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甄青鸾喜欢逛安宁城的药铺,就像养猫的人爱逛宠物用品店。mchuangshige
她先回家,给猫窝里饿醒的长长,仔细喂完了羊奶。
没与竹荷多说什么,照常出门。
安宁城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城里的郎中们,见她都是喜笑颜开。
“甄神医,甄神医,你们家的病牛好些了吗?”
“之前我与同袍说起,有人还不信你用刀治好病牛的。什么时候把牛牵来城里转一圈?让他们开开眼。”
“我看,你才该来当安宁城的医官,免得误杀耕牛,延误了我们的春耕!”
说笑调侃,尽是医者之间该有的和睦喜悦。
驱散了甄青鸾对京城马医们的怨怼。
甄青鸾也不介意和他们说牛。
“简单的烂蹄病罢了,牛蹄子底部本来都是角质层,坏了修一修就好。跟我们修剪指甲一个道理。”
“诸位神医也不必追捧我,现在我还想为了一桩疑难杂症,来寻求诸位的帮助。”
一说求助,郎中们无不喜悦,纷纷叫她说来听听。
甄青鸾掐头去尾,只说患病的牲畜,身无外伤、也无骨折,四肢完好,却无法起身。
这症状一说,郎中们有的抚着胡须,连连摇头。
“奇也怪哉。既然四肢无病,那便是书中所言:‘病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又有神仙迷信的说法:
“若说辨别病症,只有寒热之分。寒病入体,必然畏寒、呕吐、腹泻。热病入体,定是发热、口渴、神志不清。”
“这牲畜非寒非热,不热不冷,别无外症,神志清晰,倒像是神仙绊脚,命有此劫。”
“既然是牲畜,会不会是误食了什么毒草?中了毒?”
也有郎中与甄青鸾猜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曾听说过一种植物,名为马醉木。马儿吃了会昏昏欲睡,宛如醉酒般无法起身,才得了这个名字。可我并没见过,也不好说、也不好说。”
甄青鸾听过这种植物。
药用于“杀虫虱,洗疮癣”,又用于镇痛、消肿,是一味外用药。
误食则如郎中所言,马匹昏昏而醉,所以得名马醉木,说起来确实有几分相似。
可是细想,赤焰神志清醒,不像是吃了马醉木一醉不醒的模样。
顿时又没有了头绪。
没头绪的甄青鸾,接连走了许多药铺,跟郎中聊聊一病不起的牲畜,再捡捡常备的清热解毒的药材。
这些药材拿回去给赤焰炖了,能解毒最好,不能解毒也能泡泡水喝,给马儿清清热。
甄青鸾兜兜转转,又到了张医这里。
张医的药铺,开在安宁城繁华的街道,来来去去尽是热闹的商铺走贩。
一方牌匾,写的不是某某堂、某某药铺,而是大气磅礴的四字:悬壶济世。
也不知是哪位题写,笔锋浩然正气,金字嵯峨逶迤。
倒衬托得张医药铺的简单陈设,有了些“斯是陋室,惟吾医馨”的气度。
甄青鸾走进张医的悬壶济世,对这位郎中多出几分敬重。
毕竟,在耕牛病倒之时,张医敢于向她道出幕后阴谋勾结,劝她不要以身犯险,应是一位正义的良善之士。
于是,到了这儿,甄青鸾不但谢了之前的白蜡良方,还将鸿关马场的赛马病症和盘托出。
她如此信任张医,张医却白了一张脸。
“你、你……”
张医瞠目结舌犹豫半天,才赶紧招呼掌柜关门。
他催得焦急,掌柜也是疾步向前,伸手去关了药铺的大门。
确定不会有人听见,张医这才神色慌张的问道:
“你不会一路问着城里的郎中,一路都说是鸿关马场的赛马瘫了吧!”
甄青鸾见他如此谨慎,声音都不由得放低了一些。
“那倒没有,在别人家我只说牲畜瘫了,没提马场。”
“万幸万幸。”张医抚摸胡须,坐回诊桌。
还小心叮嘱:“切不可到处宣扬此事,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甄青鸾一看张医就是有内幕消息的神医。
只可惜,她不仅招来了杀身之祸,还一个月后就要杀了。
钝刀悬于头顶,甄青鸾反而不怕。
她竟饶有兴致的问道:“怎么,张医知道鸿关马场的事?”
“我知道的不是鸿关马场,而是北肆来的使团!”
张医果然有大本领,他说:“半月前,他们使团里的人病了,通事来城里寻郎中,恰好我在坐堂,就被叫了去。”
“那些北肆蛮夷五大三粗,各个佩刀,名头上说是来赛马的,我却听着他们暗中筹谋,说要来杀马!”
这可吓了甄青鸾一跳。
“他们说要怎么杀?”
张医连连摇头,抚着胡须缓解心中焦虑。
“没听见,只说了春夏之交的玉靶赛,他们有必赢把握,大不了把马杀了……”
说着,他眼神迟疑犹豫,凝神甄青鸾片刻。
声音更低了一些。
“……你不是说那赛马倒地不起,将要被杀了吗?这要是杀了,岂非正好应验了北肆蛮夷们的话?”
甄青鸾又问:“这事张医你告诉鸿关马场了吗?”
“我当然报了!”
张医正义之士,怎会坐视不理,“这可是关乎我圣朝安危的大事!”
好啊,好啊。
甄青鸾心中惊叹不已。
难怪鸿关马场调集重兵把守,进一间马厮都要过关斩将,原来是防着北肆使团的阴谋。
只可惜,北肆使团想要杀马,鸿关马场也要杀马。
一时之间,她都不知道想出斩杀赤焰法子的主谋,是不是北肆使□□来的卧底。
张医见她沉思,语重心长的劝慰道:
“青鸾姑娘,你是有大本领的医者,可万万不要掺和这等大事。”
“张医,你是知道我脾气的。”
甄青鸾笑了笑道:“一头耕牛,我都不愿意它死,更何况一匹赛马。”
“都说马儿有灵性,驰骋草原,与疾风相伴,又性情温和,能够认人。我在鸿关马场见的那匹赛马名为赤焰,更是万中无一的良驹,赢过许多赛事,据说还是当今圣上御赐的骁勇大将军。”
“鸿关马场的人想杀了它了事,我都不肯。现在听你说北肆蛮夷要杀它,那我更不能袖手旁观,正中了歹人的奸计。”
甄青鸾眼神坚定,对待动物始终比对人更为温柔执着。
她说:“可惜,我暂时没有治好它的办法,只能向城里的郎中们一一问过,再筹谋治疗的方案。想不到,又惹得张医为我担心了。”
甄青鸾每每都能说得张医愣神,沉默不语。
他眼中的甄青鸾,不过一弱女子而已。
身无长物,更无倚仗,却将生死大事说得云淡风轻。
要知道,什么赏识甄青鸾万分的知明洲大小姐、小公爷,放在凶险万分的鸿关马场,面对喊打喊杀的北肆蛮夷,恐怕也没什么回转的余地。
张医是医者,药铺匾额之上,无他个人印信,唯有一句“悬壶济世”。
警醒他:医者,当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不畏世事强权所屈服。
不曾想,遇到一位专治畜生病症的甄青鸾,执拗救治畜生的脾气,却比得过他所见的当世名医。
皆是命都不要了!
“你……”
张医咽喉滚烫,劝告的话再也说不出。
一声长叹之后,复又问道:“你说那匹赤焰,四肢伸展正常,无外伤无内症,但是瘫倒在地浑身无力?”
“是的。”甄青鸾眼神期待。
果然,厉害的张医又站起来,走到了他身后堆满医书的架子前。
这次他没有忙忙碌碌翻找,很快拿出了一方黑漆药箱。
药箱打开,四层五个抽屉,张医从最底下的长抽屉里,取出一卷牛皮。
他铺在堂桌,细细展开,亮出了一套完整的九针!
“针灸?”
甄青鸾学的兽医,自然绕不开针灸、石砭、灸治的中兽医。
她几乎立刻领会了张医的意思。
“你是说,赤焰的瘫痪之症,可以用针灸来治?”
张医点点头,说道:“我跟随先师学医,曾见先师以针救治一位瘫痪在床的病人。年岁太久,我记不清病人的症状,约莫也是没有外症,精神极佳。”
“本来针法与灸法,应当并行施救。针,贯通经络;灸,暖身祛邪。奈何先师一身本事,传到我这里,只剩下了这套九针……”
言罢,他逐一清点着牛皮之上仔细摆放的九针。
“镵针,大其头而末其锐,去泻阳气。”
“圆针,筒其身而圆其末,以泻分气。”
“鍉针,大其身而圆其末,令泻邪气。”
“锋针,筒其身而锋其末,刺泻热气。”
“铍针,末如剑锋,取大脓。”
“圆利针,尖如氂且圆且锐,取暴气调阴阳。”
“毫针,尖如蚊虻喙,取通痹益精气。”
“长针,长其身锋其末,祛风取远痹。”
“大针,其锋微圆,泻机关之水矣!”
张医细细说完,又是叹息不止。
“可恨我资质平平,只记得先师教诲的《灵枢》九针口诀,抱着半本《医经》,做了个庸碌无为的医者,始终无法参悟先师的九针疗法,只敢开方子抓药,从不敢与人施针。”
“如今垂垂老矣,有愧于先师,更有愧于这套蒙尘的九针。”
他取出一本薄薄册子,递给甄青鸾。
“这《医经》所载,都是针刺五体,调和阴阳之论。你若是执意要去救那匹瘫痪的赤焰,书中也许会有良方。”
半本《医经》轻薄陈旧,但甄青鸾拿在手上却觉得胜过千斤。
“张医,我此次去救治赤焰,可能是有去无回的。”
一月之期,她就算精通医术,也得仰仗现代医学的器械、手术、抗生素和药剂。
针灸之术,她并不擅长,不得不提醒张医道:
“你就不怕这套传世九针,到了我手上,最终落得和我的尸首一起,深埋地底的下场?”
张医非但不生气,还抚须大笑。
“九针深埋地底,那便是上天旨意,让你替我带着这套九针,去知会先师——”
“世道昏聩,神医难救矣!”
甄青鸾听得出张医对她的信任,更听得出张医寄予的期望。
她眼前这套崭亮如新的九针,还有翻看得卷边的《医经》,足够映照出张医自行琢磨针灸的日日夜夜。
耳畔更是洪钟回荡,反反复复是那句“世道昏聩,神医难救”。
若赤焰真是遭了北肆使团下毒,成了两国暗战的牺牲品。
那她身为医者,不仅要为了赤焰,更要为无辜的百姓,倾尽全力。
甄青鸾沉默收起九针与《医经》,郑重说道:“我定会治好赤焰,不污医者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