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玉山微倾。
晏书珩在离阿姒一尺处停\&039;下。
他身后的长发从肩头垂下,像池边搅乱春水的柳枝,随着他的动作挠在阿姒脖颈,她缩起脖子“哎呀”了声。
眼底一汪春池涟漪波动。
晏书珩目光渐渐黯下。
但仅是数息,那抹暗色被惯常的煦然挤走,他淡淡笑了。
“你可真是让人头疼啊。”
他拨开那似被他内心深处压抑的情感影响而擅自撩&039;拨阿姒的发梢,指腹温柔拂过阿姒眼角。
像是要把这抹绯红抹去。
晏书珩很是无奈“现在不行,我不能欺你眼盲。”
阿姒才明白他误解了。
颤着唇想要解释。
可他在她手心克制又温柔地一捏,不待她说话,便快步离去。
阿姒听着他不似往日平稳的步声,怔然回想他的话。
这处庄子屋舍分散,祁君兄妹二人,晏书珩和阿姒各宿在三处。
晏书珩先去了祁君和院中,洒扫的仆妇说郎君在女郎那边,他便去了祁茵居住的小竹楼前。
刚走近,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委屈的低泣“阿兄,我难受”
“阿茵乖,兄长在为你调制解药,稍候便好。”
祁君和声音微颤。
女郎难耐轻哼“我要阿兄。”
祁君和像是怔住了。
许久,他艰涩地劝解道“阿茵乖,马上就好。”
“阿兄为何推开我”
祁茵语不成句,似已神智不清。
祁君和一声叹息。
“阿茵,我是你兄长。”
祁茵不悦地轻哼“你才不是呢,我很小时候就知道了。”
祁君和沉默了。
稍许,他哑着声道“阿茵张嘴,把药吃了吧。”
晏书珩无奈,他来得不是时候,但阿姒也在难受,他顾不得别的,正要叩门,室内一阵物件噼啪掉落的声音掩盖了女郎的哼唧声。
俄尔“咚”地一声闷响。
似是两人倒在被褥里的声音。
还伴随着男子的轻哼。
饶是晏书珩自诩淡然,但那一瞬也是无措,叩门的手悬在半空。
门忽地“砰”一声开了。
祁君和踉跄着出来,耳尖红得滴血,面色却是惨白。他不敢置信地触着唇角的破口,指&039;尖发抖。
祁茵并未追出来。
但他却反手把门关上,双手放在身后,紧紧扶着房门。
像是要阻止祁茵。
更像在竭力克制自己。
他甚至连立在廊下的晏书珩都未曾留意到,直到晏书珩轻咳出声。
祁君和怔怔望过去,声音沙哑,像是诉苦般道“月臣。”
晏书珩假装什么也未听到。
“阿
姒适才在祁女郎房中待了会,眼下也不大舒坦。”
祁君和面上一阵飞红,怔了怔,讪道好,我去拿解药。”
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推门返回房中去取解药。
全程祁茵就像睡着了般,未再发出任何动静,只在祁君和走到门边时,喃喃道“阿兄,我是不是又发病了”
祁君和一顿,扯了扯嘴角“无碍,稍候阿兄去请郎中。”
他说罢,快步离了房间。
用过解药后,阿姒清明如常。
祁茵满是愧疚,语气飘忽“抱歉,我太粗心了,那香是阿兄认识的一对夫妇托他研制的,阿兄见他们本就是夫妻不会用于为非作歹,便答应了,谁料被我误用了”
她连连道歉,又颇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说我怎么会说些口是心非、奇奇怪怪的话,原是这香在作祟,阿姒你就当我是中邪了吧。”
阿姒笑笑“我当时受熏香侵扰,都忘了阿茵说的是什么话了。”
祁茵这才放下心。
她抱住阿姒胳膊,小声问“那厮没对你怎么样吧他要是敢欺负你,我给你出头去。”
阿姒长睫乱颤“我和夫君本就是夫妻,阿茵不必担心。”
祁茵张了张口,最终轻叹。
是夜,月明星稀。
身上的不安已然平复,但空气里的暧昧却挥之不去。
哪怕是彼此静对着不说话,阿姒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便让郎君给她念只有妖魔鬼怪没有情爱的话本子。
果真,那暧昧减淡不少。
只是
忽有鸟雀掠过树叶,每激起一声响动,阿姒就忍不住一抖。
晏书珩笑问“很怕”
阿姒诚实点头。
“方才不还听得津津有味”
方才是故意在转移注意力,她捏紧被子“听话本时,夫君声音温和又好听,我自然不那么怕,加上那本子又实在吊人胃口,便忍不住往下听。”
晏书珩笑着接过话“如今夜深人静回想起来,才知害怕。”
阿姒将被子裹紧了些,对妖魔鬼怪的恐惧削弱了她与他同卧一张床榻的不自在“你难道不怕”
“不怕。”他平静道。
“可我听邻居说过,她一远亲曾撞了邪,整日念叨着屋里有很多人,想来这世上说不定真的有有那个”
她连“鬼”字都不敢说出口,好似说出来便会将鬼怪放出。
晏书珩正色道“我不能怕。我若也怕了,夫人岂不是更怕”
阿姒面色顿白“这么说,夫君你其实也怕完了完了,夫君你都相信世上有妖魔,那想必真有鬼”
“傻姑娘,我说笑的。”
他忍不住笑了,“世间万物,水火相克,善恶相悖,阴阳相违。故若真有妖魔危害世间,必会有神佛庇护世人。”
阿姒灵台澄明“夫君此言在理万物相生相克,那福兮祸所伏这话必然也是对的,譬如从前我未曾发觉夫君你如此通透,想必是习武练剑让你无暇去思忖世间真谛,眼下那些士族想跻身名流,皆要由儒入玄,夫君虽无法从武但钻研玄理,定也能有所作为。”
晏书珩以手支额撑起身,好整以暇地看她“谢夫人勉励。”
他拉过被角,给阿姒盖好“时辰已晚,夫人也累了,歇下吧。”
阿姒乖乖闭眼。
晏书珩却尚无睡意。
他不习惯和旁人共榻,又觉得黑暗易让人看不清易判断失误,因而今夜和阿姒同榻时,他特地留了灯烛。
但这盏灯如今有了新用处。
晏书珩仍撑着脑袋,侧卧在榻,不错目地看着阿姒紧闭的眼,那眼帘下眼珠不住转动,长睫颤得厉害。
真是胆小,他无声笑了。
阿姒恰在此时睁眼。
晏书珩对上一双委屈的眸子。
她凝着他,总是无神的眼底凝着光,有了除茫然之外的情绪。
似乎已能看得见。
晏书珩略怔,幸而只有转瞬,那双眼再度失了神采,少女轻轻吁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去寻他衣摆。
声音很轻“你睡了么”
晏书珩等了几息,才慵懒地应了声“嗯还未,怎么了”
阿姒听到他声音里又睡意,内疚却又无可奈何“我还是怕,万一妖魔来作恶时,神佛打了个盹呢。”
晏书珩憋着笑,哄孩子般温言道“不会,这世上并无鬼怪。”
她虽点了头,但神情仍有犹豫,显然是没被说服却无颜承认。
晏书珩轻叹“无碍,夫人若实在怕,还有个法子。”
阿姒道“什么法子”
腰间覆上一只大手,她连惊讶都来不及,就落入他宽阔的怀抱中。
清雅气息扑面而来。
他拥住了她。
晏书珩在男子中稍显清癯,像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但抱着阿姒,才知男子与女子身形多么悬殊。
她完全被他遮住了。
若有人从背后看去,根本发现不了他怀里藏了一个她。
想象着这画面,心头一阵软。
他轻拍阿姒后背“有我当盾牌,夫人还怕么”
阿姒含糊道“不怕了。”
这道屏障的确令人安心。
可阿姒被他搂着,头顶恰好贴在他下颌处,脚尖也恰恰齐平。
契合得犹如榫卯。
青年清冽又温柔的气息宛若千万根柔软的蚕丝,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他的气息仿佛要欺入她身上。
阿姒听见了自己杂乱的心跳,想起那日他念的“两颗心齐齐颤动”。
还有黄昏时分的亲昵。
她逼迫自己忘记那些意乱的时刻,忘记那个迷离的吻。
忘记舌尖相触时的柔软。
好容易平复,却听到耳边传来更有力也更紊乱的心跳声。
不是她的。
完了,这回真是齐齐颤动。
眼前一片昏暗,触感和细微的情绪被放大。阿姒从前很少害羞紧张,这会才知原来人一紧张,嘴里会像春水泛潮般口齿生津,总想咽唾沫。
但怕露馅,阿姒只得忍着,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喉间传出的声音很是清晰。
但他应当没听到,呼吸轻匀,揽在她腰后的手力度纹丝未变。
许久之后,耳际的心跳声趋于平稳,他的呼吸亦变得清浅。
阿姒小幅度地动了动僵硬的肩膀,轻呼一口气。
腰上的手倏然一紧。
阿姒听到了喉结滚动的声音。
霎时心如乱弦,不止是她,对面郎君心跳亦响如乱鼓。
乱了,乱了。
彻底乱了
晏书珩无奈叹息。
情场和官场不同,再会装,但彼此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骗不了人。
既已如此。
他掐住阿姒腰肢,将她往上提了提,直到视线齐平。
女郎眼中有慌乱、赧然,但她不愿承认,立即阖眼装睡。
晏书珩手贴着她脊背游曳往上,停在她发间,他们离得很近,鼻尖似有似无地相触,只隔一纸距离。
呼吸交融,不分彼此。
阿姒梗着脖子本能地后退,可他手掌放在脑后,就像一堵墙,只要她稍微往后就会被那只手抵住。
她开始胡思乱想。
他把她提上来,是因为她乱动让他感到不适扰了他安歇
可他又不让她离开。
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他是不是像话本中所说那样
动情了
那接下来
接下来,他会如何
想起上次那个吻,阿姒就觉得口干舌燥,不由舔了舔下唇。
眼上落下一个轻软之物。
阿姒以为是他吻了上来,随即才发觉那是他的指腹。
长指暧昧地拂过她的睫毛。
就在阿姒要趁他的手放开时摆脱他的桎梏,他又重新放在她脑后,一下一下抚摸她柔顺的头发,给猫儿顺毛般。
他似有若无地轻叹。
“我们阿姒还是很怕,该怎么办呢。”
阿姒脱口道“我没怕我是”
话说到半她停住了,她不愿承认她在害羞,这等同于亲口承认她因他而乱了方寸,承认她被他而乱了心。
谁先乱了心,谁就离输不远了。
他缱绻低喃“我知道,阿姒没怕,阿姒只是紧张。”
“我没,唔”
阿姒正要狡辩,双唇被吻住了,一时头脑发懵,整个人呆呆的。
晏书珩十指扣住她后脑。
唇贴着她的嘴唇,说话时双唇擦动,像是在轻吻。
无妨,我也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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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姒,你可还清醒着”
阿姒嗫嚅着说不出话。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这笑让阿姒的好胜心骤然烧起,他都挑明了,她再否认都只会让她显得笨拙而被动。
既如此,不如破罐子破摔。
她抬起下巴,先他一步吻住他。
时隔数日,上次亲吻的细节都忘了个彻底,这个吻简直毫无章法。
晏书珩轻弯唇角。
她就像只未驯服的小狸奴,明明还什么都不懂,却处处要强。
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可她却比初次时还要生涩。
晏书珩不由怀疑自己之前对她和江回关系的猜测。
这个怀疑让他心情愉悦。
为了成全她的好胜心,他放弃抵抗,任她笨拙地啃着。
对,是啃,不是吻。
片刻后,晏书珩终是忍不住轻捏阿姒下巴将她拉开,无奈叹道“小祖宗,我不是白菜,
“吻不是这样啊”
阿姒深知自己生涩,被说得一窘,哼了声不理会他。
晏书珩温柔低笑,随即倾身再度贴了上去,在她唇上辗转。
双唇轻磨慢吮,仿佛在给她柔嫩的伤处涂药般,因惧怕弄痛她,只能万分慎重,力度极轻、动作极慢。
他并未像上次一样冒进,极尽温柔地厮磨,阿姒时而化成水,时而化成雾,意识和身子都一点点软下。
突然,她用力揪住他衣襟。
晏书珩撤出,指腹轻揉她殷红的嘴唇,嗓音喑哑温柔。
“怎么了”
阿姒眼中迷离被愤怒取代。
她看着恼极了,用力掐住他胳膊,晏书珩不知是何处令她不悦,总之是惹她生气了,便忍着痛一言不发。
直到手不能再收紧,阿姒才开口,声音凉丝丝,语气恶狠狠,每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你方才,暗讽我是猪”
晏书珩才想起这事,肩头轻抖,到嘴边的笑声硬是憋了回去。
仗着她看不见,他嘴角眉梢都明晃晃地噙着笑意。语气却是万分诚恳“是为夫意&039;乱&039;情&039;迷,一时口误,我本意并非如此。”
阿姒眯起眼,幽幽道“狡辩,你别以为我不知你是在暗指我吻你时像猪拱白菜,你倒是很会作比”
往常她再气恼,也都会把愤怒藏在柔软皮囊下,装着懵懂暗暗报复,这还是小狐狸第一次冲晏书珩露出利爪。
看来是真气着了。
当真是有趣。
但他深知她吃软不吃硬,服软道“是我失言,我让你骂回来。”
阿姒冷哼“你以为我是你”
“是,夫人言辞文雅,举止得体,自不像我这粗鄙之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晏书珩轻挑眉弯。
“夫人不
愿骂,我替你骂。”
阿姒没听懂,正好奇他要如何她骂他自己,那清冽气息再次逼近。
他吻住了她。
双唇含住她的唇,这回的吻毫无章法,和她此前如出一辙。
阿姒顿时明白了。
原来他说的骂回去是如此个骂法
还不是变相占便宜
她顿时怒火中烧,攥拳狠狠捶他一拳,而后被他攥住了手。
晏书珩翻身而上,一手将阿姒双手扣在头顶,一手稳住她腰肢。
他肆无忌惮地缠磨着她。
然而百密一疏,下一瞬,青年重重地闷哼出声,倏地放开她。
翌日清晨。
四人一道用朝食,往常笑语连连的小园,今日格外地安静。
仆妇过来送菜,讶道“两位郎君怎么嘴上都有伤口”
祁君和兄妹都不作声。
阿姒猜到了什么,低头安静地喝着粥。每每此时,她便有些庆幸自己看不见,可以游离于事外。
可有人不让她安生。
晏书珩无可奈何地笑“我是自作自受,逗猫时不慎被抓。”
阿姒恍若未闻。
众人吃着饭,仆妇去而复返“郎君,有两封急信”
祁君和忙接过信。
展开第一封信时,他双目微证又黯下,看到第二封时面色煞白。
他把第一封信收起,将第二封递给晏书珩“月臣,吴老先生他老人家已于凌晨仙逝。”
晏书珩静静盯着那封信。
眼底平和得可怕。
阿姒猜到他们口中的吴老先生大抵就是祁茵口中他的恩师。
她关切地转向他。
晏书珩扯了扯嘴角“子陵,借你院中的马一用。”
祁君和拦住他,不忍道“吴老先生家中人说了,身死魂灭,情缘了断,他死后不需任何人凭吊,尤其,尤其是过往的弟子。”
晏书珩却不管,他径直提步往马厩走,走出几步后又拜托祁君和“劳烦二位替我照料阿姒。”
马儿嘶鸣,蹄声渐远。
阿姒不由得担忧,直到祁茵轻牵她袖摆“阿姒”
她忙回过神“我没事。”
院中气氛沉重,祁茵实在不习惯,便问祁君和“阿兄,那封被你藏起来的信呢写着什么”
祁君和目光黯了黯,只道“没什么,友人来信罢了。”
几人在桌前坐下,祁君和见阿姒担忧,劝道“女郎放心,月臣素来理智,不会任由自己沉溺在于悲痛。”
阿姒笑笑我只是突然发觉,我这妻子,对他实在不算了解。”
他们毕竟是夫妻,是亲人。
祁君和更不忍了,阿姒忽然抬头,温声问“祁郎君,你是夫君故友,不知可否和我说说关于他的事”
祁茵幽幽道“你家那好郎君,
啧啧,厉害着呢。”
见祁君和无奈的目光,她忙收住,乖乖地到一旁练剑。
祁君和谦和道女郎先坐下。▌”
阿姒敛裙落座。
祁君和给她倒了杯温茶“我对月臣亦所知不多,只知他幼时走失,四五岁才回到晏回到故乡,彼时家中人怀疑他身世,都不甚待见,直到他遇到了吴老先生,吴老先生对他倾囊相授,也正如此,月臣他对老先生格外尊敬,可惜吴老先生已声称和他师徒情断。”
“为何”阿姒不解。
祁君和苦笑“许是因为有些事明知有悖初心,但还得去做。”
阿姒默默听着,他却不再继续“有些事旁人无从置喙,女郎若想了解月臣,大抵还需从他那里入手。”
入夜,阿姒许久都未曾见到夫君回来,直等到困意涌上,院门处才传来熟悉而平稳的脚步声。
她到门边等他。
“夫君”阿姒唤了声。
青年温润如故,恍若只是出门游玩,莞尔道“怎还不睡”
阿姒只说“在等你啊。”
他不疾不徐地走近,牵住阿姒的手“现在等到了。”
晏书珩牵着阿姒回到屋内,语气稀松平常“睡下吧。”
他越是平静,阿姒越是担心,牵住他的手“夫君。”
她只是唤他,但未安慰,因她知道,面对至亲至爱的离去,每一句安慰都会勾起未亡人的回忆。
不如不提。
晏书珩紧了紧手,反过来哄她“我无碍,恩师在世时曾说,多情者无情,无情者无忧,纵使他早已不认我这个孽徒,但谆谆教诲,我也理应铭记,如今他老人家虽留下遗言,不允我吊唁,但也是最好的结果。”
见阿姒未语,他轻道“睡吧。”
阿姒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和他一道躺下,她迟迟无法入睡,可身侧的郎君确是很快平静,呼吸轻浅。
可自从听过他被梦魇折磨时仍隐忍平静的梦呓,阿姒便猜出他这人若是真的难过了,反倒不会说出口。
她不大放心地睡去,不知多久,隐约觉得他突然动了。
阿姒急急起身,去寻他的人。
刚要询问,黑暗中,青年握住她的手,清浅的声音淡淡响起。
“魇着了”他问她。
阿姒摇头“我以为你魇着了”
他浅声笑了,嗓音格外干净温润,整个人从里到外被雨冲刷过一遍般“我一夜无梦,适才是在翻身。”
此时已是凌晨,窗纸漏入的光正好够晏书珩看清阿姒。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显然意识比身体先清醒,晨曦给阿姒周身打上一圈朦胧的微光,晏书珩看着她,只觉那张温柔的渔网似又密密地笼罩上来。
在这沉默中,阿姒忽然叹气。
“夫君,我觉得,一个人不会因为有了悲痛和眼泪就变得懦弱。你想难过就难过吧。”
晏书珩看着晨光熹微之中的阿姒。她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用“别难过”这样的话来劝慰安抚。
他问她,声音很轻很平淡。
“夫人是在担心我。
“为何担心我”
阿姒笑道“你都叫我夫人了,我担心你不是人之常情”
“这样么。”他低语。
阿姒把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归结为太过伤心导致神情恍惚,她正要安慰,他却一把将她拉下。
阿姒讶异“干嘛”
他把她的脑袋压在胸口。
“听到了么”
阿姒不解“什么”
“我的心跳声,有何不同”
她贴着他胸口“听上去有些乱,但也不算很乱,你问这作甚。”
晏书珩笑了。
他轻顺着她散下的长发,漫无目的地说道“恩师曾说,善于攻心的人,即便被敌人逼至绝境,都面不红心不乱,这一点,我自认做得尚可
“但有一事,恩师从未教过我,我亦未曾有任何领悟。”
阿姒被他用长指梳发,舒坦得昏昏欲睡“什么事啊”
晏书珩迟迟未语。
末了,只用一声轻笑回答她。
午时聚在一处时,晏书珩还是那般温文和煦,一如往常。
院门忽闻马儿嘶鸣。
意气风发的脚步踏风而来,来人步入院中时,晏书珩倏然起身。
祁君和亦然。
祁茵甚至打碎了手中茶杯。
阿姒猜测,来的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她循声“望”去。
满院寂静得诡异。
晏书珩先说了话“没想到江某此生还能再见周小将军。”
那周小将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快步走到祁茵跟前。
祁茵双眼泛红“你”
周小将军笑了“一年未见,连夫君都不会喊了”
他不顾外人在侧,一下将祁茵拉入怀中“我回来了。”
祁茵不敢置信,一向口齿伶俐的她话都说不全“夫”
“生分了也无碍,回去后慢慢叫。”周小将军揽过祁茵,转身同众人问候,轮到阿姒时,他看向晏书珩“这位是”
晏书珩淡然看他,又将目光放到阿姒身上“是江某妻子。”
祁茵冷哼一声,但最终保持沉默。周小将军则怔了瞬,笑道“江郎君可真费尽心思”
阿姒在旁听着,颇感无奈。
这对年轻夫妇真有意思,连夸他们夫妻恩爱的措辞都如此妙趣。
从他们对话中,她得知周小将军此前在平乱时失踪山野,奄奄一息之际被人救下,昏睡一年才醒来。
他和祁茵一样的飒爽利落。
一通寒暄后,他转向祁君和,朗声笑道“此前我已派人快马送信过来,兄长未收到”
祁君和从怔愣中回神。
他笑笑“昨日我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报丧,一封报喜,按民间俗礼,历来都是喜事让着丧事,便想等过两日再说。”
祁茵若有所思,定定看着兄长,调侃祁君和“阿兄,你不会因为不舍得我走才故意把信藏起来吧”
祁君和并不看她,而是看着院中的桃树,他沉稳得像位长辈,让人无端有隔了一辈般的生疏“都嫁人了,还那么调皮。”
周小将军听闻此话朗声大笑,在祁茵头顶揉了揉。
祁茵眼中瞬时平静。
周小将军很干脆“阿茵旧病复发的事,我听岳丈大人说了,如今我已回来,兄长可以放心了。我还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若兄长同意,我想今日就把阿茵带走。”
祁君和道“好。”
又嘱咐祁茵“收拾去吧。”
旧病复发的一年里,听兄长话已成了祁茵的习惯,她听话地走出几步又忽地停下,茫然看着祁君和。
周小将军知道他们兄妹素来亲厚,爽快一笑“阿茵要是舍不得兄长,我便先自己回去,过些时日再来接你也可”
祁茵征询地看向祁君和。
兄长端方坦荡,无半点私欲。
她淡淡收回视线,在兄长劝说前开口“不必了,我性子顽劣,常让阿兄头疼,
“再留下去就要犯错了。”
很快,祁茵便收拾停当,和周小将军登上离去的马车。
送别前,祁茵拉过阿姒。
她塞给她一支玉簪,内疚道“抱歉啊,我这人冒冒失失,平日要不是阿兄管着,指不定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这玉簪就当赔罪礼。”
阿姒笑了“阿茵多虑了,你性子活泼伶俐,我很喜欢。”
“当真我也很喜欢你”
祁茵很高兴,替阿姒别上簪子“我这簪子可是货真价实的美玉,比你家夫君那支以石充玉来哄骗女郎的簪子不知好到哪里去。”
她在阿姒手心重重捏了捏“日后若来健康,要来找我哦。”
阿姒笑着答应了。
“我会的。”
马车隐入山林之中。
祁君和看一眼路面上长长的车辙,目光停落在院前断了一个枝丫的桃树上,晏书珩顺着望去。
祁君和扯扯嘴角“这断枝是阿茵发怒时折下的,总算把这樽佛送走,再不必担心有人毁我桃树。”
晏书珩装着看不到他眼中隐忍的愁绪,想起周小将军牵着祁茵离去时利落洒脱的背影。
那是身为夫妻的特权,纵是亲人,也得给“名正言顺”让步。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祁君和肩膀。
回到院里后,晏书珩拉过阿姒,长指轻抚她眉心“阿姒心不在焉,是因祁家兄妹么”
阿姒以为他又要笑她总是想歪,赧然笑了“在感伤离别罢了。”
晏书珩
点了点她额际,轻叹“他们并非亲兄妹。”
阿姒飞快地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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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里漾着好奇的微芒。
晏书珩忍不住捏她脸颊,轻嗤“还说没想歪。”
他继续道“子陵原是祁夫人妹妹的遗孤,三岁便养在祁家,但为了不让他生分,祁家人便宣称他是亲生骨肉,祁家内外皆深信不疑。”
阿姒接过话“阿茵知道么”
晏书珩“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子陵自己是知道的,其实既是两情相悦,争一争也不是无法厮守,只是他不愿为了欲念失去亲情。”
阿姒想到周小郎君,叹息“可纵使当初兄妹暗生情愫是因误以为小将军不在人世,但也是周小将军娶祁茵在先其实他们三人都没错,只是时机不合适罢了。”
晏书珩凝眸看着阿姒“感情也要论先后么。”
青年声线低平,莫名显得茫然,像未经七情六欲的孩童。
他问她“若阿姒是祁茵,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夫婿离去么”
阿姒摇摇头。
晏书珩眸光微动,眼底漾着浅浅的日光“不会跟他走”
阿姒说“不会。”
他愉悦笑了,想问为何。
阿姒已先开口“若心里没装着旁人,即便对现在的夫婿未生出男女之情,也能像亲人般相濡以沫;但若是心里已对旁人有了情愫,便不能继续留在夫婿的身边,骗他也骗自己,当然,这也是因我现下一无所有,不像祁茵需顾虑家中。”
“阿姒素来主意大。”他浅笑着,“那你会跟谁走”
阿姒察觉他似乎是在借问祁家兄妹试探她,清眸流转“那得看我喜欢谁,喜欢到什么程度。”
晏书珩低下头看她。
阿姒眸中闪过一线狡黠的光“我这人啊,难伺候着呢,想把我留在身边仅靠心动远远不够。”
晏书珩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承蒙夫人提点,我深受启发。”
聚散有时,一日后,阿姒他们也要启程。
码头栈桥上,祁君和正同晏书珩道别,他思忖再三,婉言道“月臣你的私事,我无权干涉。只身为挚友不得不直言,你喜欢攻心,行事亦不拘一格,以达成目的为第一守则,这着实令我艳羡。但我私认为,情之一事与旁的不同,容不得瑕疵亦更重过程,仅靠掠心,恐生嫌隙。”
换作旁人多话,晏书珩会置之不理,但他知道祁君和是真的担心他,看向立在船头的袅娜身影“子陵放心,我会注意分寸。”
“你有你的行事准则,我于情上也是个门外郎,”祁君和自哂笑笑,“只是希望你们能少走弯路。”
他又递上一坛酒“这是当初我在陈老先生门下求学时,陈家人送我的三春寒,女郎或许也曾喝过,便赠与你们吧。”
晏书珩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接过酒“多谢子陵。”
二人就此别过。
秋风阵阵,掠过耳边,似有锐利的草叶飞过。
阿姒缩了缩脖子,肩头忽而搭上一只手,青年在她正要下意识甩开前出声“风凉,回去吧。”
他们入了船舱。
阿姒指&039;尖在床头百无聊赖地轻点,恰好摸到一处凹痕,她讶道“这与上次是同一艘船”
的确是同一艘,是晏家的私船,但晏书珩只告诉她这是寻常客船,他笑问“夫人为何这般说”
阿姒引着他去触摸床头的凹痕“先前船上的床头亦有同样的痕迹,我每日无聊,便时常摸着。”
晏书珩指腹轻揉,却不是在木板上,而是在她的手背。
轻叹“夫人真细心。”
他只夸她细心,却不回答她的话。阿姒亦未深究,刚吹过风,她手还凉着,不住地哈着热气。
晏书珩替她暖了会手“适才子陵赠我一坛三春寒,你先歇息,待我忙完一道温酒暖身。”
他走之后,阿姒闲着没事和竹鸢到舱外透气。船上很安静,她纳闷道“这不是客船么,为何没听到旁人的声音好安静啊。”
竹鸢谨记嘱咐,含糊道“许是天冷,都不愿出来。”
阿姒又问“我没坐过大船,阿鸢给我讲讲,这船究竟长什么模样,多大呀,有多少舱房呢”
竹鸢心想这也不算要紧事,便同她说了,阿姒边听边点头。
正听着,身后传来熟稔的笑“夫人何时对船只感兴趣了”
他把阿姒冰凉的手揣入自己袖中,阿姒不大喜欢这般感觉,想抽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外头风凉,别任性。”
阿姒不再挣脱,偏头道“闲着无事,又是头回坐船,难免好奇。”
晏书珩捏了捏她藏在自己袖中的手,笑道“夫人好奇心真重,可你是否听过好奇心害了猫。”
阿姒收回手,揣入自己袖中,轻哼“我只知道,猫若太蠢反而会被耗子捉弄。”
他只笑笑,不与她辩论。
阿姒兀自吹风,就着方才竹鸢所说的话,回想她曾在历城码头见过的客船,觉得这艘船形制与客船不大相同,倒像世家私船。
耳听为虚,她见过的船也实在不多,不好轻易下定论。
阿姒收回思绪,午憩时,她摩挲着床头的凹痕,渐渐又觉得是自己多心,辗转间,她想起祁茵。
无缘无故,阿茵为何要道歉
她脾气虽直,但也不是会贬损旁人首饰低廉的人。
还有她和周小将军见到江回时的反应也有些怪,以及更早前,她还险些把江回认成“姓晏的”。
姓晏的
阿姒想到一个名字。
晏氏长公子。
晏书珩。
更多记忆被这个名字牵出,那夜他们围观百戏遇到惊马,混乱中有人在周遭问候长公子。
怎么又是他
思绪越发混乱,阿姒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疑心江回换了人,还是在疑心自己夫君变成了那位可能此生都不会有纠葛的世家公子
可那人声音她听过。看百戏时,声音淡漠的青年不就是他
如此一想,更乱了。
阿姒脑袋一阵疼。
四散的思绪折磨得她身心俱疲,越想越累,索性昏昏睡去。
醒来时听竹鸢说已到了用夕食的时辰,她的夫君也刚忙完。
用过饭后,阿姒提议“我有些冷,我们饮些酒好不好”
晏书珩凝着她“好。”
阿姒饮了一杯又一杯,再想喝时,手被他轻柔按住了“莫喝多了,我唇上的伤刚好。”
她眸光流转,声音里已有了懒意“夫君在暗讽我喝多了会发酒疯这你倒多虑了,
“我酒量极好,醉不了。”
于是又一杯。
晏书珩将酒杯从她手中取走,将人拦腰抱起放回榻上。
她不满地爬起“你、你看我像是醉了的模样么”
晏书珩淡道“像。”
阿姒睨他一眼“坏蛋。”
她委屈巴巴地抱着膝盖蜷缩在榻上“可江上又冷又潮,夫君我好冷呀,喝酒能暖身。”
晏书珩俯身看她,竟不确定那醉意是否是装出来的。
他扶她躺下。
“乖,冷就盖好被子。”
被子刚盖上便被她掀开。阿姒两眼亮晶晶的,又羞又嗔“你、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晏书珩无奈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样可以了吧。”
阿姒很满意,双手在他胸前摸索着“夫君身上真暖。”
晏书珩任凭醉鬼上下其手,仍气定神闲,耐心劝哄道“相信我,盖上被子会暖起来的。”
阿姒说不。
她得寸进尺,手拨开衣襟探入,呢喃道“这样更暖和”
醉鬼不满足于取暖,手四处乱摸,啧啧称奇“真结实。”
晏书珩上身骤然紧绷,却不推开她,他眼神深了几分。
话语却淡得像冬日的薄雾。
“阿姒是在寻那颗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