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败露
爻烨一只掌捂着伤口,另一只掌撑起身躯,吐了一口污血,痛苦地喘息:“……六百年前的事,六百年前已然了解。我与凤君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凤君……为何杀我。”
“总不可能为了人族……”爻烨一只眼在溢血,好的一只眼一转不转地黏着凤清华,捕捉他脸上的端倪,“您难道忘记了一千多年前的屈辱,人类亲手对您和您的族人做下的事,人族比起魔族,又好到哪里去呢?”
他一面说着蛊惑的话语,一面偷偷积蓄力量找机会逃遁:“我与凤君没有任何冲突,更不敢威胁您……”
话音未落,金色的巨鞭如同龙蛇卷起爻烨,将他的脊骨一段段挤碎,火焰自他的胸口燃烧,却绕过致命的魔丹,先是毛发,蔓延至皮肉,脏器,像是有意折磨他。
爻烨发出惨烈的哀嚎,拼尽最后的力量求饶:“凤君,求您别杀我……别杀我,我愿献上我对一切……我的灵魂……我的忠诚……求求您。”
凤清华冷漠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具尸体:“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一字一顿地报出一个名字:“陈路歧。”
六百年前,魔王与麾下魔将突中州,离中州极近的飘渺掌门陈路歧与门派巨擘赶去支援,诸人寡不敌众,陈路歧以身殉道。
凤清华居于飘渺千年,得陈路歧拂照教化千年。他心中唯二人可相交,一是陈路歧。
当年他身为天意的执行者,不可直接插手战争,甚至无法为故友报仇。
人魔之战魔族大败,魔王陨落,二十六魔将多死于战乱,战后追杀。
爻烨是条漏网之鱼。
爻烨被凤火烧的只剩下一副骨架和脑袋,但他还能思考。
“你居然为了区区人类……”
下一刻,火焰吞噬了他的头颅,连同神魂。
凤清华用风浪吹走肮脏的灰烬,他本打算抽离爻烨的神魂,用火焰做个牢笼囚禁起来。等到故友的墓前,再把神魂塞回壳子,然后砍下爻烨的头,用鲜血祭奠故友。
这是他从人类江湖学到的报仇方法,人类相信此能告慰逝者的灵魂,但他知道没用,而且魔族的血污秽,魔气肮脏,他不想弄脏陈路歧的墓地。
二十六魔将具亡,他心事了结,却没有快慰。
那个人到底是回不来了。
凤清华飞离魔界,这狗地方魔气遮天蔽日,终年难见日照,他一见便生厌。
出了魔界,是西域,此地生活着异族人,不受仙盟管束。
他在贺兰山雪神峰的净池里,化为原型洗了个澡。
他的原型是赤金色的凤凰,每根羽毛都金灿灿的,华丽又漂亮。
他泡了一天,直到认为从魔界缠上晦气都洗刷干净后,才飞到松枝上抖擞羽毛,掸水。
羽族天性爱美,凤清华也不例外,他临水自照,确信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凤凰,也不可能有比他更漂亮的鸟类。
接着,变成人形,凤清华法相三千,但真正的模样是个绮丽如锦绣诗篇的少年,他并不高壮,也不单薄,比赵羲和梦中的凤同学要高一点,半干的发丝垂落如同丝绦,映衬着雪玉一般的容颜。
他细数云州世家中风流有名的公子,确定无人比得过自己,心情才转好。
当初凤清华与赵羲和说是半个月时光,不过十天,他便回到飘渺山脚。
清风镇依旧热闹,街巷间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凤清华的脚步一顿,不久前他和赵羲和来过这地方,她花了六个灵石给他买了一支凤凰糖画,又拉着她上各个摊子买零嘴,买什么都想着讨好他。
清风镇不过是个普通地方,因为她此刻看起来又不同了。
凤清华忍不住走了几条街巷,看见她光顾过的大部分摊子都在,回过神来,已买了一堆的零嘴。
这算什么,他问自己,给她的礼物吗?
走到名殊阁前,凤清华停下脚步,想起那日赵羲和路过此处,一直张望着,却不进入。
他以为她想买什么物件,赵羲和笑笑说,“我哪买得起呀。”然后不由分说地拉他走了。
这回忆像针似的扎了他一下。
他给她满匣的珠宝她从未取用,云锦绫罗的华衣她也不穿。
她到底喜欢什么?
凤清华走入名殊阁,伙计上前逢迎,他一睇,威压如山,伙计皆不敢上,他施施然坐在客堂的交椅,双手交叠:“你们这儿有什么响当当的宝贝,拿出来让我瞧瞧,最好要女子喜欢的。”
他气势熏天,话说的响亮,伙计们不敢接阵,只有掌柜的亲自出山。
穿暗紫色绸袍的王掌柜几步走上前,双手笼袖,讨好地笑道:“您来的可巧,前一阵子我正好收了一批宝物,您掌眼?”
他从袖子中取出一枚纳戒,佯装神秘:“东西都在戒指里,有云彩法衣,极品的丹药,东海的珍珠衫……好东西说不完哪!”
凤清华懒得听他自抬身价,分出一丝元神探入纳戒,忽然脸色大变,他一把抓住王掌柜的衣领,那么圆胖的一个男人,居然像鸡崽似的被拎了起来。
他的怒火在眼里跳跃,前几日才动了杀心,此时的杀气如狂风般席卷名殊阁,几个客人见状不妙立刻跑了,伙计们忙去街上找维持治安的飘渺弟子。
空气滚烫,客堂的木质家具噼啪作响,有的已经冒烟,王掌柜如悬在火山口,稍有不慎,就会被岩浆烧成灰。
他吓得屁滚尿流,不知如何惹了这尊煞神,慌乱地捂头求饶。
“我问你。”凤清华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控制着自己胸口的郁火不发作,否则他真会忍不住烧了这间华美的商铺,“你手里的东西,是谁给你的?”
“是、是一女子,看着年轻,大约十七八岁,鹅蛋脸,长得很漂亮。”王掌柜命在他手上,脑子转得飞快,“她托我在名殊阁售卖,这东西不算我的……小姐您别错怪好人,我是良民啊,我我这儿还有她签下灵契,万般抵赖不得的。”
王掌柜感觉身子一轻,结结实实摔倒在板砖上。
凤清华面上的愤怒如滔天巨浪,眼里的杀意仿佛要化作利剑戳死王掌柜:“灵契呢?”
王掌柜身子抖如筛糠,很快从贴身的储物法器中找出一张用契子,双手奉上。
白纸上饱有灵力的字迹凤清华再熟悉不过。明明是个医修,却不愿好好写字,不仅药方写得龙飞凤舞,名字也写得潦草无比。
原来她一直想着离开。
同他共游清风镇也是筹谋。
果然,人类多是奸猾狡诈之辈,她也一样!
凤清华的指尖刺破了那张契子,地上的纳戒飘到他掌心。
“……赵羲和。”他捏着那枚戒指,五内如焚,咬牙道,“普天之下,只有你敢如此欺瞒我!”
瞬息之间,凤清华回到了寒玉宫,但他感应不到人气。
她不在。
凤清华冷笑,恨得双目赤红,她又去了药谷,她果然不想待在他身边。
他如同傻瓜似的在期待什么?!
一个人类的真心吗?
人怎么会有真心。
——
药谷,千金堂。
赵羲和正借沉如玉的手臂练习针灸。
针灸是医修的基本功之一,她在感业寺经常为贫苦的百姓针灸治疗,辗转至飘渺后,久而不练,日渐生疏。
千金堂有标明穴位的人偶模具,但嵇卿卿说模具比不上真人,拉沉如玉做她的陪练。
赵羲和吓得连连退却,沉师兄虽不是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也是个矜贵公子。她手生,一不小心扎错地方,就是大罪过。
她不能拿这清风月明的贵公子做练习工具。
沉如玉很坦然,直言药谷的弟子们都是互相在对方身上练习的,无需顾忌。
赵羲和捏着针,很为难的样子,沉如玉抿唇笑了笑,报出穴位,让她依言扎针。
一炷香的功夫,沉如玉的手臂扎满了银针,赵羲和取下针,准备换一只手臂,无意中瞥见天空彤云滚滚,如烈火燃烧。
她眯眼一瞧,不是云,是真的烈火!
站在烈火中的人,不是大小姐又是哪个?
赵羲和本能地感到危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到天灵盖。
滚烫的风息如浪潮拍击千金堂的小院,大小姐每走一步踩裂一块石砖,神情狰狞的像一只凶兽,仿佛下一刻就要咬断她的脖子。
赵羲和从没见过凤清华这副样子,吓得打颤,腿脚软的像面条。
她这几日除了不学习,没做错事,大小姐却一副要生吞她的样子。
她又怕又委屈。
沉如玉起身挡在她面前:“凤师姐,你这是做什么?这是药谷,不是动武的地方。”
凤清华似是眼中没有这个人,从纳戒中掏出一把珠宝丹药反手扔在赵羲和面前。
珠玉瓷瓶摔落,碎裂声扎耳。
赵羲和直直盯着地面的宝贝,面如死灰,这是她精挑细选送去名殊阁的。
事情败露了!
还朝着她最不期待的方向走去。
赵羲和哭丧着脸,想要挽回:“小姐……”
“你闭嘴!”凤清华听见这两字,如同被针扎一般反应剧烈,他剧烈地喘气,眼神阴翳,“我今日才知,原来我的侍女日日都想离开。”
“你以往的撒娇耍痴,不过是糊弄我的手段,你骗我!你竟敢骗我!”
胸口的郁火无限的扩大,想要毁灭一切的欲望尤其强烈,他想要报复,想要撕碎眼前这个骗他的人类。
“你还有什么可说!”
红色的火焰染红了天宇,这一方天地色变,千金堂内的弟子察觉异动,纷纷赶到小院,嵇卿卿了解内情,几步上前护住赵羲和:“凤师姐,有事咱们好好说,何必吓人呢。”
凤清华薄唇微扬,只吐出一个字:“滚!”
嵇卿卿脸色一冷:“凤师姐非要在药谷的地界大闹,我只有禀告掌门,请他出面以正视听,纵你为道君首徒,也不能蔑视门规!”
“凭你?”凤清华扯出一个冷笑,刹那间万钧威压如海水倒灌扑向嵇卿卿,她瞳孔微缩,喷出一口鲜血。
“师妹/卿卿!”
赵羲和立刻抱住嵇卿卿,她太清楚大小姐的脾气和手段,当即认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卿卿没有半分关系,求小姐放过卿卿吧,我和你回去,我认罚!”
嵇卿卿啐了一口血涎,反手握住她的五指,怒斥道:“傻子!你跟她走哪有好日子过,你不想回家吗?”她扯大嗓门:“正好大家伙都在,我们扯开天窗说亮话,瞧瞧谁有理!”
她一转脸,乜向凤清华:“凤师姐,羲和当日与你签下灵契,她欠你凤家五万下品灵石,做你五年侍女,可那契子上也写明了,她若提前还与你五万灵石,你便要放她回家。”
“这满地都是她的家私,哪一件不值五万下品灵石,契子上写的明明白白,你凭什么死拽着人不放!”
“家私?”凤清华像听见一个笑话,勾起唇角,眼中却毫无笑意,“她若非我的侍女,岂会得到长老们的赔礼。你所说的东西,都是她仗着我的势所得的好处。可她吃里扒外,拿着这些好处想要毁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赵羲和羞愧地低下头,她也清楚自己所取的是条捷径,大小姐未必会认。
嵇卿卿不管三七二十一,争辩道:“赔礼既给了她就是她的,她想怎么处置都是她的事。”
“那我便召长老收回赔礼。”
嵇卿卿没想到他毫不讲理,咬牙道:“凤师姐莫要开玩笑,送出手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凤清华冷漠地睥着她:“我说有就有。”
“不过是五万下品灵石,谁没有啊……”嵇卿卿作势要掏钱,赵羲和拉住她的手摇头。
赵羲和本想等钱凑够和大小姐好好谈一场,天算不如人算,这么一闹,几乎将两人的脸皮撕破了,事情既无转圜的余地,不如就此一拍两散。
但这终归是自己的事,不能让卿卿为她出头。
“小姐,我从没有骗你,我一直说我想回家。”赵羲和平静地望着凤清华,“这次是我不对,不该用长老送的赔礼偿还债务。”
手伸进衣领中,赵羲和取下一条海月珠项链,海月珠产自东海,稀少珍贵,那只珠子足有婴儿拳头大,是能上拍卖会的珍品。
她提着那条宝光流转的项链,淡声道:“这不是两位长老送的赔礼,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它的价值应该能抵得上我欠小姐的灵石和那套打碎的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