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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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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江独发

    照微心想, 她气了这么久,本不该如此轻易原谅他。czyefang

    可他的手好凉,面容迎光望着她, 神情温柔而疲惫。

    “照微,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妹妹。”

    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提醒他自己。

    祁令瞻凝视着她, 语调沉静缓慢地对她说道:“我有事情隐瞒你,或出于私心,或因为苦衷, 倘若不是为你好,也不会伤害你。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这件事上, 你要信我。”

    照微蹙眉, 犹不甘心, “可我应该知情,我不想像六年前被遣去回龙寺时那样蒙在鼓里,是感激你抑或怨恨你,我应该自己做决定。”

    祁令瞻唇角牵了牵, “那我宁可你怨恨我。”

    “哥哥……”

    “不过, 虽然这一切都是我自讨苦吃,我仍然想求得你的原谅。这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照微深深望着他,语气也变得严肃,“你是我哥哥, 我当然不会恨你,可只有我宽恕你又有何用, 你到底想做什么事,难道不肯考虑爹娘, 考虑同僚与天下人的感受吗?”

    祁令瞻垂目一笑,虚虚握住她的手。

    他的意态似是有几分醉意,然而说出的话却孤掷而清醒。

    他说:“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能得一人知己已是造化眷顾,岂敢碌碌终生,汲汲求名。”

    “可是……”

    旁人的知己,或夫妻唱随,或师生传继,兄长为何独独言她?

    见她仍犹疑不解,双目凝着,眉心蹙着,祁令瞻忽又一笑,说:“罢了。”

    他说:“我既瞒了你,不能再摆布你的情感,善善而恶恶是人之常情,你还是随心所欲就很好。”

    照微问他:“为何是我?你是准备无父无母,还是无妻无子?”

    “父亲有母亲眷顾,至于妻子,尚是未可知的事情。”

    祁令瞻不想与她提娶妻之事,怕她在意,更怕她不在意。他理平襕衫袖口的褶皱,站起来走到窗边,见铜壶漏断,夜已三更,窗外万籁俱寂,唯见明月倾洒如银河洗尘。

    他说:“夜深了。”

    照微默默瞧了他一会儿,起身告辞:“我回我院里。”

    脚步尚未迈出去,听祁令瞻说道:“你卧房未铺衾席,眼下也不合适惊动下人,今夜你先在我卧房凑合一晚,我去住书房。”

    照微点点头,“也好。”

    他的卧房陈设简单,临窗案上搁着一个素胚泥瓶,榻外环着三面设色素淡的枕屏,帷幄淡青如月白,榻上是新铺的衾席,柔软干燥,刚在外面晒了一整天,未熏过香,拥在怀里十分舒服。

    照微拆了头发躺在里面,困意很快涌到眼皮,将睡未睡之际,她隐约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玫瑰露的香气。

    这是永京女子今年的时兴,年初的时候,照微常用浸了玫瑰露的帕子擦脸。

    兄长竟然喜欢这种女儿家的东西。

    照微的思绪已然昏昏沉沉,只剩一个直白的念头:她倒是还有十几瓶,回头送他一些。

    有人熟睡,也有人无眠。

    祁令瞻走到平彦窗下时,听见平彦在屋里鼾声如雷。他敲了三回窗才将其惊醒,平彦睡眼惺忪地披衣走出来,疑惑地看向祁令瞻,“出什么事了,公子?”

    前几天让他大半夜掘地埋灰,今天这又是要做什么?

    祁令瞻气定神闲往石榴树的方向一指,对他说:“去把纸灰都掘出来。”

    平彦怀疑自己没听清:“啊?”

    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家公子,这是变着法儿折腾他啊。

    “辛苦你去把纸灰都掘出来,换个地方埋,”祁令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静小点,别惊了屋里的人。”

    平彦稀里糊涂被塞了一把锄头,晃晃悠悠跑到石榴树底下挖纸灰去了。祁令瞻负手站在廊下为他望风,时而抬头望月,时而望向卧房的方向。

    他没想到照微对他心无芥蒂至此,虽明知他有所隐瞒、明知他与姚鹤守私下勾连,仍愿意回府看望他,愿意相信他的话。

    这是未敢期许的意外之喜,也是破他修得心如止水的一颗石子,因她到来而激起的涟漪,此刻仍未平息。

    但他同时也看得分明,照微如此待他,只因他是她的兄长。

    因此而依赖他、信任他,自然而亲密地靠近他。她并未察觉握住他的手,或者睡在他的卧房里有何不妥,大概她心中对他毫无波澜,因此也能毫无顾忌。

    再没有谁会拥有与她如此亲密的关系,这是他的侥幸,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绝不会与她有更多的可能,这是他的不幸。

    他不是没起过越界的心思,不是没想过争取,可是照微她……必然会觉得伤心。

    祁令瞻负手立在照彻万物的月光里,微风袅袅送爽,拂动他的交领襕衫,飘飘若流风回雪,远望俊秀挺拔,有怡心悦目之丰姿。

    然而他此时的心境,却远非这般意气风发,反而寸寸塌陷,焰尽灰冷,无可挽回。

    直到平彦将埋在石榴树底下的纸灰清理干净,拄着锄头直起身子,扯过袖子擦额头上的汗。

    祁令瞻心想,他已骗她许多,至少要守住这个秘密,不要再辜负她给予亲情的这份深厚宽宥,令她为难。

    照微这一觉睡得极舒坦,卯中起床时,听见窗外鸟雀交鸣,更觉神清气爽。

    祁令瞻已将入宫的绯服银鱼穿戴整齐,旁边高几上搁着一顶双翅乌纱,正端坐在太师椅间阖目养神,听见她来时的动静,这才慢慢睁开眼。

    她一进来就绕着八仙桌打转,左手拈起一块糖榧饼,右手端起一盏盖碗茶,见祁令瞻看她,问道:“兄长不一起来用早膳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我卯初就吃过了。”

    “吃饭不等人,没规矩,娘也该教教你,”照微话音未落,见他眼中有血丝,疑惑道,“你该不会昨晚没睡觉吧?”

    祁令瞻不答,说道:“我刚才派人去宫里取来一套内侍的衣服,你吃完早饭后换上,我带你回坤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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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微说:“不必这么麻烦,我能混出来,自然有本事混进去。”

    祁令瞻抬手指了指摆在门口的两坛酒,“这你也有本事带进去吗?”

    “哪来的酒?”照微忘性大,“不年不节的,我带酒入宫做什么?”

    祁令瞻叹了口气,“既然特意让江逾白来跑一趟,怎么如今又不上心了。”

    照微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是埋在我院中梨花树下的酒。”

    祁令瞻点了点头。

    昨夜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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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石榴树下未沤尽的纸灰挪个地方,想起她折腾要这两坛子酒,顺路就去挖了出来,将纸灰填了进去。

    照微用过早膳,并不急着走,起身去院中看她的石榴树。

    “一二三四五……二十……二十二,只剩二十二个了。”

    照微抱臂叹气,语气十分可惜。她发觉枯叶好像已被剪过,又觉得脚下泥土松软,蹲下身一看,竟然是昨夜翻过的新土,温暖潮湿,覆着一层夜雾凝成的白露。

    她将靠在门口打哈欠的平彦喊过来,问他:“昨夜有人给石榴树翻过土?”

    平彦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谁大半夜翻土呢。”

    他未着一眼便如此斩钉截铁,反叫照微起疑,她眯起眼将他打量一番,发现他鞋边沾着干透的泥土,了然道:“那就是你在树底下埋了什么东西。”

    “没没没……这个更没有!”

    照微愈发好奇,找来锄头便开始挖,平彦大惊失色跑去找祁令瞻,祁令瞻端坐在堂屋中饮茶,云淡风轻道:“昨夜不是都处理干净了吗,急什么?你越急,她就越来劲。”

    平彦挠头,“昨夜没点灯,活儿干得又急,我也不是很确定……”

    闻言,祁令瞻冷冷扫了他一眼。

    他搁下茶盏,起身往院中走,见照微正拄着锄头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捏着不知从何处拾来的未燃尽的纸片,半个手掌大小,却恰好留了他从前的字迹。

    她捏着那纸片问他:“瞧着像是兄长从前的书稿,好端端的,为何要烧掉?”

    “一些废稿罢了,”祁令瞻语气淡淡,“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等等,不对。”

    闻言,祁令瞻开始感到头疼。

    照微端详着纸片上残存的字迹深思,她那样大的忘性,竟然真能灵光一现,想起此半片书稿出自何处。

    她说:“这是你在国子监时得过祭酒嘉奖的那篇《时数论》,娘还让我背过。我记得娘说要把你的书稿收起来,你到底为什么给烧了?”

    祁令瞻说:“你记错了,这不是原稿,这是平彦临摹的习作。”

    照微不信,“那你把原稿拿给我看。”

    祁令瞻不语,他怕再解释下去会欲盖而弥彰,索性沉默不言,任她猜测。

    此事实在古怪,照微下意识觉得其中有隐情,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幽幽落在门口那两坛刚从她院中挖出的酒坛上。

    她拎着锄头回自己院中,见梨花树下也覆着新土,那是挖出酒坛的地方。她挥起锄头开始朝下挖,挖了不到一尺深,就挖出了即将与泥土沤为一体的一坨纸灰。

    她蹙着眉问祁令瞻:“难道这些都是你从前的书稿,全被你给烧了?”

    祁令瞻叹气,“你一定要问吗?”

    “我只是想不明白……”

    “是么,”祁令瞻嘴角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还以为你这么聪敏,去大理寺破案也绰绰有余,凡事也能自己想明白。”

    听了这仿佛讽刺挖苦的话,照微更为不解。她丢下手里的锄头,追上去要问个清楚,祁令瞻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语气重又变得温和。

    他说:“大清早就折腾一身汗,我让厨房烧水,等会儿你去沐浴更衣,然后马上回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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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微沐浴后换上内侍的衣服, 跟在祁令瞻身边回宫,一路上都没想明白他为何要焚书稿。

    刚换回宫装霞帔,重绾了发髻, 正坐在菱花镜前点唇脂,锦秋匆匆走进来,说福宁宫里出了事。

    “江官人去翰苑给薛录事送赏赐时, 发觉秦枫等人在秘密锁院草诏,诏旨内容尚未探清,只让奴婢迅速禀报娘娘。”

    翰林院学士为天子起草诏书时, 为防泄密,常常需要锁院。

    可今朝天子才六岁,尚不能独自理政, 那秦枫虽为天子讲过几次经筵, 论名望、论才学, 皆轮不到他来主笔。

    照微将丹脂膏扔回桌上,霍然起身,冷声道:“摆驾福宁宫。”

    张知传来肩辇,要跟着一起前去, 照微吩咐他道:“你点几个机灵点的宫人去翰苑援助江逾白, 本宫与皇上未到之前,不许翰林院里走出去一个人,传出去一个字。记住,此事若是有差池, 本宫不管你与江逾白有多少恩怨,一定砍了你的脑袋, 将你抓来的那两只蟋蟀从你脖子塞进你脑袋里。”

    张知脖子一紧,连连唱喏。

    太后銮驾到达福宁宫时, 李遂的乳母金氏率宫人出殿迎接。照微坐在肩辇上扫了她们一眼,问道:“皇帝在何处,为何不亲自来迎接本宫?”

    金氏回答说:“启禀太后娘娘,皇上昨夜温书太晚,今晨早起有些头疼,奴婢想着皇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用完早膳后伺候皇上再睡片刻。娘娘来得不巧,皇上此刻刚睡着。”

    照微染着蔻丹的手指在肩舆扶手上点了点,示意落辇。她抬腿往寝殿的方向走,金氏见状不好,起身要拦,“皇上好容易睡一会儿,娘娘有什么事可以告诉奴——”

    一言未毕,照微身侧的锦春猛然抬起手,甩了金氏一个响亮的耳光。

    掌印女官摆出她凌厉的气势,怒斥她道:“放肆!皇太后你也敢拦,还有什么犯上的事你做不得!”

    金氏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偷偷拿眼去觑明熹太后,见她似笑非笑,芙蓉面上如覆冷霜,不由得心中一虚,怀疑是今晨所谋之事走脱了消息。

    照微对金氏说:“你如今也不必对谁使眼色,若真做下大逆不道的事,皇帝也未必保得住你。锦春,着人将她看守在殿外。”

    锦春应是,招手喊过几个内侍,按住了金氏。

    照微推开寝殿的门,绕过碧纱橱和卧房里的座屏,见金丝帐垂着,上前挑开,果然见李遂仰面闭着眼,在被子里拱作一团。

    她静静盯了他一会儿,慢悠悠含笑道:“装睡的人,首先得练成眼珠不滚、睫毛不颤,其次呼吸得均匀,不可一声轻一声重。本宫装过的睡比你睡过的觉都多,皇上想来糊弄本宫,实在是道行太浅。”

    李遂闻言,试探着睁开了一只眼睛,正与她目光相对。他只好放弃装睡,问道:“那姨母能教我吗?”

    照微说:“你是天子,不想睡便不睡,学这等无用的伎俩给谁用?”

    “那好吧。”李遂从床上坐起身,探头往照微身后看,“乳母去哪里了?”

    照微说:“今早求皇上的事,她眼下又后悔了,正去翰苑找秦枫,要撤回那诏书。”

    李遂的表情有些心虚,“姨母都知道了?”

    照微点头,“你乳母已经全部告诉了我,还说这是你执意要下诏,阿遂,真的是如此么,还是有人诬陷你?”

    一个能被金氏拿捏的六岁的孩童哪里经得起诈,李遂一听这话忙气呼呼辩白道:“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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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明明是她三番五次求朕,朕才不是想要她的汗血马和茶叶,朕是怕她……怕她不给朕饭吃,晚上还要逼朕抄书……”

    “怕?”照微双眼微眯,“李遂,你一口一个朕,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李遂低下了头,似是有些羞愧,“朕知道朕是天子,但乳母是母后留给我的长辈,她平日里待朕很好,照顾朕很辛苦,朕不能因为被长辈训诫几次就滥用权力,否则就是昏君。”

    “这又是谁教你的?”

    “秦夫子。”

    “姜太傅最近没来给你讲经筵吗?”

    李遂轻轻摇头,“姜太傅病了。”

    照微一时无言。

    听了这话,她大概能想象福宁宫里的情形,或许金氏确实是把皇上当自己的孩子对待,或许她一开始就心思缜密,别有图谋。她平常兢兢业业侍奉,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给些甜头,而后试探着摆布帝王的起居,乃至左右朝廷中旨。

    第一次是阻拦夜食羊肉锅,第二次就敢诓骗天子绕过太后下旨。

    李遂惯会察言观色,见照微蹙眉冷笑,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指,问道:“姨母,你生朕的气了吗?”

    照微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此事不怪阿遂,是姨母近日疏于关心你。姨母在想,若是搬到福宁宫来与你一起住,阿遂会高兴吗?”

    “姨母要搬到福宁宫来……”李遂下意识紧张地挺直了脊背。

    在他的认知里,姨母和母后一样,是能随意管束他的长辈,且与乳母不同,乳母对他的态度是恭敬的,经常会放纵他与内侍玩耍,有时会替他向秦夫子求情,在课业上糊弄了事。但他知道,姨母在读书与练武方面对他很严格,他正是好玩贪睡的年纪,没有小孩子喜欢被拘束。

    照微见他面有为难色,含笑诱哄他道:“我可以教你蒙眼投壶,我那两只蟋蟀,也可以送给你玩。”

    照微心想,这话若是被兄长听见,定要斥她有失身份,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将李遂从金氏的控制中扳过来。

    果然,听见玩蟋蟀,李遂双眼一亮,“真的?”

    照微笑眯眯,“本宫不欺君。”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李遂从榻上爬起来,踩着木屐跑出卧房,拾起隔间书案上的笔墨,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诏封吕光诚为蜀中博买务博买使,经营蜀中茶叶、丝帛事务。”

    他将这张纸拿给照微看,说:“这就是乳母求朕写的诏旨。”

    照微在那稚气的字迹上扫了一眼,问他:“皇上认识吕光诚?”

    李遂道:“朕没见过,但乳母说他是个会赚钱的忠臣,能给朕赚很多银子。”

    “那皇上可知博买务是做什么营生的?”

    “这个姚丞相与朕讲过,他说是把百姓应该上缴给朝廷的东西换成钱的地方,有了博买务,宫里就不必堆很多用不着的东西,只等着收银子便是。”

    照微闻言叹了口气。

    不怪人言主少国疑,倘她不是大周的太后,祁家的女儿,她也不敢支持这样一个懵懂孩童掌国之重器。

    她给李遂穿好龙袍,戴好帽冠,牵着他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道:“事情并非如此,既然金氏已经后悔了,咱们先去翰林把诏旨撤回来,博买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之后再慢慢告诉你。”

    翰林苑内,江逾白与张知带着十几个内侍,团团将翰苑前后门围堵了起来,也不说因由,也不肯放行,正与翰苑的翰林们胶着对质。

    那秦枫自己不敢出面,便挑拨别的翰林去冲围。

    有人指着江逾白鼻子骂道:“在太祖朝,内侍见了我等有功名的人得低头绕着走,不敢议论朝政,遑论横行违阻。这宫里若是还有几分规矩,就该当场将尔等不敬清流的奴才杖毙!”

    江逾白听了此言,不急不怒,温润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躲在他身后掩着袖子、袖中藏着诏旨的秦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声音谦和地说道:“诸位先生莫急,正是有人坏了规矩,所以才要暂时围查,仆等奴才死不足惜,只是怕误了先生们的清白。”

    有翰林冷嗤道:“什么时候,我们翰苑的清白要尔等阉官维护?”

    有人附和:“内官人说的清白是哪种清白,莫非自己没了根儿,要当女人的那种清白吧?”

    众人哄堂大笑。

    江逾白面上微红,有羞赧窘迫的神色,但仍岿然不动挡在院门前。

    张知却没有他这么好脾气,冷笑骂道:“我等虽没根儿,尚知道捂着,有些人不过尚留着两寸棍儿,就光着腚到处招摇。咱家奉劝诸位一句,日三省身,小心犯了事儿没进宫里,落到我等奴才手下调教。”

    翰林们一向自恃体面,闻此言大怒:“简直岂有此理!”

    说着就要联手往外闯,嚷嚷着见丞相、见太后。十几个内侍张臂阻拦,江逾白皱着眉头挡在最前,不知谁先动了手,一耳光甩在江逾白脸上,尖锐的指甲在他光洁的侧脸划出一道血痕。

    “都住手!何人敢在翰苑清贵之地喧哗!”

    众人正怔愣,闻声齐齐朝门外望去,见来者是参知政事祁令瞻与北门承旨邓文远。

    说话的人是邓文远,此人因才学出众而在翰林苑中颇有地位。众人见了他,忙出言诉苦,七嘴八舌指摘这几个内侍没有旨意就敢围封翰林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从旁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江逾白侧脸的伤口上。

    心想,只怕照微见了要生气。

    果然不出他所料,半刻钟后,太后凤驾与天子御驾到了翰苑。

    照微牵着李遂的手走进来,目光扫过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冷笑道:“菜市杂货、勾栏鼙鼓也没诸位这般热闹,什么叫无旨围查,难道本宫的口谕不是懿旨么?”

    适才张罗要打人的那个翰林抬起头来,“启禀太后殿下……”

    “你闭嘴,”照微乜过他,目光落在江逾白身上,“逾白,你来回话。”

    江逾白慢慢抬起头,此时脸上的血痕鼓成了长条,正火辣辣的疼,在他玉白色的脸上十分明显。

    照微蹙眉,李遂惊得瞪大了眼睛。

    江逾白谦声说道:“回娘娘,诸位翰林虽有误会,并无对娘娘不敬之意,请娘娘暂行宽宥,先处置正事。”

    照微默默盯了他片刻,吩咐女官去取擦拭伤口的药酒,对他道:“你先随本宫进去。”

    这回围翰苑的是太后亲军神骁卫,个个佩刀带剑,凛然一身煞气,翰林先生们不敢与之争,皆噤声退至一旁。

    女官很快取回了药酒,照微坐在明堂里,拿棉絮蘸了药酒,让江逾白上前。

    江逾白垂首更低:“不敢劳动太后娘娘。”

    照微点了点高几,“本宫叫你过来。”

    江逾白只好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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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跪地仰面,将侧脸的伤口呈给她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人折辱他,照微偏要让他们知道江逾白备受宠信,这也是对他的安抚和收买。

    她攥着棉絮,将药酒轻轻涂在江逾白脸侧的血痕上,涂完后抬眼往外望,见众人皆低头噤声不敢言,心中十分嗤然。

    目光一转,却与祁令瞻视线相撞。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沉凝,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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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枫藏在袖中的诏旨尚未捂热, 便被内侍搜了去,展呈在照微面前。

    诏旨内容确如李遂所言,是要授吕光诚做蜀州博买使, 经营蜀中地区的丝帛和茶税,管理与西边藏、羌、彝等外族的茶马贸易。

    照微看罢合旨冷笑道:“蜀州民困地穷,潮湿贫瘠, 吕员外是丞相姻亲,怎能偷偷派遣到那种地方去受苦。秦卿,你是与吕员外有私仇, 还是要陷本宫与陛下于不义?”

    秦枫辩白道:“臣属为朝廷用命,不敢称辛苦,此事并非臣自作主张, 乃是吕员外自请, 姚相公应允, 又得天子下词头后拟诏,一切合中书门下的规矩。”

    “真是好一个合规矩,可惜尚缺天子押印。”照微抖了抖那写着圣旨的黄绢,语气微微一顿, 说:“这道诏书, 废了。”

    她的态度强硬近乎嚣张,秦枫虽恃强权,也不免被激高了声调:“敬请太后娘娘知晓,封驳诏旨乃是门下省才有的权力!”

    照微道:“这不是封驳, 这是本宫要撤旨。”

    此言一出,堂下骤闻丝丝倒吸冷气之声。

    撤旨当然不是封驳, 却是比封驳更大的权力,本朝立国三百年, 未有天子诏旨可被旁人追撤的先例。

    这回不仅是秦枫,其他翰林也觉得不妥,四下相顾,犹豫着谁先站出来反对。

    此时门边传来几声轻咳,照微抬眼望去,见祁令瞻立在门口,他身着绯色官服,左手负在身后,只露出一个袖角,而右手三指曲起,不疾不徐地在门沿上叩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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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暂缓争执,容后再议的意思。

    照微蹙眉,想装没看见,祁令瞻的目光却紧紧锁着她,温和而无奈,动作极轻地朝她摇了摇头,又转目看向旁边旁边的隔室。

    照微叹了口气,心道,那好吧。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手腕一斜,金黄色的茶汤洒在她的霞帔上,洇湿了下面榴红色的褶裥罗裙。

    侍奉的女官慌忙告罪,照微搁下茶盏,对她说道:“去另取一件霞帔来给本宫换上。”

    女官前往尚衣局,很快将霞帔取来,翰苑中辟出一间幽静的隔室,又挪来一扇座屏,以供明熹太后更衣。

    趁着她更衣的工夫,祁令瞻走过来与她商议方才的事。

    他背对着屏风站在门口,目光先是落在远处飞檐上,那檐上的琉璃鸱吻被阳光映照得灿烈灼眼,故而又阖上眼皮,在眼前赤金如混沌烈火中,听见灯笼锦霞帔摩擦过她身体的声音。

    他适时止住念头,缓缓开口道:“你可知吕光诚为何要费这么大周折到蜀中去经营博买务?”

    照微在屏风后展臂,由女官为她整理衣衫,闻言思忖了片刻,说:“当然是为了钱,但本宫有一点没想明白,博买务能捞的油水有限,每年几万两银子而已,竟值得他们哄骗皇帝内降手诏,不惜将金氏这么重要的棋子折进去吗?”

    “不止如此。”

    祁令瞻说:“金氏本非姚丞相的人,是上旬姚丞相亲自做媒,要将吕光诚的女儿嫁给她那愚钝不成器的儿子,陪嫁永京内二十座铺子,还有京畿三百亩良田。”

    照微闻言啧啧,“怪不得之前锦春没查到这一茬,原来是最近的事,那姚党可真是为此下血本了。”

    祁令瞻说:“这只是我们能看到的,只怕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做了更多准备,务必要将此事拿下。”

    听着他的话音,照微试探着问道:“听兄长的意思,仿佛已经知道内情。”

    祁令瞻“嗯”了一声,接着却哑住了,因为照微已换好衣服,自屏风后转出,他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一时竟忘了后话。

    她身上的霞帔是尚服局的新作,以蜀地的灯笼锦裁成,玫红底色,上有金丝银线织成的灯笼纹样,被丝丝缕缕斜穿入户的金色阳光一照,其绚丽璀璨远胜檐上的琉璃鸱吻。仿佛她整个人化生于仙云,陡落在凡尘。

    他看了许久才移开目光,为自己找补道:“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蜀地灯笼锦。”

    照微也惊叹道:“没想到蜀地的织工竟有如此精妙的手艺。”

    祁令瞻不动声色将话题转回去,继续说:“蜀地的丝锦与茶叶皆是名品,朝廷设立博买务,一是为了收取蜀地茶税和专榷茶叶,二是为了拿茶叶与藏羌彝等游牧民族换马。百姓可以在蜀州内自由买卖茶叶,但是不允许贩出蜀州,只能统一出售给朝廷博买务。”

    “这我知道,”照微说,“朝廷将买茶的钱送去蜀州,博买务至少要昧下七成,前两年博买务有肃王罩着,如今肃王倒了,姚党便想将这块肥肉叼走。可是听说博买务已将价格压到了三百文,若再往下压,恐会逼反了蜀民。”

    祁令瞻稍感惊讶,“朝廷公价是二两银子,三百文这个数,你是从何得知?”

    照微得意地扬眉道:“杜三哥哥近些年一直在荆湖一带活动,这是他告诉我的。”

    祁令瞻闻言,默默将褒扬她见多识广的话咽了回去。

    见他不说话了,照微追问:“所以姚鹤守他们打算怎么捞回本,真逼反了百姓,别说是丞相姻亲,就算那吕光诚是丞相的爹,御史台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

    祁令瞻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去问杜三哥哥。”

    照微:“……”

    她走上前去扯祁令瞻的袖子,凑到他身边装模作样地闻了闻,打趣他道:“兄长何时饮过醋,怎么一股酸味儿。”

    此言正中祁令瞻心虚之处,他面色微沉,“瞎说什么。”

    见他变了脸色,照微玩心大起,来回扯他的袖子,调笑他道:“好好好,以后我不喊杜思逐二哥哥了,我只有你一个好哥哥行不行?好哥哥,快告诉你一无所知的妹妹,姚鹤守他到底想干什么?”

    祁令瞻只觉得整条左臂都在阵阵发麻,忙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来,后退了一步,直到她身上的幽香不再至人神思缭乱。

    他边垂目整理袖口边说道:“我从丞相府探得消息,川外那几个游牧大族不想再拿马匹换茶叶了,私下给丞相递了信,想换些别的东西。”

    “他们不是挺爱喝茶的吗,”照微问,“那他们想要什么,银子?”

    祁令瞻摇头,缓缓吐出两个字,“铁钱。”

    “铁钱?”

    照微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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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外一匹好马能卖到五十两,能换三块上品蜀茶茶砖,若是换成铁钱,那就是五十吊铁钱。

    一吊铁钱重约一斤,五十吊钱就是五十斤,若是一次买成百上千匹马,那得要多少铁钱……

    等等。

    照微隐约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沉目看向祁令瞻。

    她说:“川外没有铁矿,这些游牧民族不是想要钱,而是想要铁……他们是否打算熔了铁钱做兵器?”

    祁令瞻点点头,终于将刚才未夸出口的说出来:“聪明。”

    照微冷声道:“那本宫必然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吕光诚决不能经营蜀州博买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你听我说,”祁令瞻低声劝她,“姚鹤守已为此事做了缜密的安排,若你今日撤旨,明日御史台就会联手弹劾你越权之事,诏旨本身的内容反而会被轻轻揭过。”

    “可诏旨尚未押印玉玺,还有挽回的余地。”

    “皇上亲笔写下的词头已经进了翰苑,这分寸余地并不能改变什么。”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资敌,哥哥,此事你要帮我。”

    “我当然会帮你,但你要信我,按照我说的去做。”

    照微没有立即答应,盯了他好一会儿,开口道:“你先说该怎么办。”

    祁令瞻说:“明日你召见丞相,拿此事与他谈条件,赶走金氏,贬黜秦枫,你搬去福宁宫与皇上同住,姜赟致仕后,太傅的人选要你来定。”

    虽然这些事都是照微打算做的,但她实在不甘心拿川蜀换这点鸡毛蒜皮的好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看出她的不情愿,劝道:“你如此强硬拦下诏旨,并不能让姚丞相放弃此事,就算吕光诚不任博买使,他也有其它办法,譬如转明为暗,譬如收买现任的博买使,你用撤旨这么大的动静来给他使绊子,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照微蹙眉:“那蜀州那边怎么办,难道真让他……”

    “放心,我有安排。”

    祁令瞻听到这件事的风声后,昨日就请托秦疏怀先行往蜀中去,又写信给永平侯,请他联络玄铁山的谢回川,提前在蜀中一带布局。

    但是这些事不能解释给照微听,一是因为永平侯与山匪相通一事必然会令她想到舅舅的死;二是因为吕光诚此行的目的不在于赚钱,而是与平康盟约中那不可示人的条款有关。

    而照微……大概尚不知晓此事。

    照微等着听他的安排,祁令瞻却对此缄口不谈,只说:“你若仍不放心,可在圣旨上再添两位你信得过的人,与吕光诚一起去蜀中,一来确有敲山震虎之效,二来也能转移吕光诚他们的注意力。”

    照微定定望着他,“这样的大事,你也打算瞒我,是吗?”

    “照微,你且信我,我不会害你。”

    照微面上仍不甚情愿,祁令瞻向她靠近两步,低声同她商量道:“为此,我可向你保证三件事。第一,绝不会叫他们把铁钱运到外族去;第二,不会让博买务逼反蜀州百姓,第三……最迟到年底,我一定将此事内情向你和盘托出。”

    他的诚意至此,再不肯退让。

    照微捏着袖中的黄绢诏旨,目光从祁令瞻脸上转向庭中,也去望那檐上的琉璃鸱吻,秀目微阖,长睫落下,遮住眼中失望的神色。

    他已将她所求尽数考虑在内,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但是他有所隐瞒,这件事本身让她觉得不痛快。

    半晌后,照微悄然叹息道:“那好吧,一切皆如参知所愿。”

    她不愿再在翰苑中待着,唤锦春去隔院接李遂,准备起驾回宫,前脚尚未迈出门,祁令瞻却在身后喊住她,“等等。”

    服侍的女官俱已退下,门外的内侍背对着他们侍立,祁令瞻走到她身后,犹豫一瞬后,仍伸手为她理平腰间束带的褶皱。

    覆着手衣的指腹仍能清晰地感受其上缜密的纹路,鬼迷心窍般沿着她的腰线转到身前,将压在束带下的一根流苏穗子挑出,任它自然垂落在她身前。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里透着难以觉察的喑哑,“此事让你受委屈了。”

    照微在想她的心事,闻言问道:“你还有别的事要交代吗?”

    祁令瞻倒真又想起一件,说:“以后像围翰苑这样重要的事,不要再交给那白脸小太监去做,今日若非我与邓文远赶到,险些叫秦枫挟着诏旨跑了。”

    照微不以为然,“这不是没跑么。逾白忠心、聪明,别说拦个区区秦枫,上回在坤明宫,不是连你也拦住了?”

    听她回护,祁令瞻越发心有不满,只是大事当前,暂无暇与他计较,便又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

    面上皮笑肉不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提,难得你这么喜欢他,那就留着吧。”

    照微并未反驳“喜欢”这个字眼,只点了点头,便向外走去。

    那灯笼锦的霞帔走在日光下,更加熠熠生辉,缓缓从他眼前划过,两肩流苏拂过他悄悄抬起的掌心,又毫无停留地施施然远去。

    此时那尚未押印玉玺的诏旨还在照微手中,她回到坤明宫后,又细细观览了一遍,然后搁在手边,撑额出神。

    她将此事从头至尾细思,琢磨祁令瞻说过的每一句话,关于博买务的话她都能理解,但她不明白兄长为何要让她遣走江逾白。

    是觉得江逾白不够忠心,还是受了张知的请托,要为他出气?

    这些都好说,她担心的是此事与博买务之间,有她尚未觉察的关系。

    自己想了半天不明白,便将此事说与锦春听,锦春听罢笑道:“奴婢倒觉得没那么复杂,大人是见你对旁人太好,心中吃味罢了。上回咱们夸赞薛录事的诗和字,给他听见了,他不也一样不高兴么?”

    “薛序邻的字……”照微醍醐灌顶似的,心头蓦然一明,“难道他前几日鬼鬼祟祟烧旧书稿,是因为这个?”

    锦春不解,“烧什么书稿?”

    照微从贵妃榻上起身,在殿内转了两圈,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不由得神采奕奕,得意地笑出了声。

    “真是好个幼稚鬼,想要本宫夸他两句,又嘴硬得很。”

    照微沉吟了片刻,让锦春往永平侯府跑一趟,“就说本宫想练字了,让咱们参知大人挑几张近来新写的字,拿来给本宫临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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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令瞻听了锦春的来意, 又见她眼角眉梢藏不住偷笑,知是烧书稿的事被照微猜到了端倪。

    心中不由叹息,她一向棒槌, 怎么突然开了窍。

    锦春含笑道:“娘娘近日观览《淳化阁帖》,忽垂爱钟繇笔迹之风流飘逸,想临摹学习, 又嫌弃那《淳化阁帖》皆是摹本。想起龙图阁的学士们赞誉大人近年的书法有钟繇再世之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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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直接临大人的字。”

    祁令瞻让她稍候,亲身前往阁中取出一个檀木长匣。那木匣以檀香木为体, 两端饰戗金云龙纹,木色纹路古旧流畅,而匣身繁复的镂空中不染纤尘, 可见得主人平日爱惜。

    打开匣子, 里面放着一幅卷起的字轴, 只看那轴端的铜首,也知此轴名贵,来历不浅。

    果然,祁令瞻说道:“这幅是钟繇《丙舍帖》的真迹, 你带回宫, 交予太后娘娘。”

    锦春没想到他竟有真迹,一时愣住了,讪讪笑道:“娘娘叫奴婢来讨大人的字,怎好夺大人所爱……何况大人也知道, 娘娘她的字……”

    做奴婢的不能说主子的不是,锦春顿了顿, 委婉道:“尚未到能揣摩透原帖的化境。”

    这千金难求的《丙舍贴》若是带回宫,恐要落个明珠蒙尘的下场。

    祁令瞻却道:“既有不足, 更需瞻仰高标,学谁都不如学本尊更有进益,只要她能勤加练习,这字帖就不算浪费。”

    话已至此,锦春只好将装着字帖的檀木匣子接住,见祁令瞻端起茶盏,似有逐客之意,又不甘心道:“还请大人再随意赠几张笔墨,好教娘娘博采众长。”

    祁令瞻饮了口茶,淡淡道:“我近日右手疲累,都是平彦代写,没有笔墨可赠。”

    锦春抱着钟繇的真迹灰溜溜回到宫中,一字一句学给照微听,照微听后反倒颇为得意,扬眉道:“看来兄长并非气量狭隘之人,未生我的气,否则怎会将如此珍贵的字帖赠予我,看来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锦春无语望天,心道,她怎么觉得恰恰相反呢?

    第二天视朝结束后,紫宸殿中再坐时,照微召见了姚鹤守,将从秦枫那里截下的诏旨拿给他看。

    两人皆是装模作样,照微说秦枫交好皇帝乳母,其心不纯,姚鹤守说其行虽有失,但作为翰林学士拟诏合规合矩,反而是国朝成立至今,未有诏旨过了中书门下再撤回的道理。

    “话虽如此,但是国朝之所以有草诏这一节,本就是为了检视不妥,及早更正,倘本宫没有撤旨之权,难道皇帝也没有吗?”

    见他开口欲辩驳,照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又说道:“当然,本宫气的是那金氏与秦枫欺瞒本宫,并非刻意要驳丞相的面子。吕员外愿为国效力,与秦枫德行有失,这是两码事,对不对?”

    姚鹤守领会了她的意思,原不是想玉瓦俱碎,故而附声道:“娘娘明鉴,确实是两码事。秦枫不尊太后,举止轻狂,不宜再留任京中,至于那诏旨本身……”

    照微提醒他道:“还有金氏。”

    卸磨杀驴,姚鹤守也很痛快:“宫廷事宜,非臣可插手,娘娘可自行处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听说姜赟又递折子要致仕,这回确是身体不行了,太傅空缺,不知丞相欲举荐何人?”

    此事事关皇上的教导,姚鹤守不肯再轻易撒手,说道:“天子择师,从德从道从才,须得深孚众望,才能明启陛下之智。”

    “是呀,这样的人物可不好找,”照微轻笑道,“可惜丞相肩承二省,日理万机,不能再旷神劳累,否则依丞相德才,当为帝师不二之选。”

    她将姚鹤守的话头堵死,已表明了自己坚决的态度。姚鹤守沉吟片刻,问道:“不知娘娘可有推荐人选?”

    “刑部左侍郎姜恒如何?”

    姚鹤守缓缓摇头:“此人掌刑名二十载,资历才学虽够,但肃杀之气太重,言谈之间怕会冲撞陛下。”

    “枢密直学士段云鸿如何?”

    此人也并非姚党,姚鹤守道:“才名平庸。”

    照微笑了笑,又提了一个他更不可能同意的人选。

    “薛序邻三魁天下元,论才能服众,论德未有失,皇帝也喜欢听他讲经筵,此人总能胜任了吧。”

    姚鹤守面上现出犹疑的神色,仍说道:“只怕是……资历太浅。”

    照微便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授吕光诚做博买使的诏旨还压在太后手里,他又连驳了她三个太傅人选,此刻实在不是提他自己人的好时机。故照微问他举荐何人时,姚鹤守只好说:“此事需翰苑与二府共同商议。”

    照微道:“姚鹤守再仔细想想,平日与你交好的同僚里,真没有人选了吗?”

    此刻不提自己人,过后就不好再提了。

    姚鹤守无奈道:“暂时没有想到。”

    照微点头,“那就劳丞相回去仔细想想那些未熟知的同僚,与宰执和学士们多多商讨。”

    姚鹤守说:“此事不急在一两日,但诏旨一事却等不得,还请娘娘早日放旨,莫让台谏误会娘娘有格旨之意。”

    照微道:“急中易生乱,本宫打算召邓文远再重拟一遍,丞相放心,此人有倚马可待之才,拟旨的速度必然比御史写折子快。”

    旨意是第三天后加了天子玉玺下到中书的,因秦枫那版已在中书审核过一遍,所以这次照微钻了个空子,故意未经中书省而加印,在诏旨上又添了两个名字,与吕光诚同为蜀州博买使,正是被姚鹤守拒绝的那两位太傅人选:刑部左侍郎姜恒与枢密直学士段云鸿。

    六月二十日,三位博买使携敕牒与告身南下前往蜀中,此事在内朝才算告一段落。

    休沐日,姚鹤守在府中设宴款待祁令瞻,说此事若非他从中周旋,太后不会轻易放过。祁令瞻也谦逊受功,师生在临水亭中把酒言欢,论朝与政,姚鹤守说起姜赟致仕之事,问祁令瞻对太傅人选有何看法。

    祁令瞻搁下酒盏,缓声说道:“太后娘娘已表态,必不会同意亲近老师的官员胜任,且满盈则亏,老师风头太盛也不是好事。当然,太后力荐的人也不能用,否则真叫她将天子把持牢固,将来还肯乖乖还政吗?所以,太傅的人选既要在为人上从德从道从才,在立场上,至少得是两不沾的人物,也方便老师将来慢慢拉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在了姚鹤守的心坎上。

    姚鹤守望着他和若春风的笑面,心里有了个主意,只是尚未斟酌拿定,所以一时不表,只举杯与他同饮。

    宴罢已是未时中,祁令瞻起身作别,刚迈出丞相府东门,身后追来一女侍,远远喊着请他留步。

    “奴婢是二姑娘的贴身人,二姑娘有话让我转达阁下。”

    她说的二姑娘是姚丞相的二女儿,姚清意。

    女侍落落大方朝他敛衽行礼,抬眼偷觑这位将来要成为自己主君的人,见他相貌不俗,气质出尘,不由得粉上双颊,含笑道:“后日姑娘要去大相国寺拜佛,请阁下同往一聚。”

    祁令瞻淡声推拒道:“后日我要当值,且此事于礼不合。”

    他说罢转身要走,急得女侍忙来拦他:“二姑娘说了,是正经事、要紧事,事关她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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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与阁下的前程,要阁下千万相往。”

    见她态度转为郑重,祁令瞻眉心轻蹙,问:“此事丞相知道吗?”

    女侍摇头。

    姚清意确非无事相扰之人,两人定下婚事已有段日子,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相邀。

    且有些事,他确实想与她说清楚。

    思及此,祁令瞻应下了此约:“那便后日在大相国寺见面。”

    祁令瞻当天比往常更早出门,先去中书省处理政事,准备等寺里热闹起来后再去。不巧的是,他前脚刚走,照微就派锦春送了几页她刚临摹的字帖来,要请他入宫指教。

    平彦打着哈欠道:“你来得不巧,公子今日走得早,已经去政事堂了。”

    锦春说要去政事堂寻他,平彦拦住了她,说:“公子今日与人约了大相国寺,你去政事堂未必能赶上他,还是明日再来吧。”

    “与谁约了大相国寺?”

    平彦摇头,“不知道。”

    锦春空落落回宫复命,照微凭直觉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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