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 苍白之墙
报数的女兵不闪不避,大大方方摘下军帽:“没错,就是我,刚刚输掉一场射击比赛的倒霉丫头。”
“胡闹……”李念兰本就在悲愤欲绝的情绪浪尖上,对于黎心竹混进队伍的行为实在无法容忍。
北越人民军虽然称为“同志”,但那毕竟是外军。与外军实施联合作战行动是需要上级批准的,战场上子弹不长眼,万一这丫头中了弹、踩了雷,不知会引发政治、外交上的多少波澜。
“你把脏话咽了回去,只因为在思考如何用最少量的人员把我送回中国去,是吧。”她做起了肚子里的蛔虫,主动猜测起李念兰的想法来。
从课堂上的冲突直到现在,他的忍耐早已突破了限度。
“枪缴了,人绑了!”他大手一挥。
两个身壮力强的战士张开四条粗膊,却冷不防扑了个空,沾油的手捞泥鳅,连衣服角都没碰着。
“这里可不是‘一力降十会’的地方,要在丛林里讨生活,光靠蛮劲是不够的。”黎心竹的声音是从树上传过来的。
此处照不到阳光,能见度堪忧,她的身手又超过了常人的认知范围,包括李念兰在内,没人能看清她如何摆脱攻击,飞身上树的细节。
“既然爱跟个母猴似的呆在树上,你就别下来了。听我命令,树下布置绊雷、踏雷,给老子布匀实了!”李念兰没功夫和她纠缠,加之救妻心切,一怒之下命令战士们用各种爆炸物替她禁了足。
“呸!还同志加兄弟呢!对待敌人也没这么秋风扫落叶的吧。”黎心竹不想下树束手就擒,又对那些踏板和绊丝犯怵,急得开嗓骂将起来。
李念兰手下的兵训练有素,不过十多分钟就搞定了好几层的陷阱设置。
自从认得黎心竹之后,他也寻思过,这北越女兵究竟什么来头,既有公主脾气,又身手如此了得。
但眼下没有时间供他思考猜测,只消多耽搁一天,宋允希和腹中孩儿的危险就多一分。
男兵们匆匆离开了布雷区,把气急败坏的黎心竹抛弃在树上。
“营长,咱这么做……不会有啥毛病吧。”连长是个老实娃,生怕北越同志出啥岔子。
“树上有野果,饿不死她,就是上厕所难点儿……”依着李念兰的主意,让活泼好动的北越公主在树顶上好好反省个几天,等杀完敌匪,再回来接她也不迟。
唯一遗憾的,是没带纸和笔,否则递上树去,让丫头提前写好检讨书也未尝不可。
部队深入缅北之后,他很快发现了敌人的踪迹。
准确来说,是有人故意在指引他们。
每到关键路口,总有稀稀碎碎的花瓣,美丽的路标背后,是战机,还是危机?
“敌人袭击兵工厂那天,山脚往上,每遇道口,也发现过这类标记。”一名眼尖的战士指出了门道。
几位连、排级军官凑拢过来,分析放置路标者的善意或是恶意。
“会不会是有意误导,把咱们引去错误的方向?”连长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误导。但对手是麻雷子……”李念兰能猜出马雷丧心病狂的用意,这些年来,他无时不刻算计着自己的死亡,期待着第二场决斗。
破坏兵工厂,杀害技工人员,只是此行的次要目标。
马雷是个极端记仇的人,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掳走怀有身孕的允希,无非是逼迫自己现身而已。
“咱们就跟着路标走,敌人好心指路,为啥不领情?不过,从现在开始,得时刻提防埋伏,全队以排为单位,兵分三路,横队搜索前进!”下完命令,李念兰努力让自己的心态和情绪尽量保持松驰,对手故意制造紧张的迷雾,切不可迷失其中。
在茫茫丛林中行进了三天,热带病开始袭扰部队。
李念兰不得不将染病的战士集中隔离治疗,相比当年在野人山寻找杜聿明,这次他们备足了抗生素,国家实力的上升,有效提高了士兵在野外恶劣条件下的存活率。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早晨,他们来到一条宽阔中的林中河流边。
“这条河,对我来说,是老朋友了。”他用手掌拢住清水,凑在唇边,品尝湄公河上游的融雪甜味。
晨雾退散,当年充满血色回忆的独楼寨,再度出现在视野里。
六年过去了,这座木制塔楼维持着百年来的原貌,顶层天台上似乎仍然沾有他腰间渗出的血液痕迹。
富有经验的老侦察员探查了周边,并没发现敌人大规模活动的迹象,独楼寨的防御算不得严密。
“所有人注意脚下,这附近地下被毒贩挖通过,藏过武器弹药和金银财宝。”他用力踩了踩脚下的土地,湿软且透出植叶腐败的味道,但当年的坑道出入口早已不复存在。
对于攻取固定据点,解放军的各种战法早已娴熟。
依照李念兰的思路,全连分为攻击组和预备组。
选出射术精湛的战士,用狙击步枪清除塔楼的火力点。攻击组迅速接近建筑,用冲锋枪为先导开路,逐层清理,同时注意营救人质。
预备组负责外围警戒,提防敌人可能存在的埋伏或是增援。
“我带攻击组,王连长,你负责预备警戒,万一战况恶化,灵活使用重火力。”他将手掌按在年轻的王连长肩上。
他所称的重火力,就是一支57毫米口径的单兵肩扛式无后坐力炮,滑膛炮管,发射空气动力稳定弹。
这类口径的武器无法应付重装甲单位,但面对木质塔楼则毫无压力。
王连长求战心切,哪有营长冲锋在先,连长断后指挥的。但他也听说了,营长的老婆落在敌人手里,还大着肚子,很可能就锁在眼前塔楼的某一层。
“保证完成任务。”王连长敬礼领命。
行动开始之前,战士们头顶上突然有人开腔:“李教官,你救妻心切,情绪处在不稳定状态,实在不适合担任先锋官。”
简直不可思议,黎心竹正攀在树的顶端,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奚落男兵们。
这妮子果然是有真本事的,那些绊雷陷阱奈何不得她。
“黎同志,你在挑战我的耐心和底线!”光是敌人就够让他头疼的了,何况还有这个纠缠不清的女人。
“我有权参加这次战斗。”她似乎想要说理。
“理由?”
“李教官原本是不必到昆明当教书匠的,点名请你来的……是我。”她话中带着愧意。
李念兰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茬,一时陷于沉默。
“要是你留在腾冲,嫂子就不会被牵连进来……”黎心竹虽是在致歉,但语气仍很强硬。
“你想多了,允希是军属,既然嫁予军人,就要承受军人家庭的一切风险,包括被敌人俘虏。”他并不打算接受她的致歉。
“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讲,我就是始作俑者,老娘生平最不爱欠人情,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人来了,枪也来了,战斗一打响,肯定会卷进去。”她引经据典,不依不饶。
时间正在分秒流逝,李念兰没有时间同她耗下去,只好挥手批准了她的参战资格。
黎心竹很有些蹬鼻子上脸的意味:“攻击组由我来带队,你呢,负责好外围警戒,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李念兰指了指手下的兵,不由冷笑道:“就算我个人同意了,他们愿意听你指挥么?”
“我在人民军的职务,是少校衔的连长,属于高配低用,带你这个连,应该绰绰有余。”她居然不顾军籍有别,拿职务来自证。
王连长很是不满,用家乡话劝道:“大妹子,你就别添乱了,这是打仗,不是过家家。”
黎心竹蹭蹭下树,如影而至,指尖轻轻一点,王连长臂弯一酸,怀里的56式冲锋枪变戏法般落到了她手里。
片刻之间,冲锋枪被她拆成了零件,子弹哗啦啦落在王连长眼前。
在男兵们面前露了一手,没人再吭声了。
北越军队师承解放军,两军的指挥风格近似,并不存在太多的沟通障碍。
李念兰承认大脑里只剩下救允希这一个念头,对于攻入塔楼之后的突发变化,缺乏应变的思想准备。
再者,马雷那浑小子也是身经百战,又深得解放军指挥系统的真传,歪招鬼点子定然少不了。
塔楼平静的外表下,敌人多半藏着后手大招。
成败的关键节点上,需要他这名军事主官对战场的总体把握。
“注意,保证自己的安全,你要是光荣了,我对上级没法交代。”面对黎心竹的坚持,甚至是刁蛮,他不得不选择退让。
黎心竹很快从“问题学生”变作丛林游击作战的专家,她将攻击组编为十个小队,每队各有分工,要求迅速夺取寨内各个关键点,阻敌增援。
至于塔楼内的敌人,击毙一个就少一个,最怕顽敌选择同归于尽,宋允希要是不幸牺牲,她今后就没脸再见李念兰了。
攻击组的战士猫腰快速冲寨,塔楼上的敌人机枪响了两记点射,一名进行中的战士被打倒。
“端掉他!”李念兰很想亲自动手,但他必须把精力放在指挥上。
解放军尚并没有专业的狙击步枪,但列装的56式半自动步枪同样精度不虚。
身旁的狙击手弹无虚发,清脆的一记枪响,敌人的机枪手后仰洒出热血,机枪立即哑了火。
敌人的火力点被掐,攻击组不到五分钟就控制了整个寨子,势如破竹,行云流水。
凡事太过顺利,背后肯定有诈。
“王连长!”
“有!”
“带领一个班,靠前五十米,随时准备接应!”
“是!”
十多个战士跟随王连长前进了一段距离,枪口全部对准塔楼的各个窗口,谨防敌人放冷枪。
寨子内,攻击组开始攻楼。
黎心竹第一个接近塔楼,朝大门内抛去两颗手榴弹。
李念兰没等到手榴弹炸响,寨子外围突然响起一片烟雾弹的滋滋声。
白磷发烟剂组成了烟阵,在攻击组与预备组之间竖起了一道又厚又浓的烟墙。
苍白色的烟墙就在王连长他们鼻尖前立了起来,烟雾有毒且带有刺激性气味,战士们被呛得眼泪鼻涕直流。
塔楼机枪再度复活,但李念兰和预备组的战士们只听得到枪声,视线被烟墙完全阻挡。
“都有了,给老子冲过去!”王连长第一个带头杀进烟阵,身后战士们鱼贯而入。
才通过烟墙,王连长发觉脚下绊蒜,叮得一声响,耳朵立即失去了听觉。
他回头望了望,下半身血淋淋的,两腿已经炸没了,痛觉却没还没传到大脑。
前方的地面塌陷下去,突然冒出上百颗黑乎乎的脑袋。
这群敌人没有正规军装,武器型号很杂,统一蒙着黑色的头套。
一同跟来的战士遭到精准的火力打击,但他们保持边射击边向前的步伐,无人退却。
“回……回去!”在缺乏通信手段的情况下,王连长命令战士们回撤,将战况通报给李念兰。
但他已没有气力下完最后命令,随着持续失血,身子越来越冷……
远处的李念兰完全不清楚烟墙壁背后发生了什么,只听到突然爆出的密集枪声和阵阵喊杀。
解放军作战,讲究运动、穿插,对这一点,马雷再熟悉不过了。
他早就盘算好了对策,战场上事先预备了烟墙和伏兵,用于隔断穿插,分而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