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死中求活
1944年10月6日,日本,北海道函馆市。
居酒屋中的歌舞伎看来颇有些年纪,嗓音沧桑,舞步迟钝。
花白头发的常连客(回头客)不满地敲打桌案:“嘿!年轻人都去哪了!”
平塚秀行无法回答老人的质问,战争让日本的纸面领土扩大了十多倍,但日本的百姓们究竟得到了什么?
在时下的日本,年轻人,无论男女,越来越成为一种稀缺资源。
“喂,问你话呢!”回头客怒火中烧,一把掀翻了酒案。
“啊,客人,实在对不起!年轻人们都在为这个国家拼命呢。”
老板早就没了得力的伙计可供差遣,竟沦落到亲自为客人递菜敬酒。
平塚秀行有些可怜这间居酒屋的老板,打算多给一些小遣(找零)作为小费。
“这么说来……滇缅战区的形势比想象中的更坏了……”坐在平塚秀行对案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迈军人,光秃的脑袋,锐利的目光,身披一件陈旧褪色的昭五式军服,领子上却没有装配军衔。
“唉,一败涂地,彻底没有挽回余地了啊。怒江不保,芒市陷落是迟早的事,情报机构向缅甸东部迁移了……说到底,情报固然重要,但战场上的胜负,还需要靠国力的强弱来分。”平塚秀行人到中年,身形清癯,对于一名军人而言,这样的身姿显得过于单薄。
老军人呷了一口清酒,慢条斯理的说道:“昭和十二年,枝那卢沟桥的枪声一起,对我而言,这战争便已输定了。”
平塚秀行内心并不认同这种观点,但仍然恭恭敬敬的替老军人斟酒。
“要使一个国家消亡,尤其是像枝那这样文明悠久的国家,仅凭借日本一国之力,想要在短时间里办到,几无可能。枝那……占领她很容易,征服她却不易,至于同化为一条血脉……也许要数百年为功呀。”老军人又灌下一喉咙的酒,胯间突然一哆嗦,面部肌肉和皱纹痛苦的抽搐着。
“啊,您的旧伤……”
“哈哈……万没想到,作为一名军人,还是挑起满州事变的‘罪魁祸首’,没有死于敌人的枪炮,最后竟要亡命于自己不经意的失手一刀……咳咳……”胯间痛感稍缓之后,他又将酒杯斟满。
平塚秀行想阻止他豪饮,这对于伤口愈合是非常不利的,却被不领情的一手拂开。
“我早就有言在先,日本最大的敌人不是枝那,而是苏俄!占据满洲,只是为了获取抗苏的前进基地,满州事变之后,本该联中抗苏,再同美国结盟的……”一时之间,醉感、痛感,还有对历史的悔憾,齐齐涌上通红的面庞。
“他们……对您真是太不公平了。”平塚秀行忍不住为他打抱不平,“一颗睿智的大脑,竟埋没在这荒凉的角落里。”
“不,你错了,他们客观上非常巧妙的保护了我,让我在大厦被疯子们推倒之前躲过灭顶之灾。”
号称日本军界智库的石原莞尔,此刻不过是一个被膀胱癌折磨的可怜老人罢了。
平塚秀行心中感叹世事无常,当年此人因一手策划“九一八事变”而名噪日本,后来又因为反对扩大对华战争而与东条等主战派决裂。
“九一八事变”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让军国主义的胃口一开而不可收拾。
1931年时的那帮始作俑者,就像玩火的顽童,对于十多年后失控的火势,难道不该负重大责任吗?
平塚秀行领章上的大佐军衔被摇曳的烛光映得明暗不定,他举起酒杯,踌躇片刻却又再度放下,憾然道:“可惜了那些帝国勇士,被愚蠢的决策者们推进绞肉机了呀。”
“平塚君,读过关于黑死病的书吗?”石原莞尔突然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
“啊?什么?”
“黑死病席卷了文艺复兴前夜的欧洲,降下灾难的同时却也荡涤了陈旧腐朽的人口……流尽一代人的血,唤醒下一代人的头脑,这是日本必须要做的呀。”石原莞尔晃了晃酒壶,器皿中已没有酒液了。
“您真的不能再喝了……”他打算抢走对面的酒壶。
石原莞尔露出粗鲁的真性情,朝老板骂了几句脏话,换来后者的百般道歉,忙不迭的换上一壶新酒。
“那么……你不远万里从滇缅前线跑到我这里,又是所为何事呢?”
平塚秀行暗暗吃惊,酒精并没有让这老家伙胡言乱语,他的头脑清楚,思维仍然锐利。
“当然是来请教进退的。”他谦恭如小学生那般。
“你是现役军人,我这个在乡军人的话,你未必听得进去。”
“不,我不光是为自己负责,更是为北条家的存亡负责。”
石原莞尔点了点头,口中不断重复着“北条”这个姓氏,而后咧嘴讪笑道:“这么久远的事了,你倒是一心护主的忠犬。”
“兵神组誓死捍卫北条一族的血脉。”
“那么,我尊重你的这份忠心。但是,老朽又能为那个苟延残喘的北条家做些什么?”
平塚秀行深深一躬:“所有人都在谈论玉碎战,我个人死不足惜,但北条小姐她……”
石原莞尔喷着酒气叹息道:“你时值今日才来找我,恐怕大势已去啊。”
“不,我已有所行动了……”平塚秀行连爬带滚的凑近他耳边,轻轻低语。
石原莞尔边听边面露微笑,摊开手掌抚摸青须须的脑门,用赞许的口吻说道:“你很聪明,把目光投向战后的世界。疯子们终归要为自己的疯狂行为付出代价的,但国家需要清醒的人继续坚守下去。很好,你做了一件无比正确的事。”
平塚秀行在石原这里听到了知音,终于面露久违的笑容,居酒屋内压抑的气氛渐渐明快起来。
“枝那人……距离团结和统一还很遥远,有日本这个共同的敌人,他们结成了脆弱的联盟。还有苏俄与英美,战后的世界仍会是冲突和对立,新的斗争已是箭在弦上。日本,不能再站错一次队伍!”醉醺醺的石原莞尔居然从盘腿坐姿一下站立起来,消逝已久的斗志像是重新注回躯壳。
“平塚君,日本快被那帮蠢材折腾死了,如今,只能死中求活!马斯达(老板),再来一壶酒!”郁郁不得志的石原莞尔,此刻也同样渴望知音。
……
一个月之后,在缅甸东部一处密林的最深处,被锁钥封住的茅草屋终于徐徐开启。
屋中被长期关押的囚犯看起来落魄潦倒,胡须和眉毛几乎粘在一起。
“怎么?终于想到我这条无足挂齿的生命了?现在取走也不晚。”须发遮面的男人昂首挺立在平塚秀行面前,口气丝毫不像一个囚徒。
“你误会了,从这具枷锁开启的一刻起,你我之间的纷争和对抗已是昨天的故事。现在,我们将为共同的目标奔走努力。”平塚大佐摘下白手套,将枯瘦的手伸向那人,手指之间没有阴谋,唯有真诚。
“哈哈,这个世界疯了么?还是你们日本人行将灭亡之际,开始胡言乱语了?”须发野人捂住肚皮大笑,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诞不经的笑话。
大佐保持着友善谦和的风度,不喜不怒,静静等待须发野人笑罢,而后将一只厚厚的文件袋交到他手中。
“这是我的全部筹码,用来做一笔极为重要的交易,冯少校就是我的中间人。”平塚大佐内心承认,这是他第一次对中國人说话如此诚恳真切。
冯绍唐默不作声的打开文件袋,抽出几份资料读了一遍,轻蔑道:“你以为我们中國人就是如此好骗的吗?仅凭区区几张纸就轻易的放下恩怨?”
“不,不,远不止这几张纸,而是战后留在中國可供你们委员长调遣的全部战争资源!”平塚大佐毫不掩饰的说道,“日本已经输了,输的体无完肤,但国党与红党之间的战争会成为下一场戏码。好的演员,是永远不会退席的,您说是吗?”
冯绍唐短暂的沉默了片刻,把文件袋摁在胸前,苍老的身躯在茅草屋前微微发颤。南亚雨季行将结束,干燥的空气让丛林变得萧瑟,从被囚禁那天起,他对自然变幻已是极度麻木了。
“你们当初选择留我一命,就是为了今日之事?”
“您是一位优秀的演员,从我第一次见到您时就有这种印象,怎么能让这具有趣的灵魂白白消散在这世上?”
冯绍唐感觉肢体重新注入了活力,矫健地转过身来:“时隔已久,他们只当我是捐躯了,该如何向国家证明身份?”
平塚大佐微微一笑:“放心,我会与您同行的。”
下棋要留后手,这是平塚秀行的惯用招术。
冯绍唐的性命,取之容易,弃之可惜,留作后手,或可堪大用。
若无奇迹,日本必然败亡,北条家肯定会被清算。
以他对军统的了解,戴老板是个爱做交易的人。极端理性的特务头子,肯定会接受他的这份报价。
“猎玫”行动?这朵世间罕有的玫瑰,军统未必舍得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