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黄金万两
炮火持续为山头加温，李念兰发觉自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热锅蚂蚁。
军鞋已经烤化了，他拖着血淋淋的带泡双足，勉强坚持到己方阵地前沿，见到表面工事几乎全被炮火摧毁，到处是残肢断臂，所有的木质工事都在起火熊燃。
美军不仅弹量充足，弹种也丰富，高爆弹与燃烧弹一同施放，东面的537高地，北面的五圣山主峰，全部淹灭在烟波火海之中。
“都怪我，管不住自己的腿，闯了这么大的祸……”小狸仙自言自责，哭得梨花带雨。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敌人早就盘算好了，不会因为你多打或是少打几发炮弹。”李念兰仍在气头上，他粗略估计损失，全排在第一轮炮击中牺牲至少三分之一，邻近山头几个排的情况多半也好不到哪去。
关万棚应该是领着剩下的战士们退到坑道去了，他犹豫片刻，先将小狸仙放下，找到一条被炸断的腿，说了声“兄弟得罪了”，便将残肢上的胶军鞋扒了套在自己脚上。
令他不曾想到，小狸仙竟忍住呕吐，也去寻邻近尸体上的鞋，还替他扒了一只回来。
“你……”李念兰对她的举动颇感意外，这丫头任性归任性，胡闹也是胡闹，但心地不坏，且不乏勇敢。
小狸仙替他扒来的鞋，虽然不太合脚，眼下只好凑和穿了。
“难为你了，这哪是一个姑娘该来的地方。”穿上战友的遗物，他五内杂陈，钻心痛感在脚底与脑袋之间来回乱窜。
“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你若是不在了，小狸儿也就不活着了。”她说得斩钉截铁，这股倔强，竟有几分像死去的马兰。刚才还吓得尿裤子，这会儿害怕劲儿过去了，她也变得坚强起来。
李念兰赶紧驱走这份念头，再度背起她：“别说了，先进坑道。”
坑道口设在炮火射击死角，两个背“铁把子”冲锋枪的战士守在出入口，一见排长就兴奋地嚷了起来。
两人手中的“铁把子”，大名叫pps-43式762毫米口径冲锋枪，是苏制波波莎冲锋枪的简化版，结构比之更加简约轻便，粗看就是一整块金属冲压成型，毫无美感可言。
闻讯而来的关万棚身上挂了四五处彩，绷带上血迹斑斑，见李念兰长裤烧成了短裤，两只鞋一大一小，知道他也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侥幸撤了回来。
战士们从李念兰肩头卸下小狸仙，用担架抬进幽深的坑道。
除了一部野战电话，这里保持着科技时代来临前的模样，几盏马灯油灯若明若暗，战士们不敢点太多灯，怕过快耗尽氧气。
整夜没合眼，脱离险境的小狸仙在一众男战士的环视下合衣而卧，闭眼昏睡。
穿戏服的女孩躺在前沿阵地坑道里，战士们谁也没见识过这场景，大伙心里都在犯嘀咕，有个女同志陪在身边太尴尬了，洗澡、撒尿都受影响。
关万棚吩咐卫生员给排长治脚伤，鞋脱下来时，伤口和鞋粘在一起，脱鞋近乎于脱皮，只得用剪刀将鞋帮剪掉。
隆隆炮击之下，平稳立足都成了奢望，卫生员根本没法给他上药。
“活着的人还有机会脱鞋，牺牲的战士们要永远穿着军鞋了。”他回想起表面阵地的惨状，心中揪痛不亚于脚面伤痛。
“等敌人一消停，咱就上阵地去，把死难同志们的遗体妥善处理。”作为副排长，关万棚还是称职的，炮声一响，他便带着全排人有序向坑道方向撤退，但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
第一轮炮袭，落弹频率每分钟接近400枚，全团阵亡战士超过500多人，敌人真的是打疯了。
糟糕的是，埋在土层以下的电话线也被炸断或是烧断了，与连部、营部的联系完全中断。
失去指挥，各自为战的日子不是没经历过，但对手是装备精良的世上最强军队，谁心里也没底。
“等吧，他们不可能无休止的放炮，阎王爷也有打盹的时候。”坑道外的炮火覆盖仍未停歇，尽管隔着厚达三十余米的山体土层，那爆炸巨响仍让人耳膜生疼。
整座山体如钟摆摇晃，所有人无法正常站立，坑道顶部的泥石如雨而落。
“美国鬼子的炮弹，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呐……”关万棚蹲地抱头，想到的却是钱，美国人民的钱。
“老关，你确实是个好人……但是，这份心操得没必要。”李念兰也用双手护住后脑，肩膀和关万棚并排靠住。
关万棚很是不解，买钢铁要钱，买火药也要钱，请人造还得花钱，不都是老百姓的钱嘛。
在英国人那里吃过资本主义的饭，李念兰的理解自然与之不同，吐掉飘进嘴里的泥回答说：“炮弹是资本家造的，他卖给政府，军队要是存着不用又不买新的，资本家就得破产，老百姓跟着失业，明白不？”
关万棚的嘴唇被巨震磕破了，他伸舌头舔了舔自己的血，觉得甜丝丝的，接着问道：“你说的……咋和指导员不一样呐。”
“战争就是……一场赌博，国家赌赢了，老百姓是有好处的。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你是不知道当年日本老百姓对战争有多狂热，甚至比一些政客更加热衷战争，他们捐钱捐物，还把家里人往战场上送。所以，我一直不觉得所谓的日本人民是无辜的。”李念兰觉得在关万棚面前没啥可隐瞒的，有啥就说啥。
“哎，听你这么一说，炮声也变得不一样了，辣块妈妈，爱打就打吧，老子就当听打雷了。”关万棚从心眼儿里觉得，和李念兰搭裆带兵是一件有意思的痛快事。
政工干部们说话太过套路，军事干部们除了打仗啥也不懂，而李排长年纪不大见识不浅，一辈子当别人几辈子活，怪不得小狸仙那丫头对他死追烂打，不惜性命也要摸上阵地来。
坑道大体呈不规则的f字型，左右两个坑口通向山体反斜面，长约80米，高15米，宽12米，面朝北面的五圣山。
对于人高马大的男战士，这种猫耳大小的洞穴难以腾挪，而身材迷你的小狸仙则觉得这地下工程规模浩大。
她休息的铺位设在f字母第二划的底端，以帆布做帘子隔出个小空间来，勉强搭起简易女生宿舍。
炮袭最猛时，她原本睡在石阶上，结果被震落下来，手肘擦破了皮。
小狸仙想大声呼救，可整座坑道东摇西晃，比地震还要恐怖。
她跌跌撞撞跑出几步，昏暗中见一个小战士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怀抱装满清水的汽油桶，上前摇了几摇，发现这战士眼角鼻孔耳孔都在淌血，人已没了气息，分明是被这剧烈震颤活活震死的。
小狸仙吓得哇哇大喊，指望有人能从幽暗中朝她伸来援手。
这坑道就像传说里的怪墓，不葬死人专埋活人，只听哗啦一声，坑道顶突然塌方了，大块的山体脱落下来。
她眼前一黑，啥知觉也感受不到了。
大规模炮击整整持续了三个小时，山体之外的落弹密度终于变得稀疏。估计敌人的步兵正像短跑运动员起跑前那样，积极做着热身。
关万棚检查伤亡情况，山体脱落造成5人轻伤，负责保护饮水的小战士不幸光荣了。
最让他揪心的，则是被埋在塌方泥土背后的小狸仙。
“敌人马上要上来了，全排都有，跟我回防表面阵地！”李念兰听到小狸仙被埋的消息后也是心里一沉，预感要愧对她师姐赵玉儿了。
但敌情如火，9号阵地丢了，整个597高地便要易于敌手。
他压下愧疚，留下两个轻伤的战士清理坑道，尽可能挖出小狸仙。
全排战士从坑道口迅速出击，当他们看到表面阵地的惨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一轮炮袭时，来不及撤回坑道的牺牲战友的遗体都消失了，被熔进红黑相间的焦土之中。
辛辛苦苦挖掘的战壕工事早就面目全非，整座高地被削平了二米以上，597高地事实上已经成了595高地。
整块高地呈倒三角排列，他们驻守的9号阵地则是倒三角的最尖端。阴寒山风将硝烟吹散，邻近的11处阵地也同样惨不忍睹，所有的工事都在狂轰滥炸中化为齑粉。
李念兰转头朝战士们乐观地笑道：“工事没了，可咱们人还在！看，那些弹坑扎得多深，敌人花钱给咱们挖新工事呢，这份大礼，大家收不收？”
“收！”所有人异口同声，士气一下拔高不少。
关万棚不动声色查看了弹坑分布，将重机枪和仅有的两门迫击炮布置在步兵侧后方。
135团先前的装备很杂，重机枪虽然不少，但属于“万国造”，五花八门啥都有。
不光有缴获日军的九二重机，还有美制的m1919a4，甚至老掉牙的国产“民24”。
半年前部队统一更新武器装备，结实耐用的苏制郭留诺夫重机枪带有防盾，可谓是阵地战之王，射手基本免疫流弹威胁。
轻机枪方面，除了老当益壮的捷克式，还大量配发了苏制捷格加廖夫机枪，也就是俗称的“转盘机枪”，每班一挺。
当年长沙会战时，李玉堂的第十军接获苏援，这种轻机枪给日军造成巨大伤亡，“泰山军”的名号由此创下。
“排长，敌人上来啦！”最前沿的战士发出警戒。
和国内战争时，国军部队乱糟糟、黑压压的进攻队型不一样，美军的攻击动作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专业”。
所有的士兵都像是工厂流水线下来的标准化产品，没有明显的短板。
美军以12名士兵为一组，用菱形队型接近597号阵地表面。班长用手势划出进攻出发线，一前一后两名侦察兵与后方队友保持50米左右距离。
“老关，瞧见没，那两个侦察兵。”他将望远镜递给关万棚。
“瞧见了，咋了？”关万棚觉得敌人来得太少，站位又分散，打得不过瘾。
“咱俩一人一个，千万不能让侦察兵出声，”李念兰将步枪准星套住第二名侦察兵，“最前头那个留给你。”
关万棚作为老兵，自然懂得李念兰的用意。
美军侦察兵通常是由那种机警、灵敏且具有献身精神的士兵担任。他们一旦遭到攻击，第一反映就是找掩体，然后用曳光弹为主力部队指示敌方火力点。
志愿军阵地上响起清脆的两记枪声，美军侦察兵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双双饮弹而亡。
两具尸体背后，十多个攻击组立即选择卧倒，士兵们各找掩体。
令美军连长气恼的是，两名侦察兵阵亡得太过突然，无人指示志愿军的位置，他们一时陷入又聋又瞎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