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逼死新皇
冬季的建康,本该是天朗气清,风烟和畅之地,尤其是这紫金山麓,若是在往年,必是一番梅映细雪,松针傲骨之景象。可今年的寒风里,却飘散着令人汗毛直立的血腥之气,时而听着些枯枝上的寒鸦发出呀呀之声,更是将这凄凉又渗人的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桓温等人在其侄子桓伊以及相府亲兵的重装拱卫下朝着城里头走去,坐在马车中的桓温虽然已从险境之中脱身,但回想起刺客们砍杀的场景仍然心有余悸。稍稍回过神之后,思索着问道桓冲及郗超
“今日这帮刺客,你们以为会是何人所派呢?,但说无妨”
郗超缓缓低下头去,回想着刚才那群刺客的身形音容,随后发出‘啧’的一声,说道
“我听那群刺客的口音,倒不像是吴语音调,尤其是那位带头的黑衣人,言语之间浑厚有力,倒有几分江北之气可相府上下从未与江北之人有任何恩怨啊,在下实在思索不出究竟何人所为啊”
桓温听完郗超这番似说又没说的分析后,略感失望的陷入了沉思,内心也在不停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往经历中曾经遇到过的江北之人,可回忆了一轮又一轮却始终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叹气的说道
“老夫纵横沙场数十载,曾逆流而上,灭成汉,平川蜀,又屡次北伐中原,克复旧都。于朝廷于百姓,老夫不敢说居功至伟,但也沥尽心血,倾其所有啊。不曾想到了这把年纪,竟遭此劫难,这究竟是何人所为啊”
桓温说罢,忿忿的拍了下桌案,随后看向桓冲
“冲弟,你觉得会是何人呢?自我养病之后,朝中之事大多由你执掌,可有听闻谁人欲加害于我”
桓冲皱起眉头,眼神滚动几圈后,摇摇头说道
“咳我也着实想不出这幕后之人会是谁,我观那群刺客的身手,可是大开大合,蓄势而发这般,全然不像江左这边的武功路数。一时之间,我也毫无头绪啊”
突然,号称桓温‘智囊’的郗超贴近桓温耳边,低声说道
“丞相不妨将这些个刺客的尸首悬于城门之上,这一来呢,可以起到杀鸡儆猴的威慑之意,好让心存歹念之人望而生畏;二来呢,想必幕后之人见刺客们暴尸于大庭广众之下,必定会前来为其收尸,纵使不敢收尸,也必然会出现在城门附近。到时若有形色异样者,我料想必是共犯”
桓温点点头赞许道
“不愧是我相府的‘智囊’,此计甚好啊甚好,冲弟啊,你可得多向景兴大人讨教讨教,他这番心智,有时候我都自愧不如呢”
随后桓温便让手下将刺客们的尸首一一挂于建康各个城门处,并扒去所穿衣裳,令其赤身裸体视于众人,又着人贴出缉拿告示,对外声称已获知是何人所为,若投案自首,或可饶其一命
与此同时,远在吴郡‘影园’内的冉邺正在看着窗外的天色,只见他满脸愁容,思绪万千,眼角彷佛有泪珠滴落,全然没有平日里那副大丈夫之相。站在一旁的孙管家带着沉重的语气安抚道
“庄主切莫担心,此番前去刺杀桓温老贼的弟兄们,都是各个堂口武艺拔尖之人,尤其是带头的那位弟兄,此人原是燕赵之地的流民头领,武功甚是了得。因不堪胡人作乱,民不聊生,这才过了江来投奔庄主,还有”
还没等孙管家把话说完,冉邺便掩面说道
“咳是在下对不住这些弟兄啊,对不住他们”
孙管家接着安抚道
“庄主侠义心肠老孙心里有数,他们也都是与我等同生共死二十多载的弟兄,我老孙也十分惋惜,十分痛心啊,可成大事必有牺牲不是,庄主也切勿自责,保重身体才是”
冉邺擦去眼角的泪珠,满眼愧疚的对着孙管家和盘托出
“老孙啊,你有所不知桓温老贼此次前往紫金山冬游可是带着数千相府精锐啊,我又如何凭这区区十几位弟兄就能取其性命呢?况且据孙恩所述,桓温早年间托其叔父孙泰从海上外邦人那里购得过一件金丝软甲,此软甲乃是使用千年寒铁及世间罕见的淬炼物制作而成,别说普通的刀枪棍棒刺穿不得,纵使弓弩也穿不透啊”
老孙越听越迷糊,着急的问道
“那这十几位弟兄不是去白白送死了吗?既然如此,庄主为何还派他们前去呢?”
冉邺长叹一口气后,示意下人们退出屋外,随后拉近孙管家说道
“原本刺杀桓温的计划,便是我与你商定的那般,可待我与孙恩商谈之后才知这刺杀计划可谓毫无半点胜算。于是那孙恩便提出了连环计,这连环计的第一环便由我‘影园’众弟兄打头阵,若是能取其性命自是最好不过。可纵使失败,也可等桓温入城后,由孙恩的门徒子弟作为第二环杀手进行刺杀”
孙管家若有所思的说道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想必经过一番行刺之后的桓温及相府护卫们必定会放松警惕,到时再由孙恩的门徒们‘打个埋伏’,那胜算可就高了”
冉邺摆摆手,否认道
“非也非也,这孙恩所派的门徒们也不过是第二环而已,在相府精锐面前,我想也是占不到半点便宜的,可纵使他们行刺失败,我们亦有最为致命的第三环,这第三环便是”
就在吴郡这边的冉邺与孙管家‘坦白’之时,建康那边的桓温等人也从东门外浩浩荡荡的入了城。沿途经过的各条街巷中都站着噤若寒蝉的百姓们,有些妇人拽着看热闹的孩童撇过身去不敢直视相府马队;有些老人跪在马队边上不停地磕着头,说着些鬼神之语;也有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穿梭其中
当马队快要经过秦淮河时,由于石桥较窄,相府护卫们只得由四列变为两列依次通过。正当桓温的马车将要通过石桥之时,突然从人群中窜出几位‘乞丐’,只见其中一位‘乞丐’高举着一块黄布,随后朝着人群大声喊道
“奉会稽王之命,诛杀桓温,收拾朝政,还于司马”
说罢,这伙‘乞丐’们便掏出袖中短刀,喊叫着杀向桓温的马车,就犹如那脱缰的猛兽一般。而这短刀的锋芒在日光下竟是显得那么的寒气逼人,使得刚经历过刺杀场面的相府护卫们惊慌失措。刹那间,便有几个刺客在放倒相府护卫后来到了桓温马车前。就在刺客们将要刺向车内之时,桓伊及时骑马赶到,猛地掷出手中宝剑,精准的击落刺客的短刀,随后夺过护卫的长枪便踏马朝着‘乞丐’们刺去
在刺穿一位‘乞丐’的胸膛之后,桓伊又顺势抽出长枪,一个侧划便又放倒三位,顿时血溅全场。这一番行云流水的枪法,既有其速度又不失锋锐,宛如游龙破乾坤,雄鹰击长空这般。一时之间,剩余的‘乞丐’们竟愣在原地止步不前,桓伊见他们心生怯意,便打算劝其投降,于是说道
“尔等可知刺杀当朝丞相该当何罪?,可曾想过家中妻儿老小?,听在下一句劝,尽快放下手中短刀,束手就擒。倘若能如实交代这行刺之事,也算是戴罪立功,说不定还能讨个差事做做”
桓伊的这番好言相劝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眼见护卫们越聚越多,这伙‘乞丐’们也自知是插翅难飞了,于是纷纷咬破口中毒囊自尽而死。桓伊见状,只得长叹一声,随后捡起地上的黄布,拿给车里惊魂未定的桓温看
“伯父放心,刺客们都已畏罪自尽,这是方才喊话之人留下的黄布,看似是会稽王的手谕,还请伯父过目一审”
桓温看了看马车外的场景,再确认无事之后,便颤抖着接过桓伊手中的黄布看了起来,查看片刻后便眉头紧锁,对着桓伊回道
“这这确有会稽王的落款及章印啊,你们也且看看是与不是?”
一旁的郗超跟桓冲凑到桓温跟前看了起来,随后郗超说道
“没错,这正是会稽王的章印,昔日我曾在会稽王府中为官,这印章我每日都见着,化成灰我也认得啊这这黄布中不仅有会稽王的章印,还提到了谢安与王坦之等几位大人”
桓温听后,恼羞成怒的对着马车外吼道
“快快搜下刺客们的身,给老夫好好找找有无其他罪证,若是没有,都给老夫碎尸万段,剁碎了喂狗”
说罢,桓温便命令护卫们继续往相府赶去,回到相府后,桓温即令侄子桓伊前往城门口蹲守,一来让其掌控建康守城卫队,以防万一;二来也可趁机捉拿是否真有收尸之人。又令婢女、奴仆们退出屋外,他好与郗超等人商谈此事
“老夫深居府中养病已有六月多,不曾想这头一次出城散心,便遇着了两回刺客,不过好在今日有我那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侄子在,不然你我都得命丧当场。可既然已知今日之事乃会稽王,也就是当今天子在背后指使,那依你们看,我又该当如何啊?”
在场的桓温心腹们,都低着头不敢言语,毕竟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或殃及全家,桓温只得无奈的转头望向郗超
“景兴大人,你且说说看,这接下来我该如何行事?”
郗超深吸一口气后,略带不解的说道
“在下年轻时曾在会稽王府中为官,也算是对他有所了解,况且在这江左地界,谁人不知会稽王‘清虚寡欲’,‘善谈玄言’。若不是出身皇族,他可无半点仕途之心啊,绝非一个野心勃勃之人,断然不会行此刺杀之事”
桓冲接过郗超的话,对着桓温说道
“景兴大人所言,我深表赞同,且除此之外我认为还有一点较为可疑,便是黄布上提到的,会稽王受谢安、王坦之等人劝谏才出此下策。虽然谢、王两家近年来在朝中屡屡与兄长作对,可尽是些政见不同罢了,且谢安、王坦之也均是心胸开阔,光明磊落之人,想必也是不会行此龌龊之事啊”
桓温撇了一眼桓冲,反问道
“那冲弟以为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谢、王两家了?”
此时,身为相府主簿的王珣却不怀好意的说道
“在下以为此事怕是与谢、王两家脱不了干系,且看如今在这建康城中,庾、殷两家已不复当年权势,而唯有那谢、王两家才有这般噢是谢安、王坦之两家才有这般幕后指使的手段,常言道: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啊,丞相”
一旁的郗超听到王珣这般说辞,立马略带鄙夷的对着王珣说道
“王主簿真是高风亮节啊,你家夫人乃是谢安之弟谢万的女儿,你弟王珉亦娶了谢安的大女儿为妻,论这关系啊,你可得管谢安叫一声伯父。你这般大义灭亲之举啊,在下着实钦佩可满城皆知你与谢安兄弟因家庭琐事而互生嫌隙,若你仅凭这张黄布就想‘借刀杀人’,这是否有些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王珣听后,顿时面红耳赤,随后忸怩不安的转过身去不敢再言语半分,而沉默良久的桓温在听着众人各执己见的分析后,心中已然生出一计,随后对着郗超说道
“老夫心中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还请景兴参谋参谋,姑且不论今日刺杀之事是何人所为,老夫也欲借此事做些文章。明日早朝之上,你将这块黄布视于百官,老夫则在一旁观察百官的面容变化,如有心不在焉,或心事重重之人,则拉下去砍了。即使揪不出这幕后指使之人,也得杀一杀百官们的威风不可”
郗超连声应和道
“甚好甚好丞相英明啊,倘若仅凭这张黄布便轻易问罪于谢安等人,的确不妥。假使真是谢安等人在背后谋划,他也不至于蠢到把自己的姓名交代的这么清楚不是?不过若是凭这块黄布便能除掉谢安等人,也不无可能啊”
随着郗超把话说完,众人也都附和道
“丞相英明”
翌日清晨,天稍蒙蒙亮,依稀还能看见躲在薄雾中的小月盘,刺骨的寒风也在呼呼的吹着,而年过六十的桓温却老气横秋般朝着大殿大步迈去,在其身后则跟着威风凛凛的相府护卫,剑未出鞘却透漏着渗人的杀气
随着宦官的一声‘皇上驾到’,大殿中的百官齐刷刷的伏地而拜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刚登基未满一年的皇帝司马昱则如往常一般示意众人平身说话,不过今日的司马昱却显得有些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一副威仪不凡,龙颜盛威之状。突然,司马昱看到站在左侧第一排的桓温,方才还深邃凌厉的双眸顿时黯然了下来,尬笑着问道
“听闻桓相昨日遇刺,且不止一次,朕深感不安啊不知桓相可有伤着?”
桓温面无表情的回道
“托陛下洪福,也拖百官洪福,老夫死里偷生,未曾伤到半点,还能苟全性命至此”
桓温说完后,便示意郗超拿着黄布起身‘发难’
“陛下明鉴,昨日桓相与我等去往紫金山冬游,前后遇着两路刺客。好在桓相吉人自有天相,才得以幸免于难,诸位且看这块黄布,此布乃是刺客留下之物”
郗超举起黄布朝皇帝司马昱示去,随后交与贴身宦官奉上,司马昱看后,竟吓的从皇位上站了起来,随后支支吾吾又好似百口莫辩般说道
“这这这绝非朕所为啊,桓相为国操劳半身,可谓劳苦功高啊,朕感念桓相之恩还来不及,怎会行此下作之事呢”
就在皇帝司马昱辩解之事,桓温则在暗处用余光观察百官的神色,可在座百官却无一人神色有疑。尤其是最大的嫌疑人谢安、王坦之二人却是全然一副茫然不解、猝不及防之状。这一幕竟叫桓温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片刻后,桓温面带不悦般起身说道
“老夫深知陛下英明睿智,可如今证据确凿,且有陛下昔日王府章印,这又作何解释呢?”
毕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待司马昱再次查看黄布上的章印后,好似回想起什么事一般,脱口而出道
“此章印确为会稽王府之印,可郗超大人应该知晓此印章曾丢失数月啊,倘若被居心不良之人临摹了去也不是不可能啊怎能凭几行字便诬告于朕呢?”
听闻此话的郗超当场发愣了起来,随后脑海中快速追忆起当年在会稽王府当差时,应桓温之需,盗取会稽王章印以便日后方便行事。而在一旁的桓温也顿时回忆起这桩往事,心中顿感愧意,可依旧咄咄逼人道
“那陛下之意,是老夫有意栽赃于陛下了?可笑老夫为晋室鞠躬尽瘁半生,呕心沥血数载,也曾多次险些死于沙场,于晋室可有再造之功啊陛下若不给老夫一个交代,老夫今日便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之上”
本性纯良,且对帝位并无半点眷念的司马昱瞬间瘫坐在皇位上沉默不语,也自知无力辩解,随后气量低微的说道
“朕前日夜观天象,见荧感入太微垣,与海西公被废的天象一致,想必桓相也欲再行废立之事吧也罢也罢这如坐针毡的日子,朕是过够了,倘若被废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百官听闻皇帝司马昱此言,纷纷跪地不起,苦劝司马昱切莫思虑过甚,郗超则惶恐的回道
“陛下多虑了,多虑了啊,桓相一心为国,对内意图稳定朝局,对外意欲开疆拓土,全然无废立之心啊。臣愿用全家百余口性命担保,绝不会发生陛下方才所言之事”
桓温也扑通跪地,磕头回道
“陛下羞煞老夫了,老夫拳拳忠君爱国之心,断然无废立之心啊,可昨日之事还望陛下给个交代”
不明就里的谢安则扮起了和事佬,对着司马昱与桓温说道
“陛下明鉴,臣以为此事定有蹊跷,还请陛下将刺杀桓相之事交与御府令及廷尉监核查再议,切勿伤了君臣和气啊”
早就不堪桓温权倾朝野,独揽大权的司马昱,见其余朝臣们一副唯唯诺诺,明哲保身之状,顿感心灰意冷的哀怨道
“家族国家之事,如今到了这般田地,定是朕德薄才疏所致,朕深感惭愧”
话未说完,司马昱便口吐鲜血,暴毙当场,百官们连忙匍匐上前确认司马昱的生死情况,待贴身宦官发出抽泣的哭声后。百官们也随之恸哭了起来,自知有愧的桓温与郗超也假模假样的泣不成声。
可怜登基不满一年的司马昱就在这屈辱中忧愤而亡,这突然的退场,犹如此前被驱赶着登基为帝一般,好似一个木偶,只能任人摆布。大殿之上各种哀嚎痛哭,逐渐乱成一团,整个宫殿也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气氛之中,此时,从后宫中传来一声惊天悲叹,原来是太子司马曜闻声而来