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私人财产
弗林毫不费劲地拔出军刺,带出一路热血,记者瞪大眼珠仰面躺在雪地里,瞳孔中充满了疑问,似乎仍对突如其来的死亡难以接受。
“你……杀他作什么?”
“嗡嗡叫的苍蝇会引来敌人,再说,少一张嘴,咱们活下来的机率能更大些。”
杜聿明最后看了一眼记者失神的双目,稍作叹息之后只好随他继续上路。
弗林的残忍是有道理的,顶着一身厚重冬装在雪地行走,耗费的体力远甚于平常,手头的口粮很快就要告罄。
作为护卫,弗林绝对忠诚可靠,将最后一袋炒米留给了瑟瑟发抖的长官。
“从现在开始,我们需要自己寻找粮食了,雪地之下埋了不少足以活命的东西。”
所谓能延续生命的,不外乎是动物蛋白。
这个季节的鼠类将冬眠洞穴打得极深,用军刺挖开稍稍松动的泥土并一路直捣老巢,一窝窝耗子肉对饿极的人来说与珍馐无异。
拧掉子弹头,用优质无烟火药引燃木柴,再将老鼠们剖腹剥皮去掉内脏,雪化成水稍加清洗,削尖树枝从头穿进肛門,烤肉香味在刺骨晚风中起舞。
“尝尝吧杜长官,这比在缅甸吃蜈蚣蜘蛛强多了。”他貌似关心的一句话,再度扎痛了杜聿明的心脏。
当年倒毙于野人山的万具白森森的骨骸,和眼前茫茫雪原重合在一起。
“杜某此生罪孽深重,多少袍泽因为我的指挥失误断送了性命,上天要我亡命于此是公平的。”饿极了的杜副司令长官将鼠肉送到嘴边,还没有沾到唇皮就呜呜哭了出来。
这悲悲戚戚的模样让弗林颇为不屑:“呵呵,早知有今日,不如当年在野人山一枪送阁下上路。”
“是啊,当年在缅甸野人山阻滞我第五军西行之路,阁下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嗯,您的第五军虽是败兵,也称得上顽强,假如今天对阵解放军的是当年的他们,徐埠会战的胜负还未可知呢。”弗林这番话半安慰半嘲讽,但仔细听来并非谬言。
饿死病死在野人山的国军士兵,他们明白扛枪打仗是为了谁。
“第五军……我的第五军啊……可怜我杜光亭一世英明要尽毁于此……”说到悲愤处,他突然拔出手枪顶向自己脑门。没等扣响扳机,弗林手掌带出一阵冷风,生生将他缴了械。
“混蛋!我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他愤怒地抗议。
“当然没有,您的性命现在是我的私人财产呢。”弗林将长官佩枪在手中把玩了几下后插进自己腰间,“这漂亮的礼物我收下了。”
眼前的洋鬼子似乎从不知道害怕与绝望,在这等强悍的军人面前,身经百战的杜长官觉得自己形同妇孺。
失去向自己脑门射击的权利,但他还有不进食的自由啊。不需要子弹,光是这饥寒就能短时间内杀死他。
“鼠肉快凉了,您必须摄入足够的热量。”
“我吃不了这个。”
“您又错了,吃或不吃,吃荦食素,选择权并不在您。”
“你要干什么……呜……”他的颌骨被弗林粗暴地掰开,焦红的鼠肉被强行塞进口腔里,双腿乱蹬拼命挣扎但徒劳无用,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比喝毒药还煎熬。
“听好了杜长官,您的性命对这世界或者一文不值,在我里却是价值连城。没有您的存在,也就没法向国民政府换回我的女人。她在重庆无辜坐了四年的牢,这一切的不公早该结束了!所以,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动物蛋白吧。”弗林像个着魔的厨师,狠命朝客人嘴里填塞尽可能多的食物。
绝望之际,杜聿明的眼球表面闪起了光亮,那是美制军用手电发出的强大光源。
难道是自己被打散的部众?他玩命地挥动手臂求救。
当光源接近之后,才发现这支美国手电筒是一件被缴获的战利品,他们遇上了解放军的搜索部队。
“嗨,你们两个!干啥呢?给老子把手举起来!举过头顶!”手电光焦躁不安地在两人脸上来回晃悠。
“别开枪……”弗林故意将污秽不堪的脸凑到灯柱里,手却悄悄移向刚从杜聿明那里缴来的佩枪。
对方的警惕性极高:“说你呢,手放到老子看得见的地方!”
哗拉拉一片冲锋枪拉动枪机,从声音判断,解放军至少一个侦察班的兵力。
“放心,他们看不穿我们的身份。”轻声交代之后,弗林放弃了拔枪抵抗的打算。
这是一支华野派出的外围搜索队,目标是包围网中漏走的大鱼。
经过简单搜身,两个国x党败兵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文件,其中一个没有携带武器,另一个身背破破烂烂的步枪,看外观好像是中正式,腰里却搜出一支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军官佩枪。
“这是你的枪?”为首的班长不断打量人高马大的弗林,心里直犯嘀咕,就算是败兵,眼前此人也未免太肮脏落魄了,头发被污泥粘连,脸上的肤色也瞧不清楚。
“嗯。”弗林暗自发笑,这伙解放军竟不能正确区分中正式和kar98k,尽管这两种步枪外观相似。
“那这支手枪呢?你一个小兵用得了吗?”班长搜出他腰间原属杜聿明的佩枪。
“这是路上捡来的,从一个被打死的长官身上。”
“捡它干吗?还想给老蒋卖命?”
“不,卖钱换粮食,饿!”
这回答暂时获得了班长的认可,他身旁一个战士见到半熄的火堆上还烤着老鼠肉,赶紧一脚踹翻了烤架,急咻咻道:“你两个不要命啦,吃这玩意儿要闹病,浑身发黑流脓,没得救。”
中野和华野司令部向各支作战部队发去了鼠疫警报,发现病尸要及时处理,同时也要提防狗急跳墙的蒋军使用细菌战。
沦为战俘是杜聿明最不可接受的结果,但走进解放军战俘营之后是完全有机会脱困的。
国军普通士兵也是人民的一分子,放下枪之后就成了保护对象。当然在这之前,杜长官要经历严格的审查甄别。
战俘收容所设在一处曾经的地主大宅,精心搭建的壁炉里,干柴正沐浴着烈火,让室内既明亮又温暖。
摆在俘虏们面前的是白花花的大馒头,还有咸菜和牛肉干,不少人吃得痛哭流涕,后悔这俘虏当晚了。
“姓名,军衔,职务。”戴眼镜的政工干部坐在小木桌边,面前是厚厚一沓表格。
“尹海生,二等兵。”弗林的中文算是娴熟,但听来总是有股怪味。
政工干部听不出来是哪里口音,又瞧了瞧这个自称“尹海生”的二等兵,见他脸上身上脏得出奇,这副尊容即便在邋里邋遢的俘虏堆里算是个异类。
“来,带他把脸先干净,咋跟个黑焦炭似的,真当自己是张翼德?”政工干部朝手下挥了挥钢笔。
一个操山东口音的小战士走近前来,对弗林做了个请的手势。
水池子在宅子外不远,“尹海生”刚迈开步,大宅门却被人从外边推开了。随着门缝挤进来一股刺骨寒风,让屋里的士兵和战俘们都是一阵哆嗦。
进屋的三个军人向所有人稍稍欠身,算是致歉。
弗林与为首那人打了个照面,顿时心惊肉跳。
眼前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冤家对头李虎巍。
好在自己面目全非,除了杜聿明,这世上没人认得自己。
但他立即想到另一个关键问题:杜聿明的身份在李虎巍面前是透明的!
“下一个,姓名,军衔,职务。”政工干部开始填写下一张表格,身着普通兵装的杜聿明站他面前。
“高……高闯,上士班长,十三兵团第九军的。”大长官不擅撒谎,说得结结巴巴。
“看你也是个老兵了,咋才混到班长?”正在填表写字的干部笑着发问。
是啊,想他杜光亭,黄埔一期,天子门生,天之骄子,青年时代即追随孙总理东征西讨,战军阀、御外侮,功高如许,却仅仅爬到陆军中将,可恨是的像刘峙那样的草包饭桶居然高居二级陆军上将,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有战功归刘草包,败责则完全由他这个副职来担。
从远征军副司令长官到徐州“剿总”副司令长官,他杜聿明永远是负责背黑锅的副手……
“喂,咋的啦,耳朵炸聋了?”政工干部竖起笔杆轻轻敲击两下桌面。
“唉,三十好几才被抓的壮丁,半路出家嘛。”杜聿明圆完这个谎后舒了一口气,在炊事兵手里领了馒头咸菜和牛肉干,蹲在角落里嚼了起来。
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如果运气不坏的话,一周之后也许就能收到遣散的路费。
如此落魄去见委员长当然脸上无光,但他无比明白,老蒋容得下败军之将,却绝对留不得心存不忠之人。
他杜聿明虽没本事打赢解放军,但一片赤诚忠心还是有的。
“老哥,吃得惯吗?”正在大块朵颐的杜聿明身边有个背枪的军人紧挨他坐下。
“嗯,贵军的伙食真好啊,早就该弃暗投明的。”他掰下半块馒头递了过去,对方笑着谢绝了。
“比起在野人山里人吃人,你该庆幸对手是一支仁义之师。”火柴在李虎巍手中擦亮,再将点燃的烟含在嘴里。
咣当一声,搪瓷碗从杜聿明手里惊得滑脱手,黄渣渣的咸菜洒了一地,登时引来满屋子人的惊讶和警觉。
“么啥,么啥,这老哥冻坏了,手不利索。”菜碗被重新拾起,塞回杜长官手中。
“小兄弟,你认得我?”杜聿明知道身份已暴露,但阵脚没有大乱,还伸手去拾搪瓷碗,嗓音压得极低。
“林玄,噢,也就是北条绫,换血治病那会儿,我就蹲在竹棚外面求老天爷保佑。可不是保佑你,当时就算计好了,要是她因你而死,老子一定冲进去崩了你丫的。”说这些话时,李虎巍也为当初付出的那份感情觉得可笑。
“原来,咱们有过一面之缘啊。”杜聿明尴尬地笑了笑,用手指去拨剩余的小半碗咸菜。
招呼炊事兵添菜之后,李虎巍这才接上话茬:“何止一面之缘,云南换天那会儿,兵变主谋不也是阁下么?”
杜聿明的咀嚼变得缓慢,一小块馒头在嘴里徘徊了很久方才出声:“龙云逃出升天,出手相救的那个人,就是你吧……李……李虎巍少校。”
“原来你还记得我名字。”
“唉,军统用一个娃娃作人质,实在是不像话……对了,那孩子在美国还好吧?”
远在万顷海疆之外的倬云,此刻该是躺在张知行夫妇家温暖的卧室大床上做着美梦吧,席梦思、天鹅绒,还有壁炉中殷红的炭火……
见李虎巍变得沉默不语,他试探着说道:“带我离开这里,以杜某人的能量,替阁下弄一张去往大洋对岸的船票并不难做到……”
“杜长官,你认为我会用出卖军人忠诚的方式换来父子重逢么?”李虎巍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妄想。
不容商量的回答让杜聿明心里最后的幻想破灭了,他缓缓搁下搪瓷碗,突然站得笔直,用向军队发布命令的口吻朝所有人自报家门:“我就是你们一直想抓的杜聿明!”
霎那间,整座屋子里静得可怕,政工干部瞠目结舌,不知该兴奋还是惊讶。
但此时的窗外却先有了变化,黑洞洞的枪口在离窗户不到十米的地方睁开了恐怖的眼睛。
李虎巍闪电般的反应力救了杜聿明一命,在身子被扑倒的同时,子弹击破玻璃,深深嵌进他刚刚站立位置的墙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