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简宁一直被那一份浓郁的亲情包围着。心头的创伤，一时半刻，绝难痊愈，但有了亲人的呵护与陪伴，就像是在剧痛的伤口上打了一针封闭，无论如何，总算是大大地缓解了疼痛。阿奴“病”了一天，次日便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佳人面前。简宁当时并未起疑，但关于那晚在天台上的种种的零散的记忆，却事隔几天，在脑海中陆陆续续地闪现了出来。联想到静仪公主一家的突然到访，以及他们到了之后对自己的无微不至，甚至于寸步不离，简宁断定那天夜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严重的事。在对阿奴进行了一番盘问后，她终于知道霍青脸上那些抓痕的由来，不禁又羞又愧，暗暗责备自己错怪了好人。可是，今时今日，彼此的身份愈加悬殊，道了歉又能如何呢？简宁心想：算了，就这样误会着吧。
八月初五，大祥祭礼一过，丧期就算是满了。蓬莱宫里各处张挂的白幡孝帷统统被撤了下来，宫人一个个换回了常服。明日一早，圣母皇太后就将带着永泰公主回京。御林军随同开拔。自从大行皇帝来离宫养病，整整一年的光景，那些个太监、侍女对于这一天可谓期盼已久。主子一走，他们便可以恢复往日那清闲、惬意、少人拘束的生活了。
在骊山的最后一夜，简宁好说歹说，静仪公主才肯放她独自在琅環福地就寝，自己则与绿珠往别殿歇息，婆媳二人顺便商量回京事宜。晚香领着侍女们正在连夜收拾行李。来到骊山的这半年里，佳人身上所穿所戴的，还有那些玩用的器物，十之八九都是天子生前做主添置的。如今斯人已去，这些东西无一不成为了两人爱情的佐证。简宁睹物思人，自然是一件也舍不得丢弃，所以特意吩咐晚香让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一并带回京去。这时，更鼓已经敲了两下。人儿梳了头，洗了脸，便欲往山顶去，意思不过是要到那里向着乾陵的方向叩拜辞行。阿奴却因为先前的事，受到了惊吓，不免后怕道：“公主，天色晚了。外头怪冷的。还是别去了吧。”
简宁很明白她的心思，微笑着站起身来，凑过脸去，将眼光定定地望在阿奴脸上。“你放心，我绝不会再发疯的。你瞧，我现在清醒得很。”阿奴仍不放心。“您明日一早再去不成吗？非得黑灯瞎火地去？”简宁道：“是的，非得现在去不可。这会子姑姑他们不在跟前，到了明天准的跟着去。有好些话我就不能说了。”阿奴不由得想起那一晚主子在天台上自言自语、又哭又笑，连连摆手道：“不！不！您还是不去得好。”简宁道：“你放心，我只是有几句告别的话要讲。当着人的面，怪难为情的。”
人儿说到末了一句时，面颊、眼眶一并红了。皇甫擎的死亡并没有终止两人的爱情。相反，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将这份爱情神话了。七年的时间，他在她心中树立起了一座巍峨、华美的爱情丰碑。每一日的思念，都在加固着这座丰碑。它固若金汤，坚不可摧。若无天灾人祸，这座丰碑想必会安然地耸立上几十年，直至简宁生命的终点。
“我要回去了。你一个人乖乖的。一得了空，我就来看你。大概冬至吧。冬至我一定来。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宝宝和琰儿的，你放心。”琼楼外的天台上设了香案，焚过香，佳人双手合什，向着乾陵的方向遥遥叩拜，口中念念有词。这样不停地说了约有二刻钟，祷祝完毕。转过身来，霍青与房子陵不知何时也已到来。简宁明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再发疯，上演那一幕跳崖的活剧，特意赶来监视着，却并不说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便微笑着向二人道：“才刚八月，夜里就这样凉了。今年冬天不知要下几场雪呢。”说完，命内侍将琼楼的殿门打开，兀自领着阿奴走了进去。霍房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并不决定离开，而是双双走到天台上那棵老松下的石桌边坐了下来。既然已经来了，那么索性守护到底吧。
阿奴手持烛台，将琼楼内一处一处点亮。简宁在这皇甫擎生命终结的地方徘徊着，流连着。这里承载了许多他与她最后的爱情的记忆。上至三楼寝室，殿堂内的布置一切照旧，唯独少了那架绘有佳人全身像的紫檀木落地绉纱屏风。大殓那日，屏风随同天子一道被安置进了皇陵。据说就摆在中心墓室内，天子的棺椁左近。揭开羽纱帘幕，走到龙床边，床褥上盖着一块雪白的月影纱。简宁伸手掀开那月影纱，坐在床沿上，皇甫擎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离开的人世。他与她最后一次的欢爱也是在这床上。“阿奴，将那两扇窗子打开。”简宁和衣躺倒了下来，枕着天子在病中一直靠在身后的那只明黄色的大引枕，透过床帐，看那窗外的夜色。
这一晚的月亮与七夕那一晚相差无几，一样纤白晶莹，一样弯蛾如钩。鼻尖忽然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的清香，那是皇甫擎身上独有的味道。简宁将脸埋在枕头里，不一会儿，眼泪就将明黄色的缎面浸湿了一大片。“公主，咱们回去吧。您不走，房大人和霍将军也不会走的。保重身体要紧啊。”阿奴见主子哭得凶，全身瑟瑟地发着抖，实在不能不上前来解劝了。“我并没有让他们等着。叫他们走！”简宁伏在床上，呜咽道：“我没事，不过哭一哭。这样也不行吗？”阿奴不敢再说什么了。一直等到更鼓敲了四下，佳人才出了琼楼，一面吩咐阿奴道：“明日一早叫人将那张床抬下来，我要带回京去。还有床上的被褥、枕头，一件不许落下。”阿奴喏一声答应了。霍青、房子陵一声儿不言语，尾随佳人回到琅環福地，目送她步入殿内，两人掉头离去。
次日一早卯时，佳人一行便离开了蓬莱宫，车马一路浩浩荡荡地向着大都城进发。静仪公主与简宁同坐了一辆油壁香车，绿珠与房子陵坐了一辆车，皇甫珏、房君虞、房君馨由各自的教养嬷嬷带着各坐了一辆车。人儿一路上垂首不语，两只眼睛红肿得十分厉害。静仪公主知她昨晚上哭了一夜，将她搂在怀里不住地劝慰着，又说京里不比骊山，行事再不可任性妄为，一切须加倍小心才是。简宁点着头，心中想道：过去无论闯下多大的祸，总有皇甫擎替自己顶着。如今天塌下来，有谁替自己去顶呢？不免又伤感起来。
霍青骑着追风，就在人儿所乘的车辆左右卫护。简宁不时地揭开车帘，向着骊山的方向频频回首眺望，一脸悲戚伤感，于其他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在马背上颠簸着，男人的脑海中回想起了当年两度护送佳人赴京的情形。
头一回，从大理出发，他是迎婚使，她是待嫁的公主。虽说君臣名份已定，但打从见到彼此的第一眼起，两人便各自体味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上的冲击。起初的那些日子，鲜有机会说话。漫漫旅途中，她时常从车帘内向他投去关注的目光。他感应到了，局促不安起来，于是扬鞭疾策，骑马赶到了队伍前头。可不到半刻功夫，又策马返了回来。过不了多久，又赶上前去。每日这样来回地折腾，徒劳无功，他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心。在梁州境内遇险，她将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之后的旅途，依恋、埋怨、别扭、撒娇，无须更多言语，只在彼此的眼神中，两人便将所有初尝恋爱滋味的男女所能体味到的又酸又甜又涩的滋味尝了个遍。至今想起，足堪回味。
第二回，是从慕容熹手里死里逃生。共同经历了生死，又有先前那痛苦的相思的煎熬，那种想要与她灵肉结合的念头强烈到使他忘记了彼此的身份以及这样做将会产生的可怕的后果，他要她。她察觉了，默许了他的目光在自己周身上下流连，偶然回以羞怯的微笑，那便是最好的催情的药物。在范阳城的那两个夜晚，他拥有了她真正意义上的心理上的初夜，成为她的第一个男人。那时节，连喝上一口白水都是甜的。
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笑意，霍青沉浸在对往昔那段短暂而又甜蜜的时光的回忆中。这回忆足足支撑了他七年，无论身处何地，遭遇到何种危险，只要一想起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快乐的日子，任何苦痛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往昔种种，足以告慰平生，何敢再有奢求？男人心头默想，已是决定伴随这回忆耗尽今生。
巳时许，车队自大都城东门进入，沿启夏大街西行，一路清障跸道，然后转入朱雀大街，徐徐驶入了皇城。至承天门前，霍青率领御林军先行离去。静仪公主原打算亲送简宁往芳菲殿去，奈不住佳人再三推辞，只得作罢，叮嘱了几句，便带着房子陵、绿珠、君虞、君馨回了公主府，相约八月十五那日入宫来探望。
换乘了宫中彤辇，佳人一行进入承天门。原来按金鹏宫中惯例，一旦晋身为太后，便应当迁居长乐宫。只因皇甫琰实在年幼，远远未到纳娶后妃的时候，所以今次皇甫擎驾崩，独孤太后晋身为太皇太后，并未迁居尚阳宫，而是依旧居住在长乐宫中。独孤柳身为东宫太后，仍居栖凤宫，简宁这个圣母皇太后，亦拒绝迁居显仁宫西侧的毓秀宫，仍决定住在西内苑。一则，为的是住久了，成了习惯；二则，这芳菲殿里的一草一木、一池一苑，都是天子曾经驻足流连过的。简宁如今怀着一份“失去了倍觉珍惜”的心理，自然是万万舍不得搬离的。尽管这芳菲殿的规格与圣母皇太后的身份有些不大匹配。
彤辇来到芳菲殿前，只见在殿内当差的侍女、太监早已齐集跪倒在院门外。佳人下得车来，众人立时山呼：“圣母皇太后千岁！千千岁！”简宁道了“平身”，望着那一张张久违的脸孔，心头感慨不已，宽慰了众人几句，便踏上台阶，由阿奴、晚香搀扶着当先走了进去。洗去风尘，陪着皇甫珏略略用了些午饭，简宁命嬷嬷领着小家伙回了孺子室。空闲下来，她一面命人去显仁宫打听皇甫琰的消息，一面便在芳菲殿里四处徘徊。
已是八月仲秋时节，金风初度，留荫满地，佳人坐在太液池畔那架红色的秋千上轻轻地荡着，眉目低垂，好半天不曾说上一句话。晚香站在一旁相帮着推，并不敢太使力，深怕惊扰了主子。她自从当上侍女，一直在离宫当差，今日是头一次进入太极宫。到底是京都的皇城，离宫虽然依山而建，瑶阶琼户，宛若瀛洲，但论起庄严富丽、气象万千来，终究比不上这太极宫来得气派。方才一路行来，一座座宫阙相连，朱甍碧瓦，画栋雕梁，早把晚香看呆了。
及至进入芳菲殿，竟觉比琅環福地大了一倍不止。殿内的陈设亦是精洁、雅致。寝殿后面是一大片泛着碧波的池塘。池塘边的草地上居然有这么一架秋千。她哪里知道这是当年皇甫擎为了讨好佳人，特意命工匠搭建的。还有中庭里那株尚未开放的红梅，犬舍里那两只一见到女主人便嗷嗷怪叫、摇着尾巴扑将上来的又肥又白的松狮犬儿。简宁注定要活在对皇甫擎的无尽思念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