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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末路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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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人的追兵,日本人的宪兵,都要置他于死地。弗林感觉自己就要死在中國云南边陲这片蛮荒之地。

    身背肩部中弹的北条绫,弗林在从松山直到芒市的逃亡路上辗转了一个多月。

    这途中,他跟随过几支溃散的日军小股部队,曾经的天皇武士,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如今却成丧之犬,被穷追不舍的中國军队如野狗般一一射杀。

    弗林终究没有死,有无数次,子弹贴着汗毛啾啾而过,他相信是背上的绫小姐给了他好运。

    一路踏着同伴的遗骸,他终于寻到一处成规模的日军据点。尽管丢失了地图,根据方向和距离判断,此处应该是芒市无疑。

    这是一座发生过太多故事的城市,日夜不休捕捉战争信息的“芒市一号”大楼早已作古,麻生一叶、松平惠子……他们现在只是战亡名册上一个个无足轻重的名字罢了。

    五十六师团的残兵,还有临时从第二师团和其他作战单位拼凑出来的混编部队,仍然坚守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迫切需要找到合格的医护兵,为绫小姐取出那颗该死的子弹,否则失血昏迷中的她时刻会被死神带走。

    终于,在一片由碉堡群组成的掩蔽部里,他遇上了臂上戴红十字的士兵。

    “啊,子弹嵌进肌肉组织太久了,即便取了出来,恐怕也很难撑过发炎感染……噢,天呐,怎么会是九九式机枪……我们的子弹?”医护兵辨认出子弹的型号归属之后,用迷茫警惕的眼神望向弗林,怀疑两人是逃兵。

    北条绫仍旧躺在手术担架上昏迷不醒,只是时而会在半梦半醒之间呼唤儿子。

    “拉孟守备队最后的突围战成了乱战,很多人不幸被友军火力射中……”弗林将手掌按在她的额头上,果然体温正在迅速攀升。

    “啊,真是一团糟……”医护兵算是暂时认可了他的说法,但为难地表示抗生素太过紧缺,他这个级别的士兵无权调用,必须得到大队指挥官太田的同意。

    弗林背着枪出现在太田大尉面前,自我介绍之后直接摊牌说道:“给我足够剂量救命用的抗生素,让我干什么都行。”

    “你们是从松山战场上逃回来的?”太田大尉一副打死也不信的表情,根据战报,拉孟守备队已在一个多月前“全员玉碎”了。

    弗林很恼火对方使用这个“逃”字,但迫于形势,他必须保持卑微和克制。

    掩蔽部外炮声隆隆,那支曾被日军在缅东逼到山穷水尽的国军200师以复仇之姿杀了回来,正以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势撕咬芒市日军的防线。

    太田大尉转身和下属们窃窃私语了一番,达成一致之后朝弗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抗生素倒是还有一些,但不能提供给战场逃跑的胆小鬼,只有真正的武士才配享用……除非……你能证明自己。”太田大尉的话中一半讥讽,一半怂恿。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嘿嘿,看不出你还有几分武士之风,虽然是个西洋人。见识过那些不停朝这里开炮的枝那炮兵了吧,我们的炮只要一反击,就立即会被压制摧毁。拜托阁下把他们都消灭吧,我们会全力救治您的……夫人?”大尉瞟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北条绫。

    “不,是主人。”弗林检查了自己的武装弹药,询问大尉能拨给他多少士兵。

    太田摊了摊手,装作无奈的表示各个防御点上的人手奇缺,已经调不出一兵一卒来。

    “明白了,希望指挥官阁下能兑现承诺。”端着步枪和子弹袋钻出掩蔽部之前,弗林又对医护兵叮嘱道,“替我照料好她。”

    弗林出发行动以后,立即有军官向太田大尉发问,让单兵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不是等于让此人去送死吗?

    “从松山逃回来的人,除去奉命撤退的之外,全都有辱军魂,他既然不愿玉碎成仁,就作为炮灰消耗在战场上吧。以后再遇到逃兵,照此办理!”太田大尉说完之后,命令医护兵把扎在北条绫手腕静脉中的吊针拔了,当作濒死的重伤员提前扔在发臭的尸堆边上。

    “如果那个家伙真能完成任务回来……”见死不救的命令让医护兵十分为难。

    太田满不在乎道:“傻瓜,那是不可能的!”

    正如太田所形容的那样,国军的炮火异常密集,精准覆盖了整条日军防线。那些试图钻出战壕的士兵多半会被各型炮弹撕碎,或是腰腹被弹片打穿。

    但上帝并不打算在今天抛弃弗林,在捱过一轮炮袭之后,他只是面部被轻微擦伤,一块迫击炮弹片削中了钢盔形成一处凹陷,但脑壳安然无恙。

    爬过尸横遍野的战线,他选择在一处山坡下等待时机。

    头顶上是中國军队的机枪阵地,从枪匣中跳出的子弹铜壳扬扬洒洒,堆积在脚跟附近。

    他算准时机,将拉开引信的手榴弹在手中停留几秒后抛上坡顶,一声炸响之后,机枪停止了咆哮。

    血肉模糊且死不瞑目的中國人倒在机枪座上,怒容并未伴随着生命离去。

    弗林不止一次听说过,中國军人很大一部分是从饥民中抓来的壮丁,这些人在摸枪之前畏战畏死,但奇怪的是,一旦踏上战争,他们却变得无畏无惧。

    尽管占尽优势,但中國军队的阵地布防依然很不专业,各阵地之间缺乏协同保护,这给了弗林可趁之机。

    在400米左右的距离上,他瞄准了侧前方一个75毫米山炮连。

    这些炮兵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狙击时显得毫无办法,甚至没能做出有效的掩蔽动作,而是如同未经受训的老百姓那样儿狼奔豕突。

    两记枪响之后,炮长和观测员应声而倒,其余炮兵放弃炮位大呼小叫滚下山坡。

    此时多杀一人或是少杀一人对战局毫无裨益,速战速决之后向太田大尉讨要抗生素才是最重要的。

    将手榴弹塞进炮膛之后快速打开引信加以破坏,弗林身后留下三台报废的山炮,估计成规模的炮击会暂停一到两天。

    弗林带着无可争辩的战果平安回到了已方防线。日军士兵们人人一副敬佩感激的眼神,用来致敬这个金头发的狠角色。

    但弗林脸上并没有获胜的喜悦,大东亚圣战对他而言已经成了索然无味的鸡肋。

    当太田大尉再一次见到弗林,表情显得极不自然,他万没想到这个德国志愿兵居然能够得手。

    所谓的“抗生素”纯属子虚乌有,药品库房早被搬空了,他有些害怕欺骗弗林的灾难后果。

    “你交待的任务我已办到,现在,该是阁下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他朝太田伸出手掌,每条掌心纹路上都沾着血污。

    太田朗声大笑,亲热的拍拍弗林的胳膊,将他的英勇表现大大褒赞了一番。

    “赞美的话对我毫无意义,请把该给的东西给我。”

    太田的笑容有些僵硬,侧过脸去朝自己的少尉副官使了眼色。

    副官九十度鞠躬,用低沉遗憾的口吻告诉弗林,绫小姐因为伤势过重,不治身亡,遗体与其他阵亡武士摆放在一起,他们的灵魂将归位于靖国神社。

    这条噩耗像是一根冰针自他头顶贯穿直到脚心,世界如陀螺那样旋转。

    “都是可恶的枝那人干的!我们该向敌人发起一次复仇反击,就由你来打头阵吧。”太田又在极力怂恿。

    “她的尸体在哪?我需要确认。”弗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啊……就在阁下出击的过程中,运尸车已经将全部遗体运往后方妥善处理了。请放心,每具遗体都已编号登记,届时会将绫小姐的一截手指骨交给您留作纪念的。”太田的少尉副官插话进来,将遗体处理情况简要交代。

    终于,一切都终结了吗?

    大脑疾速向后倒退,思绪又飞回到童年时代,一头鹤发的北条幸昌带着他离开自幼居住的犹太社区。

    苦训,地狱般的苦训,八位受训者毫无怨言,只为效忠北条家而活着。

    此刻,北条家最后的血脉终于断竭,弗林感到人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他失魂落魄走出掩蔽部,刺鼻的硝烟味道鞭笞着他的每根神经。

    日军部队正忙着向中國人反攻,一个个士兵与他反向擦肩而过。

    “噢,真是抱歉,撞到您了啊。”

    眼前忙不迭致歉的人有些眼熟,是的,不久前他们刚交流过,不正是那个替北条绫取出子弹的医护兵吗?

    “请等一下,能否告诉我,绫小姐的遗体运到哪里去了吗?”

    医护兵犹豫了一会儿,嚅嚅问道:“她真的对你……这么重要吗?”

    “如果这世上没有了她,我便无法独活。”弗林用带着钩刺的目光咬定了对方的眼睛。

    “她……其实还有一口气在的……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医护兵试图躲避弗林逼人的狼一般的目光,但没有成功。

    “嗨!佐佐木!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还在磨蹭什么?”一名带队反攻的少尉在催促他。

    佐佐木拉过弗林的衣袖,附在他耳边匆匆言语:“她被拉到4号高地背后的乱葬坑去了,是死是活只能碰碰运气了。”说罢,佐佐木扭身追上了反攻队伍。

    弗林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眼前浮现出恐怖的画面:埋尸的日军正在逐个将尸体的小拇指剁下来化成焦炭,再放进战亡者遗骨盒内。

    4号高地位于日军阵地侧后方,一旦部队被迫撤退,这里将用作殿后。

    坡上的工事已经挖好,但暂时无人设防。登上坡顶往下俯瞰,是一片翠绿的芭蕉林。

    佐佐木所称的乱葬坑,位于4号高地与芭蕉林之间,尸体被分作两堆,一个小队的日军正在从遗体上取下手指,并将处理完毕的尸体扔进葬坑里。

    那是令人无比心碎的一刻,北条绫苍白如雪的脸蛋和身躯被两名士兵从尸堆中拖到切手指的砧板前。

    持剁刀的士兵面对这张漂亮的脸多看了几秒钟,似乎在摇头叹息,而后例行公事般的举起剁刀。

    “住手!”弗林站在坡上声嘶力竭的大吼,可他微不足道的声音立即被身后剧烈的枪炮声和喊杀声淹没。

    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选择开枪救人,不到百米的距离上,弗林自信能够击中头发丝。

    果然,这发子弹不偏不倚撞上了那柄举在半空的剁刀,巨大的冲击力将持刀者的手臂一下震麻了。

    士兵们立即反应过来是遇上了狙击手,反应一致的就地卧倒。

    埋尸兵隶属于二线部队,他们的步枪集中架在一起,此时手无寸铁。

    “对不起,只有这样才能让各位静下心来听我说话。”他跑近几步,见到了那些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士兵。

    这些埋尸兵不仅面黄肌瘦,四体不勤,身形还极端矮小,连口音也十分怪异。

    弗林目测这些人的身高普遍不足一米五,很像是童话里的小矮人。

    “她还活着,你们这是在谋杀!”他将北条绫柔软无力的身子搂在怀中,那微弱的脉搏颤动通过指尖传达到大脑。

    一个胆大些的矮个士兵说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薄册上登记的全是死人呀。”

    其他小矮子们也纷纷点头称是。

    弗林听说过这些身高不符合征兵要求的小怪物,他们来自日本南端某个小岛上的原住民,天生奇矮,也就比侏儒高不了太多。

    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身高正常的成年人所剩无几,这些原本与军旅无缘的小怪人竟也被纳入军中。

    曾经战绩彪炳的师团和联队经过屡次减员补充,只能接收到这种档次的新兵。难怪太田打发他们去干这种只能和死人打交道的活。

    “她是……你的主人?可看上去,你对她的感情,像是丈夫对待妻子呀。”一位小矮人说。

    弗林苦笑了几声,将北条绫置在背上,打算回到太田那里讨要药品。

    “请不要再去指挥官那里了……”小矮子里个头最小的那个壮起胆子建议道,“我听医护兵佐佐木君提起过,这个女人……噢,你的主人……她来自松山战场,拉孟守备队的人全员玉碎了,事迹已经宣传到全日本,成为众所周知的英烈。河内司令官不会容忍从那里违命出逃的人。”

    弗林一下全明白了,松山拉孟守备队成了日本人的一座新的精神图腾,而自己和北条绫成了这座图腾上的污斑。

    山坡另一侧的枪声愈发逼近,仿佛就在耳根边上响起。空气中传来迫击炮弹的呼啸声,发自中國军队的这一炮落在尸坑里,瞬间掀起无数断骨碎肉,乱葬坑边的所有人都变得无比肮脏和狰狞。

    这是美制m2型60毫米口径迫击炮发射的高爆杀伤榴弹,这种火炮射程很短,足以证明太田部队不但反击受挫,还被中國人打了一个反冲锋。

    不一会儿,4号高地棱线上冒出几张惊恐的人脸,日军最后的反击被一举粉碎。

    “逃!快点逃!”面对小矮人们不知所措的模样,弗林替他们的长官下达了撤退命令。

    说到逃跑,果然是腿长的占优势。纵是背着绫行动不便,弗林的速度也能和小矮人们保持一致,但没过多久,身后的日军溃兵就跟了上来,他们边退边作零星射击,途中不断有人中弹毙命。

    “混蛋!懦夫!都给我停下,重新布置防线!”溃败中的日军士兵们听到了太田大尉熟悉的叫骂声,还有南部手枪的射击,但子弹是朝着狂奔逃命的自家士兵发射的,其中一颗打在弗林身侧一个小矮子士兵背脊上,中弹的家伙一声不吭的趴在地上,但这并未阻止整支部队的大逃亡。

    “是你?西洋人!给我站住!”太田把枪口指向弗林,一声清脆的枪响,子弹落在脚尖前方几厘米的地方。

    太田动了杀心,让弗林不得不暂停下脚步。

    “你是拉孟守备队的逃兵,没有撤退的资格,我命令你立即放下背上的尸体投入战斗!”

    弗林像一尊石像似的纹丝不动,时间对于他而言像是静止了一样。

    “听到没有?!”太田有些气极败坏。

    “她,不是尸体,你,才是。”

    “纳……纳尼?”

    太田没有看清弗林的细微动作,但狙击镜的闪光却在瞳孔中极剧放大,那个德国人甚至没有端枪瞄准,右手一甩,枪口火花闪过,脑浆从太田后脑勺的血洞中泼洒开来。

    除了逃远的人,现场至少有十多个士兵目睹了太田被自己人来了一回“下克上”。

    “对不起,我得用子弹封住各位的嘴。”

    弗林放下北条绫,把枪口瞄向活着的目击者们。子弹射速并不快,但弹弹咬肉,无论目标逃出多远,全部命中头部。放倒了逃亡路上的所有同行者之后,他见到了远处晃动的中國士兵的身影。

    200师的官兵在追击途中发现了敌方指挥官太田大尉的尸体,大尉在死前仍然保持着怒目而视的骇人表情,似乎在呵斥部下不得溃逃。

    他的尉官军刀被当作战利品缴获,成了一位国军团长的私人藏品。

    太田的尸体无形中帮助了弗林,拖慢了追击部队的脚步,使得后者得以幸运的逃出生天。

    更关键的是,能证明他射杀上级的所有证人都无法再开口说话了。

    弗林和北条绫奇迹般地坚持到了瑞丽,中缅边界上一片惨淡的撤退景象,五十六师团的参谋们正在大批量焚毁文件,其他有价值的器材则被紧急装运到各种载具,准备紧急撤往泰国。

    在一处临时搭建的伤兵收容站,他再次见到了佐佐木医护兵,这家伙也是个幸运儿,居然逃过了太田大尉的屠刀,从芒市一路无伤无病的逃到瑞丽。

    “最后一支针剂了,能不能撑过鬼门关,只能靠她自己。”佐佐木替死去的太田履行了承诺,并抱歉的告诉弗林,将绫小姐当作死人处理掉,那只是在执行太田大尉极不人道的命令。

    当晚,在收容站的凄风冷雨中,北条绫的视线里被重新注入了光明。

    她看到头顶处悬着的一盏功率不大的照明灯,不时有痛苦哀嚎在身周起伏。

    好在一双熟悉的大手正在向她传递体温,这让她稍稍感到了安全。

    可是,自己的孩子呢?她下意识地伸手摸索,丧失知觉前的最后一幕,是真锅抢走了孩子,并用机枪朝她开火。

    她试着开口问弗林那孩子的下落和安危,可虚弱的身子令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孩子……和地堡一起化成了灰烬……是作为父亲的井上见死不救!”弗林终于硬起心肠,附在初醒的北条绫耳边,说出这段残忍的话来。

    她出乎意料的没有落泪,对李虎巍残存的一丝感情终于被恨意消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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