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红泥小火炉
桥玄机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暖洋洋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力气。那“幽谷连珠”的厉害他心里相当清楚，如今能捡回一条命来，也真是命大。他鼻子也有些堵塞，大概是受了些寒。
他目光在周围流动了一圈。墙上挂着兽皮、鹿角和弓箭，似乎是北国林海雪原中常见的猎人小屋。窗外狂风呼啸，室内却暖融融的。炉中的火生得正旺，橘色的火光勾勒出青衣少女窈窕的背影。如云的乌发在后脑勺上盘成一个发髻，只用一根朴素无华的木钗一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显得干净利落。
他隐约地想起来，自己似乎是在昏迷之前遇上了韦青鸾，然后就被她像拎小鸡仔一样提溜到了这里。他好像还被晃得吐了几口血。不过，也多亏吐了那几口血，自己身上的毒质去了一大半，不然的话自己说不定都活不成。
这么一个娇小纤细的人儿，却能轻轻松松地把他一个身长八尺的男子汉拎着到处跑，谁见了不得夸一句韦家轻功名不虚传。
韦青鸾听见桥玄机呼吸声有变，便缓缓回过头来：“醒了？”语气不冷不热。
“多谢韦……”桥玄机话刚说了一半，嗓子就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韦青鸾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还是过会儿再说话吧。”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一只土陶茶壶倒了杯水递给桥玄机。
清水温温润润地沿着喉咙流淌进胃里，十分舒服受用。他清了清嗓子：“多谢韦姑娘救命之恩。”
韦青鸾见他面色已恢复如常，就正色问道：“你怎么得罪淮南王府了？昨天晚上我在二十里铺看见这八人鬼鬼祟祟，说是要杀一个人，我就远远地循着他们的马蹄印跟了过来。结果没想到竟然是你。还有先前在鸠兹，淮南王府一把火烧了青弋酒楼，你当时也在火海里头，是不是？”
前些日子韦青鸾路过鸠兹，见青弋酒楼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就向当地人打听汪柳黛被杀那日的情形。当地人告诉她，九月初六那天，青弋酒楼忽然燃起了大火，包括老板汪柳黛在内，酒楼内几乎无人生还。
只有一个小伙子是例外。当时火已经烧到了三楼，而那个小伙子从四楼跳入了长江。寻常人那样做非摔死不可，但那小伙子大概是福大命大，居然毫发无伤。
韦青鸾听众人描述那生还者的形貌，似乎正是桥玄机，便大概拼凑出了当日的一切：淮南王杀了汪柳黛之后，为了毁尸灭迹，便将青弋酒楼付之一炬。桥玄机和伙计们大概都是中毒或昏迷，但桥玄机功力深些，因而醒得快，之后又凭借上乘轻功跳江脱险。
看来自己确实是误会桥玄机了。韦青鸾有些为自己先前的冷漠无礼而抱歉。
至于自己为什么被带回了淮南王府，那大概就只有淮南王自己心里清楚。
桥玄机苦笑了一下：“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有时候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只要是活着，那就是在得罪人家了。那能有什么办法？”
韦青鸾叹道：“也是，朝廷的人追杀明教的人，根本不需要理由。我能活着被抓回淮南王府才奇怪呢。”
“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桥玄机脱口而出。
“怎么个不奇怪法子？”韦青鸾奇道。
桥玄机凝视着韦青鸾的脸颊，心想：“那人生性风流，见了你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舍不得下杀手，想要占为己有，那可太正常了。”
但这话毕竟不好说出口，他便打哈哈道：“可能他想从你那儿套出些韦家的武功吧。毕竟先前在姥山岛，他家那个武士武功不俗，但却败在你手下，气得脸都绿了。”
“他家基本都有的。”韦青鸾道，“先前我在他家的剑阁，见到了不少韦家的武学。除了几门我祖父近年来新创制的武功，其余的成名武功基本都有。他家剑阁收藏的《青云步法》，里头的批注甚至比我自己从小到大跟祖父学的还要详细。我也是奇怪，他一个王爷，怎么会这么关注江湖上的事情，家中的武学典籍甚至比好多武林世家还多……”
“这倒也不奇怪。”桥玄机想了想，反正这事很多人都知道，跟她说说倒也无妨，“慕容家在称帝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本来就是江湖中著名的武学世家，而且以博采众长著称。”
“啊？”韦青鸾瞪大了眼睛，“这我可真不知道。”
“这还得从南北朝时期说起，”桥玄机目光炯炯，“当时鲜卑慕容氏创立了大燕国。后来，燕国被灭，慕容氏子孙便蛰伏于姑苏燕子坞。他们历代习武，搜罗天下武学秘笈，擅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千百年来，姑苏慕容氏曾涌现出不少武学高手。”
“既然都成了武林世家，那怎么还要当皇帝呢？”韦青鸾奇道。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想当皇帝，练高深武功只是当皇帝的手段之一。”桥玄机撇了撇嘴，“从大燕国被灭，到先皇于金陵重建东燕，中间这上千年的时间里头，慕容氏就从来没把‘当皇帝’这件事放下过。每逢天下大乱，他们就要出来起兵造个反。一次不成，过个一两百年就再造一次。如此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反正子子孙孙无穷尽，只要血脉在，武功在，就总有能造反成功的时候。”
“真是够疯狂也够固执的……”韦青鸾不知该是鄙夷还是敬佩，“不过，如今他们也算是做成了一大半。虽然东燕只是偏居东南一隅，算不得入主中原。”
“是啊。”桥玄机长叹一声，“他们自然不会满足于此，无论是地盘还是武功。东燕建国之后，慕容氏有更多人力物力财力搜罗武学藏书，得到藏书之后，又用这些典籍中的高深武学训练精兵强将，战场上自然也节节胜利了。”
“难怪淮南王府的剑阁里头有那么多武学藏书呢。”韦青鸾点点头，“原来是家族传统了。”
火堆中隐隐传来一股烧焦的气息。“哎呀！”韦青鸾一拍大腿，“把这个给忘了！”
她赶紧拿了根木棍，从火堆中掏出一个西瓜大小的泥球。“上次在长江边上，我觉得你烤的叫花鸡很好吃，就也学着做了一次。结果没想到杀鸡比杀个人还难，光是掏内脏就掏了好久。”
韦青鸾将泥壳去了，露出带些焦糊的鸡肉。韦青鸾有些不好意思，便用匕首将烧焦的部分剔除了，剩下的部位分了一大半给桥玄机。
韦青鸾脸红道：“还是你更会烤鸡，后头都让你烤吧，我就负责偷鸡就行了。刚才我去附近的农舍偷鸡，出去的时候穿了猎人的毛裘，那家的主人估计是没见过会轻功的人，都说黄鼠狼怎么修炼成人形了。”
鸡肉津淡无味，桥玄机中毒之后也无多少食欲，但他依旧夸道：“没事的，带点焦味和烟熏味的也很好吃。就上次咱们过江的那个地方，那边人吃板鸭还要特意在火里加点木屑熏烤，让肉带点烟熏味，不然的话不够味。”
两人一边吃一边谈笑。韦青鸾见桥玄机精力渐渐恢复，便又问道：“刚才你是不是中毒了？能解吗？”
“是‘幽谷连珠’之毒。”桥玄机道，“这毒我手边没有解药。不过好在吸进去的不多，刚才吐血的时候又吐出来一些，性命是没有大碍的。只是需要一阵子来将毒质运功去除，而且短时间内武功难以恢复。”
“那你运功什么的，需要帮忙吗？”韦青鸾问道。
桥玄机想了想：“需要你帮忙把我弄到门外面的雪地里去。”
“什么？这么冷的天？”
“对。因为运功排毒的时候毒素会从周身大穴中散出来，倘若我在这屋里运功排毒的话，那这一屋子的毒又被我们二人吸到肺里去了。”桥玄机解释道，“同样的道理，运功的时候也要尽量少穿衣服，便于毒质扩散。”
“好吧。”韦青鸾摇了摇头，“我带你出去。”
韦青鸾手臂环住了桥玄机的身子，带着桥玄机大步走出了小屋。“就那里就可以。”桥玄机指了指屋后的一带篱笆，“就篱笆后面，离房子有点距离最好。”
“好。”韦青鸾纵身一跃，两人便稳稳地站在篱笆后的那块雪地上。“行了吗？”
“可以。”桥玄机点点头，“你先进屋吧，我这边估计得到半夜了。等我好了就自己进屋去。”
韦青鸾回到屋子里，忽然想到：淮南王府的独门毒物似乎也挺多的，但自己在剑阁翻阅书册多日，似乎并未见到过一本毒理药理相关书籍，也是奇怪得紧。莫非是被淮南王藏起来了吗？也多亏了桥玄机是“毒手药王”尹蘅的传人，靠他本人就能解毒，不然的话自己可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解毒的。韦青鸾好奇地趴在小屋的后窗上，将窗户拉开一道小缝。只见桥玄机盘坐在雪地上，双目紧闭，掌心向天，上身的衣服脱了干干净净，锁骨上一块小小的红色胎记清晰可见。他脑门上冒着阵阵水汽，似乎在练习什么高深的内功。身边的白雪也隐隐地变成了灰色，应当是吸收了他排出来的毒素。
桥玄机眼皮下的眼珠子忽然转动了一下。韦青鸾心想，毕竟男女有别，他上身赤裸，自己总是盯着他看不太妥当，要是被他发现了就尴尬了。于是，她又回到火炉边取暖，将先前吃剩的鸡骨头扫入火堆。
忽然，韦青鸾听见远方传来一个声音：“三哥，真是奇了怪了，那姓桥的中了‘幽谷连珠’，马又死了，还能跑到哪里去？”
韦青鸾心中一惊。她将门拉开一丝缝隙，只见数十丈开外三个黑衣人骑黑马而来，似乎正是淮南王府派来追杀桥玄机的人。她练习《九阳真经》之后耳力甚佳，即使外头寒风呼啸，她依旧将三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左首那人较为年轻，说话时手舞足蹈。她听见先前那个声音继续说道：“莫非这人还有别的帮手，将他带走了么？”
“那不可能！咱们从青州跟踪他到此处。这么长的时间里头，别说是帮手了，这姓桥的连窑子都没逛过，除了住店打尖点菜付账的时候，他甚至话都不说一句。他哪来什么帮手？”居中的这人年纪较长，似乎正是左边那人口中的“三哥”。
“三哥说的对。八弟，你也别太担心了。”右首那人笑道，“倘若真有什么帮手将他带走了，那为何咱们连半个马蹄印子都没发现？那姓桥的好歹也是个八尺长的汉子，这世上真能有人将他拎着走这么远、还没留下什么脚印吗？”
“五哥说得也是……这世上除了咱们师父，没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轻功，就算是沐教头和安护卫也不行。”
韦青鸾心想，那你们天山派可真是久居西域、对中原武林的情形太不了解了。
这八人是天山派上任掌门唐大川的弟子。唐大川过世之后，天山派渐渐式微。天山八子厌倦了无尽的白雪冰川，就一起策马来了江南，终日畅游山水，流连忘返。
两个月前，他们与淮南王在金陵相遇。淮南王见八人武艺不俗，便力邀他们进入王府效力，每日带他们畅享好酒好菜美人美景。八人久在塞外，自然抵不过这样的攻势，便乐呵呵地成了淮南王的门客。在那之前韦青鸾已经离开淮南王府，因此他们并不知道韦青鸾的存在。
但那日韦青鸾路过青州，却认出了他们身上的锦衣和腰牌——她在淮南王府的时候也有这些东西。
韦青鸾听这些人说话中气十足，知他们武艺不俗。她并不知道先前桥玄机跟八人的打斗过程，也不知道另外五人已被桥玄机用“玉碎昆冈”震死，还以为那五人也在左近，不禁心中担忧。
她又看了看屋后的桥玄机，只见他脸颊涨红，似乎是到了十分关键的时刻。韦青鸾虽然不知道桥玄机运气排毒的具体法子，但也知道这种时候最是打扰不得。否则受惊之下容易气血逆行，进而走火入魔。
更何况，他此时毒素尚未排净，全身穴道畅通无阻。若是气血逆行带动毒素入侵周身各大穴道，那别说是毒手药王了，哪怕是神仙来了都难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