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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农学社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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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除了留有只够一人走的小径外,放眼望去,整个天台都被黑色的土壤覆盖。田地间以水渠划分,分区明显。部分作物已经长大,发育良好。部分作物尚且覆着地膜,只能看到小芽。还有一部分似是还未播种,有几个学生拿着锄头松着土,姿势很是专业。

    “你好,我替料理社来送单子……”我试着打招呼。

    “啊!你是!”那学生听到我的声音,放下锄头,惊讶的看着我,随即朝天台最远的那角大喊:“部长!!藤野前辈来了!!!”

    顺着他的声音望去,我才发现,那里竟然有个大棚。

    ‘为什么顶楼会有大棚?为什么顶楼要种菜?下面不会漏水吗?这大棚不算违建吗?’心里的疑问一个叠一个,越来越高,就快从嘴里冒出来。若不是我和部长不熟,定要现在拉他问个清楚。

    “藤野前辈!好久不见!”

    我看到一个娇小的女生从大棚里推门而出。左手一把——绿的,右手一把——绿的,小心翼翼地跨过田垄,直朝着我过来。待我明白她是要把手上的东西送给我时,才看出那是一捆葱和一捆蒜苗。

    “你拿着吧。这季节,也没什么其他的收成。从料理社到这里很远诶,谢谢你过来送单子。”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一直咧着嘴笑。

    “这,料理社已经答谢过我了。”我举了举手上的三个小蛋糕:“真没必要这么客气。”

    她说着没事没事,硬是塞进我空着的手里,向我自我介绍:“我是月见早苗,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我失忆了。”我尴尬地说。

    “没事没事。”她又连连摆手,问我道:“前辈着急回去吗?”

    我推算着自己走路的耗费的时间,估计离社团活动解散只剩十几分钟。为了不让莲二等我,现在就该到组织部的门口等他了。又或者为了显得我更积极,直接跑到网球部门口找他也行。这样没准还能和其他人照个面。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本‘藤野慧’终于在学业上君临天下,该是改变过去不良风貌的时候了。

    但我感受着手中的重量——左手三个蛋糕,右手一捆葱一捆蒜。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推辞的话。

    “有什么能帮忙的吗?”我问。

    “没有要麻烦您的,”她嫣然一笑:“想带您参观下我们的田地,方便吗?”

    那自然是方便。

    我点头。随着她穿梭在一片片菜畦间。越过防护的铁丝网看向楼下的来路,夹道的粉樱盛放。原以为这是我能领略到最能代表春天的风光,现在看来却不尽如此。菜地、锄头、排水渠,爬藤的黄瓜、已绿的嫩韭、含苞的油菜……,我的记忆正在苏醒。

    我记得那群山,绵延起伏,郁郁苍苍。我记得那沃土,良田千亩,阡陌纵横。我记得那是个尚未被都市霓虹污染的小村落。银河在天上倾泻,飞流直下的星幕包裹了整片天空。我可以遍数星宿,看尽月圆月缺。我可以捉蝉戏萤,与草地的清香共眠。那是个在大都会的日新月异之外,被时代遗忘的村落。

    直到修了路。直到去城里那一天一班的大巴通车。年轻人纷纷收拾行囊离开家乡,再也没有回来。

    “守着这片地有什么用啊?我们也出去吧。”

    我每天,都能听到妈妈说这话。

    “去大城市吧”、“我们也去赚钱吧”。

    在她这样念叨着的第三年,只与我二人,到了东京。

    月见像介绍自己的孩子一样,为我介绍作物的生长周期,注意事项。她说这片地刚人工除草,那片地才拨下种,她说这片菜太容易招虫,只能上点农药。她戴着草帽穿着围裙,在田里穿梭的背影总与我记忆中的另一个人重合。那人我几年未见。上次他来我家,带了两大箱的西红柿,我怨他带这么多能放坏一半。他走的时候我说家里太小住不下两个人,希望他不要再来。

    “京子,在东京太累了的话,就回熊本吧。熊本建设的也不错,山也多,至少空气比东京好吧。”他是这么说的。

    ‘是啊,至少空气比东京好’。

    不知不觉,我与月见已经走到最深处的大棚之前。月见忽然朝我看来,语气一转:“这个大棚可不是违建哦,学校有帮我们报审的。”

    “诶?”我惊得一叫。

    “对不起。其实你没这么想是吗?”月见见我这样,忽的有些难为情:“因为看到我们社大棚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会问。现在我都会顺口解释一下。”

    “我确实有想过……”

    “而且,顶楼也认真做了防水措施,并不会漏水到楼下哦。”月见笑道。

    “明明照顾的很精细,怎么会不长……”、“不知道啊,书上是这么写的。”我听到大棚里隐约传来几句让我有些在意的话。

    “那个大棚里种了什么?”我问月见道。

    “番茄。”

    ‘……’,我一脸黑线。

    这算什么?这算我触发的事件?为什么偏偏是西红柿?我总觉得自己被演了?

    虽是一头问号,但话已经问出了口,我还是想细问问看:“怎么了,长势不好吗?”

    “嗯。种了有一段时间,始终不见长大。明明有好好保温,也照着教程浇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叹道:“再找不出原因,生长季过去,今年的大棚空间就浪费了。”

    “我能进去看看吗?”我心里一动,问道。

    月见点头,邀我进去。

    农学社的大棚设置在屋顶的最角落。除了占地面积小了许多,其他与普通的农家大棚别无二致。听月见说,这大棚是他们对着书本搭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去造访了农家。我打开被塑料膜厚厚包裹的铁门,夏天一般的蒸汽扑面而来。我热的脱了外套,撸起袖子。大棚内打理的井井有条,几个社员穿着短袖,围着地膜覆盖的番茄苗议论着。

    “部长”,这几人见月见进来,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看到我,惊讶了一下,又纷纷打招呼道:“藤野前辈。”

    “没事”,我摆摆手,深呼吸了一大口,感受着大棚的充满泥土香的空气,问道:“温度和湿度是多少?”

    “32、60。”靠近表盘的社员回答。

    “32?”我惊讶道。

    “请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嗯……”,我点头,看了下脚下的土,又摇了摇头:“稍等,我再确认一下。”

    随后蹲下身,把手插入土壤中——湿度适合。又捏了一撮土到手心搓散,感受他的材质,松软度,由此确认肥力。

    说来好笑。这些活已经快20年没做,本以为早已忘得干干净净。没想到在触摸到土壤的一瞬间,所有的肌肉记忆瞬间苏醒。

    仿佛已与土地联结,我十分清楚自己想确认的一切,在这片与记忆如出一辙的土壤中探寻着。

    “土层太浅,土温太高。其他没什么问题。”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土层太浅这个没办法,毕竟是顶楼的人造田地。至于土温太高,你们把地膜撕了吧。西红柿喜温怕冻没错。但现在已经3月底,不会冷到冻伤。大棚的温度本来很高,再盖上地膜,土壤就会过热,影响植物的发育。对了,记得早晚卷起棚顶的膜,有温差西红柿才会更好吃。”

    半晌,没有人搭话。除我以外,所有人都像长了根那般定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被他们看的有些不知所措,忐忑道:“怎,怎么了?应该是…这样…没错的……”

    本以为自己有底气,这话说出来却泄了气。20年,农业技术可以有很大进步,品种都可能更新迭代。没准现在有了更加先进的控温技术,没准现在的番茄对环境有了新的要求……

    “藤野前辈家里务农吗?”月见问我。

    我急忙摇了摇头。

    由于篠原京子的过去,我对‘务农’这词多少有点阴影。但想自己这一套操作未免太过熟练,又只能点头:“我家里……亲戚在种番茄。去他农场帮忙过一段时间。”

    “怪不得。”“好专业啊!”他们啧啧称赞道。

    月见一边让部员拆除地膜,一边把我送出大棚。虽没觉得做了什么特别的,但鲜少被人称赞,不由得心情大好。四月初的神奈川虽然不冷,大棚外的温度仍是要比里面低十几度。我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喷嚏,月见忙递给我一张纸巾。

    “谢谢你。”她说。

    “你太客气了。”刚被夸完又被感谢,我反而有些脸红。

    “谢谢你!”月见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

    “我也没做什么。”

    “那个……,其实!其实不止是番茄……。”月见看了我两眼,嗫嚅起来,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我问她。

    她的脸倏地变得赤红,不堪与我对视,低下了头:

    “你曾经搭救过我。”

    “啊?”

    “谢谢你。”月见说:“藤野前辈,谢谢你。”

    我怔在原地。

    四月,仲春的风已经带了些许的暖意。风微微吹起我耳边的碎发。发质尚未恢复的粗糙发丝,似是在诉说那段彩虹色的回忆。

    月见微微地蹙起眉,把草帽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在我眼前站的笔直。或许,她在等我说些什么。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她问。

    我怎么可能记得?

    我不知道。

    于我而言,藤野慧尚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我还未能仔细了解,便打上‘不良少女’标签的图像。

    ‘我们慧慧是回家社。但不参加社团,是为了更重要的事’、‘侠客’、‘校园传说’、‘放在藤野前辈身上,不良少女就不是贬义词哦’

    ‘她能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说是搭救,不过是帮你说了两句话,或者是做了什么顺手的事吧?’——虽然我想这样说。但看着月见诚恳的表情,我曾询问到的‘答案’也逐渐涌入大脑。我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说出这句话。

    最终,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对不起。”

    “尽是些让人遗憾的事呢。”月见扑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觉沾了星星点点的细泪。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

    “再怎样也不能让你说对不起。”月见连忙道:“是我,是我想等着作物长成,带着蔬菜去道谢才错过的。我只是可惜。本想种出凝结着对藤野前辈心意的蔬菜,但在蔬菜长成之前,前辈却什么都忘记了。所以你今天能来,能收下这不足道的葱蒜,已经是对我最好的慰藉了。”

    春风撩人。

    我恍恍惚惚,已然忘记怎样走出的那个天台。

    夕阳斜照,我被映成金黄的走廊包围,透过随意被拉扯在地上的长长影子,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不属于这身体的灵魂。

    我从未感受过如此重分量的一捆葱蒜。正如同我来此世界已两月有余,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我并非由这片土地而生,由这个世界的水土哺育而成的人。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社团大楼中回响。

    我总觉得,自己之前所坚信的东西正一点点破碎。可我坚信的是什么呢?

    我说不出来。

    待我昏沉沉晃到一楼之际,组织部已经下班。莲二正倚在窗台上看书,似是已等了很久。见我提了这么多东西,迎上前来,我看到那本书的封面——《占星学》。

    “你去了农学部啊。”他说着,把那两捆葱蒜接了过去。

    “是。”我点头。觉得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这与我一直期待了许久的,终于能与莲二一起回家的画面有些不同。

    我想积极地和他讲这个月发生的事,说我认真在做组织部的工作,和汀兰相处不错,说我用高中的解题法做了数学题,还拿了全校第一。我变了,不再是不良少女了。今后我可以去网球部玩吗?还挺想认识他们的。幸村的身体有好些吗?真田应该不会凶我吧?

    本来是想说这些的。

    “那些葱蒜挺新鲜的。”我憋了半天,只说出这句话。

    “嗯。”莲二答应道。

    “月见现摘的。……月见你知道吧,农学社的部长。”

    “我知道。”

    “立海竟然有农学社呢。”

    “是,和网球部一样,是从建校之初就存在的社团了。”他答道。

    “这些葱蒜,我家吃不完,你带些回去吧。还有料理社送我的蛋糕。”

    “谢谢,但那是送你的心意。”莲二摇头。

    “是呢。不好意思,是我没考虑周全。”

    话题戛然而止,自此无言。

    许是我思绪混乱,已无法察觉尴尬的气氛。亦或许是私心作祟,忍不住自作多情,我总隐隐觉得,他是在等我整理思绪。但不知不觉,脑子已乱成一锅粥。我已不知道自己是在思考藤野慧的过去,还是懊恼和莲二这段失败的回家路。

    不知不觉,已到了要分离的路口。路灯已经亮起,手机一阵一阵的震动着,可能是妈妈发来的信息,问我为什么这个时间还没回家。

    “回见。”我对莲二挥手。

    “你知道乙花早良吗?”莲二忽然问我。

    “知道,是‘她’的朋友。我和乙花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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