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新普罗旺斯
“云南王”龙云倒台失势,大西南一夜之间从民主堡垒变成了白色恐怖的屠场。
国民政府还不敢对西南联大的师生们动手,但方方面面的舆论和管制都收紧了。
龙云留下的滇军被悉数解除武装接受改编,龙主席本人也被押到了重庆,但老蒋碍于舆论不敢杀他,实则是揽了个烫手山芋在手里。
听到龙云性命无虞,李虎巍舒心开怀,躺在烂草皮上发笑。
乞丐嚼着馒头不解发问,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是死是活,同你个小老百姓有半毛钱关系吗?
“有,当然有,大大的有,哈哈!”他知道龙云的为人,那件事说到一定会做到。
…………
半个月之后,在广州旧城区一个隐秘的所在,军统副处长张潜江敲开那扇幽暗的门。
穿过武装暗哨,跨过几进几重,他走进一间满是霉味的屋子,脚下踩到叮叮当当用空的医用安瓿瓶。
床头坐着个弱不经风的男人,正在给怀中的婴孩喂食牛奶。
从一招一式看,他似乎很有育儿的经验。
张潜江干巴巴的开口叫了声“张医官”。
“我已退出现役,你可以称呼我为张医生。”张知行头也不抬,关注点完全落在李倬云身上,那孩子喜欢在睡梦中进食,将抱着他的大男人视作妈妈。
“张医生,我是来通知你,可以离开了,阁下,还有这个孩子,都自由了。”张潜江只是一台播送通知的肉喇叭,听不出懊丧或是无奈,“你的美国未婚妻在码头等你。”
“码头?”张知行抬起迷茫的眼晴,那是一种惊喜突然来袭之后的迷茫。
“自由当然不是无条件的,你要么放弃这孩子,要么就带着他离开这个国家。”张潜江背过身去缄口不言,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张知行唯有苦笑,单凭一个人、一个心思、一道命令,就可以轻易剥夺他作为中國人的权利……来之不易的外战胜利并没有治好这国家的病呀。
他站起身抱紧倬云,腾不出手来去扶滑下鼻梁的眼镜,朝张潜江微微鞠躬,在两个军统特务押送之下,前往广州港。
码头边泊着一艘驶向美国西海岸的邮轮。美国陆军部出钱包下了这条航线,用来接运最后几批滞留未归的援华军事人员。
詹妮特手中捏着皱巴巴的船票,四年前,她从天而降,像天使般降临疫病流行的野人山。
四年后,回程路上却有三个人,作为基督徒,她对上帝的赐予深怀感恩。
汽笛声声,乡音遥遥。张知行回望故土,泪水打在镜片上形成团团湿晕。
甲板上立着三三两两的美国大兵,他们挥动军帽,向曾经为之战斗过的东方古国道别。很多人知道,这一别多半就是永别了。
“都是上帝的安排,也是最好的安排。”詹妮特挽紧他胳膊。
“可倬云终究还是没能回到生父生母怀里……”张知行庆幸自己还能把握命运的船舵,但是李虎巍,还有北条绫,他们也许要永远陷在历史的漩涡里了。
詹妮特低头亲了亲香甜熟睡的倬云,慈母般微笑道:“我们会赐给这孩子更多的幸福,张,我这辈子不想生育,倬云就是我们的孩子。他的英文名……应该叫作克劳迪,很像是‘云’的发音。”
收养倬云,这是他最大的心愿,未婚妻却提前替他说了出来。
“都听你的,我只有一个条件……”
“嗯?说吧,只要别过分。”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让他参军,不要接触到任何和战争有关的职业。”张知行说话很少用这种不容商量的口吻。
“好吧……我不反对。”詹妮特嘴上这么说着,可心中并不以为然,在美国,父母不可能束缚孩子的个性发展。如果倬云也爱枪爱冒险,强行扼杀就太过残忍了。
可她并没有当场说出来,此时忤逆爱人的情绪是不明智的。
在大洋上航行数周之后,邮轮停泊于旧金山,驱车几个小时就能抵达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市。
詹妮特的父母是那种极为开明的美国左派知识分子,对远道而来的中国准女婿满心欢喜,对倬云更是视为上帝赐给这个家庭的安琪尔。
1945年的圣诞前夜,张知行和詹妮特在当地教堂完婚,他有了一个英文名:史蒂夫张。
婚后,他同妻子经营私人诊所,小日子过的甜密美满。
而李倬云也迅速成长为一个里里外外完全美国化的孩子。
几乎在同一天,菲律宾马尼拉监狱铁门里走出一个清癯瘦弱的日本人。
作为获释战俘,平塚秀行即将被遣返回国。
战俘营里一千多个日本人里,他是唯一坚持不肯回国的异类。
“他仍然坚称自己是反战人士,同中华民国政府有过秘密协定。”宪兵军官语带戏谑,口中嚼着香糖,还不时发出阵阵放肆的笑来。
负责发放遣返费的监狱看守也是一脸的不正经:“是的,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建议他回国之前先找个心理医生吧,一定是可怕的鱼雷攻击摧毁了脑神经……哈哈……”宪兵军官乐不可支,张开巴掌作手枪状朝平塚秀行的背景开了一“枪”。
由货船临时改装的客轮里塞满了被遣返的日本人,他们脸上大多看不到失败的颓丧。
对于日本来说,惨烈的战争已是故去往事,每个活下来的人都是幸运儿。
现在,士兵们只想念家乡的女人、清酒和温床。
“放开我!我拒绝登船,我在日本没有家!”平塚想要甩脱美国大兵的粗胳膊,但并没能做到。
“给我听好了,日本猴子!菲律宾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这是美国政府的法律。”大兵们对战俘毫无耐心。
“这么说来,我只需要离开菲律宾就可以了么?”平塚试图找出法律上的破绽。
“不光是这里,还有中华民国,对你来说,那些地方都是禁区。”
平塚把目光移向停在远处码头一条外壳锈蚀的货船,问道:“我能上那条船吗?听说是去法属印度的。”
大兵刻薄嘲笑道:“你就这么不爱自己的国家,还有那个倒霉的天皇?”
“你这就错了,忠君爱国并不意味着要老死在故土无所作为。”
“那我得告诉你,法属印支是个危险的地区,越共武装正在同法国政府开战,那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想闻闻地狱什么味道吗?去那里就对了。”
“嘿嘿,如果……我是一支只能在地狱绽放的花呢?”平塚露出狰狞的笑来,这种表情他隐藏得太久了。
大兵像面对疯子似的无奈摇头:“地狱哪有鲜花,只有鲜血骸骨,如果你喜欢鬼东西,就滚上那条船去吧。”
在美国人的无情嘲讽中,平塚秀行迈着倔强的脚步,背着干瘪的行囊向那条驶往法属印支的货轮走去。
“嗨!日本猴子!无论法国佬还是越共,都不会替你收尸的。”大兵最后的警告并没能让平塚回头。
货轮的条件极端恶劣,平塚掏出美国人发给的遣返费换取了登船资格,好在这段旅程并不漫长。
海上颠簸数日之后,货轮舷靠岘港,平塚在西贡街头风餐露宿了十多个夜晚。
日本人曾是法属印支的主人,现在则沦为过街老鼠,很多时候他只能用口音将自己伪装成华裔。
那个美国大兵并没诓骗他,此刻的法属印支大概是世界上最混乱无序的地方,一走出西贡城区范围,平塚就呼吸到熟悉的枪油味,还有战殁者腐烂弥漫的尸臭味。
“喂!你,过来!”一个肥胖粗野,留着大胡子的法国人坐在被打坏侧翻的装甲车上朝他喊话。
平塚放下破烂的背包,如果对方打算劫财,那么自己的损失可说是微乎其微。
“跟我走吧,有一个发财的机会,要是错过了,上帝都会替你痛哭流涕。”法国人收紧腮帮猛吸雪茄,那是一种哈瓦那产的高档货。
平塚眯着眼缝问道:“佣兵吗?”
“哈哈,让那种随时会被子弹爆头的生活见鬼去吧。听说过土地里能生出黄金来吗?我就是神奇的造物主!”法国肥佬跳下装甲车残骸,拍了拍平塚的臂肩,出乎他意料,眼前这个会说英语的亚洲人看似羸弱,身体却像扎在这片土地上的顽石,纹丝不动。
“吼吼,你会功夫,中国功夫吗?”肥佬的好奇心更重了。
趁他不备,平塚伸手抄掠,肥佬腰间插着的柯尔特蟒蛇转轮手枪神奇的变了主人,接着又手腕一抖,粗大平头似雪茄状的麦格农357子弹哗啦啦落进掌中。
“靠!雷鬼!番狮!”肥佬脸色突变,烟臭冲天的大嘴呼喊保镖的绰号。
果然,他身后立即转出两个肤色人种各异的家伙,其中一个头发稀疏骨瘦如柴面目狰狞;另一个则满脸横肉,棕红色的头发爆炸似的四散张开。
和这三个家伙来硬的显然并不明智,平塚将手枪和子弹恭敬奉还,又将背包重新挂在肩上:“那么,就让我见识见识地里的黄金长什么样吧。”
肥佬转怒为喜,寻到宝似的拍击手掌,用口音怪异的英语大声说着“ok”。
当天中午,平塚秀行吃到了出狱后第一顿像模像样的饭。
从法国人的介绍中他得知,这伙混蛋是来西贡猎头的,干的是海_洛_因生意,老窝设在泰老缅边境峰峦叠嶂的山区。
鬼妇妖姬般艳丽的罂粟花覆盖了目力可及的地方,印度人、缅甸人、越南人、泰国人甚至中國人,还有蓝眼珠子的西方人,在取之不尽的财富面前,不同文明不同语言的人们居然实现了世界大同。
“看到了吧,是我让世界变得和平,相比虚伪的政客,我才是他娘的天使!哈哈!”油腻臃肿的法国佬有些得意忘形。
“你们的产品太劣质了,猪都懒得闻。给我一间实验室,保证产销量翻几倍。”平塚上来就放出豪言,他知道必须让这帮毒贩子在最短时间里认可自己。
“我的上帝,你居然还懂生物化学……”法国佬叫雷诺,是这片罂粟产区的老大,他意识到自己在西贡近郊确实捡到了一件宝贝。
毒贩窝里不讲资历,凭的是本事。平塚立即成了制毒实验室的负责人,几周之后,首批新产品横空出世。
平塚静静欣赏自己提炼出的高纯度海_洛_因,心中波澜不惊,他预感这是复兴大业的第一步。
“你拥有了羡煞世人的财富,那么我能得到什么?”他向雷诺讨要价码。
雷诺喜上眉梢,人生如气球一样膨胀飘忽,此时就算平塚提出睡他老婆估计也不会拒绝。
“尽管开口我的兄弟。”
“替我建立一条直达中國心脏地带的情报线,还有,招两个上等身手的保镖,你身边那些印度人只能用来挡子弹。”
雷诺还当是什么过分的奢求,喷吐烟圈恍然大笑:“这些都不成问题,世上没有什么事是钱办不到的,如果有,就砸下更多的钱。在‘新普罗旺斯’,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新普罗旺斯”……平塚秀行记住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