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周惜言是五年前去的边境。
彼时镇北王战死,边境主帅空悬,原先追随李襄敕的幕僚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保住镇北王府的最后一丝血脉,周家便瞅着机会举荐了家族嫡出长子——周惜言。
周家一直是书香门第,在南朝出过数位身居要职的内阁老臣。
可现任周家家主却觉在有名望的世家里,只有周家在军中毫无建树,论及资辈总是要比陈楚李薄微,所以便主动接下那既烫手又香甜的山芋,然后扔给了也不过只有弱冠的周惜言。
那时周惜言年纪轻轻却已经是太子太傅,学富五车又身居高位,再加上容颜典雅俊美,身形高挑气质温雅,在京城惹得不少姑娘倾心追逐。
得知他要去边境去当什么大将军,盛京城中可是有不少妙龄女子哭哑了嗓子。
也包括她,沈念安。
她找父皇吵闹,找沈澈吵闹,去母妃那哭诉,后来又去御花园抢了父皇的汗血宝马,若不是她把沈澈惹毛了,被他叫人打晕了去,她可能就真的追着跑出了盛京。
思及此,三公主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羞耻。
都……都是少年不更事!
年少出的洋相不算洋相,丢的脸也都是爹娘的脸。
她现如今已经是八面玲珑八风不动的成熟女子,是脱离了情情爱爱拥有高雅情操的在世活佛。
往日那些丢人现眼的事,只要无人提起,那就是没有发生。
沈念安如此告诉自己。
“……周大人和大公主定下了婚事?那三公主怎么办,当年三公主爱周大人可是爱的疯魔!”
“听说周大人离京后,三公主还在金銮殿上过吊。”
“不是,闹过殉情,但不是上吊……”
角落里的沈念安听着那两个老宫女与旁边几个年轻婢子信誓旦旦的言辞,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她本意是想上前严辞令色的教训一番的,可她跨了半步之后,硬是没有勇气继续往下走。
思量再三,沈念安索性转身回她的冷宫去了。
如今已是秋末,冷宫前的枫林尽染,那艳丽的朱色融入宫墙,层叠在上如画一般。
这南朝的皇宫是□□当初足足花了十三年才建成,后来历朝皇帝又大兴土木扩建,所以这天下无比南朝皇宫更宏伟之所,亦无比南朝盛京更富丽尊贵之地。
风徐徐吹,一片枫叶砸在沈念安的头上,她怔了下,停住了脚步。
五年未见,男子一如既往的清俊温雅,看她的眼神也一日既往带着淡淡的慎重与疏离。
“念安……”
乍然听到周惜言这般称呼,沈念安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当初的她,确实迷恋过这个男人。
甚至天真的以为周大人待她与旁人不同,便单方面把人当做了自己未来的夫君,不仅情真意切写了三年的书信,还费劲心力的帮他筹备战时所需的粮草,又生怕自己身份让他在军中失了颜面,所以每次都是假借父皇之名。
如此三年,没有音讯,当年少的热情消退,她便也厌倦了单方面的苦等。
她知道百姓喜骂皇族荒唐昏庸,或许因为她也姓沈,便就做不来寻常痴情女子的不求回报一心为爱,她做了这么多,必是有所图,既然图不到,那不如停手。
他的温雅也好他的俊逸也罢,又或是他的卓然风度,既求不到。
老娘不求了。
抬手摘了落在发顶的枯叶,沈念安朝一边朝冷宫走去一边慢悠悠的说道。
“听说周大人与长公主将要喜结良缘,本公主提前恭喜了。”
周惜言听着沈念安不以为意的语气,双眉微蹙,他抬步拦在三公主的身前。
“念安……那只是家主的意思,我若是知你现在境况,我定不会同意那等安排……”
说着周惜言握紧了双拳,那双清雅的眸子定定的望着沈念安。
“念安,我回来了,以后,我可以保护你。”
沈念安扯着嘴角笑了笑,她抬起眼眸,脸上带着几分轻漫。
“好啊,周大人,你跟本公主说说,你要怎么保护我?”
周惜言闻言立刻回道,“我会与家主禀明再与陛下禀明,我周惜言要求娶的是三公主,不是长公主!”
因为急切,周惜言说完之后嗓间竟有几分干涩,他一向心如止水,少有这般意气用事,他看着眼前明媚如朝阳的女子,心中确实前所未有的紧张不安。
他……他其实都知道。
知道她为自己做了许多,但是那时他在边境战事不断,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便也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直到回了京城,他才知道他的念安被囚在宫中备受冷遇。
周惜言静静地站着,从前他在她身边,可陛下不喜旁人窥觑他的掌上明珠,他便是喜欢也只能克制着,如今陛下薨去,他终于有了机会,可眼前的女子却沉默着没有回应。
渐渐地,周惜言只觉得方才的热切一点点消退,指尖也一点点发寒。
“好啊,你去吧。”
因为无人打扫冷宫门前已经铺了满地的落叶,沈念安瞅着其中最颓败一叶看了很久,才点着头道。
“你去试试,禀明你的家主还有你的陛下,若是你能说换人就换人,本公主也能说嫁人就嫁人。”
说罢沈念安便推开了冷宫的院门,走了进去。
阖上门的一刹,沈念安瞧着正快步躲避的陈侍卫,眯起双眸冷冷一笑。
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就不值得她对他温良。
“陈皞——”
听着身后清冷的声音,高大的男人一瞬间僵了僵。
他苦着脸转过身,然后瞧着朝他徐徐走来的三公主,心中却是后悔不已。
他就不该想着三公主和周大人重修旧好,更不该忍不住去听什么墙角,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听了还没有跑掉被公主抓了正着。
“公……公主?”
沈念安看着陈侍卫那惴惴不安的样子,脚步愈加快了些。
“本公主让你去找周惜言,是让你去把公主府的下人弄出来,不是让你把人引到宫里来跟我谈婚论嫁!”
“陈皞,你是不是快活久了。信不信本公主把你擅闯皇宫的事告诉皇帝或者杨灲,让他们也给你送进囚牢里清醒清醒?”
陈侍卫八岁习武十八岁出师,二十岁第一御门影卫,一身傲骨,去留肝胆,怎会怕三公主的一两句威胁……
只见他凛然一跪,正色道,“公主,您交代的事,属下已经办妥,从前府上的侍从都已安排去了您之前让属下买下的郊外庄子里,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属下可以立刻去办。”
沈念安怀抱双臂眈着跪得笔直的陈侍卫。
若不是她为了最后那么一点自尊不肯谄媚沈澈和他那个娘,她非要这厮吃点教训不可。
居然看戏看到本公主头上。
“他周惜言都要和大皇姐在一起了,你还敢把他引到我这里来,你的三公主还没可怜到要摇尾乞怜求人照拂的地步!”
陈皞看出这次三公主是真的怒了,他垂下头小声道。
“公主,属下也未有说什么,只是把您的事实状况与周大人说明了下,是周大人自己心生怜惜执意前来,再说,您不是一直喜欢……”
“——放屁,你才喜欢他!”
沈念安气的抬起手,扬了半天终是没有打过去。
她长长的呼了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相识多年,如今大了,沈念安才渐渐看懂了周惜言,他那人心肠极软,待人温雅,是个端方君子。
周惜言好。
但只是他还是周世族寄予厚望的嫡长子。
那么他的这一切美好品性便皆是谬误。
就像当初他明明身居太子太傅前途无量,却任由家族安排去当什么将军,可在军中五年的周惜言,那帅印说被夺去就被夺去。
大抵因为周惜言力量太过单薄,亦或者他本人实也不是什么良将之才。
在军中的五年,他始终没有立上足够的威信。
这些年沈念安已经习惯去了解边境战事,她清楚的他的举步维艰,更清楚在北国骚扰下,他能够撑下这些年已是不易。
可五年过去,他还是那般,既无法背弃家族愿望,亦是那般心肠柔软的性子。
他今日来心疼她,明日家族长辈垂泪,他又要进退两难。
皇长姐是楚妃的长女,楚氏盘踞江北,手下儿郎骁勇,周惜言娶皇长姐是委屈了,但是他是为了世族娶的,便是委屈也得认。
不认也得认。
“公主,既然您如此不愿,又为何答应……”
陈皞说罢便见沈念安嗤嗤一笑。
“因为……他从前让我难过,今日我也要让他神伤。”
陈侍卫看了眼三公主,听懂又似未听懂的点了点头,可心里却暗暗的想。
这次可是您自己承认难过的……
周惜言回去之后,连续几日都没有消息,沈念安派陈皞去打听了才知道,那人竟也硬气了一次,可他硬气的结果确实被周家关在了祠堂。
沈澈不知哪里听到周惜言要来求娶她的消息,三番五次把她唤去荣华殿一顿讥讽。
而那正经的新娘子长公主殿下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起来对这婚事没什么想法,甚至好几次见她被沈澈羞辱,也只是听着全然没有火上浇油的意思。
沈念安琢磨了一段时间,才悟出长姐对周惜言恐怕是无意。
但是沈蓝芝很聪明,并不主动出头,先是任由周惜言反抗,然后她自己则借病拖延,她是南朝长公主,便是楚太妃规劝,她也可左耳进右耳出,楚家再势大也是在淮阴,起码皇宫里,没人敢威胁沈蓝芝什么。
而皇帝陛下又一向任性妄为,便是之前口头上同意了,过两日也可以说忘记了。
转眼,皇城入了冬。
这两个宗族的亲事便如前些时候的梧桐叶子,黄了。
倒不是周惜言终于说动了家族,而是皇帝陛下,他病倒了,听说砍了三个御医的脑袋后才有一星好转的迹象。
虽说人生病也不可能挑个日子,但新帝登基连一年都不到,陈太后震怒不已,立即彻查整个宫苑,那些跟着皇帝一起风流快活的宫妃被砍了大半,剩下的一半是有“投毒”之嫌的宫人。
如今的陈太后整日整日在沈澈塌边啼哭,沈念安险些以为皇兄已经追随父皇而去了。
毕竟这父子二人都爱吃那些个仙灵丹药,一起得个道也不意外。
这些日子冷宫的戒备也愈加森严了,沈念安叹息不已。
有时候她会想,若是她没有生在皇族该有多好,就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不管过得如何,起码不会整日担心自己的向上人头。
陈皞有半月不曾混进来了。
外面时局如何她也不清楚,偶尔杨灲出现的话会与她说上一二,但也只是匆匆两句。
沈念安瞧着那张阴柔的脸色总是郁色沉沉心下也明白,杨灲从前便是沈澈的护卫,有沈澈这个主子,才有他禁军首领的位子,若是沈澈有个万一,他杨灲平日行事那般嚣张乖戾,恐怕日后也得自求多福。
好在次年开春的时候,沈澈终于是撑过来了。
大病之后,陛下比往日倒还健硕了些,陈太后那颗心也终于放下,当即下令大赦天下,开祭坛慰先祖之灵。
沈念安曾暗暗提到,可否连同她一起赦免,放她回她的公主府。
不想那从阎王殿溜一圈的好皇兄微微一笑,便有数个暗卫把她拖回了冷宫严加看管。
事到如今,沈念安不得不认,她这三公主当得属实不如一个婢子。
又过了三月后,失踪已久的陈皞突然出现,他看着消瘦许多的三公主吓了一跳。
他说之前因为宫外戒备太过森严,如今终于松懈了些才终于混进来。
这次他倒是带了个正经的消息。
“启禀三公主,姜太妃冬日染了风寒,没挺过去,已经入殡了。”
陈皞跪在地下,小心翼翼的看着支着下巴沉思的三公主。
她看起来神色如常,似乎没有伤感也没有意外,只是静静的点了点头。
“行了,我知晓了,你回吧。”
陈皞表面上领命退下,但是其实一直躲在附近,心道万一公主寻什么短见,他也好出手阻拦。
然而陈皞连蹲了七天,却只见公主好吃好睡,完全没有什么动容的样子。
入夜,沈念安听着外面轻极浅极的脚步声,无奈的起身打开了房门。
陈侍卫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发现,尴尬的又老实往地上一跪。
还未等他想好说辞搪塞,便见三公主打开了另一扇房门然后抱着怀轻瞥过来。
“进来吧。”
陈皞有些迷茫,不过还是起身走进了房中。
这冷宫虽然冷清破旧,但是每个房间都甚为宽敞,里屋被一扇老旧却完整的屏风遮挡,而那正对着门前的桌案上,赫然摆放着一方木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