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糟心来客
小狸仙虽是戏子，这段表白并不是在演戏。
她秀眉上翘，摆出少女特有的侵略性：“终身大事，可没心思同你开玩笑。直说了吧，李同志，我喜欢你！我知道，咱俩年纪差得不少，可孙文和宋美龄差得更多呢，不也一样相亲相爱？”
“是宋庆龄。”他立即纠正了她的常识错误。
“管他呢，反正一老一少在一起就对了嘛。李同志，从火场里把我抱出来那刻，我这颗心就拴在你身上了。再说，你也是条年轻壮汉，等我几年也不迟嘛。”小狸仙说的真心诚意，但偏偏这样更让李念兰犯愁。
“除去隔着年纪，其实……我心里有人了，也建立了恋爱关系。”他慌里慌张从怀里摸出宋允希的相片。
“等战争一结束，我就和这位小宋同志回国结婚。”他只是将相片在她面前晃了一晃，怕她一个生气夺去扯烂了。
“你又骗人，中國人怎么可能把半岛女兵娶回家。”她嘟嘴生气的模样实在是娇俏可爱，平常男人哪里抵挡得住。
看来，小狸仙的倒追行为并非一时热血上头，对于各种可能，她都在肚子里做好了预案。
李念兰1921年生人，不知不觉已是31岁的年纪。
小狸仙则是1936年生的花季女娃，虽然人情世故远比同龄人谙熟，但脸蛋上仍挂着稚气。
“小狸儿，”他学着赵玉儿生前的称呼方式唤她，“你呀，藤还青着呢，花骨朵都没冒全，离成家嫁人的年纪还早，先跟着常先生好好学手艺吧。”
“谁说我是小孩子的，你仔细瞅瞅！”她鼓起胸脯，几步就把李念兰逼到角落。
这妮子自小养在青楼，老鸨下了血本，天天用鲫鱼汤喂她，早出落得如成熟女子无异。
李念兰索性摘下军帽，将头顶处骇人的植皮亮给她细瞧：“怕了吧，我是个头顶少块皮的人，吓死你。”
小狸仙毫不犯怵，居然大胆地伸出手指轻轻按了几按，笑道：“天底下有的是俊男人，你这样的可不多，我就是喜欢，咋滴？”
两人的对峙引来不少军人围观，再这么下去，可能会引来作风问题的指责，他可是刚背了处分来这支新部队报到的。
“戏快开场了，你赶紧到后台准备吧，咱俩的事以后再说。”李念兰急于脱身，却被她拉住军装袖子。
“你就这么讨厌我嘛？”小狸仙眼睛一红，泪水在眶中打转。
他最见不得女人哭，一时手足无措，幸好常先生带着一众徒弟经过，立即高声招呼。
小狸仙见师父来了，也不好强赖在他这里，临走前悄声说了句“散场之后，再来寻你”，一步三回头，目中满是不舍。
“哟，李排长很受女同志欢迎嘛，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交到桃花运？”面粗心细的庞指导员观察许多之后，一脸坏笑地打趣。
李念兰急忙辩解：“得了吧指导员，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儿罢了，现在前线绷得这么紧，我要是军首长呀，就赶紧把这帮非战斗人员送回国去。”
晚上演出，临时搭的小剧场坐得盆满钵满，团里的河南籍官兵听了家乡戏，见了家乡人，无不泪流满面。
轮到小狸儿出场前，有排里的战士找到李念兰，说前沿发现敌人有异动。他想都没想，便和战士一起走回阵地。
身后的小剧场仍不时传来鼓乐声，那出戏还没唱到高潮，他能想象散场后小狸仙被“放鸽子”的愤怒。
小丫头生起气来很可怕，两条眉毛像是杀人的利剑，此等女子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这一路上，他脑海里尽是小狸仙的怒容，这丫头实在有毒，像一条小翠蛇钻进天灵盖，甩不脱也赶不跑。
等走回阵地，已快接近次日零点了。
“不好意思，搅了你的戏瘾了。敌人不太安份呐，坦克引擎呜啦啦声音顺着风就飘过来了。”关万棚及时向他汇报敌情。
“向上级汇报了吗？”他忙问。
“报了，这咋能不报，师首长估计，敌人的进攻不会迟于48小时。”关万棚白面泛红，脸上透着临战的兴奋。
“我带人上表面阵地警戒，坑道内部的指挥调度就交给你了。”按照两人的事先约定，李念兰当即做了分工。
“你刚步行回来，先躺会儿吧，我到阵地上盯着，天亮了我两个再对调。”
也许是因为幼时从事伺候人的工作，关万棚比一般男人更加善解人意。李念兰也不拂他好意，便寻了行军床躺下。
好不容易来了个囫囵觉，却被手下战士摇醒：“排长，排长，连部电话！”。
电话那头是庞指导员粗声粗气的大嗓门，说话像是屁股着了火似的：“喂，李排长吗，我跟你说啊，他娘的出大事了！团里慰问演出，那个唱河南戏的闺女，对，就是和你相好的那个……”
“指导员，红口白牙的，你可不兴胡说啊。”他连忙否认，心里又急着想知道小狸仙又闯下啥大祸了。
“我就随便那么一说嘛……唉，那丫头跑没了！可是捅了天的大事，哨兵说最后看到她，是朝你们排阵地方向跑的！我可告诉你，慰问演出人员的命比咱重要，不惜代价也要把人找回来！”
这通电话犹如大棒劈头，让李念兰脑袋一下就嗡嗡作响。
小狸仙也太能胡闹了，凭着年轻有姿色，全世界便要对她言听计从？
他也听出指导员的言下之意，人家明摆着是来找你的，现在人走丢了，解铃还需你李念兰这个系铃人。
“排长，我带人去搜吧。”得知情况之后，关万棚也坐不住了。
“不了，我自己去。”虽不想与她再有瓜葛，但人家毕竟是来寻自己的，真出个三长两短，怕是军籍也保不住了。
关万棚咧嘴一乐：“我早听说了，你救下个唱戏的小丫头，人家对救命恩公打算以身相许，你呢，嘴上说不要，心里还是疼她的。”
李念兰欣赏不了他的这种幽默，板脸斥道：“老关，再开这种玩笑，就罚你回老家扦脚去！”
关万棚吐了吐舌头，安排两个机灵的战士随排长去阵地上寻人。
此刻是清晨三点多，能见度并不太好。
高地上怪石嶙峋，山风呼啸，广袤大地上想找一个人实在是不容易。
三人决定分头去寻，李念兰摸了近一个小时，人影都没捞着，心想这丫头也太倔了，甘冒被师傅严斥的风险爬上战地来，到现在不吃不喝快20个小时了。
天快亮时，他终于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阵地前沿五百米左右的枯木林边缘，造型怪异的断枝上缠着鲜艳的红色，那是价格不菲的锦缎织物，多半是小狸仙路过时被尖杈撕破留下的。
窄小的脚印向南方绵延，她走的可是敌人阵地的方向！
李念兰三步并两步往南滑下山坡，借助朦胧晨光，只见一块斜向隆起的山石之下，还穿着戏服的小狸仙如一只受伤小狸猫，正蹲在地下掉眼泪。
李念兰也不跟她废话，揽腰抱在怀里，一言不发朝己方阵地拖着便走。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躲着我？你知道演员在台上最痛苦的是什么吗？是没有她想要的观众！”小狸仙蜷缩在他怀中嘤嘤地哭了。
李念兰气得无话可说，为了一个小丫头，整个上甘岭地区都快惊动了，万一敌军来袭，这负责谁负得起。
走了百多米，不远处山头上两个战士在朝他挥手呐喊。
李念兰正待答应，耳膜却感受到空气躁动。直觉告诉他，危险正在徐徐逼近。
他急呼卧倒却已晚了，空中尖啸大作，一发105毫米榴弹炮弹落在两个战士身侧，火球隆起，不过瞬间，两个鲜活的生命被撕碎了。
他伸手去捂小狸仙的眼睛，可这恐怖的一幕却永远印入女孩的记忆里。
李念兰感到裤腿有些湿，竟是她吓得小便失禁。
“别怕，有我呢。”这个时候，他也不再责备小狸仙了，要是弄到精神崩溃，背回一个女疯子，如何向上级交待。
南部平原响起一排排闷雷，刚才那发榴弹炮只是试射，接下来即是美军师级炮兵群的大规模齐射了。
从炮击密度判断，美军这回来者不善，实现自行化的155毫米榴弹炮、m43型203毫米榴弹炮、m1型240毫米榴弹炮……该来的大管子全来了。
一时间，597号高地像一口原本平静的大池塘，被如雨而下的冰雹砸得水花四溅如同沸鼎，而构成片片水花的，则是致命的弹片和碎石。
好在距两人不远的地方，有条一米多深的石缝，勉强可以充作天然掩体。
天空被硝烟遮盖，拥有亿万年伟力的太阳似乎被这战争景象吓得面无血色，大地母亲中风似地发颤，坚实山脉如沙丘松动，被击得粉碎的石砾汇成灰色的瀑布流沙。
李念兰不由分说地将小狸仙压在身下，这时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他要用身躯替她挡住高速飞窜的弹片和石屑。
“害怕就抱住我吧。”见她楚楚可怜，弱小身躯在这炮火海洋里连一叶孤舟都不算。
“李同志哥哥……谢谢你。”她紧紧搂住他腰际，眼都哭肿了，既是恐惧害怕的泪，却也是幸福的泪。
虽觉得尴尬，但情非得已，想来允希若是知道也不会怪罪。
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祈祷这场炮击能有个喘气间隙。
但美国佬最不缺的就是弹药，他们变着法换着法地倾泻炮弹，一会十字炸，一会环状炸。
形形色色的弹片和碎石在头顶呜呜刮出怪风，听得两人心里犯怵。
李念兰截了几段单位时间粗略估算，每秒钟落弹在6发以上，是当初关万棚预估的足足六倍！
597高地的情状，像极了那句老对联里的话：“雨打沙滩万点坑”。
幸运的是，炮火开始向北部五圣山主峰延伸，身周的落弹变得稀疏。
他抱起小狸儿置在背上，轻声说道：“不要乱动。”
被炮火反复耕犁的山体呈现焦黑色，松软滚烫，他一步深一步浅，泥牛入沸海，小腿以下全都烫出泡来。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小狸仙虽没吃过生活的苦，却也能看出他此时受的折磨。
“那哪成？我是皮糙肉厚的老男人了，你才刚开出嫩花骨朵来，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他将她往肩上托了托，咬牙往阵地上赶。
“不，念兰哥不老，就跟戏里的天神似的，不会老，不会死。”她不自觉地对他改了称呼，嫩臂越搂越紧，脸颊贴住他鬓角，脂粉味和硝烟味混在一起，形成奇异的香味。
别说天神，就算玉帝老儿亲自也来了，怕也会被你这个糟心丫头折腾死。
他下定决心，待这轮炮击过后，把小狸仙绑结实了扔回团部，就算团长和政委事后骂他训他，他也要这么干！
谁也别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