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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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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弃舍军统副处长的宝座,过上拾荒者的生活,李虎巍并不后悔。

    蹲在垃圾堆边进食且能吃得津津有味,这是他这半年多来练就的本事。

    尤其是这个天气转凉趋寒的季节,一惯释放冲天臭气的垃圾堆也变得恬静友好起来。

    一片断瓦,二两剩饭,没有下饭菜,依然有滋有味。

    远处跌跌撞撞走来共同乞食的“丐友”,蓬头垢面,额头还带有乌青,似乎是刚挨过打。

    “怎么了?城西头那帮烂叫花子又抢地盘来了?”李虎巍扒完最后一口饭,顺手将“碗”掷回垃圾堆。

    “不,不是,虎哥,城里到处贴着你的画像……”挨打的小乞丐“瘦毛”喘着粗气,“我想凑近看清楚,被警察用棒子乱揍了一顿。”

    瘦毛一副骨架子上没贴几块肉,走路发飘迎风欲倒。这番挨了打,更加没有人模样了。

    李虎巍不由一愣,为了避祸,他已从云南昆明辗转逃亡至贵州毕节。

    军统那帮混蛋终究是不打算放过自己,通缉令都贴到毕节县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小县城来了。

    几个月前他离开昆明向东讨生活的时候,眉目还算清晰,瘦毛记住了他的模样。

    此刻的他,又回到了困在海岛时的野人模样,眉毛胡子能一把抓起。

    瘦毛警惕的四下环顾,确认没有第三者之后,才放低声音轻语道:“我听别人讲……说你私通叛匪,罪大恶极,悬赏十万现大洋哩,而且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还真把老子当回事呢。”李虎巍靠在一张破沙发上,不知是哪个富庶人家丢弃的。

    “虎哥,外头风声紧,你就不要抛头露面了,讨来的东西,有我一口吃,肯定有你一口喝。”瘦毛自小是个畸形儿,两条腿不一样长短,走路一瘸一拐,连抓壮丁的都瞧不起他。

    瘦毛老家在河南,四二年老蒋掘开黄河花园口,父母老小尽数被滔滔黄流吞没,瘦毛抱住一棵老槐树才侥幸捡了条命。为避烽火,他边向西走边乞讨为生,一直到贵州毕节才勉强安生。

    自从结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李虎巍,瘦毛算是有了依靠。十万现大洋足以改变他几辈子的命运,可瘦毛不是糊涂蛋,这笔昧良心的钱纵是有命拿,怕也是没命花。

    毕节看来是呆不下去了,国内形势并没有因抗战胜利而变得更好,至少反映在街头生态,乞丐们的生存竞争更加激烈了。

    这其中既有家园沦丧流离失所的民众,也有战争中受伤得不到安置的伤兵。

    垃圾堆里经常能掏出数天之前的旧报纸,李虎巍捡出摊开反复阅读,对时局多少有些了解。

    两党之间的摩擦愈发频繁,《双十协定》形同废纸,似乎谁都明白那只是国府的缓兵之计。

    瘦毛大字不识,却对认字读报的文化人羡慕崇拜,他心里常寻思,为啥像李虎巍这样识字的体面人会沦落到乞讨为生。

    直到今天见到那份通缉令,瘦毛才明白身边的虎哥绝对是个大人物,闹不好是遇到了虎落平阳的英雄。

    “虎哥你放心,毕节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听说外边又要打大仗了,官老爷们都动心思想逃命呢,他们没功夫管你。再说,胡子连眉毛,谁瞧得出来?”瘦毛装作很懂时局,出言安慰道。

    “毕节虽小,日子却也越来越难过了,我担心会出现饥荒。”

    “怕啥!当年河南闹那么大的饥荒都没饿死俺,大不了跑山里呗,吃竹笋打野味……”经历惯缺衣少餐的日子,瘦毛永远能保持乐观。可是说着说着,他枯槁的身子突然跟个纸片人似的瘫软下来。

    李虎巍赶紧跑近扶起他,却见额头大片大片淤青泛起,怕是被恶警打得颅内出血了。

    失去过太多战友,李虎巍最见不得别人因为自己而受罪,那块块淤青就好像冒在自己脑门上。

    他顾不得贴满大街小巷的通缉令,张手抱起不省人事的瘦毛,赤着脚蹬蹬跑向县城里唯一像样的医院。

    不出所料,两个乞丐连医院的大门都迈不进,值岗的保安掏出了大棒子,本地的叫花子还应付不过来,还管你两个外地乞丐?

    “让开,信不信老子撕了你。”久违的凶光从李虎巍目中射出,那是在松山地狱般战场上锻打过的,专门送给敌人的眼神。

    保安从没见过一个乞丐身上会有这等杀气,不禁吓得浑身一哆嗦,大棒举在空中落不下来。

    李虎巍抬脚踹开急救室的门,命令医生立即救人。

    “颅内出血,估计有硬血肿,压迫到神经了,医生你一定要救他。”

    小医院基本是全科大夫,治头疼脑热还凑和,对脑组织构成一知半解。

    李虎巍张口就是专业名词,倒是把医生镇住了。

    不过,待医生复看几眼,见二人浑身褴褛,落魄至极,大概率是一对臭要饭的,态度当即轻漫起来:“救是不难,二位怕是付不起医药费吧,本院虽不敢称包治百病,但穷病是决计治不好的。”

    李虎巍二话不说,将上衣扯开,露出插在腰际的龙云佩枪。

    那医生的态度见枪即软,陪出笑脸问他要做什么。

    “这枪也算是一支名枪,可换些现大洋,短不了你的医药费!”李虎巍虽舍不得龙云的佩枪,可好友一条命值得起这支枪。

    医生哆哆嗦嗦连声答应,推说是去找脑科专家和护士,转手出门便拉住保安,说是有歹徒闯入医院危害医护人员。

    过不多时,一队警察整装列队开进医院大门,李虎巍透过窗户把一切都瞧明白了。

    手枪里只打剩一发子弹,还是多月之前和“虎丘”分队交火时留下的,而警察们个个手握中正式步枪,火力和弹药量是他无法企及的。

    瘦毛的命他已无能为力,又不忍将之抛弃在这冰冷无情的医院急救床上。

    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儿,却不见警察登楼检查。再看向窗外,却见一个肩佩少将衔的军人与警长在交涉。

    从楼上俯视下去,这位少将留着泛青的光头,身材大腹便便,不像是前线带兵的将领。

    交涉多时之后,警长一挥手,警察们集体向后转撤离了医院。

    稍后,急救室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黑色旗袍的中年妇人,眼角带着哀伤,时髦的穿着和奢侈的首饰并不能遮盖她的沧桑。

    “你是……李少校吧。”妇人居然认得他,女声柔和,话中充满了恭敬。

    素未谋面的贵妇人对他如此了解,这让李虎巍分外诧异。

    “我……我是。”这一声承认,等于是将十万块大洋送给了对方。

    “嗯,就知道一定不会错的。我是于帅的母亲。”妇人表达完自己的身份,又沉浸在丧子之痛的情绪里。

    李虎巍先是目瞪口呆,接着眼中暖流沸腾。某种意义上是他连累了于帅,现在却反过来受人家父母的恩惠。

    “对不起伯母,我没保护好于公子……”

    “唉,一切都是命数。你在雨夜冒死抢走我儿的首级,让他入土为安,该道一声谢的是我们。”于母原本宠溺儿子,于帅的死反倒让她坚强起来。

    痛失爱子的苦难都撑了过来,冷漠苍凉的世间还有什么是能打倒她的呢。

    两人正在絮话,门外走进了发福的少将,还有这间医院的院长。

    “真是抱歉,怪我们管理不严格……”没等少将开口,院长抢着致歉。

    “院长是我故交,不是外人,你朋友的命会有救的,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来者正是于成训少将,他投向李虎巍的目光像极了父亲对待儿子。

    “瘦毛”被紧急推入手术室,于家父母同李虎巍坐在会客室里,桌上摆放着龙云佩枪。

    “这么说来,离沪之后你又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真是难为了,李少校。”于成训抚摸着手枪握柄,千言万语揉在深锁的眉宇中,“你我先前虽未谋面,但听犬子生前介绍,阁下头顶处受过重伤,经受过手术处理,相信是不会认错的。”

    他伸手摸了摸头顶的人工植皮,虽是难看至极,却成了于家人辨识自己的唯一途径,算是因祸得福。

    “伯父伯母,谢谢你们今日出手相救。于公子的仇我一定会报,那天我细细察看过,射杀他的子弹型号各异,有些并不为日伪军所有。”

    于成训听完之后却出人意料制止道:“不,我儿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查了。”

    “为什么?”他很难想象一个父亲会对儿子的死难无动于衷。

    于成训沉默了半晌,和夫人对过眼神之后,说出了那个让李虎巍无法相信的事实。

    “我儿早已加入军统,你们在上海违逆抗命一意孤行,军统……对他执行了家法……”

    开罗遇刺,最高领袖惊魂未定,在弄清北条绫是如何一路获取信任接近高层核心之后,被当成棋子利用的于成训父子自然难辞其咎。

    但军事法庭最终只是给了于成训撤职查办处分,背后的代价则是于帅委身军统,以一纸卖身契换来身家平安。

    “我儿不忍实言相告,怕你对他伤心失望……”

    如此想来,当初在密枝那医院调养时,于帅怂恿自己同军统合作,处处顺着冯绍唐的意志,便也说得通了。

    只是可惜了于帅,上了贼船身不由己,那些射向他的子弹,既有日伪的,也有军统的。

    面对残酷的真相,李虎巍只剩下万般绝望。

    不光对冯绍唐绝望,更对整个国府绝望。

    见他深沉不语,于成训接着说道:“眼下时局动荡,一场大战血流飘杵不可避免。出于我儿的旧谊,李少校不如随在下共同远赴香港吧。族兄在那里还有些产业,丰衣足食不成问题。”

    相比食不果腹的日子,于成训少将的提议无疑极具诱惑。

    “到了香港若不遂意,可以再送阁下去美国。听说,年幼的令公子被张知行夫妇携往大洋彼岸,你难道不愿意骨肉相聚?”

    于成训吐露的关键信息让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地来,世间的善因善果就是如此,当年龙云饶他一命,多年后他义释龙云,作为投桃报李,龙云不负诺言,让小倬云重获生机。

    儿子跟了张知行这等敦厚稳重的医者,将来必能成器。

    “谢谢伯父好意,可我还有未竟之事要去办!”他眼前滑过弗林那双充满威胁意味的眼睛。

    于家夫妇对视之后面露为难,实在无从理解这个不识趣的小子。

    院长敲门进来通报,说瘦毛已无生命之虞。于成训点头谢过,又对李虎巍说道:“留在此地你又能有何作为,靠乞讨过一辈子吗?”

    李虎巍长叹一声:“此时逃离,那和投降有啥两样?我不甘心呐!”

    于成训起身将门合紧,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目光有些游离,装作心不在焉地随口一句:“实在不成,就去延安那边吧。”

    于夫人惊得脱口“啊”了一声。

    “唉,老蒋我算是瞧透了,是个明宪宗般的人物,多疑猜忌,离了特务机关就无法施政。想当年,老夫也算是追随先总理革-命的从龙老臣了,北伐、清党、中原大战……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挤不进老蒋的利益圈子,就注定沦为刀俎鱼肉任人宰割……”于成训悲愤之际,将那些大半辈子不敢说的心里话全吐了出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和满清皇帝有什么不同?我儿自从被抓进日本人的芒市一号,实际就已经死了……开罗之事,老蒋险些丢了性命,他对我于家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

    面对这个痛失爱子的老人,李虎巍想劝慰几句,却完全插不进话去。

    “要是任由他权倾天下,这国家就算是完了。现在连美国人都不肯帮他,派马歇尔来华调停,我看这是要变天啦。李少校现在是国府通缉的要犯,若不想远走他乡,就只有改换门庭,戴一顶红帽子了……”

    “崇武!”于夫人放声大喊,想要制止丈夫说这些离经叛道的话。

    少将似乎很听从夫人,戛然话止,泪水却扑簌而落,这半个多世纪的委屈全在泪里。

    李虎巍双手握住龙云的佩枪,恭恭敬敬递到于成训面前:“伯父到了香港之后,若能见到龙主席,请将这支枪交予他。救我儿子的恩情,怕是来生才能报答了。”

    于成训默然点头接过佩枪,对于龙云的处境他心知肚明。

    昔日的“云南王”眼下从重庆转囚至南京,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高级犯人而已。依照老蒋处理政敌的方式,很可能是任命个虚衔,实为流放。

    在于成训家中盘桓了一段时间,瘦毛伤愈出院,于家留他做了下人,启程踏上远赴香港之路。

    李虎巍坚持不肯接受于家的钱财,只同意收下一包干点心。

    “李少校,你头顶伤痕太过显眼,通缉令又贴得遍地都是,临别之际,就请收下这个吧。”于成训叫瘦毛取出只大盒子,里面竟藏着一顶假发。

    李虎巍一瞧便乐了,乔装打扮是他的长项,只是这些用具不好搜集,尤其在这种小县城更难买到。

    “说是假发……也算是真发。”于夫人不停用手掌抚摸那假发,似乎难舍难予,双目又红肿了。

    于成训皱紧眉头,口中轻轻啧了一声,似乎在嫌夫人多嘴。

    李虎巍不笨,已经猜出了大概。

    “其实李少校那夜救回吾儿首级,埋于沙土之中,全在军统中人的监视之下……老夫虽是赋闲之人,远离权力的圈子,却在军统也有一二好友……”于成训无奈道出实情。

    在那个滂沱雨夜,李虎巍埋葬战友头颅之后匆匆离去,于成训在军统中的熟人便立即将人首取出,做了防腐处理。

    夫妇俩最后还是见了儿子遗容一面。这假发之中,蓄了一部分于帅的头发以留作纪念。

    李虎巍感到这份临别之礼的厚重,这是父母对亲生骨肉最后的念想,他怎能收之泰然?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怎好收下它?”

    “不,吾儿是军人,发肤理应燃烧在战场上。他的魂魄该伴着你,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去杀,去拼!”于成训说到激动处有些头晕目眩,站立不住,幸亏瘦毛及时扶住了他。

    于夫人亲手将假发严丝合缝套在李虎巍脑袋上,三七分的发式,帅气英武,那一瞬间她又仿佛见到了儿子的音容笑貌,心头就跟刀子猛扎似的,蹲下身子掩面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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