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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贺兰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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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内,珠帘悬挂,微风略,摇曳声动。

    “所以……陛下和天后的意思是……杀?”

    徐有功问出来以后,武则天就坐在金碧辉煌的龙椅上长叹气,“难道本宫方才是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徐有功,你记不记得,本宫当日就告诉过你,弃子,该弃就得弃,否则,只是拖累。”

    仿佛杀字说出来不好听,绕了一圈就圆满了一样。

    徐有功站在珠帘之外,挺直脊背,久久,神态静止得仿佛静待风雨的岩石,过了会才说:“臣记得。”

    弃子这件事,论理,徐有功已学的融会贯通。

    当时他就把自己当做弃子逼迫武则天,可眼下,他无法弃自己,或者,他该弃自己,弃了他如今的情感和偏见,弃了他的情,留下一个铁血无情,传闻中的酷吏一般的他——

    客观,公正的审理,处理这个案。

    杀,杀,杀。

    但他不想。

    哪怕,这一刻想到农夫们对他祈求的冷漠,无果,仍不妨碍,他的内心坚定,充满了无奈的坚定。

    那些拒绝签白皮书的农夫们,只是没想到更远的地方,而自己一心为国为民,哪怕只是这一瞬间——

    “他们是死罪,可臣无法弃。”

    别说他,那些农夫,群众,百姓都知道死罪,所以,谁都不愿意给他做签字画押白皮书。

    究竟在执拗什么?

    徐有功再度跪下来,执拗着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脑子里有大哥闪现过的一次次濒死,有林如海的自刎,有引路的梁霜,还有棺材里的东婆,卸下面具的农夫脸,和布满疮痍的农夫手。

    明明他们是他最终追查的凶手,可他们的样子历历在目,徐有功却在深夜里都不敢细想——

    比如,梁霜的“主动”的死。

    他甚至不敢深挖。

    “天后陛下……”

    大殿,静谧,徐有功从寂静中抬起头,“臣所求,不过让他们活。”

    “徐有功,你好大的胆子!他们罪该万死?你要赦免他们?”

    武则天一拍椅子,她怒斥声在殿堂中回荡,可是并非真生气,帝王家的情绪只是用来震慑影响旁人,一种策略,一种驾驭臣子的手段。然而,驾驭不了徐有功,徐有功头一次,是连自己都没有把握,却脱口而出道——

    “就像梁惠识的案,那些人阻挡救火,论罪本该死;而侵占田地,也本该处死……天后陛下以为这些要怎么判?纵然杀了该杀的,是律法之外的以暴制暴,是该死,可法……若法就是这样冰冷无情,要怎么执法为民,利民?”

    纵然是知道徐有功的固执,甚至,对这次的结果有所预料,然而当真的听到他坚决又不确定的言辞,武则天还是有些心中起伏波澜,当然,她并未将这份激动表露出来,只是冷冷坐在那里继续冷嘲热讽,“徐有功,你不要说你一点也没恨过,就是查案过程中,你难道不想把他们抓出来大卸八块?绳之以法?”

    徐有功当然想过一些绳之以法的东西,可是大卸八块,还真的没有。

    “臣在追查每一个案子中,都从未曾恨过一个罪犯,每个人都有做好人的机会,只是阴差阳错不得已做了坏人,所谓人之初性本善!而这些农夫更是本身就善,他们是为了让恶人放下屠刀,他们入地狱成魔,天后陛下以为,臣又该如何处理?”

    不能细想,不能细说,徐有功光是想的时候,就有些心口闷着疼,因为,越是说,越是想,越是接近了大哥一样,而他其实……也有恨的。

    “臣若恨,只恨事与法,有所偏驳,臣却没法给出个能放过自己的‘合理合法’……”徐有功匍匐。

    武则天则继续冷冷道,“可那些无辜的家属被屠戮满门,也罪不该死么。”

    徐有功闷了一下,才徐徐说道:“这无法洗白,所以,臣以为,不是每个人都是‘东婆’,且真论起来,也有为拿回田地而死的人,那些人的功绩,又该算谁的头上?何况,天后陛下不是知道,这一切都是计谋?真要上纲上线,为何不连带天后,天子,乃至——臣!一起审查?我们与杀死无辜者的农夫有何区别呢?也许,臣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可是天后,和天子,若审出来……”

    徐有功讲完这句,在帘子后的太监都吓得直接尿了裤子,哆哆嗦嗦的不敢动,而武则天也是惊愕,却是——

    嘴角不可抑制的微上扬!

    武则天比谁都明白,徐有功的这番话并非空言,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而他的固执并非是顽固不化,正是他对正义的坚守!对原则的执着!

    这样的品质在朝堂之上,尤为难得。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坚定,使得武则天对他愈发的认可,心中的那份尊重和欣赏也变得愈发深厚。

    当然——

    “徐有功!你!你放肆!你!”武则天捂着头,后侧的太监尿了裤子不敢往前跪着,哀求后面的太监往前,武则天则一把甩开太监,指着徐有功,故作怒斥——

    “徐有功,你!你……”

    “臣早就以唐律问过天后陛下之罪,今日也还一样,陛下和天后——知情不报,视为同罪!”

    徐有功的话,字字铿锵,武则天气到发昏,却是低着头,拼命压着唇角,这大唐的法官……非他莫属,只是眼下还不行。

    好容易压下去笑意,武则天才是连连说了三个“好”字,而有太监终于受不住了,怒斥徐有功大胆,“天后陛下,保佑凤体啊!”

    “陛下既然跟臣混淆视听,臣也就跟陛下混起来,当然,陛下若是肯网开一面,那么农夫们有知情不报,是在以死为苍生良田所请命,是为天下弱者农夫所鸣冤;

    “而陛下,身为天下执掌者,是为了更好的把田顺势而为还给农夫……但陛下要是执意处死,那么——陛下也当同罪论。

    “徐某今日并非只是为了农夫,也是为了陛下和天后陛下!徐某身为朝廷官员,若不能一视同仁,今日退缩,执法不为民意,不能捍卫唐律,那么,从今日起,冷眼旁观者将数不胜数,他日便再有祸临己身,也无人为律法,再振旗鼓。”

    “所以,天后陛下再三思,究竟——是否——要赦免!农夫!”

    徐有功其实不是没想过这个计谋的,但是,这个计谋风险太大了。

    大到什么地步?他可能跟农夫们一起死了。

    比如眼下,他怒瞪着双目,看起来无懈可击,一身压不倒的劲松的模样,实际上,他知道自己外强中干,武则天这会儿给他拖出去,或者不用拖出去,悄然杀了,就像是杀死李二皇子那样,他徐有功就会和农夫们一样死去。

    所以,他没有再铤而走险的用这个方法,而是想要稳妥点,拿到白皮书的签字,再和天子天后谈判,然而——

    都来不及了。

    武则天隔着帘子故作痛苦,实际上她的眼眸却无法掩饰那股涌动的热情。

    徐有功的坚定和执着,已经深深地打动了她,朝堂太需要这样的严于律己,捍卫律法之刀,可是这把宝刀太锋利。

    过刚易断。

    武则天也只能沉默中深深地看了徐有功一眼,那一眼充满了对徐有功的赞赏和期待,未来大唐有徐有功这样的人在,是福,也是国之幸。

    但是眼下——

    “天后陛下!天后陛下!”

    太监宫女跑出来一堆扶着武则天,而徐有功不再等武则天想出什么,再快速道:“臣又想到了,陛下谈朝纲,谈天下,那么就接着谈,

    “如果这场捍卫农田的战争,他们胜了,那么他们说好了会自裁谢罪!虽死,可鼓励了每个农夫捍卫自己的土地,哪怕是要付出生命代价,这并非是让人都效仿,相反,若是人人安居乐业,谁会这样做?

    “可如果败,那么……这样的事,也会让更多的农夫明白,只有杀人的方法才是对的,且,永远不会再上诉,自裁,他们只会披上东婆的外衣,再也找不到。这——

    就是这场杀死农夫的结果。

    当然,不杀他们会得罪权贵之流,可杀他们……伤的就是全天下农夫的心。”

    徐有功这一堆长篇大论说的,所有人一声不敢吭,不仅仅是摄于武则天故作冷峻的天后威严,更是因为……好像徐有功说的有几分道理啊!

    “呵!”一声讥笑从帘子后侧响起,武则天怒道:“天下农夫,徐有功,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你说的,不代表天下人!更不能代表天下的农夫!松开。”武则天甩开左右,重新坐好,却莫名其妙让太监们脑子里划过去之前朝堂大臣经常打架的场面,好像……不是好像,是感觉天后真实的想要打一顿徐有功。

    徐有功也是喉结微微滚了滚,果然是天后陛下,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漏洞——

    “所以,徐某已经开始准备白皮书。就是,当日梁惠识所绘制的人皮,虽然还没查清楚,但是,臣草拟让天下农户前来签字画押,为农夫们洗去死罪。”

    徐有功原本就在着手实施方案,只是临时被打断回城。

    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儿,毕竟……马上入冬。

    但是紧随他就看向帘子后的武则天,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种……被安排,被看穿的感觉。

    而武则天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他的想法:“三个月,若你筹集到那白皮书的签字画押,本宫可以考虑,让这些农夫们充作劳力苦力,具体再行说法。不过,不可以从你熟悉的地方签,像是长安周围你熟悉的也不行,有多远走多远,到雪落下前,带着白皮书前来长安—

    当然,你也可以不来,你查案有功,但你所言所行却也有死罪,功过相抵,不治你罪,随你去哪。但是农夫就……”

    徐有功当然知道这已经是武则天的法外开恩,直接谢恩,转身就走,事不宜迟,多一点时间就多一点胜算!

    武则天注视着徐有功离去的背影,才是在几个太监的注视下,直接往旁侧一倒,元理带着崔玄听闻徐有功到,急匆匆走进来,结果,只赶上了武则天被气昏……元理这下气坏了,“追!天涯海角也给我追到,我非要他徐有功磕头给我母后认错不可!”

    而徐有功此刻早跑了。

    可惜,他得得只是天后口令,哪怕再次前往所遇到的农户家中,仍是没有任何人,愿意接受徐有功的说法,更别提签字画押,无论徐有功怎么向他们解释了今日不帮,来日祸到临头,就不会有人愿意再身死。

    可惜,这第一笔签字画押和担保始终没落下……

    “这真的很难……大哥……”赶路的徐有功,再次梦到他的大哥,这一次,他看到大哥的完整模样,一如记忆中的美艳少年郎,红发似火,眉目热烈如画,他摸着他的脑袋重复,“是很难,但是大哥也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你要努力,不要放弃。”

    徐有功眼泪流下来,“可我害怕。”

    他从长安一路走,断断续续一个月,白皮书,始终雪白。

    不可以找熟悉的人。

    不可以找熟悉的地方。

    这两条几乎把他限制死了。

    他越走越远,却也不敢太远,若是长安落下第一场雪,他还没有找到……

    “大哥,我害怕。”

    大哥出事的时候,他只是个孩子,一直只是破案,却初出茅庐,就要肩负这么多。

    怎么才能行?

    究竟……怎么才能行?

    可是大哥却不说了。

    “若有一个带头签的,就好办了。”

    李治咳嗽着,看着床上已经形同枯木的霄冬至,而一帘之外,则是武则天。

    武则天把最近的事情禀告说完后,李治就询问她王伏胜的地是否分下去,原本这是给徐有功的任务。

    但武则天想的只是李治的身体——

    “夫君的身体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李治咳嗽着接受倪秋的针灸,柔声道:“也不是全没有,徐有功身上也有,他活久了,也能成为药引。但前提是,在他成为药引之前,我还活着……武家怎么说?”

    武则天眼神稍微冷了三分道:“这几日就办了,贺兰绾绾已经按耐不住,打算合谋与……家中哥哥毒杀与臣妾,但臣妾还是打算留着他们,平衡许党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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