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荒沼决斗
热带蚊虫振翅嗡嗡让体力精力透支的志村非常恼火,不停挥舞双手驱赶嗜血的飞行小怪物。
弗林则把自己当成了蒲扇,整夜的替北条绫驱蚊,以求让她能睡上一场安稳觉。
“这就是……绅士作派吗?”志村还真的以为他俩是夫妻。
想到夫妻,志村突然陷入深度悲伤的情绪之中,他又在念叨自己远在东京的妻子了。
“我们都会好好活着回到日本的,重新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喝着暖融融的清酒,膝下环绕一群儿孙……去他娘的战争!”好不容易逃出包围圈,志村很自然地无比惜命,表现得像个和平主义者了。
“不想继续战斗了吗?”弗林对日军基层士兵丧失战斗意志的现象很感兴趣。
“军部那帮老爷们,只知道用士兵的鲜血洗刷他们的错误!”志村突然提高音量,言语中充斥着愤懑。
“我要活下来,不顾一切的活下来,即便丢掉军人的荣誉也在所不惜!”对生的渴望压倒了志村脑中固有的皇国愚忠,“前后两次应征入伍,在枝那和缅甸战斗无数次,我对国家不愧欠什么了!逃到泰国去,只要逃过泰缅边境,就能保住性命!”
志村唠叨了大半夜,在凌晨时分耐不住疲劳感侵袭,终于沉沉睡去。
弗林则守护了北条绫整晚,用通红的双眼换来她一夜好梦。
“你为了我……”次日醒来,弗林满脸倦意让她深感不安。
“你比我更需要休息。”弗林以指为梳,替她整理秀发。晨风清凉,这是南亚热带最怡人的一个小时。
三个只求活命的脱队军人相互扶携,一脚深一脚浅的踏进沼泽地带,腐烂的动植物异味在沼泽上空徘徊不散。
每前进一步,志村会用一支削尖的木杆去探前路的深浅虚实。
“我们前方是一片被大自然伪装起来的深潭,必须绕过它,否则就会同它们一道腐烂。”志村从污浊的水中拔出木杆,捅了捅发臭的动物死尸。
前路未卜,他们不得不绕道远行,在危机四伏的沼泽中走出不规则的曲折路线。
“你们听到了么?”弗林的耳廓感受到了危险。
“什么?”另两个人同时问道。
“像是小型车辆载具的引擎声……”弗林闭目迎风,在空气中捕捉微不可闻的声音余波。
志村擦了擦满脸颊的汗,笑着说道:“荒沼是机动车辆的禁区,我们距离最近的公路有好几公里远了,你也许是一夜没睡好,出现幻听了吧。”
弗林沉下来严肃道:“不要质疑我的耳朵,连夜蹲守对狙击手来说是家常便饭,不能再浪费时间走弯路了。”
志村不禁陷入为难,两个大男人还好说,北条绫作为一个身体纤弱的女子,想要冒险从沼泽中央深处穿过,生存机率无限接近于零。
“我来背她,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弗林冷冷丢下一句,而后不由分说将北条绫驮到背上。
没走出多远,水线已经没到膝盖,再往前一段,水线抬升到了腰部,三人正在走向大自然替他们挖好的水墓。
“回头吧,前路不通的。”志村阻止弗林自我毁灭,他不想看到同途的伴侣无端送命。
北条绫也有气无力地劝道:“这种地方不可能有敌人闯进来的,我们不必这么冒险,听志村君一言吧。”
“不!我敢肯定,井上那家伙,从黎明开始就尾随我们,像一只嗅到鱼腥的猫!”弗林又向前迈了一步,他用脚尖去踮前方的路,脚底却是空的,水下地形极端复杂,再贸然前行必然是灭顶之灾。
他转过脸来,正待与志村交流,瞳孔中突然火山似的爆发出惊恐。
弗林没多做一秒钟思考,猛得将志村一把拉到面前,随着一连串m1加兰德步枪的击发声,志村菊次郎的身体剧烈颤抖,鲜血从嘴角和鼻孔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叮的一声响,那是加兰德弹匣空仓后自动跳出的声音。
弗林立即放下背后的北条绫,抽出kar98k,利用志村的尸体做为盾牌,将枪架在死尸肩头。
身中八弹的志村已然断气,死未瞑目,两只迷惘的眼睛直愣愣盯着毫无生气的荒沼。
……
李虎巍和小李子在吉普车上将就了一夜,车轮刹停在沼泽边缘,公路的尽头。
漫漫长夜,李虎巍不停用打火机烧灼步枪准星,直到其中储存的燃气耗尽。
“你这是要干什么?”
“听说,明天是个日照强烈的艳阳天。”
“没错,雨季即将结束,但是……这和你烧烤准星有什么关系?”小李子总会被他某些不可理解的举动弄懵。
李虎巍扬了扬手中的m1加兰德,解释道:“这是一支大批量列装部队的好枪,精度射速都是一等一的,但在远距离上,它比不过德国佬的98k。”
小李子十分不解地挠了挠头,难道用打火机烤过之后,加兰德就能赶上98k了?
等第二日黎明醒来,他发现李虎巍的座位已经空了,打火机留在皮坐垫上。
又是一场不辞而别,李宇昂像个被丈夫遗弃的妻子,酸醋脾气发作,抱怨李虎巍这家伙从没把自己当成过命弟兄,亏他还在荻野基地里救其一命。
小李子检查了一遍武器,将汤普森冲锋枪挎在腰间,备足弹匣,准备顺着李虎巍的足印往沼泽里趟去。
未待出发,身后公路上传来汽车声,随着沉重的一记刹车,十多个装备卡宾枪的宪兵包围过来。
打头阵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中校,从气质上看,似乎不像是久经沙场的野战部队指挥官。
“他进去多久了?”中校跳下车后也不打招呼,劈头盖脸张口就问,像是早已知道独自闯入沼泽之人的身份。
小李子把手一摊,说一早醒来就不见李营长了,又接着反问中校,说他俩是违犯了啥军纪,引来这么一帮宪兵。
老中校眼里写满了故事,鬓角有些泛白,腰带枪套中的手枪自始至终没有抽出,像是一件累赘的装饰品。
“违犯军纪?当然没有。别多心,踏进沼泽的那三位朋友,有两位是在下的故交,此番只是来找他们叙叙旧的,和阁下无关。”
小李子愈来愈糊涂了,不由好奇问道:“长官,您的身份是?”
中校军官阴丝丝一笑,充斥皱纹的迟暮之容凑近过来:“军统局,冯绍唐。”
小李子一听便两眼发怔,像是听到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荒诞故事。
“你不是……?”结结巴巴问不出一句整话来,作为芒市营救行动的亲历者,他是见识过那件人皮纱衣的。
这时,沼泽深处传来一连串枪声,那无疑是加兰德步枪的急促连射。
“事不宜迟,赶紧出发!”冯绍唐一挥手,宪兵们踩着长筒皮靴,如一群觅食鸭子夸夸踏进泥沼。
小李子预感到情势复杂,手端冲锋枪紧跟在宪兵队伍身后。
……
匍匐在水线之下,腥臭的沼泽像一缸散发异味的泔水,令人反胃作呕。
李虎巍口中衔住一根中空的草管作为呼吸通道,不声不响完成了重新装填。
他知道弗林正通过狙击镜准星在扇形范围内搜索他的存在,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双方都成了精心伪装的鳄鱼,静待沉不住气的对手先行暴露。
不得不承认,弗林面对战场突发状况的反应能力是一等一的,在加兰德步枪子弹射出之前的一刹那,倒霉的志村菊次郎被挡在身前成了替死鬼。
透过腐烂的深绿色水草缝隙观察天空,阳光被云层锁在深闺。
这类伪装很不靠谱,只消露头,李虎巍的天灵盖会被毫无悬念的掀飞。
尽管对弗林恨得咬牙切齿,可一旦真刀真枪对上阵,他自然而然进入一种类似“入定”的专注状态。
冰凉的水蛇在脚踝游移缠绕,这些冷血生物只当是缠上一根朽木。
弗林的神经像是一根被拉伸到极致的皮筋,双腿夹紧志村失去体温的尸体腰部,左手揽住尸体后背,右臂架枪,全部神经贯注于正前方目标区域。
由于腾不出手来拉动枪栓退壳上弹,这意味着单手持枪的他只有一次机会。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荒无人烟的沼泽仿佛成了一处独立时空,气息凝固,万物静止。
他不敢回头,只得轻声呼唤北条绫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糟糕,她去哪了?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心爱的女人消失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这让弗林心烦意乱。
志村的尸体愈发沉重,保持这种瞄姿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工作。但弗林相信,此刻隐在水线下的李虎巍也轻松不到哪去,彼此都在凭借消耗对手以获得最佳的开火时机。
二十分钟过去,弗林左手与双腿全部麻木,除了大脑与右手臂,身体其余部分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了。
风起时,云动处,耀眼的金色晒向杀机四伏的沼泽,弗林枪膛上泛起一片银白反光。
空气被高温蒸腾,沼泽成了一面光污染泛滥的镜子。
水面上探出一块亮灿灿的金属物件,他急忙调整准星,但立即意识到这是一顶用来做诱饵的钢盔。
强光映射下,真正的对手从一片腐草中跃起,对峙双方几乎同时扣响扳机。
乱蹿的光影终于打乱了弗林的战斗节奏,子弹偏出了对手心脏,穿透肩胛骨。而李虎巍却在中弹同时将弹匣中的八发子弹全部射尽,弗林连同志村尸体一起倒伏下来。
战场归于沉寂,李虎巍浑身带血,狼狈不堪,但他仍然活着且保有战斗力。
他捂紧流血的肩胛,一步一踉跄的走向倒毙在地的对手。
加兰德步枪的准星被打火机烧了一晚,熏得发黑,几乎无法反光。这让李虎巍在强烈的阳光直射下占了便宜。
高手对决,胜负天平永远取决于细节。
弗林枕在志村的背上,两眼失神望向天空,不断有污血从小腹中涌出,残存的意识驱使下,他仍用手指塞住弹孔,努力不让肠子流出来。
李虎巍扔掉弹药耗尽的步枪,走近几乎成为一滩烂肉的弗林。
“地狱之针”的细刃在阳光下映成闪亮的金针,针尖顶在弗林的咽喉处。
只消稍一用力,无数命丧六翼伯爵枪下的弟兄们的仇都能一笔清算了。
“住手。”一个女声在他脑后响起,与声同至的,是一支精巧的手枪,粉红握套,曾被用来在刑场上“枪决”他。
“嘿嘿……想不到吧……我们……永远留着后手……”弗林喘息中想要努力表达得意之色。
“肠子都流出来了,没有军医在场,就别再嘴硬了。”对李虎巍来说,只要确保弗林滚下地狱,人生目标就算完成了。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允许任何人取走他性命。”北条绫语气沉着镇定,像是妻子守护丈夫。
李虎巍回瞟了她一眼,半带嘲讽道:“那你为何不动手开枪?为了你的……新欢?”
“真以为我不舍得杀你?连自己孩子的死活都不放在眼里还枉称正义,禽兽不如的东西!”
听起来,她似乎对孩子的生死存在巨大误解。
“孩子还活着,叫做李倬云,张知行给起的名字。”关于娃儿的事情,不应该瞒着亲生母亲。
他此时看不清北条绫的眼神,但能体会到她的呼吸变化,以及急剧加快的心脏悸动。
“孩子……那孩子……真的还在世上?”喜讯冲击之下,她的话语有些破音走调。
“是的,我们的孩子,不但活着,还生龙活虎,可爱极了。”他泪光闪烁,抵住弗林咽喉的匕尖却不曾松开。
“这……这不是……不是事实……”弗林嘴角淌血,大口大口的如哮喘病人一般吭哧,“那天……松山之上……堡垒被喷火器……毁了……”
“是我的部下,中國军人,给了孩子第二次生命。为了这娃,还牺牲了三个优秀的士兵!”金针的尖端已扎进皮肤寸许,纤细的血线沿着血槽汩汩淌出。
希望与悔恨交加于北条绫脆弱的心脏,她握枪的手开始剧烈发颤。
弗林意识到自己彻底输了,输掉了性命也输掉了感情。打败他的,竟是那个稚嫩的婴孩。
“女人……果然是女人!孩子……勾起了你与他之间的温情岁月是么?”弗林像是个输光筹码的赌徒,反正活不到明天了,说话也没了顾虑。
“你骗了我,阿尔伯特!”她看向弗林的眼神变了味道,就像主人面对犯错的奴仆。
“我……并没有骗你,你……却一直在……在向他隐瞒……”弗林咳出两股黑血来,脸色越来越接近白纸。
“临死之前,想做一条乱咬的疯狗吗?”北条绫走近过来,将枪口缓缓指向弗林前额。
李虎巍扬起手一把握住她枪膛指向空中,异常冷静地说道:“为什么急着送他上路?让他把该说的都说完。”
“你可真是……仁……仁慈呀……又留给我……痛苦的最后几分钟……”弗林感到四肢正在发凉,死神正在与他争分夺秒。
“说!北条绫,她瞒了我什么?”
“根本就没有……没有什么盗匪……杀你全家的凶手……就是……就是……”弗林已经无法言语,鲜血堵塞了他的咽喉,用尽最后力气抬起手臂,颤巍巍地指向了北条绫。
“不……不……不是这样的!”北条绫语无伦次,她试着抽回手枪,可枪身已牢牢粘在李虎巍掌中。
天旋地转,阳光明媚的世界瞬间漆黑无光。
她如受惊小鹿般瑟瑟发抖,不知所措,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与负罪感钻进无数毛孔袭向大脑。
“其实,我早已猜到,松平惠子隐瞒了那场灭门血案。”李虎巍狠狠一甩手,那支粉红握套的手枪沉入蛮荒沼泽。
“说吧,拙劣的谎言背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匕首从弗林颈部移开,顶在她雪白光洁的额头中心,一个凝力在手,一个引颈待戮。
那一刻,她想起与他第一次在缅甸东部丛林行动的那个夜晚,当他把生世简单相告之时,震惊与愧疚让她几乎不能自已。
弗林像是死了,浮尸似的横在断气的志村身上,他捂住小腹弹孔的右手缺了一根食指,那是在激烈对射中被加兰德762毫米子弹削去的。
“你可以杀了我……不怨你……”她用极细极轻的话语婉婉认罪。
李虎巍控制着情绪,三代恩怨像是沉在湖心的巨兽,利爪被一条千斤铁链束缚。
“告诉我真相,请不要再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