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幺儿啊……
“幺儿啊,你怎会如此糊涂,为了帮我还债给人做侍女。你做了十八年的金贵小姐,何曾伺候过人,何曾吃过苦,教我如何不心痛。
我本想变卖家当,把你寻回来,但钱庄的掌柜告诉我,你随凤家的大小姐去了云州。我听是云州,便知你定是为了莺娘的嘱托才签下契子。
你走后,我整日忧心忡忡,一时担心你会在高门大户里受委屈,恨不得去云州找你;一时又担心我的自作主张会误了你的大事。
说到底是我无能,作为父亲无法给你安稳的生活。
你走后,家中彻底空了,我遣散仆役,整日枯坐,发自己内心地厌恶自己。
直到某日,望见莺娘妆匣已积薄尘,我才惊觉,已经六年了……
我重新振作,昔日旧友也来帮忙,又将绸缎庄开下去,生意已渐渐恢复。
幺儿,如果你在云州过的不快活,一定要写信告诉我,钱的事你不必着急,我自有办法。
你师父和同门师兄师姐已得知消息,急着要赎你。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做主拦下他们,等你再来信。
若你想回来,我便转告他们。
附:努力加餐饭,切勿沮丧。”
赵羲和抓着信纸,眼下突然溢出清亮的水珠,一颗颗砸落在信纸上,晕糊墨笔,她慌乱地用手去抹,抹出大片黑色痕迹,她又从纳戒中拿出帕子擦拭,却不小心戳出个纸洞。
举起黑乎乎透风的信纸,赵羲和“哇”一下哭的好大声。周遭的伙计与掌柜皆被她吓了一跳。
她哭得次数多了,凤清华也能分辨出不同。她此时声泪俱下,仿佛有无尽的痛苦、委屈,要嚎啕地大哭出来。
他被她哭得心口发痛,她何以有这么多眼泪,永远也流不完。
凤清华身子僵硬,有点无措,最终硬邦邦地给她擦了眼泪:“别哭了,我给你复原。”
他心意微动,赐福于世,信纸恢复如初。
赵羲和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神迹,她顶着一张泪汪汪的脸结结巴巴:“呜呜……小姐……你真好……”
将信纸拿得远远的,她又仔细看了几眼,才将它叠好收进盒子里。
似乎是感受到众人惊异的目光,赵羲和拉着凤清华的一截水袖晃了晃:“小姐,我们找个位置坐,我还要看信。”
凤清华牵起她的手走到客堂的长椅坐下,她因哭得激烈而喘气,还未平复,凤清华忽然有些愧疚,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顺气。
他当初带她走,完全想不到她会伤心。飘渺弟子中不乏羁旅求学者,偶有思乡之心,也不会像她一样情绪激烈。
他对人的理解太少,对她的理解也太少。
赵羲和抹掉眼泪,把信封都拆了,一封封看下去。
“大师兄:小六,你家中有事也不告诉师兄师姐们,有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就是了,你怎么那么冲动,签卖身灵契。唉,听说那位凤小姐在飘渺,我过两月便去飘渺找你。
二师姐:不过五万下品灵石,你就要给人做五年侍女,钱庄的小姐果然黑心,这不是当街白抢吗!你别怕,师姐我卖掉了几件宝贝,已经凑齐钱,马上捞你出来!
三师兄:幺儿,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五万下品灵石而已,你师兄还会掏不出来吗,赵世叔也糊涂,拦着我不去找你,你在云州能有什么大事。速速来信,我们几个好去接你。
四师姐:那凤家小姐有没有虐待你,我根据你的笔记炼出了毁容破颜散,她要敢对你不好,我下她一葫芦药,弄不死她丫的 。
五师兄:笨!笨笨笨!”
赵羲和看着信,又哭又笑,拿起最后一张,纸上没有落笔,只有数滴溅落的墨花。
像是一人灯下提起笔,细细思量,千言万语,写不下一句话。
“师父……”赵羲和把信抵在胸口,闷闷地抽泣。
凤清华受不了她这副模样,拿丝帕给她揩泪,语气破天荒的温柔:“你不是还想吃四方楼的蜀菜吗,哭肿了眼,待会儿还怎么见人。”
没用。
他憋了一口气,像老驴磨豆腐 ,嘴里终于磨出点软话:“你家人和同门都念着你,你应该高兴,为什么伤心呢。”
她垂头掉眼泪:“就是因为他们也想念我,我才伤心啊!”
“……”
凤清华茫然。
赵羲和大哭一场后,脸肿的一塌糊涂,还坚持逛街,凤清华不懂她哪来的兴致,只有作陪。
天色昏暗,凤清华带她去心心念念的四方楼吃饭。她毫不客气地叫了十几道蜀菜,凤清华在一旁听着,也没阻拦。
能大吃大喝说明她心情尚佳。
凤清华此时倒佩服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性子,至少不会饿死,也不会像小说话本中多愁善感的女子伤心呕血而死。
她只会撑死。
四方楼的厨子来自五湖四海,也有专攻蜀菜的蜀州师父。
桌上有一道白切肉,片得晶莹剔透,极考验食材。
赵羲和白嘴吃了一片,脆弹爽口,且有股胡桃仁的滋味!
这是正经的芙蓉城西坝黑毛猪肉!她激动地一哆嗦,又夹了一筷子,沾满料汁,入口更香!
她眼底冒出点水汽。凤清华是不爱这些味重的蜀菜,只坐着陪赵羲和,看她吃得开心,眼里乍然有泪,以为她是遇到美食激动的,被她逗笑:“你就这么喜欢这道菜?那就让小二再上一盘。”
赵羲和咬着筷子,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怅然。
如果嵇卿卿在这儿,一定会明白她的心意,并在入口的那一刹那,和她一起激动地叫出——“是蜀州的黑毛猪,这家店够正宗!”
可惜卿卿不在。
她身子一松,整个人像散气的皮球,眉宇间染上黯然。
“怎么了?”凤清华不明白她为何陡然低落。
或许是因为她此刻思乡情切,又太寂寞,无一二知心好友可倾诉,才会将平日绝不会告诉大小姐的话说出来。
“我想家了……”
凤清华微微张口,又翕上,下颌绷得极紧,捏着茶盏的手指用力的发白。
他又能说什么,放她回家吗?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便被他打入牢底。
凤清华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生出这样霸道的想法。和赵羲和在一起,他的喜怒哀乐全由她牵动,这不对劲,他知道。
可她给他的快乐,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从未拥有的。
他曾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可遇见赵羲和,他才领悟——原来他生来便缺失某些东西,而恰巧只有她能给他。
她是“唯一”。
所以他像任性的孩子抓住一只飞鸟不肯放手。
刚好他可以任性,她也无法飞走。
赵羲和沉浸在美好的过往里,像捡拾河床上的珍珠一样一件件讲给凤清华听:“原来,我在白帝山修仙,每一月月末两天下山还家,我阿爹阿娘会在山门口等我。阿爹定会带我们去城中最好的馆子——迎宾楼开荤,那里白切肉和这儿的差不多,白煮的菜考究用料,所以用的是蜀州第一流的西坝黑毛猪,我一吃就知道。”
“下完馆子,阿爹阿娘会牵着我逛街,赶大集,我们看江湖艺人变脸,说书,唱大戏。散场前阿爹会给我秤几斤桃酥、白糕,白糖糕……还有大把大把的松子糖,让我带回山上吃。”
“回家阿娘还要让绣娘给我做新衣服,一月两套,连头上的绢花头花,手头的帕子都要裁新的。”
她一说就想家,想家想得心痛,止不住流泪:“可是几年后,只有我爹一个人接我了。去年隆冬十二月,我爹没来,我就知道家里出事了。我跑回家,他居然往房梁挂白绫要上吊,那天杀的狗东西骗了我爹好多钱,我为了还债把身上值钱的都卖了。”
“我想我爹……”
凤清华听她娓娓道来,仿佛跟着她回忆的足迹走了一遍白帝城,只是最后一句话,让他揪心。
夜已降临,赵羲和在浓黑的夜色中哭泣,夜色与哀伤吞噬她的明媚,灯光落入她水色迷离的眼眸。
她如明珠蒙尘。
不该如此啊。
凤清华突然有些慌张,他沉默片刻后,用指腹揩去她眼角的水光:“等到初夏,我带你回白帝城……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