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皓月玫瑰露
沿着牡丹江一路顺流而下,宁古塔城不日便到了。
宁古塔虽然名字叫宁古塔,但其实并不是一座塔,而是满语的音译,意为“每六个”。由于此地苦寒,一年之中大半年都是冰天雪地,因此曾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前朝覆灭之后,女真人在关外建立了政权,但宁古塔城依旧相当破败。
两人在城中转了转,城中人家并不多,街市也颇为萧条。两人找了很久,才在街市的角落看到了“杨记糖饼铺”的灰扑扑的招牌。门脸也是小小的,相当不起眼。
店中只有一个伙计,大约只有十四五岁。桥玄机看这少年的身材样貌,与柳六斤毫无相似之处,也不像以前自己在教中见过的任何一个人,便向韦青鸾摇了摇头。
韦青鸾在店中逛了逛,看这店中糕点不少似乎是江南风味,心中微微诧异。她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松仁玫瑰糖,就笑着向伙计问道:“这位小兄弟,你家可有松仁玫瑰糖?”
小伙计笑道:“您来得稍早了些。今年的玫瑰还没开呢。去年的玫瑰糖虽还有些存货,但无论是香气还是色泽,都不好跟新鲜的比。若是您诚心想要,小的劝您过一阵子再来,那时候才能赶上第一批玫瑰糖上市。”
韦青鸾便装作愠怒的模样:“既然如此,我去别家找找。”
那小伙计也毫不示弱:“这位客官,您大可以去打听打听,玫瑰糖这种东西,需得用新鲜的玫瑰花瓣制作。宁古塔一年十二个月当中八九个月都是冰天雪地的,玫瑰花才能开得了几天?过了那个时候,没有就是没有,天王老子都变不出来。”
“照你这么说来,这偌大一个宁古塔城中,就找不到一丁点儿玫瑰糖了?”韦青鸾笑道。
“这位客官,这小小一座宁古塔城就这么几百户人家,只有一条中心大街,街上的糖饼铺除了杨记可没有第二家。”小伙计有些得意,“天底下没人愿意跟钱过不去。若是小的真想做成您这单生意,大可以次充好诓骗您。但那样的话,一是对不起良心,二是传出去坏了我们家在这一片的名声。”
“那除了宁古塔之外,别的地方就没有了么?”韦青鸾笑道。
“别说是宁古塔了,就是整个山海关外,杨记的玫瑰糖都是出了名的。”小伙计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
“玫瑰糖这种东西又不难做。”韦青鸾笑道,“不就是摘下新鲜玫瑰花瓣儿用糖拌匀腌渍了么?明明是普通人家都能做的东西,怎么会只有你们一家有呢?”
“那您可就有所不知了。”小伙计笑了笑,然后低声对韦青鸾道:“宁古塔城北七里有块大玫瑰田,几千亩地不种别的,就只种玫瑰。我们家掌柜的跟掌管宁古塔这一块的巴彦将军有些交情,因此那一块地都是掌柜的。除此之外,关外虽然也有些零散的玫瑰种植,但终究不成气候。”
“所以别家很难有你们家这样的低成本是吧?”韦青鸾笑道。
“玫瑰糖成本可不低呢!新鲜的玫瑰花瓣里头有不少水分,一遇到糖便会缩得没一丁点大,满满一大盆新鲜花瓣儿大概就只能产出一小罐玫瑰酱。”小伙计笑道,“本地寻常人家的妇女虽然也会制作玫瑰花甜酱,但一次最多也就是做个一瓶两瓶,自家都未必够吃,还耽误时间。所以日久天长的,大家也就不愿意在家里头做了,宁可到杨记来买现成的糕饼。”
“好,那你这么一说我可明白啦。”韦青鸾笑道,“玫瑰糖什么时候上市来着?”
“如今是四月头,往年的玫瑰花一般都是从四月中开始开。但要做玫瑰糖,花酱须得腌渍个七八天的,才能祛除其中的花叶涩味。因此五月份六月份的玫瑰糖风味最佳。等到了七月份,天气凉了,花期也渐渐过了,就做不了玫瑰糖了。”
二人向小伙计辞别之后,便在杨记糖饼铺对面的客栈打了尖,窗户正对着杨记的门面。韦青鸾想了想:“依我所见,那位在大雁身上挂小木牌的人必然与杨记糖饼铺的人有些联系。”
“但有没有可能只是住在宁古塔附近呢?”桥玄机问道,“毕竟这玫瑰糖上市之后,人人都能买回家。普通人也可能会自己在家做。”
“但他在木牌中暗藏松仁玫瑰糖,一定是想希望有明教的人通过这个消息来找他。”韦青鸾揉了揉太阳穴,“照那小伙计的说法,杨家的玫瑰糖在这附近相当有名。倘若只是寻常路人,大可以多放些别的东西,没必要总用玫瑰糖来暗示,况且这玫瑰糖产量不高,价格一定不便宜。”
“也是。”桥玄机点点头,“不过,反正宁古塔这个地方也不大,也就几百户人家,咱们在这里住下来,应该很快就能跟当地人混熟,将那位明教兄弟找出来。”
两人简单商定。桥玄机每日在宁古塔城中游荡,在人群里寻找可疑之人;韦青鸾则在窗前暗中观察杨家人是否有可疑之举。
杨记门面不大,人也不多。除了那位口齿伶俐的小伙计,店中再无别人。糖饼作坊就在门面后头,常年有三个工人。掌柜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时不时来门店查个账,一口流利的东北话中偶尔带着些许江浙口音。掌柜的、工人连同那小伙计共计五人,没一人看上去像是会武功。
这日傍晚,桥玄机回来之后,杨记门前集聚起来几个妇人,聊得热火朝天。两人耳力甚佳,就在楼上听了起来。
却听得一个妇人向小伙计问道:“小兄弟,你家的玫瑰花什么时候开始采摘?”
小伙计笑道:“今年冬天长,玫瑰也开得迟。掌柜的说田里的最近刚刚开始打苞,您过两天再来看看。”
“好。”另一个妇人笑道,“过两天我们姊妹几个便来你家摘花。”
原来,杨家的玫瑰田面积太大。因此每年到了玫瑰盛开的时节,光光靠家中这几个人手自然是不够的,还得另雇一批短工。这几个妇女都是宁古塔本地人,在杨家当了多年的短工,此时玫瑰花季将至,因而前来询问。
“既然如此,咱们也可以混在里头,看看能不能打听些情况。”桥玄机低声道。
话音刚落,就听的那小伙计说道:“我们掌柜的还说,男人们做事粗手笨脚的,摘花朵、挑拣花瓣这些都是细活,还得叫大姐们来办才放心。去年有位大爷干活不仔细,花瓣里的虫子挑得不干净,最后浪费了整整十坛子花酱。”
“看来你去不了了。除非……”韦青鸾不禁笑道,“除非你扮作女人!”
桥玄机行走江湖这些年常常乔装打扮,但从未扮过女子。他见韦青鸾一时兴起,不愿意扫了她的兴,便笑道:“这我还真没扮过!女人家的发髻我不会梳。”
“我来。”韦青鸾自告奋勇拿起梳子,兴冲冲地给他梳了个双丫髻,还往他鬓边簪了几朵小金花。桥玄机哭笑不得,但也由着她摆弄自己。然而韦青鸾还意犹未尽,又给他画眉描眼。桥玄机本就生得俊秀,换了打扮之后倒还真有几分女子的模样。
“很好,”韦青鸾满意地看着装扮之后的桥玄机,“比我都漂亮。站起来走两步。”
桥玄机忍着笑走了几步,只是走路的姿势依旧明显是个男子。韦青鸾看了不禁捧腹大笑:“你这样走路是不行的。”说着又教他如何走路。桥玄机勉强学着走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又别扭又羞耻,不禁狂笑起来。
两人说说笑笑,此处按下不表。
过了几天,两人换了本地人的装扮,跟着一队女工去了杨家在宁古塔城外的玫瑰花田。
采花虽然枯燥无味,但举目四望,红花灼灼,香风依依,耳边又有工友们的欢声笑语,一个下午似乎也过得很快。到了黄昏时分,同行的工人们陆陆续续告辞回家。桥玄机和韦青鸾心念着要打探情况,便不急着走。
隐隐传来一股淡淡的饭菜气味。两人朝远处望去,看见一个监工模样的人手持鞭子,督促一群男男女女摘花搬花。“快点儿,别偷懒!把这一片摘完了才有饭吃!”
两人不禁走近了些,却见那群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脚上还戴着镣铐。两人心中生疑,便向身边一位宁姓女工问道:“这些人是谁?怎么戴着镣铐?”
“他们是牢里的。每年玫瑰季的时候,杨家人手不足。除了咱们这些人,有时候还会从牢里拉一些人过来。这些囚犯不用给工钱,只需要一口饭吃。”宁氏一只手遮住嘴低声道,“倘若你们没别的事,我就先走啦。”
“倘若我们要找的人是牢里的,那可就说得通了。难怪这些日子桥大哥在宁古塔到处都找不着可疑的人呢。”韦青鸾心想,“啊,是了,我怎么会没想到?倘若那人是自由之身,又何必用鸿雁来传递讯息?”
韦青鸾牵了牵桥玄机的衣袖,用“传音入密”道:“咱们不走,先留下来看看情况。”
天色渐暗,一弯新月不知不觉地上了树梢,玫瑰花瓣和叶片上渐渐凝起了露珠,囚犯们却依旧没有停止劳作。这田中玫瑰花极为茂密,藏起来倒是很方便。两人眼看着几个囚犯将一大筐一大筐的玫瑰花抬入田边的一排瓦房中,便也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原来这排屋子也是杨家的作坊,里头还有十几个囚犯。有的人负责将新鲜的花瓣和叶片花萼虫子分开,有的人负责清洗花瓣,有的人负责将洗净后的花瓣摊开擦干,有的人负责将花瓣与砂糖搅拌均匀……
“怎么样,有你眼熟的人吗?”韦青鸾用“传音入密”问桥玄机。
桥玄机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去。“没有。”
韦青鸾有些沮丧。
“也许那人今天没来呢。”桥玄机安慰道,“咱们接下来几天再来看看。过些日子花开得更多,说不定杨家需要的帮手也就越多,咱们也就更可能找到那人。”
接下来的数日,二人依旧每天来玫瑰花田暗中观察。正如桥玄机所预料到的那样,作坊中的人越来越多,连杨掌柜自己都开始出现在田间,但桥玄机却依旧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到了第八天,杨家作坊的第一批玫瑰花酱腌渍完毕。杨掌柜亲自指挥着工人们这批花酱装车运回宁古塔城内:“你们可小心点!这批花酱是要送给南边来的贵客的。”听到“南边来的贵客”这几个字,韦青鸾和桥玄机便竖起了耳朵。
韦青鸾说话略带江南口音,这些日子与祖籍绍兴的杨掌柜也混得熟了,就笑着向杨掌柜问道:“贵礼送贵客。这么好的头批玫瑰花酱得送什么样的贵客?”
杨掌柜抿嘴一笑:“东燕派来的使臣就要来盛京了。昨个我还托刘师傅做几个新的饼模。等金师傅的模具刻好了,咱们就用新模具做一套玫瑰花酱的馅饼,再配上一个精巧的盒子,一并给东燕的使臣送过去。”
韦青鸾和桥玄机不禁对视一眼。东燕和女真中间隔着这么远呢,怎么也搅和在一起了?
“这是大好事啊。”韦青鸾笑道,“东燕的大臣里头,苏杭一带的人最多,那边人就爱吃甜的。要是他们喜欢的话,就让他们多带些回去,说不定宁古塔的玫瑰糖能借此机会在那边打开销路呢。”
“你这个小鬼精不愧是浙江人,果然有做生意的脑子。”杨掌柜笑道,“我们家在关外住了两代,江南人的习俗是丢了不少啦。金师傅画了几个饼模的图样子,你也帮我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南方人忌讳的东西?”说着递给韦青鸾一叠纸。
韦青鸾接过来看了看,一部分是江南地区常见的喜饼图样,还有一部分是关外风物,画工颇为传神。韦青鸾点点头:“画的都很好,没什么问题。那位金师傅一定手很巧吧?”
“金师傅确实手巧。”杨掌柜笑道,“给他一块木头一把刻刀,这世上什么东西他都能刻出来。去年我家的月饼模子也是找他刻的。”
桥韦二人听了,顿时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