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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独发
春夜深深, 草蛩喧砌,忽而寂静一瞬,月下似有花影摇荡, 晃过墙去。czyefang
永平侯面前的烛焰轻轻一跳,他搁下久未翻动的道经,缓声说道:“来了便请现身, 此处并非囹圄,无须装神弄鬼。”
门口处现身出一个虎背蜂腰的汉子,约四十多岁的年纪, 神情沉郁,只不言不语站在那里,便是一身的匪气和杀意。
永平侯望着他怅然道:“自北海兄身故, 平康盟约成, 你我各自退隐, 算来已有十六年。我寄禄京中空度日,不如谢兄藏身山水任逍遥。”
“落草为寇,不是什么体面事。”
那黑衣人走进来,与永平侯对面而坐, “何事找我来?听说你女儿做了皇后, 儿子做到了朝廷副相,莫不是要卖了我,替他们锦上添花?”
“锦啊花啊,一时好看, 遇水则腐,遇火则烬。”永平侯淡淡笑道, “我的心没有那么大,想保全的, 只有一个侯府罢了。”
他将前几日收到的信拿给黑衣人看,黑衣人看罢,眉心皱起,将信纸摊在桌上。
这是一封弹劾信,弹劾的对象是永平侯的小舅子,两淮布粮转运容郁青。但信中内容与上个月御史们在朝会上吵嚷的内容不同,没有说容郁青借公务敛财等虚话,而是弹劾他通匪。
“以薄利诱民对抗朝廷,一户之生计尽落其掌中,此后或输送财物、或逼民为匪,皆轻易自然。”
这是薛序邻写在信中的原话,有更诛心之言,野心勃勃,恨不能将祁令瞻也一起拉下水:“去年荆湖路驻军受其银,长驱千里入永京,此非军饷,实匪寇之贿也。兵匪不清,国之大乱。”
黑衣人冷笑:“说你和我勾结尚有三分谱,说你妻弟和我勾结,简直是无稽之谈!”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序邻说容郁青通匪的那个“匪”,两淮以北十里玄铁山最大的匪首,谢愈。
谢愈本名谢回川,十六年前是西州军校尉,与祁仲沂、徐北海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徐北海死后,祁仲沂退居永京,谢回川则消匿于人世,改名谢愈后落草为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除了祁仲沂,少有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谢愈手指点在那封状似挑衅的信上,低声问道:“这薛钦差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要么我去宰了他,保住你也保住我。”
祁仲沂摇头道:“此人不能杀。”
“怎么说?”
祁仲沂道:“他的人送完信,转头又往丞相府递了封折子,此人是想祸及侯府,向姚丞相示诚,我出手杀他,正是给他们递把柄。”
还有他的身份……廖云荐的儿子。
他暗示这一点,或许是暗示他要报当年武将不尽力,未能保住燕云十六州,令他父亲在谈判时受尽屈辱、自尽而亡的仇。他是想让祁仲沂出于惶恐出手杀他,从而顺蔓捉瓜,将整个永平侯府拖下水。
永平侯不想知道薛序邻接近姚丞相是为了什么,深入虎穴或是平步青云,他都不感兴趣,他只是不愿永平侯府成为薛序邻的踏板。
“不能杀他,不能自投罗网。”
祁仲沂望着灯焰思忖了片刻,对谢回川说:“薛序邻并不知道玄铁山的寇首就是你,我想请谢兄帮我个忙,咱们反将他一军。”
“侯爷请说。”
“绑了容郁青,对外称人已死。”
叶县与坳南相距六十里,途径玄铁山一段山坳,山路细长难走,容郁青歪在马车里,只觉脑仁都要被颠成了核桃粉。
本就心烦意乱,干脆不睡了,撩起半面毡帘,问赶车的伙计:“那薛钦差真的转了一圈就走了,没讨钱也没说别的?”
伙计摇头:“没有,十分好打发。”
“好打发个屁,此人怪得很,你说他对织妇们家中营生问这么详细干嘛?”
“嗨,说不定人家只是随口问问,体察民情,”赶车的伙计乐呵呵往回转头,“掌柜的,我看你是被这群官儿折腾怕了,现在听见打雷就怕下雨。”
“我怕他?笑话,爷的外甥女在宫里做皇后,区区小钦差,鼓噪几句子虚乌有的敛财罪名,能奈爷如何……哎,你好好看路!”
正转头说话的功夫,冷不防从半山坡滚下一块巨石,夹沙飞尘,与疾驰的马车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容郁青被狠狠甩在车壁上,顿时眼冒金星、额头钝痛,待他扶着车壁弓起身,掀开毡帘,却见马车外围了一圈持刀的山匪。
他心中倒吸冷气,连骂了几声倒霉。
当夜,容掌柜被山匪杀害的消息迅速传开。
钱塘乱成了一锅粥,府衙的兵将叶县、坳南两地团团围起,马后禄等人跪在馆驿门口不肯起身,就差一头撞死以示清白。
马后禄扒着薛序邻的袍子不肯松手,哭诉道:“我们胆子再大,断不敢谋害国舅爷,这是杀头的罪名啊……薛钦差,你明察秋毫,万望将此事查明,还我们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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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序邻面上惊诧蹙眉,心底却已是森冷一片。
他准备了许多天,专等着永平侯的人来杀他,未料到祁仲沂没有对他下手,反能狠绝到对妻弟斩草除根,更没料到自己罗织来引他下水的通匪罪名,竟然是真的。
他在心里飞快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让姚鹤守相信他的诚意。
两淮的消息快马加急传到永京时已是深夜,张知得了信,不敢耽搁,一路奔坤明宫而去。
照微从梦里惊醒,隔着屏风听见“容郁青”三个字,猛然扯开金帐,“你说谁……谁被山匪杀了?”
张知跪伏在地,颤声道:“是容……容国舅爷……”
照微心中如热油泼溅,先是轰然一声,继而渐渐泛凉。
祁令瞻深夜被宣入宫中,见坤明宫里灯火煌煌,照微正焦急地在大殿中盘桓,长发未绾,脸色凄冷,见了他,三两步迎上去。
“哥哥,舅舅他出事了!”
祁令瞻心里并不比她好过,神情哀悯地看着她,“我已知晓。”
照微双目赤红,想起传令官的话,眼里从两颊滑落:“他们说贼人放火烧了马车,舅舅浑身已经……已经……只有玉佩和冠带尚能辨认,正是我舅母给他打理的,他最常穿的那一套……”
话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祁令瞻扶住她,欲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望着她惊惧悲伤的脸,一时心如刀割。
他的心中滑过许多可能,姚鹤守、薛序邻、两淮当地的官员,可是细思之下皆有破绽。
容郁青在两淮赚钱虽然讨人嫌,可他毕竟是太后的舅舅、皇上的舅爷,杀他无异于谋大逆,是掉脑袋乃至诛九族的罪过,谁会为了一时意气,冒如此风险?
照微与他想到了一起,哽声拭泪道:“此事大有蹊跷,府衙派人勘验过现场,说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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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八九个匪寇。叶县和坳南既非富县也非商道,匪寇怎么会在那里流连?我不信此事是碰巧,必然是有预谋……可是谁敢,谁敢这样做,杀了舅舅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我明白,照微,你先别着急,冷静一些……”
见她脸色与唇色俱白,攥着他胳膊的手心冷得像冰,祁令瞻忙搀她到小榻边坐下,唤人取来热茶,劝着她喝了半盏。
直到她情绪冷静了一些,只是仍落泪不止,祁令瞻屈膝蹲在榻边,抬手为她拭去眼泪。
他低声对照微说道:“若从舅舅所营之事考虑,你我怀疑的人,都有说不通的地方,我怀疑幕后之人杀害舅舅,可能与布粮生意无关。”
“会是谁,是寻仇还是……”
祁令瞻缓缓摇头,“一切都是猜测,钱塘府衙的人靠不住,照微,我要亲自去一趟两淮。”
“什么时候?”
“明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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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垂目思忖片刻,说道:“明日朝会上,你调几个三法司的官员南下查办此案,他们在明面上吸引视线,我在暗处调查。”
“母亲那边怎么办?”照微问,“若是瞒不住她,我怕她想不开。”
祁令瞻说道:“此事在两淮已闹得沸沸扬扬,母亲早晚会听到风声,这是没办法的事。形势如此诡谲,你要先顾好自己,若有心力,则派人监视丞相。幸好父亲近日闲居在家,未往道观,母亲那边有他照料。”
照微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时序季春,夜风仍寒,吹在泪面上隐隐泛凉。祁令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给她,陪她静坐了一会儿,垂目见她鲜红的蔻丹正深深掐进他袖边银线里。
这是她感到不安的表现。
于是话到嘴边又几番犹豫,直到滴漏将尽,天色/欲晓,寅时将至,距离视朝只有半个时辰。
他才开口道:“去梳洗更衣吧,等会儿早朝,你还有事要做。我也该回府一趟,提前做些安排。”
照微这才缓缓松开了他的袖子。
祁令瞻深深望了她一眼,起身往外走,一只脚迈出碧纱橱,忽听照微在身后唤他:“哥哥,等等。”
他顿步转身,冷不防被扑了个满怀,心中倏然一窒。
她浑身都是凉的,唯有垂落的青丝尚存余温,簌簌落于他指间。祁令瞻知道不该如此,不该趁人之危,可仍忍不住以掺杂龌龊邪念的柔情,轻轻回拥住她不停发颤的身体。
新沐过的馨香绕在鼻尖,他缓缓阖目,呼吸后又慢慢松开她。
照微沉浸在自己惶恐的思绪里,不曾察觉他双目沉沉,其间一时泄露的挣扎与柔情。她将身上的披风解还给他,哽声叮嘱道:“尚不知两淮到底是什么情况,兄长去了,一定要万事小心,谨慎存身……我已失去了舅舅,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明白。”祁令瞻抬手抚平她鬓间,叹息道:“别怕,我会早日回来。”
他转身离去,照微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墨色渐淡的晨雾中,直到远天泛白,鸟雀惊飞,寅时的钟磬敲响,悠悠在耳边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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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披星戴月赶往钱塘, 在馆驿换马时,与受诏回京的薛序邻打了个照面。
他没有隐瞒自己此行的目的,薛序邻听罢笑道辛苦, 心中却嗤然想,他们祁家人自己搭台自己唱戏,倒是演得挺认真。
祁令瞻甚至还在言语间敲打他:“我此行是奉了太后密旨, 并无几人知晓我行踪,不提防薛大人,是因为知你纯诚, 既不会与匪寇谋害皇亲,也不会泄露我的行踪。”
“参知大人这话真是捧煞我了,若是别处泄了行踪, 岂不是也要怪罪到我头上?”薛序邻含笑道, “我也是受太后懿旨回京, 别的地方,下官不敢与大人作比,但为娘娘分忧的心,下官与大人别无二致, 还望参知大人不要疑心。”
祁令瞻打量他, 似笑非笑,“那最好不过。”
换马休憩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匆匆作别,一个北归一个南下。
祁令瞻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赶到钱塘。容郁青出事后, 叶县与坳南两处织室被府衙强行封锁,原本跟随容郁青谋生的人家已错过年前赁田, 马后禄等地主联合起来,要往他们索要三倍的地租才肯赁给他们, 否则宁肯让田地荒着。如今叶县五六十户人家正愁云惨淡,不知该何以为继。
祁令瞻假称是与容郁青有生意往来的粮商,携带粮米往各家登门拜访,探听到一些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多县民都怀疑是马后禄下的黑手,“看他如今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必然早就盼着这一天。地租翻了三番,今年若是丰年,我们不过剩一口粮,若不是丰年,我们白干一年,还要倒欠他钱,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众人闻言,心中皆戚戚然,几个妇人当即掩面落泪,哭啼不止。
祁令瞻耐心安抚了他们几句,直觉却并不认为是马后禄所为,眼见天色将暗,他正要告辞离开,有一妇人却突然止住了哭声,说道:“掌柜出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
祁令瞻看向她:“阿婶请细说。”
妇人抽噎道:“作坊来了位钦差,说朝廷要嘉奖容掌柜,问了我们好些事情,还问我们家男人都在做什么营生。”
祁令瞻问:“那钦差是否年纪不大,身材高瘦,长得斯文白净?”
妇人点头称是。
是薛序邻。
祁令瞻心中确定,又问妇人:“阿婶可还记得他都问了什么,你们都答了什么?”
妇人记性好,当天又数她接话最多,所以印象深刻,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祁令瞻静静听着,心中却起疑甚深。
无论是从薛序邻的为人,还是从他诱使意味极强的询问来看,他的目的绝不可能是请朝廷嘉奖容郁青。问县民从容郁青处得了多少钱、家中赁地多少、丈夫做何营生,这些指向农本与田税的敏感问题,分明是要寻隙向容郁青发难。
可是他究竟准备发什么难,容郁青在这个关头出事,他是意料之中,还是同样猝不及防?
祁令瞻谨慎思虑,没有妄下论断。离开叶县后,赶在钱塘关城门前进了城,以永京粮商的身份在商会客栈中落脚。
多日驭马奔波,令他手伤复发,他本想写封信给照微报平安,奈何手抖得几乎举不起砚,费尽周折写出的字更是丑陋虚浮,不堪入目,遂投笔作罢。
他阖衣靠在床边,静静体察双腕的刺痛,忽听门外有脚步靠拢,隐在梁上的暗卫闻声拔刀以待,那脚步声停在门外,继而响起了三下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门外一男子恭声问:“房内可是青城赵老板?你夫人寄了家书,托我捎给你。”
祁令瞻朝梁上暗卫缓缓摇头,起身整衣开门,“请进吧。”
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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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子入室便跪,双手将蜡封的密信呈过头顶,低声道:“相府的线人在丞相书房中发现了一封弹劾容国舅的折子,依大人的吩咐,大人离京这段日子,一切事宜交由太后决断,娘娘看过折子内容后,命我快马加鞭送来给大人过目。”
祁令瞻接过信,问道:“薛序邻抵京了吗?”
信使答道:“尚未。”
祁令瞻心道,他倒是不急。
信使离开后,祁令瞻就着八仙桌上的蜡烛,将信的封口慢慢烤融。
疼痛和疲惫让他有些心猿意马,望着那缓缓融化的粉盈烛泪,他好奇照微是以怎样毫无顾忌的心态自称他夫人,又禁不住幻想,倘他真是客旅在外的行商,收到妻子遥寄思念的家书,怕是不忍苦卿久候,明日便要掀了摊子返程。
可惜,此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伎俩,她匆匆差人送来的,不知又是怎样令人揪心的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展信读罢,祁令瞻仰在圈椅间默然许久,抬手捏着乱跳的眉心,直到混乱的思绪终于理出一线清明。
通匪……
薛序邻竟然想污蔑容郁青通匪,且企图将他和祁家一起拖下场。
但薛序邻不可能一边构陷容郁青通匪,一边与匪寇合谋杀害容郁青,这般自己打自己的脸,反而显得他形迹可疑。
这封弹劾容郁青的折子递进丞相府,却迟迟没有在朝堂上发难,想必也是因为被容郁青遇刺的事打了个猝不及防。
如此说来,容郁青为匪寇所害,反倒是……救了祁家。
这个推论让祁令瞻暗自心惊,他思忖片刻,对栖于梁上的暗卫说道:“我要混进当地的山匪窝查一查,你去帮我找个路子。”
暗卫犹豫地劝他道:“刚出了容国舅的事,当地山匪必然小心谨慎,风声鹤唳,大人是生面孔,恐引他们起疑。”
“我知道。”
祁令瞻就着烛火将信纸引燃,火光映着他沉静如水的眉目,隐约又似深渊暗沸。
他声音轻缓:“可越是谨慎时候,也越能显出你我的坦荡,不是吗?”
暗卫只好领命去办。
随着薛序邻抵京,永京朝堂内外流言四起,容国舅被山匪杀害的消息再也瞒不住。
照微担心母亲,几番派锦春往侯府探看,锦春回禀说侯夫人大哭了一场,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已有一天一夜。照微心中疼惜,让女官安排明日驾临侯府,第二天一早,却收到永平侯夫妇奏请入宫的消息。
照微等在坤明宫中,见了容氏,急忙揽裙奔迎过去,“娘!”
只两天的工夫,容汀兰却像骤然老了十岁,望着她眼下的青黛和细纹,照微红了眼眶,哽声劝她道:“事已至此,你要先保重自己。”
容汀兰问她:“你舅舅的事,你是不是早已知晓?”
照微没有否认,吞吐说有内情尚未查明,怕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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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兰问:“那如今可查明白了,到底是山匪所害,还是与人结仇?”
“我……”
“好了阿容,照微也有苦衷,不要为难孩子。”
永平侯将容汀兰揽在怀中劝慰,“子望也有几日未归家,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奔走。”
照微没透露祁令瞻如今已在钱塘的事,搪塞道:“兄长正盯着大理寺与刑部盘查此案,也是怕娘闻讯伤心……”
容汀兰捏着帕子拭泪,待喘息平静后,对照微说道:“我此次入宫,不是为了质问你,是想告诉你一声,我打算到两淮去一趟。”
照微闻言蹙眉,“我能体会娘的心情,但两淮是是非之地,如今并不安全,我怕你去了查不出眉目,反要累自身性命。”
“我不是去查案的。”容汀兰轻轻摇头,“你舅舅在两淮的生意不仅牵涉朝廷,也押上了你外祖全部的身家。你外祖年纪大了,丧子之痛我无力抚慰,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咱家数代的产业毁于一旦,辜负朝廷信任,叫人看轻咱们容家。”
她的态度温和而坚决,照微一时哑然,这个理由令她不忍相阻,但心中仍牵挂她安危。
容汀兰抬手抚过照微的鬓角,反安慰她道:“你和子望不必担心,侯爷会陪我一同前去。”
照微看向永平侯,见他点头,只好叹息道:“那就有劳父亲了。”
两人第二天就启程前往两淮,容汀兰不会骑马,马车的脚程慢,路上走了十天,到达钱塘时已是四月上旬,暮春将尽,花褪残红。
城中盘查的风声稍有松弛,两人在商会的客栈落脚,容汀兰顾不上休息,先接见了容郁青在两处织室的心腹伙计,忙着与他们核对账目,了解情况。
永平侯说要前往拜访一位贬谪此处的故交,容汀兰听罢,搁下账本,先起身为他打点礼物,取出一套文房四宝,还有一坛千金难求的正宗金华酒,问他:“你那故交是文人武人?好墨好酒?若是都不合适,你稍等片刻,我请人现去城中置办。”
见她心事重重,仍为他劳心劳力,永平侯心中万分隐愧化作一腔柔情,握着她翻找箱箧的手,缓缓自身后拥住她。
“阿容,你不必如此责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永平侯在她耳边叹息,柔声细语地安抚她:“我会顺路去府衙一趟,让知府将两处作坊解封,当地的田主再手眼通天,尚不敢欺到我头上来,别怕。”
容汀兰眼眶微酸,慢慢点了点头。
此时的祁令瞻已假扮成蜀中来的走私茶客,成功混进玄铁山的匪窝当中。
说是匪窝,却不以劫掠为生。
谢回川虽落草为寇,但不齿于劫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偶尔遇上离任的官员搜刮满载回京,或是地方大蠹运送生辰纲给姚鹤守时,他会带人出手干一票大的,然后躲进山里逍遥快活。
然而横财不管饱,无聊的日子里,谢回川琢磨着与蜀中贩私茶的茶贩子搭上了伙,收购他们走私的茶砖,在黑市上高价转卖出去,以此谋生。
祁令瞻用几天的时间学会了蜀中贩茶的黑话,暗卫为他找来一条熟人脉,祁令瞻往脸上涂黑一层,押着茶客走私来的几十块茶砖去见匪窝的接头人。
接头人见他是生面孔,不免有些怀疑,祁令瞻用蜀地方言埋怨道:“年初朝廷博买务又降了收茶叶的钱,一块茶砖,他们运出去卖二十两,却只给我们三百文。三百文,连饭都吃不饱,好多伙计都私底下卖,风声大了,官府查得也严了,凡是涉嫌的,一律抓去打板子吃牢饭,我叔叔就被他们抓了去,好险让我带着这些茶砖逃出来。我知道你们有能耐,收了我的茶砖,还得收留我一段时间,等年底博买务关衙了,再放我回去。”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又甘愿前往玄铁山为质,接头人自然打消了疑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这趟走得不容易,莫说收留几天,就是想留下跟着谢爷干,也是一句话的事!”
祁令瞻满脸晦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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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摆手,“家中还有妻儿等着呢。”
他因此顺利混进了玄铁山中。
这些山匪虽然不怀疑他,但也不放任他乱走,只让他在外围的茅草屋里待着,听说他会写字,有人还捧了笔墨纸砚来请他给山下的妻儿老母写家书。
这般优哉游哉过了两天,祁令瞻摸清了山匪们行动的规律,只等着下回他们倾巢而出时,混进内围的屋子里查探线索。
然而事情的转折出现的比想象中更早。
这天夜里,祁令瞻躺在茅屋的木板床上思索接下来的计划,忽听山门处传来几声犬吠,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路过窗边,几句低声窃窃,似是有重要的客人不速而至。
他于鼾声震天的黑夜中睁眼,直待那脚步声走远了好一阵,才作惺忪的模样起身,故意磕绊着往外走。
有人迷糊着抬了抬头,“干嘛去?”
祁令瞻道:“解手。”
既望之日月光明亮,照得地上砂砾也清晰可见,祁令瞻出了茅屋后放轻脚步,沿着他们的脚印往内围的屋子找去,在一处形似议事堂的后窗外停下了脚步。
他听见那姓谢的匪首对来人说道:“你到底怕我杀了他,还是怕我不杀他?总之就是信不过我,既然信不过,何苦又求我办事,做你的缩头乌龟不好吗?”
来人不以为忤,缓声道:“此人于我非寻常,我当然要亲自走一趟,确认他的安危。”
这个声音让祁令瞻心头一震,只觉一阵凉意自脚底生出,陡然爬满全身。
他疑心是自己听岔了,用力屏息,克制住微微发抖的双手,攀住议事堂的后窗,悄悄推开一条可容光线透过的缝隙。
透过窗隙,可见堂内灯火煌煌,谢匪首折起一条腿坐在虎皮宽椅间,对面是身披斗篷、长身而立的不速之客。
许是他修为不够,许是血脉感应,那来客摘了兜帽,忽然朝后窗的方向望过来。
灯烛正正照在脸上,照出俊眉深目,神清骨逸,赫然正是他那不理尘事,本该在永京画符诵经的父亲,永平侯祁仲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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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并不复杂, 只是令人心凉。
祁令瞻被几个山匪从正门押进来,他不肯跪,只心寒地望着永平侯, 问:“你是打算将我一起杀了吗?”
祁仲沂不言,谢回川冷眼扫着他俩,“怎么, 自家人?”
祁仲沂叹气,“犬子无状,让谢兄见笑了。”
“原来是贤侄, 多年不见,一时竟未认出来。”谢回川搁下刀起身,抱臂走到祁令瞻面前, 含笑将他上下一扫, “参知大人, 久闻大名,果然本事不小。”
祁令瞻认出了谢回川,记起多年前他曾拜访侯府,带了一筐番石榴。如今庭中的石榴树已堪结果, 而照微, 正是从他口中得知了生父徐北海战死的真相。
昔日西州旧部落草为寇,堂堂永平侯与匪寇合谋,杀害妻弟。二者皆令祁令瞻感到心寒至极,仿佛骨缝里向外泛出黏腻的恶心。
他不愿寒暄, 生硬地直言道:“杀了我,或者让我带舅舅的尸骨回去, 给母亲和妹妹一个交代。”
祁仲沂拧眉看向他,“你是打算让姚鹤守知道, 让天下人知道,我永平侯府通匪吗?”
“敢做何以不敢认!”
祁仲沂不得已,只好将内情告诉他:“随我一同去看看郁青吧。”
闻言,祁令瞻瞳孔微微一缩,“舅舅他……”
“没死。”
草屋虽然简陋,却是一应俱全,容郁青脚边盘着锁链,正蒙头呼呼大睡,香梦正酣时被人晃醒,于如水月光里看清祁令瞻的脸,以为是梦中幻觉,待揉开饧眼后,精神陡然一醒,抓着祁令瞻道:“世子!你来救我了!”
祁令瞻目光复杂,“舅舅可曾受伤?”
“没有,”他晃了晃脚上的铁链子,“就是这玩意儿绑着,我跑不了,你快帮我……”
一言未毕,扭头看见屋里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好姐夫永平侯,一个是绑架他的山匪,他听见别人叫他谢三刀。
“你们是来赎我的还是——”
容郁青看清祁令瞻神情里欲言又止的愧色和祁仲沂脸上的冷漠,心中缓缓生出一个恶毒的猜测。
“……是合谋要来杀我?”
祁令瞻缓步走出草屋,容郁青的怒斥声渐渐偃于身后。
满地月光流白,如加霜,如撒盐,令人忽如悬于半空,忽而行在茫茫雪地里。
这冷意使人清醒。
“如今的形势,想必你也想明白了,”祁仲沂对他说道,“容郁青不死,永平侯府就要被拖下水,你母亲,你和照微,都要受其牵连。”
祁令瞻声音淡淡,“此话过于冠冕堂皇,若非父亲心虚为流言胁迫,侯府尚不至毁于谣诼。如今世人皆知舅舅为匪寇所害,才是真的骑虎难下,难道要让他在山上待一辈子,这与杀了他有何分别?”
祁仲沂说:“至少我良心上过得去。”
“若有良心,安忍见妻女伤心色。”
祁仲沂默然片刻,说:“你母亲有我,照微那里,烦你多加安抚。”
祁令瞻道:“我不可能长久帮你隐瞒,舅舅也不可能在山上待一辈子,将来必有东窗事发的时候,届时如何承受舅舅的斥责,母亲的失望,还望父亲早做思量。”
容郁青非为委曲求全的性格,叫他下山搅事,不如暂时留在山上避风头。何况这其中还牵涉与谢回川的种种,祁仲沂绝不会叫通匪的罪名落在永平侯府身上,所以这件事只能瞒下来。
祁令瞻一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两人默默下山。
他随永平侯去见容汀兰,得知他早已提前来两淮查案,容汀兰颇为惊讶,“此事照微又瞒了我……你来了这几天,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祁令瞻看了父亲一眼,对容汀兰道:“恐怕是真的遇上了流寇宵小。”
“果真如此么,”容汀兰怅然,面上又现伤心色,“其实真相如何又怎样,知道是流寇也好,是仇雠也罢,既不能令逝者复生,也不能让生者宽慰。”
祁仲沂扶她到桌边坐下,安慰她道:“你如今身兼数事,万不能再伤神,为生者计,千万保重自己。”
容汀兰靠在他臂上缓缓点头,祁令瞻则默默转头,望向窗外明月。
事情有了答案,祁令瞻反而不着急回京,他心中觉察出自己的逃避,他不想骗照微,可更不敢告诉她真相,让她知晓父亲的所作所为,或者舅舅如今的所在。
她若知晓了真相,只怕永平侯府就真要闹个四散零落了。
可是拖又能拖到何时?祁令瞻不知道,眼下是多事之春,接着又是多事之夏、多事之秋。
拖得越久,就越难收场……但眼下已然难以解释。
在永平侯的帮助下,容汀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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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手了叶县、坳南两地的织室,重新召集两县百姓做工贩布。
她打算扩建织室,但并不着急动工,先经由知府引荐,与马后禄等当地的大员外赴了场宴。
容汀兰为人周全,行事滴水不漏,与容郁青我行我素不管旁人死活的作风不同,她主动提出要与马后禄他们合作,以高于市价的价格收购他们田地里产的棉花和桑蚕生丝,以换取他们愿意以常价将田地赁给无地的佃农。
容郁青的死虽然与马后禄无关,但他们占了便宜,多少有些心虚。又有副相与永平侯坐镇、知府从中劝和,马后禄等人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应,有心回头与永京那边商议,容汀兰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当场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契书。
端的是菩萨面容,霹雳手段。
签下了这份契书,容汀兰才放心在两淮一带施展拳脚。
她同永平侯父子解释道:“之所以要高于市价收购他们的丝绵,钱财倒是次要,只是要将他们与我绑到一条船上,省得之后再暗中伤人。至于赁田,田地不能抛荒,否则明年粮价飞涨,银子也不能当饭吃。届时若有人将动摇民本的罪名栽到咱们头上,咱们也受不起。”
作为官商,容汀兰已经考虑到了所有她能考虑的问题。
她对祁令瞻道:“这边有侯爷陪着我,朝中的事情抛不开手,我也怕照微自己在宫中支应不过来,子望,你早些回永京吧,事实如此,照微不会怪你这个做哥哥的。”
她察觉了祁令瞻的犹疑,猜测他是怕查到的结果令照微失望,然而更深的原因,她却从未起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心中叹息,默然应下,“我明白了。”
恰逢照微催促他回京的书信又至,语气里几乎有了难以支离的怨念,祁令瞻在灯下缓缓收拢书信,心中一时热,一时冷。
四月二十六,祁令瞻离开钱塘,祁仲沂为他饯行时,又叮嘱他在照微面前不要多言。
“最迟到年底,届时两淮的生意有了进展,朝中的风声业已平息,放舅舅下山。”祁令瞻立在马上说道,“不能让舅舅在匪窝里过年。”
祁仲沂道:“但愿如此。”
祁令瞻六天后抵京。时值暮春,天气暖得几乎令人发汗,满街春衫轻薄,广袖翩翩。
他在永平侯府门前下马,侯府里如今没有能管事的主子,平彦翘首等在照壁处,看见他后几乎奔迎过去。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宫里的人来了好几趟,说让您回京后先进宫。”
祁令瞻将手里的马鞭抛给他,抬腿朝府中走,“急什么,我先沐浴更衣。”
过了照壁,却见锦春立在庭中,见了他,敛裾行礼,笑盈盈说道:“太后娘娘说让参知大人即刻入宫,不必更衣。”
祁令瞻心中叹息道,她真是少有缜密如此的时候,连口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走吧。”祁令瞻无奈道。
匆匆乘马车入宫,穿过徇安道,几经周折来到坤明宫。听说他到了,照微丢弃手中投壶的木箭,起身往外走,让宫人去太医署宣杨叙时过来。
“整整半个月没有消息,我还当你被山匪扣下回不来了。”
照微见他平安无事,心中略松了松,连口茶也顾不得让他喝,焦急问道,“到底查出了什么,此事与姚鹤守有关吗,抑或别的什么人?”
祁令瞻深深看了她一眼,又不动神色垂下眼帘。
他说:“钱塘的局势并非想象中那般诡谲,母亲已经接手了舅舅的生意,有她经手,今年容家上缴朝廷的布粮税不成问题。”
照微道:“我没问生意,我是问舅舅。”
“照微,”祁令瞻轻轻叹了口气,“舅舅他……确为流匪所害。”
“什么?”照微怀疑自己听岔了,“确为流匪?”
“是。”
照微哑然半晌,问他:“兄长,你是没有查到线索还是……”
祁令瞻态度确定近乎斩钉截铁,“查清楚了,确为流匪,见舅舅的马车豪华,一时起意,谋财害命。”
“谋财?”照微闻言怔了半天,忽而冷笑道:“我不信有这样的巧合,薛序邻的折子前脚进京,舅舅后脚就出事。这天下的阴谋,一向爱披挂巧合的壳子。”
“照微……”
“你也说过,叶县坳南两地清贫,流匪怎会在此出没,取财不够,还要杀人焚尸,我不信这是流匪所为!”
祁令瞻知道她不会轻信,缓声道:“朝廷派去钱塘的三法司官员也该回京复命了,你可以询问他们。”
照微道:“他们若是信得过,何必劳烦你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哥哥,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抑或有什么苦衷?”
祁令瞻轻轻摇头,劝她道:“事实如此。”
“我不信。”
照微语气泛凉,望着祁令瞻的目光中怒意与失望交杂,“我不会让舅舅死得不明不白,只是如今,哥哥你也来骗我,是吗?”
面对她的指责,祁令瞻如今唯有默认,他实在做不到睁着眼狡辩,欺瞒她,还要令她伤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却一句句逼问他:“这回又是为什么,是怕我借此向姚鹤守生事,还是说你与薛序邻存了一样的心思,要拿我舅舅这一条命,向姚鹤守示好投诚?”
越说越口不择言,故意要往人心头扎。
听了这话,祁令瞻心里自然不好过,只是让她往姚鹤守的方向猜,总好过让她知道真相。
是以,他故作叹息道:“你如今斗不过他,计较真相,只会让你更难过。”
果然是……果然如此。
照微气得攥紧了掌心,难道因为她尚不能一刀劈了姚鹤守,就要眼睁睁任其欺凌,一次又一次吗?
她问祁令瞻:“倘我偏要求个真相,偏要为舅舅报仇,哥哥,你会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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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说道:“此事,你没有证据。”
他不会。
他分明查到了内情,却不愿帮她。
对他远行的牵挂、因他回京的欣喜,如今尽数化作失望,以及……隐隐的怨恨。
两人一时默然,锦秋入内通禀道:“娘娘,杨医正到了,是否要现在请进来给参知大人看诊?”
“叫他回去吧,”照微冷声道,“医人不医心,何必费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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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宫室里最先被漫无边际的暗潮覆没。
兄妹二人不欢而散,祁令瞻已离开许久,照微仍漠然独坐。她不吱声, 没有人敢去点灯惹嫌,直到锦春走进来通禀道:“娘娘,陛下来给您请安了。”
照微这才从沉浸的思绪中回神, 望了一眼四周端手垂立如木塑的宫侍们,说:“先把灯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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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遂牵着乳母的手走进来,端端正正向照微请安:“儿子参见母后, 恭祝母后昏安。”
照微牵了牵嘴角,朝他伸出手,“到这边来, 阿遂。”
她询问了李遂今日的功课, 李遂磕磕绊绊与她对答, 幸而照微幼时也不爱读书,十分能体谅他,并未加以苛责,只随口叮嘱了几句。
李遂心中大松一口气, 这口气一松, 肚子跟着咕噜了两声,顿时面红耳赤,忐忑地看向照微。
照微忍笑问他:“饿了么?”
李遂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没用晚膳?”
李遂轻轻“嗯”了一声。
照微的目光凉凉落在乳母身上,乳母忙跪地请罪, 说道:“陛下前两天有点咳嗽,所以没传晚膳。而且今日秦学士讲书时, 陛下打了瞌睡,秦学士很生气……”
照微蹙眉, “这和陛下没用晚膳有何关系?”
“我是想教陛下记着,学士讲书时不能走神。”
照微又问:“因为咳嗽不传晚膳,这是哪位医正开的方子?”
乳母道:“我老家的孩子都这样,凡有小病小灾,饿两天就好了,不必劳动大夫。”
“你老家的孩子?”照微险些气笑了,“天子为君,你为奴婢,让你照顾皇上,你竟敢以长辈帝师的身份自居?”
乳母慌忙磕头请罪道:“奴婢不敢!”
照微不着急处置她,让锦春去御膳房传一席饭菜,李遂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声道:“姨母,朕想吃羊肉。”
“羊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遂道:“今天秦夫子讲,读书人要做好姚家文章,‘姚文熟,吃羊肉;姚文生,吃菜羹’。朕不想吃菜羹,朕好久没吃羊肉了。”
闻此言,照微心中冷笑,面上仍不动声色,让锦春去御膳房传羊肉锅来。
铁锅下燃着炭,滚水中漂着油。
乳母跪在一边,被刻意无视,隔着白练似的热气,看照微伸长木筷,夹起两片羔羊肉浸在锅中,直到肉片晶莹油亮,微微卷曲后,捞起来搁进李遂碗里。
李遂面前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碟,盛放着用蒜末、胡椒、韭菜酱、白糖、酱油拌成的料汁,烫好的羊肉往碟中一蘸,入口时鲜美非常。李遂第一次吃到这样美味的食物,边烫得直哈气边大口咀嚼,额头上析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照微给他数着数,又往锅里加了两片,对李遂说:“吃完锅里这些就差不多了,再吃就该积食了。”
李遂往她碗里夹肉:“姨母也吃。”
照微今夜心情不佳,也没什么食欲,陪他吃了几片后搁下筷子。
李遂问她:“姨母是如何想到这好法子的?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要是娘也能吃到就好了。”
这话令照微心中一阵酸软。
她拾起帕子给李遂擦汗,说道:“你娘从前也吃过,那时候我们一起住在侯府,冬天下大雪,冷得人骨头直哆嗦。你外祖母,也就是我娘,想起西州羊肉锅的吃法,在院中亭子里架起锅、堆上炭,像这样把羊肉切成片,一家人围在锅边涮着吃。一年能吃两三回,因此从前我天天盼着下雪。”
那几年是永平侯府最好的时候,祁令瞻的手没有受伤,姐姐也没有被赐婚。
照微个子最矮,要撑着桌子才能够碰到锅,祁令瞻怕她弄翻酱碟,让她坐好,另取了一双筷子帮她涮肉。
那时的照微和如今的李遂一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肉如饕餮,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就急急盯着锅里的,没一会儿就去拽祁令瞻的袖子,喊道:“熟了熟了!”
全家人笑成一片。
母亲将碗中的肉夹给她,父亲重新给她涮。祁令瞻给她数够二十片后,挡住了她的筷子,说:“差不多了,再吃该积食了。”
照微不依,见缝插针地抢,祁令瞻不愿当众与她计较,怕反会激起她的玩闹心,冷眼看着她吭哧吭哧从锅里捞肉。
当夜照微果然积食了,捂着肚子喊胀,劳累丫鬟给她揉了一晚上的肚子。从那时起,照微才长了记性,数着吃肉,再未超过二十片。
李遂好奇地问道:“原来舅舅也吃肉吗?我听见女官姐姐们偷偷议论,说舅舅是吃仙丹玉露才长成这样的。”
照微闻言冷笑,“他每天是的吃铁坨。”
才能生出如今这副油盐不进的铁石心肠。
提起祁令瞻,不免想起下午的争执,一口气又堵上了心头,久久不能纾解。
两天后,视朝时,有御史当面讽谏李遂深夜传膳吃羊肉的事。
“……陛下有所好,天下趋从之。今陛下夜传羊肉锅,是开奢靡放纵之风气,传出禁中,恐引天下人追此恶习。何况夜食羊肉,不利于清心寡欲,有损陛下圣体安康。”
李遂听了此话,大为惴惴,偷偷看向照微。
照微神情漠然,不愿在此种无聊事情上与御史争辩,再落个不纳善言的名声,只想让那御史赶快说完后退下,好议下一项。
然而祁令瞻给某一御史递了个眼色,那人便出列驳斥先前的御史,说道:
“此言大不然,陛下富有四海,享万民供奉,口腹之欲倘不害物,即理所应当,区区几口羊肉,如何能算是奢靡?听闻先帝在时,北地曾献入宫中几头羔羊,宫里贵妃常夜中起兴,命人烹食,为何贵妃食得,而陛下食不得?又闻贵御史夫人好吃牛肉,专宰不满一岁的小牛炖肉羹,牛乃耕种之器,令夫人尚忍下口,如何陛下吃几口羊肉,便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韪?”
三言两语,说得那讽谏御史面红耳赤,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后,请罪退回原处。
闭朝后,照微问跟随身边的张知:“御史们一向乐于讽谏而耻于逢迎,今天这御史什么来头,竟然帮本宫与陛下说话?”
张知趋从在她身旁,说道:“参知大人对那御史有提携之恩,大人不忍见他们欺负娘娘,故而向他示意,请他为陛下辩白。”
照微却并不领情,神情嗤然,“欺负?有过必谏是御史本职,此为忠君,有所隐瞒才是欺君。他行大逆而施小惠,以为在朝堂上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算忠心耿耿了吗?”
张知劝她道:“娘娘何必如此,都是自家兄妹,参知也是为了娘娘着想……”
照微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张知,你是谁的奴才?”
张知“呃”了一声,“奴婢自然是圣上的奴才。”
“圣上是谁,是福宁宫那位还是永平侯府那位?”
“哎呦我的娘娘!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不兴说!若是给御史听见……”
照微冷笑,斥他道:“你也知道大逆不道?本宫劝你收一收心,好好思量思量该忠于哪个主子。”
张知心中大震,此时方知明熹太后是真动了怒,以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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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连亲哥哥——不对,不是亲哥哥……
那这猜忌也并非全无道理了。
照微甩袖回坤明宫,让锦春去查皇上身边乳母的来历,“尤其是她宫外的儿子、亲戚,看看是否受了姚党的恩惠。坤明宫里要一锅羊肉都能传到乌台,本宫倒要看看,是谁的舌头这么长!”
锦春领命而去,锦秋捧上一碗梨汤,劝她消消火气。
照微端着碗,漫不经心用银勺轻轻搅动,目光扫过坤明宫里侍奉的一众女官,突然发现除了锦春和锦秋,竟然少有信得过的人,大部分都是木雕塑、生面孔。
不止是坤明宫,还有朝堂上。放眼望去,除了姚党,就是依附于祁令瞻的官员。
天子年幼,她听政将近半年,实在是过于依赖祁令瞻的人脉,召见的官员是他引荐的,拔擢与贬谪的名单是他列举的,就连容家的生意也是他在朝中一路经手。
因为视他为兄长,为永不背叛、永远一心的家人,她不知不觉间,竟然将全副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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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舅舅的事,却让她骤然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