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军事豪赌
伤员果然发不得怒,肝火一动,李念兰缝好的肩部伤口崩开了,小腿破片伤也像有一群蚂蚁咬着。
“她是革命军人,为国家牺牲是应该的。”管文廉不屑于同一名团级军官吵架,拣起纸团摊了开来,平静地阅读了电文,他英文底子颇好,完全不需要翻译。
“哼,两个师……来得正好。”他如获至宝,将电文小心折叠好放进胸袋里,再度走回自己的私人房间。
两名荷枪实弹的战士拦在门前,用黑洞洞的枪口警告李念兰不得胡来。
当晚,李念兰欲再返回医护站,他心里装着黎心竹的安危。
但管文廉的警卫连将他拦住了,并警告他不得随意离开顾问岗位。
对此,李念兰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毕竟是人家的妻子,他一个外人再操心,也不该越俎代庖。加之肩伤不轻,只好躺在行军床上生闷气。
作为年少成名的指挥官,管文廉绝非庸才,他早已料到美军的增兵企图。
这一昼夜间,他迅速调整了作战重点,决定对溪山守敌围而不打,攻击重点改为寻歼美军增援部队。
围敌打援,是兵家惯用的套路,解放战争之淮海战役,解放军将这一套玩得炉火纯青、屡试不爽。
管文廉对淮海战役研究多年,自认为学到了精髓。
不顾李念兰的坚决反对,管文廉调集了全部精锐,朝美军新增援来的两个师实施侧翼包围。
围歼战打成了大兵团运动战,并不宽大的战场挤满了各类作战单位。
越军步兵以纵队队形,以营、连为单位开展进攻作战。
美军实施了大规模空中补给,同时出动f4、f105战斗机和a-1、a-7攻击机对地面运动的越军目标实施精准打击,直升机再次统治了战场的天空。
来自邻近基地的美军支援炮火纷纷来袭,美军炮兵动用了野战炮兵数字自动计算机,计算机能一次性快速计算出8门火炮所需要的射击诸元,火力协调中心将这些射击诸元分发到不同的炮兵单位,使得炮兵支援效率极大提升。
人类战争已被涂抹上了一层数字化色彩,将在今后彻底改变战争形态。
只是正在承受炮击的越军上下,乃至作为顾问的李念兰,都不可能意识到这层天翻地覆的变化。
烟柱如梁,烟尘如盖,空前猛烈的炮火将进攻中的越军步兵镇压在死亡宫殿里。
以步兵为主的越军遭到铺天盖地的地空火力打击,前线各营、连纷纷受挫,整条战线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打援失利,先前对溪山的包围圈也有松动迹象。
围敌打援无疑是一种优秀的战术,但美军绝非意志消沉的国府蒋军,越军也没有完全学得解放军的真传。
在战场狭小且己方缺乏攻坚和阻击能力的不利条件下勉强为之,只能称之为愚蠢。
上级责问的电令接连不断,管文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决定孤注一掷,将手上最后的坦克力量投入进去。
“少将同志,你们的坦克在直升机打击下没有任何生还机会!”见他一意孤行,李念兰连敬礼都免了,毫不客气地直言相告。
作为军事顾问,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越方将一辆辆珍贵的pt-76推进战场焚化炉。
“多虑了,坦克装备了对空武器。”管文廉是个笃信精神力量的军人,他坚信扭转战局是靠人的意志而不是新式武器。
坦克部队刚出现在前线,十多架美军ah-1“休伊眼镜蛇”武装直升机立即飞入管文廉的望远镜筒里,这种狭长的流线型造型的新式空中武装平台,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压迫感。
李念兰的忠告重新在他心头浮起,有那么一刻,他的攻击决心动摇过。
可一旦下令放弃整场会战计划,几度辉煌的军事生涯甚至政治前途都将划上休止符,极可能挂着微不足道的少将军衔,被发配到某个地处僻远的单位养老,或是打发去某个穷困的社会主义国家充当外交武官。
年少得志的管文廉少将无法想象这种被打入冷宫的生活,老天待他不公,天然的生理缺陷剥夺了做男人的基本权利。此生的意义,唯有攀达军人事业的顶峰。他必须孤注一掷,赌对面的美军棋出昏着。
“不要在乎伤亡,按原定方案发起进攻。”管文廉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向谁祈祷。
越军坦克部队缺乏对空掩护,“休伊眼镜蛇”红色攻击编队逐次进入战斗位置,悬挂于机腹之下的7管70毫米火箭巢喷吐出密集的覆盖火力,这种高爆火箭弹对于坦克轻薄的顶部装甲几乎是灭顶之灾。
相较之下,坦克上配备的机枪虽能对空射击,但火力远不足以对直升机构成威胁,战局很快呈现一边倒。
头一批坦克遭遇直升机迎头痛击,纷纷被熔成火球。
一时之间,越军电台陷入混乱,各种自相矛盾的指令此起彼伏。仅仅一个上午,管文廉最为倚仗的202坦克团被彻底打残。
美军不但没出昏招,反而棋出高招。他们的大规模反击,恰好选择在越军成强弩之末的战场转折点上。
美国陆军骑兵1师、海军陆战队第3师在部分南越部队的配合下突然群起反击,蝗虫般漫天飞舞的直升机令太阳暂时失去了颜色。
无尽的焦虑涌上管文廉提早衰老的面庞,但他并不打算就此认输。
他手中尚有建制完整的一个师作为预备队,还有翻盘的老本。
战场上坦克残骸燃起的火焰引发了李念兰胸中的愤怒,他不自觉地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听着,我以中國人民解放军军事顾问团的名义,命令你立即把部队撤下阵地,全军各部渐次脱离战斗!”
“你无权命令我。”管文廉头也不回,依旧两腿杵在观察哨前,望远镜死不离身。
规劝无用,李念兰懒得再废话,直接将手按在电话机座上,朝作战参谋命令道:“接集团军指挥部,我要同你们的上级说话。”
参谋先是试探了管文廉无可商量的眼神,而后拒绝道:“您没有这个权限。”
“那就给我接何寿礼师长。”李念兰坚持要找上级。
管文廉勃然大怒道:“你没有使用这台电话的权力!”
难以遏制的愤怒让李念兰头皮发麻,太阳穴狂突,他一拳头砸在作战沙盘上,鲜血从肩头殷殷渗出:“你这是在赌博,用士兵的生命去赌你的官运、你的前程。作为军人,你配不上那些无谓牺牲的战士;作为丈夫,配不上心竹同志为你出生入死。”
后一句指责如同突如其来的闪电,打掉了管文廉作为高级将官的最后一丝风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人的关系,勾……哼哼,破坏革命军官家庭,我保证你回国之后会身败名裂!”
他面部抽搐几下,好不容易把“勾”后面的“引”字咽了回去,那毕竟太不光彩。
“老子本就没什么名,这副身子骨也不怕裂,怕就怕上万将士为了荒唐的命令毫无意义地去送死!”李念兰正欲举起电话听筒,却被那名参谋一手按了回去。
“掐断电话线!把这个中國人关起来!”管文廉完全成了失态的赌徒,听不进任何劝告。
面对各个方向扑上来的警卫战士,李念兰拔出手枪沉下脸来:“我看哪个敢不知好歹!”
他肩伤仍然沉重,其实根本举不起枪来。
两边僵持了半分钟左右,就在警卫连士兵不知所措时,那台被争抢的电话终于不甘寂寞地主动响起铃声。
尴尬的是,没有一名越军军官敢接这通电话。
李念兰抓起听筒,却听不明白越南语。
参谋几番犹豫之后接过听筒,回应几句之后却面如白纸,将听筒递给管文廉时,手腕跟抽风似的乱颤。
电话那头是集团军司令员愤怒的斥责,李念兰不懂通话内容,但能看懂管文廉面部的痛苦与绝望。
管文廉长时间保持手握听筒的僵硬姿势,就像一尊没有活力的石像。
确切的说,他和他的参谋们,还有警卫连的士兵,一齐被某种邪术石化了。
“司令员……命令我们撤出战斗。”管文廉面若死灰,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向下属们传达上级命令。
“你的痛苦,比不上那些在烈火中永生的坦克兵。”李念兰含恨收枪入套,把目光转向战场上的满目疮痍。
忠魂沃野,尸骸枕籍,莫名其妙送命的士兵,不过是管文廉输给对手的赌注。
他只恨自己没能早些阻止这场军事豪赌,那些在错误命令下枉送性命的战士若在天有灵,不知会否责怪自己这个军事顾问的优柔寡断。
撤令下达,越军各部指挥官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收拢战线逐次脱战,溪山周围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熔化变形的坦克残骸,点缀于弹坑遍地的残破山河之上。
美军也不敢深入丛林追击,更不愿意冒着中國直接参战的风险把地面部队开过南北分界线。
集团军司令员给管文廉的命令很明确,部队朝西北方向撤入老挝境内休整,但没提补充的事。
战后,越方坚称自己是战役胜利者,但那只是政治宣传的需要,亲历硝烟的军人们心里明白,溪山战役的句号是不完美的。
是役,越军重伤、战死及失踪高达15000余众,而美军的伤亡不到千人,优秀的空中支援和后勤保障拯救了困境中的美军。
讽刺的是,作为实际意义上的战役胜利一方,美国人在数月之后放弃了曾苦苦坚守的溪山基地,理由竟和何寿礼先前预判的一样。
任凭轰炸与袭扰,“胡志明小道”永远炸不断、摧不垮,以溪山基地监视、打击越方运输线的作用并不明显且代价巨大。
除了人命,战争在物资方面的消耗也是个无底洞,美国人不愿意再为一个孤悬越共眼皮底下的突前基地耗费人命和美元。
更加离奇的是,溪山战役的残酷与惨烈,通过战场记者的镜头飞向了整个西方世界。
战争的痛楚深深刺痛民众的神经,从1969年开始,反战运动在美国风起云涌,军队也因失去荣誉感而士气低落,间接促成数年后尼克松政府选择放弃南越政权,主动从越战泥潭抽身。
赢了战役,却失去整场战争,历史的脾气你永远猜不透。
溪山的烽烟,在黄昏斜阳下渐渐黯淡。
但对于李念兰充满荆棘坎坷的人生来说,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