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声东击西
夕阳西下,漫天彩霞,晚风徐徐送来春草的气息,本该是沁人心脾的芬芳与清凉,可谢安闭目休憩之间,却从中闻到了些许刺鼻的东西。忽而抬头望向天际,却好似有一张无垠的黑幕笼罩下来,忽闪忽闪地越来越昏暗,谢安心中的不安也变得越来越重
谢安回到府中后,还未放下一身的疲惫,便直奔老母亲谢王氏的屋里前去看望,却正巧碰到大嫂阮容,夫人刘氏与老母亲在唠着家常。眼看许久未见的,也是最不放心的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谢王氏的脸上先是一惊,后是一喜,可还未等谢安开口,谢王氏便探着头望向谢安身后,接着‘闷闷不乐’的问道
“咳,就你一人回来了?怎么没见着我那几个孙儿啊?”
谢安原本是想跟离别多日的老母亲好好寒暄一番,可被母亲这么一问,也不知怎么回答了,好在大嫂阮容看到了谢安满脸的尴尬之意,于是出言暖场道
“母亲大人倒是先挂念起我们的孩儿了,却把自己的孩儿忘在一边了,这叫我们做媳妇的情何以堪呀,哈哈哈哈”
谢安之妻刘氏接着嫂子的戏言,跟着笑道
“瞧瞧你这一身的尘土,满脸的污垢,也不晓得先去擦拭一下,怪不得母亲‘不待见’你,哈哈哈”
谢王氏被两位儿媳这么一提醒,倒也意识到确实有些‘冷落了’儿子,于是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谢安身边,轻轻的拍去儿子身上的尘土,然后略带歉意的说道
“这人老了呀,心里头最先想到的便是最小的,并非老母亲不挂念你们,等你们有了孙儿,也就能体会到了这儿在外啊,哪有做娘的不挂念的,嘿嘿嘿”
说着说着,谢王氏那双老眼便隐约有些泛红了,谢安见状,连忙搀着老母亲入座,随后轻轻拍着母亲的手掌说道
“母亲的心思,儿子自然是知晓的,这次未带玄儿、韫儿、琰儿以及道坚他们一道回来。是因秦军来犯,现已屯兵淮北北岸,如此紧要时候,儿只得留下他们,随五弟共守淮河防线”
听到秦军来犯,谢王氏的脸上除了伤感之外,又增加了几分心忧之情,只见她紧紧地握住谢安的双手,急切地问道
“那那玄儿、韫儿他们能挡得住骁勇善战的秦军吗?”
谢王氏的担忧之问才说出口,她的两位儿媳妇也陡生一丝不安,三位妇人不约而同的望向谢安,从她们的眼神中,谢安看到的全是母亲对于子女的关切之情。于是谢安摆摆手笑道
“母亲与嫂嫂不必担心,在回京之前,我与五弟、玄儿、韫儿他们都已分析过局势,那淮河北岸的秦军八成是疑兵而已,我料其不会南下;只不过听闻秦军水师于今日正午猛攻荆州,倒让我有些意外了。也罢待明日早朝,与陛下及百官商议后或许才知一二吧”
第二日早朝时,金座上的皇帝司马曜还未出现,堂下的百官们却已然吵了起来,好似街头巷弄的小贩与妇人,为了那三瓜俩枣的吵的不可开交。而今日朝会的主角桓温,却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见他闭目不语,直直的站在离皇位最近的位置,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
待司马曜神色慌张的坐到皇位之上后,百官们这才停止了喧闹,在宦官的提醒下,纷纷山呼万岁。而这‘万岁’声中又夹带着紧张与轻慢,紧张的是,秦军水师来势汹汹,却又不知意欲何为;轻慢的是,对这位新帝手足无措的失望。每个人都会遇到令其近乎绝望的事情,但往往总是哀叹于命运的戏弄,假如你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奋力一搏的意志,那结果或许会完全不一样,百官们眼中的新帝司马曜便是这样的人
见大殿上的百官们都低着头,无人率先开口,司马曜只得点兵点将,当目光投到桓温身上时,正想开口,却看到他双目紧闭,只得另寻他人;而早已备好满腹疑问的谢安,见皇帝面带尴尬,于是边说边走了出来
“启禀陛下,关于秦军水师来犯之事,臣谢安有话要说!”
司马曜循着声音找去,一看正是他心中想要点的那个将,于是面露笑意的回道
“谢爱卿刚从广陵回来,还不曾歇息一两日,便入朝参会,急朕所急啊,朕心甚慰甚慰关于秦军水师进犯荆州之事,爱卿有何见解不妨直说”
谢安听后,先是浅浅的看了一眼桓温,紧接着回道
“据臣所知,秦军水师乃是今年新建之师,无论是兵士操练,或是船械粮草,都绝非我朝水师,即荆州水师之敌手。故同僚们也不必惊慌,想来挫败秦军水师,也不过就几日的事情,只不过”
听闻谢安如此分析,桓温的眉梢微微一动,嘴角也好似有些上扬,彷佛谢安所说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可他并未接着谢安的话答复什么。其弟桓冲倒是听出了谢安的话外音,于是问道
“依谢大人方才所说,这秦军水师好似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那他们图的是什么呢?难道是拿我荆州水军练练手吗?”
桓冲这么一问,竟惹得百官们齐刷刷的看向谢安,就连桓温也缓缓睁开了双眼望去,见此情形,谢安倒无半点慌张,反而微欠着身子,拱手作揖道
“拿荆州水师练手,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找死嘛”
谢安话音未落,金座上的皇帝司马曜与大殿上的百官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方才还略带不安的气氛,此时也如乌云退散后的晴天一般,充满着朝气与希望。谢安也随之笑了几声,而后接着说道
“因此,臣以为这秦军水师冒然进攻荆州之举,恐怕是佯攻,即他们的最终目的断然不是荆州各城”
还未等谢安把话说完,沉寂许久的桓温却压着嗓音,打断道
“倘若真如谢大人所判断那般,秦军水师进攻荆州乃是佯攻,那他们真正要进攻之处是哪里呢?是你建军不久的广陵吗?还是我等如今站着的京师建康呢?”
面对桓温略带风凉的话语,谢安则不紧不慢的回道
“桓相所问正是在下心中所忧啊,倘若在下侥幸猜对,那荆州自然无忧,至于最终是进攻何处,在下也不敢妄言。毕竟,兵者,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故在下以为,既然眼下是秦军水师来犯,一来可令荆州军据城固守,不出几日,秦军必退;二来则可以令沿江各镇早做准备,若秦军水师调转矛头,也好及时传递烽烟,以防其突袭”
谢安话音刚落,皇帝司马曜便重重的点了两下头,随后手指百官们说道
“朕以为谢爱卿所言甚是啊,不知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见百官们面面相觑,未有人回话,于是司马曜小心翼翼的点名桓温,语气微颤的问道
“桓相以为如何啊?毕竟荆州,由你兄弟经营多年,且荆州军上下也有不少你桓家子弟,你儿桓玄也正在荆州军中效力吧。由此说来,这荆州可不只是朕之荆州,亦是你桓家的荆州啊”
不知司马曜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可此话一出,桓温被‘吓得’小腿不受控制似得弯曲了一下,好在其弟桓冲扶住了他,不然怕是要瘫倒下去。随后桓温故作镇定般,拱手回道
“回禀陛下,老臣赞同谢大人方才所说,退朝之后,老臣必亲笔书信,而后飞马传至荆州,严令荆州军奋勇杀敌,击退秦军,以报国恩!”
桓温说完后便准备行跪拜之礼,其弟桓冲却大步走了出来,接着其兄桓温的话说道
“回禀陛下,荆州绝非我桓家的荆州,而是陛下的荆州,微臣愿亲骑快马,替兄长传信,桓家上下誓与荆州共存亡!”
年轻的皇帝司马曜,被桓温、桓冲兄弟这么赤胆忠心的发言,感染到颤颤巍巍的站起了身子,随后小步快跑的走下殿来,慢慢扶起桓温、桓冲兄弟,眼含泪花的说道
“方才是朕失言了,还请两位爱卿别往心里去啊,朕有卿等辅佐,乃是朕的福分福分啊”
今日的早朝就在这‘君臣和睦’,‘上下一心’的温情画面中结束了。而在退朝之后不久,桓冲便带着桓温的亲笔书信踏上了前往荆州的行程,由于秦军水师封锁了长江中游河段,且眼下两军激战正酣。因此桓冲只得坐船至江州地界后,转由陆路赶赴荆州
在这趟孤身赴险的行程之中,桓冲除了担忧荆州的战事外,还在反复的思索着其兄长桓温的临别嘱托
‘此信务必亲自交给景弟(荆州刺史桓景,桓温堂弟),切记不可私自拆封,等到了荆州,再令景弟亲启’
生性纯良,且大公无私的桓冲自然无法参透他那位野心勃勃、权欲滔天,且爱玩弄政治手段的兄长的心思。也殊不知正是这份书信,将时任江州刺史,亦是桓温少时挚友的谢奕推入了万丈深渊,甚至成为了他的催命符
就在桓冲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赶到荆州城下时,他看着这座寂静无声却又祥和安好的坚城陷入了沉思,内心不禁嘀咕着
‘不是秦军水师猛攻荆州吗?怎么见不到半点战斗激烈的痕迹?难不成自己来错了地方?’
即使有着这些个疑问,桓冲还是决定到了城中再问个明白,可当他来到州府衙门时,却被门口的护卫横刀拦了下来,其中一位护卫甚至抽出了军刀,怒指道
“去去去,哪来的流民,怕不是秦军的细作,若再近这衙门半步,我这把刀子可就白的进去,红的出来了!”
就在护卫推搡之时,桓冲随即拿出深埋胸中的书信,怒骂道
“放肆!我乃当朝丞相之弟,你家将军之兄,中郎将桓冲也,还不速速通禀,若是误了大事,要了你们的脑袋”
门口的几个护卫听到桓冲自报家门之后,立马跪倒在地,不敢正视于他,尤其是方才那位出言不逊的护卫,此时已丢下手中军刀,跪于地上,磕头如捣蒜般哭喊着求饶。桓冲见此也并未与他们一般见识,而是快步朝里屋走了进去
当他来到荆州府衙大堂时,正巧看到其堂弟桓景与其侄子-桓温之子桓玄等人在盯着地图说着什么,就连他走到了跟前也并未发觉。倒是桓玄扭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几下后,才认出眼前之人竟是亲叔父,于是甚是不解的问道
“是三叔吗?噢,还真是三叔,为何如此打扮?侄儿差点认不出你了?”
一旁的桓景也反应了过来,随后走上前来,关切的问道
“哎哟,原来是冲哥啊,这多年不见你,怎么打扮成这般模样来荆州啊,是不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桓冲拿出书信递给桓景,随后叹道
“哎京城倒是无事,只不过听闻秦军水师来犯,陛下甚是担忧,于是兄长决定亲笔书信,传令我们荆州军士奋勇杀敌。噢,兄长还特意交代,让我不要私自拆封,务必交与你后亲启,你且打开看看吧”
桓景与桓玄相视一眼后,随即略带疑惑的拆开了信封,随后逐字看去,而在一旁盯着地图看得出神的桓冲,却出口问道
“方才我进城之时,却未见到城墙上有过什么打斗的痕迹,且那江面上也并无秦军舰船啊,这是怎么回事?”
桓玄大笑几声后,拍着胸脯说道
“哈哈哈哈,叔父恐有所不知,那秦军水师岂是我荆州军的敌手,前些日子的攻城之举简直就是挠痒痒啊,未对城墙造成半点创伤。且在我荆州军箭如雨下的反击中,不过几个时辰便狼狈撤军了,之后几日里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竟惹得叔父亲自跑一趟,着实没这个必要啊!”
而看完桓温书信的荆州刺史桓景,却紧紧攥着信函且面露犹疑之色,好似有着什么难言之隐。正当桓冲转过身来时,桓景只得接着侄子桓玄的话说道
“啊是啊此次秦军水师进犯荆州之举,属实有些令人费解,毫无半点虎狼之师的样子,在玄儿等将领的指挥下,毫不费力的击退了秦军水师的多次进攻。昨日早些时候,那江面上的舰船也都陆续驶离了荆州水岸”
还没等桓景说完,桓冲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那你可知这秦军水师驶向了何处?”
桓景迟疑了一下,随后眼神飘忽的回道
“这这我也无法确定,只是斥候来报,说是秦军水师顺江而下,往东面去了”
桓冲听后,立马又回到地图面前,手指比划着荆州往东的方向,当手指沿着长江自西向东流去的方向落到了江州治所——浔阳郡时,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恐之意,随后大喊一声
“不好!秦军水师怕是要袭取江州啊,此前进犯荆州不过是佯攻,其真正意图却是我朝的西面门户啊,快!快!备马备马,我要赶往江州,好提醒谢奕将军早做守城准备”
即使桓冲此时已焦急万分,恨不得马上出现在江州刺史——谢奕的面前,可其弟桓景却不紧不慢的拿过桓温的亲笔信递给桓冲,随后叹道
“方才冲哥的猜想跟大哥书信里提到的不谋而合,大哥也认为秦军此次突然来犯,必然不是为了攻取荆州,毕竟就目前来讲,秦军水师并无拿下荆州的能力。因此大哥猜想他们必然是做佯攻,或作敲打之举。其真正之目的,多半是为了袭取江州,随后与入川的秦军成掎角之势,进可顺江而下直取建康,退可东西夹击荆州啊”
桓冲拿过书信看了起来,边看边眉头紧锁了起来,接着一把将书信摔于地上,怒道
“咳!!!兄长既然早已猜到秦军水师之真正目的,为何不早些与我说明,我也好直接赶赴江州啊!!!”
桓玄捡起地上的书信,轻蔑的回道
“呵三叔应该知晓那谢奕、谢安兄弟屡屡在朝中与我父亲为敌,侄儿以为我父亲此举不过是各扫门前雪罢了,那谢安不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吗?这区区五万秦军水师想必在他面前,也不过是破砖烂瓦而已,何足惧哉”
桓冲听后更是火冒三丈,正想教育一番侄子时,却被桓景打断道
“冲哥也不必置气,兄长不与你明说自有他的道理,况且秦军水师若是真的袭取江州,你恐怕也有性命之忧,兄长也是为你好啊”
桓冲立马反驳道
“我一人之性命有何足惜,只是那江州地处荆州与京城之间,倘若有失,我朝危矣啊。且江州军经北伐失利之后,精锐早已损失殆尽,目下新招之兵也不过几千人吧,如何抵挡得住五万秦军水师呢?”
桓景听后,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招呼着桓冲与侄子桓玄等人先去用餐。待桓冲用完餐之后,刚准备起身去洗漱之时,却见一位斥候火急火燎的赶过来,随后气喘吁吁地说道
“禀告将军、少将军,秦军水师于今日午时突然攻击浔阳郡之柴桑城,攻势异常猛烈,完全不像前几日那般打闹之状”
就在桓冲与桓景两人四目相对,顿感意料之中却又有些不知所措之时,江州浔阳郡之柴桑城却在秦军水师的猛攻之下,渐有失陷之迹象,好在有江州刺史谢奕以及他的结拜兄弟,刘牢之的父亲——刘建的率领下苦苦支撑着
“刘兄!你率领你的弟兄们,去拆了附近百姓的民房,将石块、木料等物带到城墙上来”
刘建此时已然杀红了眼,完全听不到谢奕的军令,谢奕只得提剑杀到刘建身边,大声吼道
“快去!快去!拆了民房,将石块、木料等物带到城墙上来”
刘建这才回过神来,随后面色凝重的回道
“我去去便回,你可千万要顶住啊!”
谢奕重重的点了下头,而后一把推开刘建,接着便与冲上城头的秦军士兵厮杀在一起,只见他一脚踢翻一个秦军,而后又挥剑砍倒一个,虽身着铠甲却依旧动作敏捷。城头上的江州新军也在主帅的感染下士气大振,纷纷拿出了必胜的信念,与登上城头的秦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这场战斗从正午时分,一直持续到了日落黄昏,见一时半刻拿不下这座小小的柴桑城,秦军主帅邓羌只得暂时鸣金收兵,待休养一夜后再卷土重来。正巧此时,奉命拆解民房以作御敌之用的刘建跑上城墙,谢奕望着这位结拜兄弟,顿时双脚一软,手中宝剑也落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谢奕眼中的柴桑天空尽是血红之色,已然分不清是红艳的晚霞,还是敌军的鲜血浸透了双眼。长空之下,远远望去,小小的柴桑城头却横七竖八的躺着数不清的尸体,而在这堆尸体的中央,却见着两位身着铠甲的男人相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