日便启程回京吧,免得耽误京城病马,没了良医。”
话说得漂亮,却叫马医们表情复杂。
他们是领了圣令来救治赤焰的名医,身上多少有着说不尽的念头。
有盼着大显身手,入职御医院的。
有等着治好赤焰,回京博得好名声的。
先不说回去有没有赏赐,如果赤焰没好也没死,他们就回了京……
搞不好就是欺君罔上、无视圣令的大罪!
天子威严,深不可测。
顿时,马医更是急促快行,追着明先生离去的身影,只想和他好好理论一番。
这个明先生到底什么官……
竟然敢将他们挥之则来,呼之则去?!
那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