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离家出走
七年前的冬天,舟容离家出走,没选乘普及全国的高铁,而是坐了经济实惠的火车。
列车员通过广播提醒乘客即将到站,他从卧铺标配的劣质棉被里探头,车窗因为温差起了一层水雾,伸手抹几下,就露出外面黑漆漆的天和沿途零碎的光点。
火车发出“呜——”的鸣笛声,减速,滑过一段距离便停住不动了。舟容上铺的大爷身手矫捷,扶着栏杆一跳,光着脚稳稳的落在地上,用脚在下铺床底下摸索了半天,勾出一双半旧不新的棉鞋和装满东西的编织袋。大爷穿好鞋,扛起编织袋,冲舟容露出一口发黄的牙:“小伙儿,我先走啦!”
舟容挥挥手,慢吞吞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火车上供暖不是很好,他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地把大衣穿好,几秒后又套上军用棉服,原地蹦了好几下才觉得暖和了点。
北方的冬天一直很冷,尤其是东北。
舟容穿着两层外套都感受得到冷气从衣摆缝隙钻进来。他缩着脖子小步往前走,军用棉服是跟上铺的大爷换的,有股汗味儿。
那大爷操着东北口音说舟容的毛衣和薄外套中看不中用,在东北准冻成冰棍儿。舟容听不得别人唠唠叨叨,五十块钱买了大爷的破棉服换得一路清净。
客运站旁边就是酒店,十几层,上面有个巨幅led广告牌,播放着“最美边境城市”的宣传短片。舟容走进去办理入住,前台挺稀奇的看着他身份证问:“北京来的?”
舟容点点头,小半张脸缩进围巾里:“商务房,住半个月。”
“什么?”
舟容放慢语速、字正腔圆的又重复了一遍,他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爱吞音,天气冷冻得他牙关打不开,话说字连在一起,语速一快就听不太清。
手续很快就办好,舟容乘电梯到十六楼,房间挺大,配有基础酒店设施。奔波一天,他胃里正空着,想起来酒店旁边好像有个水饺拉面馆,休息了一会儿便下楼觅食。
已是十一点的深夜,水饺拉面馆只有几个夜班车的食客。舟容把纸巾垫在座位上坐好,点了份水饺和一瓶花生露。花生露装在保温盆里泡着热水,服务员拎起一瓶用抹布擦干净水,再用瓶起子把铁瓶盖撬开。舟容喝了一口,又甜又暖。
他把手机开机,多了十几个未接电话。有舟北槐的,还有后妈的。
手机“嗡”了几声,消息弹出来:
-小容,和你爸又吵架了?
-都是阿姨不好,你别和你爸生气。
-这周末回家吃饭吧,阿姨下厨,和你爸爸好好谈谈。
-你去哪儿了?我们都很担心。
-你爸脾气不好,不是存心想和你动手的。
-气消了给家里打个电话。
备注是后妈。
舟容拧着眉,“咣当”一声把手机拍在桌子上,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老板娘转身跟后厨嘀咕几句,十分钟后,服务员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和一份蒜蓉海带丝。
“我没点海带丝。”舟容用筷子指着小菜说。
“老板娘送你的,说你长得俊。”服务员侧身露出收银台旁的中年妇女,后者穿着棉袄棉裤冲舟容笑了笑。
舟容往嘴里塞了个水饺,夹口海带丝,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好吃。”
舟容饿了大半天,一顿风卷残云,把两个盘子都吃空了。填饱了肚子,舟容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
结账的时候,老板娘问:“小小儿多大啦?这么俊。”
“十八,”舟容唇红齿白,笑起来阳光又帅气,:“靠脸能白斋吗?”
老板娘没听懂,舟容解释了一番,她才大笑着找的零钱递给舟容:“行,下次来让你免费吃!”
舟容吃的有点撑,在酒店大厅踱步消食,发小给他发短信问:容哥,你上哪儿刷夜去了?你老子满城找你呢。
舟:那他找吧,掘地三尺北京城也找不到我。
白天他还在北京。
舟北槐——他亲爹,在父子二人互相较劲一个多月后,难得服软,主动提出陪舟容吃顿午饭。结果舟容凳子还没坐热乎,舟北槐就被一通电话叫走,着急忙慌要回家。
舟容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是谁这么煞风景,他后妈——舟北槐以前的傍家儿,怀了孩子被扶正。父子的关系本就紧张,为着这个后来居上的后妈,舟容和舟北槐没少吵架冷战。
那女人刚怀孕开始到现在,三天两头说自己孕期难受,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撒娇发嗲要舟北槐回去陪她,矫情的要死。
原本舟容就对她使手段的事习以为常,也着实不稀罕和舟北槐吃顿和解饭——反正过段时间还会吵,父子间的战争就没停过。于是他耸耸肩,正准备走,就听舟北槐冲着电话说了一句“南枳别怕”。
舟容的火气从心头蹭的一下窜上来。
舟容冷笑着开口:“家里来人了急着回去捉双呢?南枳是叫她的吗?舟北槐,麻烦你要点脸,林南枳是我妈,你特人多大年纪了还搞替身这套儿呢?”
舟北槐原本还有些愧疚的脸霎时变得铁青,他半分没犹豫,抬手给儿子一巴掌,骂骂咧咧的走出门。
舟容抬手揉揉生疼的脸颊,没吵也没闹,二话不说,带着身份证和钱包,去车站买了当下最快出发的列车车票,也没关心目的地是哪儿,稀里糊涂的检票进站上车,随着人群在一列列车厢里寻找自己的位子。
十八年来舟北槐第一次对他动手,因为一个小蜜和野种。
舟容觉得这一巴掌算是斩断了他对家最后的留恋,所以他学着他亲生母亲、也是让舟北槐恨之入骨的前妻,不辞而别远走高飞。
火车即将出发,在鸣笛声里他透过窗看着外边的湛蓝天空,想知道当年林南枳走的时候,是不是也看见这样的晴空万里。
列车驶出北京后,舟容才看清目的地是d市,一个他闻所未闻的边境小城。他蜷缩在卧铺上,看着停站时上车下车的乘客,心里一片迷茫。直到刚才填饱了肚子,和陌生的老板娘打趣几句,他才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了那么一点。
哪里踏实了呢?是因为终于离开北京了么?
舟容不知道,也懒得想这些。
他在前台买了袋牛奶,上楼烧水烫了烫,咬开袋子一角吸着喝。墙上挂钟时针指向12点,舟容又困又累,他漱了口又拿毛巾往脸上胡乱抹几下,穿着毛衣把自己交付给了床和周公。
如果不是酒店打扫房间的阿姨隔着门都震耳欲聋的吼声,舟容确定他还能再睡上两个小时,顺便把自己做了一半的、想不起来的梦做完。
他迷迷瞪瞪地跳下床,顶着鸡窝头把门打开,:“阿姨,您有事儿?”
“哎哟小伙儿啊,你可算醒了!”那打扫阿姨貌又是叹气又是擦汗:“都一天了,敲门也没人应,我们寻思你出事了,差点报警!”
“睡觉呢,没听见。”舟容侧身让打扫阿姨进门,钻进卫生间在马桶盖上发呆了好一会儿,才用酒店配的牙具和洗面皂勉强洗漱。
牙膏是抹茶薄荷味儿,颜色接近屎黄,舟容盯着牙刷上的不明物体,在做过“不刷牙”和“把这坨儿东西塞进嘴里”的激烈心理斗争后,极不情愿地选择后者。
牙膏的味道又苦又辣,牙刷毛硬刷得牙龈生疼,舟容吃痛,握着牙刷柄的手一使劲儿——牙刷柄华丽的被掰成两段,一段在自己手里,另一段在嘴里叼着。
这质量,就这?
舟容把身首异处的牙刷丢进垃圾桶,朝水池吐牙膏沫,屎黄色的泡沫里参杂着血丝,颜色说不出的诡异。洗面皂沾水搓了半天也没起沫,舟容叹了口气,草草洗漱完,心里盘算着今天要买什么。
日常洗漱用品是必不可少的,还有基本的护肤品和护手霜。东北风太大,吹在脸上就像打耳光,昨天下车站到酒店那一小段路就给他吹得两个脸蛋子又疼又冰,几度让他怀疑是不是把脸吹裂了。除去这些,他还得买点衣服,衣服一天不换他就浑身难受。
舟容摸到手机,屏幕显示北京时间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后妈和舟泊打了不少未接电话。而他亲爹只发了一条消息:有本事你一辈子也别回来!舟家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我还真打算一辈子不回去了。
舟容嗤笑一声,给发小打电话,没响几声那边就接通了:“容哥,您醒啦?”
“我爸找你了没?”舟容问。
“找了,不过我没说你去哪儿了,”发小笑了几声:“今早我去办公室听主任跟你爸打电话,提到退学的事儿,嘿,你爸那吼声恨不得从电话里飞出来,全办公室的人都听到了。我说你这回是真给你爸气狠了,他那么能装的人都忍不住破口大骂。”
“怎么说?”
“我给你学学啊,”发小清清嗓子,学着舟北槐的口气,有模有样道:“舟容那王八羔子!活的越大越抽儿抽儿。还退学?能耐了?哪天遇上个满不吝的给他一板儿砖,他就知道什么是肝儿颤了!”
发小学得起劲儿,舟容笑得停不下来,发小说了几句也跟着笑,两人捧着手机笑了半天才勉强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