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弄妆理云鬓
韦青鸾正不知所措,忽然听到柳六斤叹道:“韦姑娘,墙上有一块凸起的圆石,请你用圣火令在上头敲五次。”
韦青鸾依言。刚敲到第五次,只听得“吱啦”一声,桥韦二人头顶上的室门打开了。
韦青鸾背起桥玄机跃出密室,直奔柳六斤的房间,只见柳六斤坐在房内的一个角落中,身上中了数箭,其中一箭在胸膛左侧,已经伤了心脉,显然无法可医。
桥玄机见昔年同袍如此,一时说不出话,只是从腰间拿出一粒雪参丸喂入柳六斤口中,让他不觉疼痛,且吊住他半个时辰的性命。
“没什么好哭的,嘿嘿。”柳六斤虽然命在旦夕,但却毫无忧惧,“若不是韦家老太爷出手相救,柳六斤十年前就被地主打死了,哪能有今天?十年来水里来火里去,被朝廷追到长江边,追到山海关,最后追到宁古塔……能从阎王爷手里多抢到十年寿命,还拉上这么多陪葬的,柳六斤这辈子值啦。”
韦青鸾平日里伶牙俐齿,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禁红了眼眶。她忍住眼泪,低声问柳六斤:“柳大哥可有什么心愿未了?青鸾一定……一定全力替柳大哥实现……”
柳六斤想了想:“第一件便是将圣火令带回明教,交到余教主手中,切勿落到奸人手中。”
“这是自然。”韦青鸾点头。
“第二件事,”柳六斤面色通红,目光炯炯,显然已是回光返照,“我有个师弟叫桂九华,是我师父的独子,桥兄弟当年在巨木旗的时候应该见过……”
“是。”桥玄机脸上的肌肉渐渐恢复,勉强吐出一个字。
“当年我师父去世之前曾托我照顾他,我也一直将这孩子带在身边。可惜后来安庆城破,我们在乱军之中失散。这孩子小小年纪却极为聪明,还望二位帮忙寻访,再好生教导他,别让他走了歪路。”
韦青鸾自己还是少年心性,如今却忽然拿到了一个托孤的任务,不禁愕然。但她又一想,那孩子说不定两年前就死于乱军之中了,就算侥幸存活,找起来也如同大海捞针。如今自己先让柳六斤安心便是。
“好,青鸾记住了。”
“至于这第三件事……”柳六斤叹道,“杨掌柜待我不薄,我却留了这一屋子的死人给她,实在对她不住。倘若后头还有人找上门来,连累了杨掌柜……”
“那便如何?”韦青鸾问道。
“算啦,你们还要带着圣火令回关内去,也管不到那么多……”柳六斤摇摇头,声音越来越低,“就这样吧。”他交代完后事,面上露出平安喜乐的表情。桥玄机见他良久不言,便试了试他的呼吸,原来他已然气绝。
二人趁着夜色正浓,用农具在花田边掘了一个深坑,将柳六斤等人埋葬了。清点尸体时,韦青鸾“咦”了一声,桥玄机便问道:“怎么回事?”
“这里头的人我基本都见过,有两位是天山八杰的老三和老五,其余二十一位是王府的武士,再加上柳大哥,一共是二十四具尸体。”
“刚才柳大哥说一条命抵二十五条命,看来少了两人。”
“不错。”韦青鸾皱眉道:“没有安护卫,哦,安护卫就是之前咱们在姥山岛的时候遇到的那个自称韦航的人。这人轻功不错,估计是赶在柳大哥关门之前跑了。还有天山八杰中的老八也不在,应该也是如此。”
赶在天亮之前,二人收拾了行装,一路策马南行,不日便到了山海关附近。韦青鸾见前方堵得水泄不通,门前还有重兵把守,心中觉得好生蹊跷:“去年秋天我过来的时候,这里没这么多人的。”
她看了一眼桥玄机,对方也是一脸诧异。
“我去前头打探打探。”桥玄机轻轻跃下马,向着人群拥挤处走了两步,只见关口的士兵正在搜查每一个过路人的随身行李,就连贴身衣裳也不放过,都要摸索好几遍才肯放行。
“请问这位大哥,”桥玄机向一位士兵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大约已经被繁重的搜身工作折腾得颇为不耐烦:“捉贼呢。”然后指了指城门上贴着的一张纸:“自己看去。”
桥玄机并不认得女真文字,但那张纸上印着的圣火令的图案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与那日柳六斤交给他们的那块一模一样。这样一来,那位士兵说的“捉贼”是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桥玄机退了回来,对韦青鸾说了大概情况。韦青鸾皱了皱眉:“这可奇了,先前我只知道东燕朝廷在找圣火令,怎么这女真人也找起圣火令来了?对了,桥大哥,那城门上贴着的圣火令图案与咱们这块圣火令像吗?”
这些日子二人对圣火令严加看守,虽然二人并不认识波斯语,但图案文字长什么样子也早就看得熟了。“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桥玄机道。
“那咱们换个关口吧。”韦青鸾道。
二人沿着长城西行数百里,然而无论他们经过哪个关口,也都能看到那里的士兵在搜身。地方官员尽心竭力,甚至还开始搜查起长城以北一带的村镇来。二人虽然武功过人,但也怕千军万马。商议之后,两人稍稍北撤,在热河找了家客栈暂住下来。
这日二人正在客栈中歇息,忽然听得外面的街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引得路上行人纷纷惊呼避让。二人不经意地向外望了一眼,只见一列高头大马奔驰而过。诸人皆身背弓箭。有人手上还提着中箭的獐子、野兔、梅花鹿之类的猎物,似乎正是狩猎归来。
其中为首的一个男子虎背熊腰,锦衣金带,看模样似乎是个女真贵族。而那人身畔的男子身量高挑,容貌俊美,正是东燕国淮南王慕容玉衡。二人身后跟着数百位披甲卫士,其中就有安护卫和老八。
虽然二人在宁古塔的时候就差点与淮南王府的人正面对决,但他们还是没想到,淮南王竟然亲自来了关外。现在想来,先前杨掌柜所说的“东燕来的贵客”,恐怕就是指淮南王了。
“淮南王来做什么?”韦青鸾忍不住喃喃自语,“跑这么远,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圣火令。”
“可能还有我这条小命。”桥玄机嗤笑一声。
“已经过了半年了,他应该不知道你还在关外。”韦青鸾摇摇头,“倘若他有本事让女真人上下齐心帮他找圣火令,那么他自然也能让女真人在城门上贴上你的画像,甚至到处派人寻访。”
“他不会用这种大张旗鼓的法子找我的。”桥玄机淡淡一笑。
“那倒也是……毕竟你会易容。”韦青鸾想了想。
淮南王一行人走后,二人听得街边有人议论纷纷:“听说那个俊俏男子是东燕的什么王爷,这几日松谷图将军正带他在热河狩猎呢。”
“我听说这王爷久居南方,对关外的水土相当不习惯。据说王爷本是要去盛京的,但他时候嫌弃北国食物简陋,不如南方精美,于是改来了与南边往来更为频繁的热河。如今看来这王爷面色红润,骑马的身姿也颇为矫健,似乎也没什么水土不服的模样嘛。”
“东燕的皇帝本来就是从关外过去的鲜卑人,回到了关外哪有什么水土不服的道理。”
“那你可就有所不知了,这慕容家在江南已经住了好几百年了,跟汉人早就无异。据说这位王爷的生母还是暹罗公主,那可就更南了……”
“这么说来,这王爷是要在热河常驻了么?”
“那可说不准。我大舅子在行宫当差。据他说啊,一直到下个月底,他都要在行宫里头住着,不准告假回家呢。往常可不是这样的。”
……
众人渐渐散去。韦青鸾笑道:“这热河的百姓消息还真是灵通,连别国的王爷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是啊……”桥玄机道,“不过说起来,倘若他真在热河小住的话,那咱们也不能久留了,否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跟他手底下的人打照面,要是被发现了可麻烦得很。”
“这样,以后咱们出门还是易容吧。”韦青鸾笑道,“上次我帮你梳头,这次你也帮我易个容呗?”
桥玄机想,之前她为了救自己性命,欺骗了天山八杰,倘若她被人发现,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好,不过得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不可告诉任何人我帮你易容的事。第二,我给你做的易容面具也只有你一个人能用,别人碰都不能碰。否则……”
“否则什么?”
桥玄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否则我们便再也不是朋友。”
原来,尹蘅夫人是“无相派”传人,易容术独步天下。桥玄机师从尹夫人,也学了不少易容的本事。一百多年前,无相派有位弟子和损友打赌,说自己可以制作一张面具,将损友打扮成一位大内高手的模样,连亲近之人都无法察觉。
后来也不知是什么人盗去了这张面具,以这位大内高手的名头犯下了不少血案。那位高手莫名其妙多了一堆仇家,天长日久不胜其扰。他经过一番调查才得知是这张面具惹出来的祸,就前来找无相派的麻烦。
自此之后,无相派立下两条规矩:
第一,除非是在极为危险的情况下,除非对方是夫妻子女等至亲至爱之人,否则无相派弟子不得帮任何人易容,且事过之后面具必须收回销毁。
第二,倘若无相派弟子所制作的面具落入旁人手中造成麻烦,则该弟子必须将面具追回,并且将那人杀死,之后该弟子再自戕谢罪。
韦青鸾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故事,但见桥玄机神情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好,我答应你。”
“你先到那边榻上靠着吧。要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吧,行走江湖方便些。”韦青鸾乖乖照做。
桥玄机从怀中取出一罐白泥,往罐中倒了一点白开水,用白瓷杵研磨搅拌均匀,然后走到韦青鸾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眼睛闭上。”
韦青鸾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这张清丽的面庞便再次毫不设防地出现在他眼前。
桥玄机将她额前的刘海撩到头顶,用一只小夹子夹好,露出光洁的额头,又将她鬓边的碎发轻轻地拨到她两边的耳后。手指与那两只耳朵触碰时的微妙触感,让他的心乱了方寸。
“除了我之外,你还给别人易过容吗?”韦青鸾轻声问道。
“别说话。嘴唇不要抿着,也不要撅着。”桥玄机咽了一口唾沫,仿佛是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放轻松。”
桥玄机深吸一口气,然后便用手指从陶罐中蘸取了些白泥,在她的脸上轻柔地涂抹着,塑造出新的五官的形状。虽然在他心里,对这张脸做出任何非自然的改动,都是对美的亵渎。
他下手很是细腻,每一处都不曾放过。额角,眉梢,眼窝,鼻翼,唇边,下颏,脖子……每一寸皮肤的触感都会有些许不同。他忍不住设想,如果他不是用手涂抹,而是用嘴唇亲吻,那又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最后,他两根手指微微一捏,在她的咽喉处塑出了一个喉结的形状。这也标志着他的指尖到达了这趟旅程的终点。虽然他还有些不舍。
嘴唇周边似乎还有些素净。“再给你做个大胡子吧,好不好?眉毛也有些淡,需要画一画。”桥玄机问道,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得轻柔了。
“嗯。”韦青鸾谨记着桥玄机“别说话”的嘱咐,只是微微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桥玄机剪下一小撮头发,细细地用胶水粘在韦青鸾唇周的白泥上。最后,他又掏出一支小毛笔,给韦青鸾画了两道浓些的眉毛,这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嗯嗯嗯嗯嗯嗯嗯。”韦青鸾发出一阵抑扬顿挫的哼声,听声调似乎是在问“我能不能说话了”。
暧昧的氛围暂时告一段落。桥玄机忍俊不禁:“行了,白泥已经干了,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