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可怜女孩
女孩一言不发。
她看上去比陈今一还要小两岁,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垂到腰间。虽然脸上身上都是灰尘泥土留下来的污迹,可她的眼前却清澈干净。
三贵娘的一巴掌让她脸颊红肿,却没有打消她眼里的倔强倨傲。她瞪着三贵娘,用力地瞪着,似乎是在期待可以用目光将此人磨灭在这个世界上。
陈今一清楚地看到她眼底的泪痕,她唇瓣用力的抿了抿,用力,握成了拳。
“三贵娘,别气坏了身子骨。”
“是啊,你说这个女人要怎么处置,咱们听你的。”
现场是一阵阵义愤填膺。
陈今一站在人群里觉得如芒刺背。
三贵娘趔趄了两下,用手绢捂住嘴抽泣了两声。她眼里的愤恨逐渐化为阴毒,最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咬紧牙关说道:“吊死她。”
吊死?
陈今一右眼一跳,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无比熟悉。
“这女人克死我儿子,想来我们村子里也没有男人会要了。”三贵娘走到女人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儿子一个人在路上,走得孤孤单单的,你是他没过门的媳妇儿,应该得去陪她。”
脑子轰隆一声,陈今一忽然觉得有一记重锤砸向了她的后脑。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仿佛被冰水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心也凉得彻底。
“吊死她!”
“吊死她!”
“吊死她!”
……
这一幕似曾相识。
陈今一的视线有些模糊。
她下意识按住胸口,那种来自心底底痛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十几年前,她亲眼看到母亲悬梁,一具干柴般瘦弱的身体被一条床单拴着,就这样在房梁上拖成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以陈阿四为首的村民已经开始对眼前的女孩动手动脚。
女孩本就不够蔽体的衣服被撕开,露出雪白的肌肤。伴随这种撕扯画面所发出的声音,是充满挑衅且同仇敌忾的欢呼。
……
“都给我住手!”
随着一声大喝。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聚焦到了陈今一的身上。
她仿佛正在蓄力的导弹,站得笔直,脸色铁青,肩膀还微微地有些抖动。
“你是谁啊!哪家的媳妇儿?”
”就是啊,村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
回过神的陈今一,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冲动了。
然而木已成舟,面对众人不善的眼神,陈今一只能将目标转向了站在一旁的三贵娘。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收起自己的情绪。
“婶婶,我是阿囡,我们昨晚见过。”
三贵娘并没有陈今一意料之中的激动,她神色如常地望着陈今一,眼里有些警惕。
“原来是你啊。”三贵娘冷哼一声,“昨天你收了钱,却又不帮我办事我还没找你算账。是你说的,我儿子和这个女人相克,现在我要这个女人给我儿子偿命,你却又拦着,你说你这个小仙姑,到底是怎么给主家办事的?”
三贵娘这个逻辑,倒是在不该顺的地方极顺。
“婶婶。”陈今一继续胡乱掰扯起来,“我之前说三贵哥是神仙转世,你可还记得?”
三贵娘微微皱眉。
“三贵哥命格嫌贵,而这位新娘不过是个普通人,就算是相克也绝对不会影响这么大。”
见三贵娘有些动摇,陈今一决定趁热打铁。
“我开天眼发现村子里阴气很重,大多都是女子的怨灵和怨气聚集而成。”说到这里,陈今一意味深长地瞥了在场的男人一眼,“吊死新娘,怨气如虎添翼,不仅没办法让枉死的人安息,恐怕邪灵还要继续作祟。到时候,只怕在场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哪里来的丫头危言耸听!”
话音未落,一个粗壮的胳膊直冲她肩膀而来。
陈今一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肩膀一痛,身体被狠狠地推了出去。
眼看着陈今一就要磕在地上,身后忽然有一双手撑住了自己。
“阿囡,没事吧?”
陈今一惊魂未定地站好,回头发现是村长。
村长满脸焦急,连额头上都细细密密滋出了汗。
陈今一心里一暖,想起这几天的种种,不由得转变了从前对村长的印象。
村长松了口气,他猛地抬头呵斥道:“你们这是要造反了?还把不把我这个村长放在眼里!”
方才动手的人见村长来,稍稍收敛了嚣张的气焰,然而脖子依旧很拧,面对村长的质问,眼前的男人不以为意。
“村长,您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这个外来的害死了咱们村的三贵,您难道还要纵容她骑咱们脖子上拉屎?”
“你住口!”村长上前两步,“咱们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谁同意的?怎么,旺福,老七,你们都不把我这个村长放在眼里吗?”
众人一时无人敢驳。
村长上去将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子扶起,谁知女孩子并不接受村长的好意,在他靠近的那一瞬间,女孩子突然大声的尖叫。
“别怕,我是这个村子的村长。”
女孩瞪着他,眼里全是恨意。
“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村的人都很和善,他们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的丈夫突然去世了。”
“他不是我丈夫。”
女孩终于开口,她嗓音虽然柔软,语气却很坚定。
“村长,如果你是好人,就请把我送回家去。”女孩抬头不服输地瞪着三贵娘,“我不是真心要嫁到你们村子来的,是他们花了钱从人贩子手里买的我,这是违法的!”
“我们正儿八经地花钱买媳妇?怎么就违法了,违哪门子法了?”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咧着嘴,“嫁给三贵还委屈你了?三贵是咱们村最有身份的年轻人,三贵婶是顶好的长辈,就你这模样,若不是看着便宜,你以为我们愿意买你?”
“你给我闭嘴!”
“臭娘们叫什么呢!”
陈今一觉得再说下去简直是对牛弹琴。
然而争执带来的是男人更大劲的一巴掌。女孩的脸顿时高高肿起,鼻子,嘴角,下颚全是血迹……可男人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减少。
下一秒,男人捂着下面脸色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陈今一面色阴沉地将女孩护在了身后。
“是我太给你脸了?”
女孩有些意外地看向陈今一,而陈今一脸上的不耐烦也已经到了极致。
“阿囡!”村长急了,“你这是干什么!”
“村长。”陈今一沉下眼眸,“你真的要看着他们把这个女孩打死?”
村长神色有些复杂:“阿囡,听阿爷的话,你先回去,这里的事情由我来处理。”
陈今一没有动。
“听话。”
村长的语气逐渐僵硬,而三贵娘身边的几个男人更是愤愤不平地瞪着陈今一。
“所以村长。”陈今一戒备地看着这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他们拐卖妇女,虐待家人,这些事情您早就知道是不是?您就这样纵容他们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吗?你们真的以为,侗娥村地处偏远就永远没有人知道?”
“阿囡,看来这些年你在外面是真的学坏了!你已经忘了生你养你的侗娥村了是不是?”
陈今一冷笑。
“生我养我的,是我阿娘。”
“你!”
村长语气虽然不好,可行为却明显有心护着陈今一。
祠堂里的众人各执己见,谁也不肯退让。
一时陷入僵局。
“不好了,不好了!”
此时祠堂外的惊呼打破了空气里凝重的氛围。
村长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习以为常。
他拉住急匆匆闯进来的村民,“又是哪里出事了?”
村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抓住陈阿四的手说道,“陈老四,你家的女疯子发疯了。刚刚打伤了好几个人,现在正在往这里冲呢!你赶紧回家去看看吧!”
“反了她!”
陈老四眉毛一立,转头冲着村长胡乱弯了下腰。
“村长,老子得回去管自己家事,这里就交给您了。”
“你等等。”村长叫住他,“旺福,老七,你们跟老四一起去,别让他下死手。”
旺福和老七点头跟了上去。
一场闹剧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
很快,祠堂里就只剩下了陈今一,女孩和村长。
那种尴尬紧张让整个祠堂都空气都有些脆弱,仿佛只有有人咳嗽一声,面前的空气墙就会瞬间爆裂,炸得你面目全非。
“阿爷。”
陈今一面带审视。
“咱们村里人娶的外乡新娘,都是花钱买来的么?“
村长脸色很平静。
“别问了。”
“三贵的新娘,陈老四家的疯子……”陈今一停顿了一下,“还有谁?”
村长沉默。
“还有很多是吗?陈今一拧眉,“那我阿娘,是不是也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村长叹气,“阿囡,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
陈今一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块正在遭受炙烤的炭,浑身上下都在爆裂。
怪不得母亲会有那样的照片。
怪不得印象中的母亲总是在哭。
起先她还能自欺欺人地认为母亲只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乡,没想到事情竟然真的走向了一个最坏的结果。
可始作俑者就在自己面前,她却无能为力。
甚至还要看着另一个和母亲一样命运的女孩子跌入泥潭。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能。
陈今一两只眼睛冒火,声音颤抖,神色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激动。
“村长!我阿娘,到底是自杀的,还是被你们逼死的。”她心绪难平,早已经将一开始做好的心理建设抛之脑后,“小时候,你们都骗我是我阿娘不爱我,所以才会上吊自杀?可是,房梁那么高,床单那么长,我记得我母亲死的时候,脖子后面有一道交叉的勒痕。”
陈今一觉得心口抽搐不已。
“她也是像今天一样,被你们以不详为理由,直接杀死了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村长面不改色的解释,“今天的事情,是我没有管好他们,三贵的死应该和这个丫头无关,三贵娘爱子心切,等她情绪过去自然就会好的。可是你母亲不同!她想害死整个村子,她想要害死我们啊你知道吗?”
他无奈地抬头看着陈今一,一切复杂的情绪都在眼底化为一声叹息。
“侗娥村,原本就是一群逃兵聚集起来的一处荒山。”村长苦笑,“若不是靠着这种法子,它只怕二三十年前就已经倾覆了。”
倾覆?
优胜劣汰是自然法则,更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经历。
陈今一脑海里莫名其妙闪过一句话。
连带着汹涌的情绪都在一瞬间按了暂停。
村长的陈述还在继续,“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干这种事呢?阿囡,你生在一个好时代,你是全村唯一一个走出去的女孩,自然不知道留在村里的人,过得有多苦。侗娥村穷惯了,数十年来,若非靠着这种买卖得以延续香火,有哪个外头村子的愿意嫁过来?若是没有人嫁过来,村子怎么延续?我知道你现在生气愤怒,可你别忘了,如果没有我把母亲从人贩子手里买过来,那你也就不会出生。”
村长的话如同一柄利剑,狠狠刺进了陈今一的心里,挖走了她心口最为稚嫩柔软的一块肉。
“我阿娘,到底是谁杀的?”
陈今一的声音不住的发抖。
村长不语。
“阿囡,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村长缓缓起身,“刚进村子的很多女人也不能接受,可这就是命,人活着总是要认命的,不认命的下场那就是饿死,我想每个聪明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陈今一突然发现村长的目光变得凶狠。
不等她做出反应,她的手脚已经被人禁锢。
“喂!你们干什么?阿爷!”
陈今一发愣间,忽然觉得自己脑袋一疼,屁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今一。”
“阿爷!”
“别怪阿爷心狠,如果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乖乖地留在村子里守孝。我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可惜,你知道了村子里的秘密,为了全村人着想,我只能把你先关起来。”
陈今一的心,一点一滴地沉了下去。
情绪如同高处跌入谷底,心绪宛如瓶底的泥沙,瞬间浑浊不堪。
“阿爷,你要杀掉我?”
陈今一语气是平静的,可话里却藏着隐隐的不满和问责。
“放心,不会。”村长的声音低沉克制,“你只要乖乖地带着,好好地想一想我刚刚说的话。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在此之前,你就在这里不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