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羽毛
元庚再次见到玄冥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当时喝着令仆从送来的酒,紧闭房门,熄灭了烛火,在黑暗里独自舔着伤。可痛在身,伤在心,他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放纵,直到他一转身,看见披着一身月色而来的玄冥。
皓月当窗,风透窗楹,拂着玄冥的发丝,给他镀上一层银边。
恍如一梦。
元庚下意识伸手去勾绕他的手腕,却在即将碰触时,被他躲过。梦忽地碎了一地,元庚自嘲一笑,低头看着酒杯里颤动的涟漪,一口饮尽,道:“你来干什么?”
玄冥薄透的眸光在空了一半的酒坛上一掠,眉间蹙了蹙,道:“饮酒伤身。”
“你管不着。”又一杯。
元庚喝第三杯时,一只手拦在了酒杯前。手是白瓷般的细腻,淡青的血管蜿蜒,隐匿在微染着桃粉的指尖。
指尖还泛着清苦的药香。
元庚鬼使神差一偏头,衔住了那珠圆玉润的手指,又握住玄冥的手腕,遏制他的逃离,然后用湿软的舌尖包裹着手指,绞缠,舔舐。酒醉后迷离的目光,紧盯着玄冥的眼。
玄冥没有再试图抽回手,只目光冷然地和元庚对视,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半晌,元庚恨恨一咬,在玄冥手指上留下一个牙印,松了口。
元庚心里闷得发慌,将剩余的酒水仰头喝尽,发横似的把酒杯一摔,道:“你当真狠心。”元庚的胸膛剧烈起伏,玄冥却是平静无波。
他背过身,咬牙忍了胸中郁气,道:“说吧,什么事?”
元庚听见身后清冷的声音问道:“你带的那人,是男是女?”他回道:“男。”
“可是穿红衣?”
“当然。”
“右脸颊有一颗美人痣。”
“……是。”元庚转过身,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被将军府的人盯上了。”
“盯上?”元庚嗤笑,“他早盯上我了。一山不容二虎,我天水城地盘小,若不是这些年他一直半隐居,没点动静,我岂能容他。”
“可他有你的把柄。”
“什么?”
“你的娈宠。”
元庚蹙眉:“果然是他。”在玄冥透彻的目光下,他强装不以为意道,“不过一个装点门面的小玩意。”
“一个小玩意,不也劳烦元城主亲自去寻吗?”玄冥不留情面地戳破他,“听闻李义视此儿为心头肉,若是将军府气他扰乱周岁宴,迁怒于你,以抓捕小贼为名,羁押你呢?”
“他不会。”
“怎么不会?”
元庚沉默。他软了口气,道:“你有何计?”
“……”玄冥抿唇,有几分迟疑。他突兀地问道:“你知道留香苑吗?”
元庚一怔:“知道。”
“你带我去,我帮你脱险。”
“又是交易?”元庚似笑非笑。他道:“好,我同意。”他挑眉着看向玄冥,“你藏在身后的东西,总能拿出来了吧。”
晚风轻柔地吹进了纱窗,玄冥披散的发丝轻舞飞扬。
他突然垂了眼睑,眼神不自然地看向别处,负背的手拿出一套红衣。在元庚骤亮的目光中,耳根上了薄红。
他说:“我可替他。”
周岁宴。
红绸高挂,鼓乐喧嚣。
金猊燃着袅袅沉香,紫檀木的案桌润泽生光,案桌上摆满了玉盘珍馐。主位空悬,左右列坐其次,元庚位上首,仅次于李义。
宴会上天水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长长的酒席一路延至庭院。
主人未至,宴席不开,无人敢动筷。下方渐起了议论,此时,门外却有一男子朗声而来。只见他穿着喜庆的红袖袍,手里拿着佩剑,素朴的衣着包裹着雄健的躯壳,自有一股凛然的威势,让人不敢小觑。
正是将军李义。
席间的喧哗戛然而止,只听他道:“诸位贵客至此,有失远迎。想必各位也听说了,我李府在这大喜之日,竟遭了窃贼,这岂不是打我的颜面,也是打诸位的颜面。李某气急,才误了时辰,还望诸位谅解。”
他走到主位,塞了一碗酒,示意众人:“我以酒赔罪。”
说罢,猛地灌下。
众人应声,“这小贼着实可恶,将军先拿他无妨。”,“不过迟了一会儿,无碍。”,“将军有事先忙。”,纷纷举杯喝下。
又听李义道:“此次请诸位前来,除了庆祝小儿周岁,还有一要事。”他“锵”地一声,拔剑出鞘,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徒手握住剑端,发力,宛如秋水明鸿的利剑骤然从中折断。
李义道:“此剑陪我出生入死已有二十余年,今日断剑为誓,不再入沙场。”他扔了剑,接过奶娘手中的婴孩,抱在手中,慈爱地看着,目光几乎要柔出水。
万籁俱寂。
李义开口,字字铁血柔情,如鼓槌敲在众人心上:“此子为嫡长,我也只此一子,当下是,以后也是。我若逝,所有财物,金银玉器,府第商铺,均由此子承继。”
说罢,他似了却一桩心事似的松垮了下来,让奶娘抱着孩子退下,在主位落座,脊背仍挺得笔直。
宴席开,歌舞起。
丝竹靡靡之音里,李义右侧之人问候道:“尊夫人可好?”他素与李义有私交,两家关系融洽,常来走动,只是最近一年,李义婚后,听说李夫人产子后需要静养,才断了联系。
李义道:“她身体不适,先歇下了。”
“那小贼可捉住了?”
“捉住了。”
“也好。”他看见对面举杯的天水城主,止了话题。
李义顺着他的视线落在左首,见元庚斜倚着榻,一手揽着一位红衣美人,一手举杯。
元庚道:“之前的事,没耽误将军吧?”他刻意加重了“之前”二字的语调,又含着一抹宠溺的笑,暧昧道,“他想玩点刺激的,我禁不住闹,只能同意。不想差点坏了您的事,还望见谅。”
话落,他一饮而尽,又取了崭新的玉杯,满上,塞到怀中人的手里,催促道:“去给城主陪个罪。”
红衣人起身走近。
李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探究地落在红衣人微肿的唇瓣和光滑的右脸颊,最终从他冷淡的眉眼间移开,越过他,紧盯着元庚的眼道:“你我这些年两各相安,都是为了她。”
李义警告道:“你若扰了她的清静,这天水城,怕也不能太平。”他没接过酒杯,只另取了一碗灌下。
亮了底。
“将军放心。”
元庚重把红衣人拉进怀中,就着他的手把杯中酒喝尽,也亮了底,又柔情蜜意地说:“我所在意的,也唯此一人。”
李义觑着他那副风流行径,并不相信他的诚意,只冷笑道:“话说得太早。”
“总比晚的好。”元庚针锋相对。
李义被戳中了心中痛处,再不吭声,只一个劲地喝着闷酒。紧绷的身躯也渐渐松了,不一会儿便醉醺醺的,闭着眼在主位上假寐。
宴席过半,渐渐热闹了开来。院外的宾客们,划拳、拼酒、投壶,院里的人赏着歌舞,交头接耳。
玄冥靠在元庚怀里,被他滚烫的手掌揽着腰身。应对了李义后,身后的元庚便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状似认真地和周围人交谈,就像他们之前约好的那样,“不动嘴,不乱摸,不吹气”。
当然,如果忽略他渐渐收紧的手,时不时夹着菜递到嘴边的玉筷,和元庚含着笑意的滚烫视线,就更完美了。
不过也还能忍受。
玄冥顶着下座暧昧的目光,一边听着他谄媚地恭维:“城主真是好福气。”一边面不改色地,把喂到嘴边芙蓉鸡丝吃下。
元庚一顿,低声问:“好吃吗?”玄冥点头,于是他也夹了一筷,塞到自己嘴里细细咀嚼着,餍足地喟叹一声,道:“果真是好菜。”金眸炽热地紧盯着玄冥,似是意有所指,
下座捧了句:“秀色可餐嘛。”
元庚见此人颇为识相,和他聊了起来,玄冥则全神贯注听着乐,赏着舞娘曼妙的舞姿。不知何时,身后之人停下了谈话,元庚低哑带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的香囊你——”
他的声音骤止。
玄冥惊醒。
案桌下,元庚的手掌竟已悄然挪到腹部,指尖已探入衣襟。玄冥猛地握住元庚的手,制止他的动作,抬头,眸光雪亮含着怒气。
玄冥自责大意,斥道:“松手!”
却不料元庚的面色更加难看。他整张脸都沉了下来,眉头紧蹙,皱成川型,金眸里似有忿怒,又有几分委屈。
他,委屈?
玄冥怀疑自己看错。
元庚深吸一口气,把脸埋入玄冥颈窝,开口道:“我只是想拿回我的香囊。”他的声音像是含在喉头,闷闷的,“我的香囊呢?怎么不见了?我为什么只摸到一根羽毛?”
“扔了。”玄冥道。
“扔了!?”元庚惊呼。
他抬起脸,一双金眸云遮雾绕,掩了眼底的情绪,也染了心痛的水泽。元庚似是难以置信,追问道:“你怎么能扔了呢?什么时候?你扔在哪?”
玄冥冷静道:“前不久,忘了。”
“你!”元庚醋意上涌,抵在玄冥腹部的手,倏地攥紧,另一只胳膊紧紧箍住玄冥,束缚他的动作,然后用了暗劲一挣,把玄冥怀中之物取了出来。
他微红了眼眶,急促地喘息着,像是一头被抢走了伴侣的野兽。
“这个呢?”
元庚把羽毛置于玄冥眼前。那是一根极其华丽的翎羽,闪耀着艳红的光泽,元庚质问道:“这是谁的?你为什么要随身带着它?”
“捡的——”
“你撒谎。”
元庚骤然打断他的话,沉暗的金眸里,像燃着烈焰。
玄冥抿唇,羽毛确实不是他的。
他潜入将军府前,路遇雀鸟撷来一根艳丽的羽毛,和一块颜色漆黑的石头。羽毛是信物,石头另有玄机。
玄冥随手将其收入怀中,此前情况紧急,他取出了石头藏在袖中备用,怀中只剩羽毛。
此时,那根翎羽正捏在元庚手中,红色的,像捏着热烈的心绪。玄冥的心在胸腔震鸣,一股莫名的冲动涌起,促使他隐瞒了事实。
玄冥闭上眼:“爱信不信。”
他的下颌突然被人捏住,向右上角扳去,温热的吐息侵入唇缝。
玄冥睁开眼,背着光,元庚晦暗莫测的面容正朝他缓缓压下,金眸深沉难辨。停住时,两人鼻尖仅一线相隔。
元庚开口,唇瓣几乎是擦着玄冥而过。
他道:“你是我的。”
如情人间私密的呢喃,却带着致命的危险和强势。
元庚放开玄冥,又回到先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勾着唇角,向旁边来询问情况的人解释道,小情儿闹了脾气,正哄着呢。
众人瞥了眼玄冥冷肃的脸,一哄而散。接下来两人一切如常,风平浪静,似乎轻易地翻过了这一插曲,只有元庚捏紧的拳头里折断的羽轴,和指缝间刺出的硬毛,彰示着心中的波涛汹涌。
宴席行至尾声。
压轴出场的是位西域舞娘。她脚缠金铃,披着轻薄的面纱。
眼线上挑,含着一抹妩媚风情,往席间一扫,像一把钩子似的,挠得人心痒痒。
尤其是踏歌而舞时,玉足上缠着的金铃发出清越的碰撞声,和着腾挪的舞步,婀娜的身姿,让人浮想联翩。
玄冥心中一动。
他听见下座人赞叹道:“楼兰一舞,果真名不虚传。也只有李将军有这么大面子,能让元城主割爱,请动楼兰献舞,令我等一饱眼福。”
玄冥不由看向元庚,却正好捕捉到他一触即逝的目光。
元庚扭过头,也不看舞,只一个劲儿地喝着闷酒。他本已停了手,自方才羽毛那一闹后,又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玄冥把到嘴边的话咽下。
本就是自己隐瞒在先,惹人不快,又怎好意思厚着脸皮问他情况?且他此时找元庚询问楼兰之事,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时机不对,玄冥索性闭了嘴,专心致志看着舞姬,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却不料,耳垂蓦的被人轻轻一拨,元庚委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有那么好看吗?你都不看我。”
玄冥哭笑不得,一句话未经思考脱口而出:“好看,你看得多,当然不觉得。”说完,他才发现这句话多暧昧。
他懊恼地住了嘴,身后的元庚却像是突然懵了一般,接连追问:“你说什么?”央求着他再说一遍。
玄冥当然不答,强装镇定地赏着舞,脖颈后却爬上了粉红。元庚眉开眼笑,道:“我听到了。”
元庚为自己开脱道:“楼兰是管事的表妹,自小相依为伴,当年随他一起入的府,我也只在府内宴会时与她见上一二面。”他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我绝对是清白的。”
玄冥撇开眼。
心道,谁管你。
然而乍起的褶皱,却渐渐舒展。
舞毕,歌尽。
杯盘狼藉。
醉倒的李义被小厮扶出了院。众人陆陆续续,踉跄着脚步,被身边人拖曳着出府。将军府门口熙攘的马车逐渐稀疏,当最后一匹马嘶声离去,喧闹的庭院被寂静笼罩。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子时将近。
玄冥上了城主府的马车。
马车里铺着柔软的褥子,冉冉的熏香升腾,萦绕在鼻尖。
酒足饭饱后,玄冥竟然生出几分困意。他阖上眸浅憩,顺便隔绝了对面□□的目光,也斩断了可能有的谈话。
他昏昏沉沉过了一段路,再醒时,对面的元庚已经摆了一方小桌,磕着瓜子。
玄冥正要闭上眼,余光一瞥,透过珠帘,却见四周是荒郊。他警醒,看向懒洋洋倚着榻的元庚,问:“你不回府?”
“不回。”元庚悠悠道。
“去哪?”
“留香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