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些过去的事(二)
12、
或许,人类真的无法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未体验过的情感。
就如同我听了乙花的话,只觉得受了一记重击,心头发烫,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除了静静的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应,甚至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我想我能理解她说的话。
想想我做过的事:为组织部帮忙、替汀兰跑腿、给农学社提出建议、帮妈妈收拾家务、想为爱着我的妈妈努力,再次考取名门院校。在某种意义上,是否与她做的事有共通之处?
绝非中二病,绝非英雄主义,绝非爱慕虚荣。
我从没想过让他们感恩,也并非为了他们给我的谢礼。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乙花早良和藤野慧也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只是她们的能力更大一些,一个力气大的像只小熊,另一个迅捷的像一头豹子。她们也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事。
可为什么?因为什么?
我反而无法理解已经能无意识的去做这些事的自己。
为了‘谁’,去做‘什么’。这是篠原京子27年的人生中从未出现的光景。我想用‘付出’这词为这行为命名,却又觉得太重,担不起这含义。
莲二瞟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看了看不语的我,对乙花道:“前辈,你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
“啊!对!”乙花猛地一震:“再不回去又要被骂了!慧慧,我们下次再聊。”她迅速套上外套,把点心匣子草草一收,拔腿就要跑走。
“等等!”我叫住她。
“怎、怎么了?”
“不是说来东京是想闯荡闯荡吗?结果就去便利店?那老板态度对你那么差,别回去做了。”
“这……嘿嘿。”她带了一丝脸红的对我说:“我想待在星南馆。”
“为什么?”
“这、这……”她看了莲二一眼,吞吞吐吐起来。
“还有,你不觉得东京很讨厌吗?”我一脸鄙夷:“就像那个老板。总会有那些个傲慢的本地人,仗着自己的家乡是什么国际大都会,看不起我们吧?”
“这有什么?”她朗然一笑。
“哈?”
“我们神奈川可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地方。他们看不上,是他们没见识。”乙花得意的哼道:“我倒巴不得他们多问问神奈川的事,问到自己都感兴趣。这样家乡的旅游业gdp还有我一份功劳。”她对莲二抬抬下巴:“小柳,你家有亲戚开民宿吧?以后客源多了,没准还要谢谢我呢。”
“是。”莲二也会心一笑。
“就是这样。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乙花瞅了眼墙上的钟表,匆忙忙和我们道了回见,拔腿就跑。出了店门还未过两秒,又拉开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张餐巾纸来了几笔狂草:“差点忘了,慧慧。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下次来记得打电话,我直接来这里找你。”
未等我回应,她又风一般的消失了。
我仍沉浸在对她刚才发言的惊异中:为什么……能这么轻松?
‘噫!乡下人!’、‘反正也只会念书了,恶心’、‘乡巴佬,你看她穿的’、‘她家好像在村里,听说才通车没两年’、‘笑死,这都几几年了,怎么会有现在才通车的地方,她可真是大山的孩子’
那些话像寄生虫一样侵蚀着我的血肉,如梦魇般渗透着我整个学生时代。像一条缠绕在身上的巨蟒,紧紧地勒住我,数次都差点让我窒息而死。许多东西随着艰难的一呼一吸被消耗殆尽:氧气,还有我的尊严、我的自信、我的同理心、我的爱。
为什么她就能如此轻松的面对这些?
“为什么?”我茫然失措的问着莲二。没有承前启后的剧情,没有参照理解的上下文。我就这样突兀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他可能觉得我有点毛病。
莲二单手扶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随我复述道:“为什么呢……?”
之后,我借口想逛一逛,走到了星南馆附近,篠原京子工作过的那所高楼。我走进熟悉的楼门,等着熟悉的电梯,按下熟悉的楼层,走着熟悉的方向。那里不是私塾,而是一家服装设计工作室。我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我又与莲二搭了地铁,去往离这里几站路的住宅区。那是篠原京子在这城市的住处,是我还仍在那个世界时,在这世上唯一的居所。
‘京子,在东京太累了的话,就回熊本吧。熊本建设的也不错,山也多,至少空气比东京好吧。’
我忽的想到这句话。
或许也并不是唯一,我还有其他的归处。
我本想走到那房间门口,看看熟悉的门牌。但在这世界,这小区的安保比那世界要严了很多。我与莲二好说歹说,连小区大门都没能进去。天色渐晚,我与妈妈约定,要在夜幕笼罩大地之前返回神奈川,只能无奈作罢,往来时的车站赶去。
我与莲二并肩坐在列车的同一排位子上。
我坐了靠窗位,百无聊赖地向外面看去。窗外的风景如迅速切换的幻灯片般从我眼前闪过。今天的天气真是好,这片给万物镀了层金的夕光,就如同月见送我葱蒜的那个下午,在走廊上随意拉扯着我的影子的夕阳一样绚烂。
“莲二,我们之前有什么渊源吗?班上的姑娘说我们不熟。”我头倚着窗户,闷闷地问他道。
“是有些小故事”,莲二说:“我也被你搭救过,就在我进立海的第一天。”
“你,被我?”我吃惊的张大了嘴巴:“你可是运动社团的诶,还又高又壮。需要我搭救?”
“我是从初二才开始长身体的。”莲二说:“这些你应该都不知道,刚入学的时候,我比你还要矮小一些,还留了个妹妹头。”
啊,想起来了。我在那场乾柳的比赛中,透过乾的视角,看过这少年小时候的照片。确实小小的,漂亮的像个女孩子。若不是亲眼看到,谁能想到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妹妹’,能长成身高181,在名震全国的立海网球部被称作‘三巨头’之一的眼前人呢?
“啊啊,男孩子长起个子来真是快。”我忍不住感叹着,接着问道:“然后呢,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就像乙花说的那段一样,也腾空而起?一个飞踢?”
“是的。”莲二点头。
“飞身而起是这么容易的事吗?”我忍不住哼道。虽然我知道这和话题没什么联系。
莲二无奈地耸耸肩:“对你而言,确实是这样。”
“那让我接着猜猜,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双手插在胸前,遐想着:“我温柔地摸了摸你的头,神色和蔼的说:乖乖,没事了,姐姐在。”
“恰恰相反”,莲二苦笑道:“我被你骂了。”
“诶!??”我惊的一叫。
“你仔细端详了我的脸,看出我是男孩子。又看我背着网球拍,问我是不是运动社团的。”
“你说是。”我猜道。
“是啊”,莲二点头:“我说是之后,你就严肃起来,让我好好吃饭锻炼身体,早点长大。‘运动社团的男孩子不打起精神的话,等我们毕业了,谁来保护学校?’这是你的原话。”
“哇……听起来就一副自觉了不起的样子,真让人不爽。”
“不会啊”,莲二笑道:“因为你确实帮了我,也保护了学校。这并不是妄自尊大的话。”
“但你当时也打网球了一段时间吧?”我想起动画里,每次遇到威胁,角色就抽出网球拍,一球飞去,利落的让对方失去战力的画面:“就算我不帮你,你也有办法脱身吧。”
听了这话,莲二也好似百感交集,叹了口气,失神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谁知道呢……?”
“被那种打扮的人救了呢。明明是那种打扮。”我想笑着说出这话来着,可一张嘴,鼻子一酸,眼泪不自觉的涌了出来:“……什么啊,这年代还染彩虹色的头发,丑的要死。”
“是啊,被那种打扮的人救了。”莲二温柔地递给我一张纸巾:“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染成那样。是个不了解的话,就完全不想靠近的人呢。”
“了解了的话呢?”我抽着鼻子问。
“了解了的话……”
他只微微一笑,默然不语,咽下了另半句话。
“还记得刚才你问乙花前辈的话吗?‘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莲二轻轻地问我。我擦了把眼泪,一抽一抽的点了点头。
“人有安全的需要、自我满足的需要,你们两个与学生间搭救与感谢的关系符合了人的心理需求。出于一时上头的正义感,救了被欺侮的女生。女生的安心感让她对你们表示了感谢。你们在感谢当中获得满足,这种满足感激起了情感的正反馈,激励你们一直去做这样的事。”莲二柔软了语气,细声问我:“你接受这样的解释吗?”
“我知道这是理论解释。但这种事就别拿理论来说了吧。”我一张嘴,哭的更凶了:“太凉薄了,凉薄到我都觉得残忍。这种时候,不应该有别的形容吗?”
“那你觉得,该什么形容呢?”莲二柔声问我。
我是知道答案的。
他当然也知道。
我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答案,以现在这样的我,够不够资格说出口。
“好了,不哭了。眼都快肿了。我可没想惹哭你啊。”莲二轻轻地摸着我的头。
“搞什么啊。”我抽着鼻子打掉他的手:“随便摸我的头,你也太奇怪了吧,明明我是姐姐啊!”
“对不起。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向你道歉。”
“我、我也没说不喜欢吧。”
“啊?”他睁开眼睛,惊讶的看着我。
“啊什么啊?又是嗯又是啊的,你是在测试我的反应吗?”腾的一下,我的脸又涨到通红:“啊啊啊,这都是什么事啊。”我捂着脸,拿头死死的抵着前座的椅背,把表情整个藏起来:“别看我!”
足足过了两分钟。莲二那边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句回音。
脸的热度消却的七七八八,我也差不多恢复了冷静。心想平时的话,这时候他不都至少会回一句‘好’的吗?抬头往他那里看了一眼。只见他仍惊愕地睁着眼睛,脸上也抹了一层红晕,愣愣地盯着我。
这一眼,正对他的视线。
我只觉得连脑浆都要烧到沸腾。眼前一片发白,脸涨红的快肿了。莲二也鲜少见的惊到抖了一下,迅速把头拧到另一边。
半分钟后。
“对不起”、“抱歉”,我们异口同声。
“噗”、“哈哈”,稍有一愣,我们又同时笑起来。
“你也不用道歉吧”、“为什么你要道歉啊”,我们相视一笑,同时开口问道。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东神奈川站,请在东神奈川站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下车。’列车的广播适时响起,周围与我们同站下车的人开始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抽着行李。我也看向窗外,地平线上尚留了一丝太阳的余晖。虽是新月已西悬,我也算完成了与妈妈的约定,在天黑前回到神奈川。
东京一日游结束了。我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我坐在座椅上,百无聊赖的晃着脚尖,又对莲二挑着话头:“再讲点过去的事吧。你们网球部的真田也看起来和我有些故事的样子?他气场那么足,又一身腱子肉,吼一嗓子我都要抖,总不至于也被我救吧。”
“弦一郎的话,是有一段别的故事。”莲二似乎想起了什么,忍俊不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